事件六『誓言』
肉，
肉被呈了上去。
说是为了庆祝生还。
『他』被供奉给了蛇神，用身体里的毒杀死了神。但是，他撕开了蛇神的肚子，活了下来。
然后，肉被呈了上来。说是庆祝他回来。
面对面前的瓷器，『他』感到诧异。『他』回来的时候，村民们并没有为此开心。但是，『他』不论被做什么都不会死。
因为从蛇神的遗体中『被重新生了下来』的缘故，『他』继承了不死性——后来这个现象还对村子遭受的诅咒造成的影响——但村民们的态度骤然一变，提出为他清楚。『他』感到诧异，但没有理由拒绝。
『他』吃掉了肉。
肉很心想，几乎没有过火处理，散发出腥臭味。
『他』万万没有想到。因为当时的『他』实在太善良了。他没有察觉到村民们打算像对付蛇神一样为了杀掉『他』而下了毒。而且，这次用的不是一般的毒，用的是摄取毒跟『他』一样多的人肉。
『他』发现了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接着分奔而去。
他避开、拒绝、穿过阻拦『他』的人，然后看到了。
他看到本来被关在『他』对面笼子里的双胞胎妹妹消失了。、
笼子里留下了血和头发。
『他』转过身去，然后看向寻找借口的人们的脸。因憎恶与恐惧绷紧的人脸、脸、脸、脸、脸。那是有不好的预感，拼了命地寻找借口的，丑陋猴子们的嘴脸。『他』笑了，高声嗤笑起来。这一刻，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该怎么做。自从杀了蛇神之后便藏在他身体里，可谓是神之胎儿的怪物，告诉了他该做什么。『他』恍惚地笑着，轻声说道
——全部，统统，搜死在这里吧。
然后就发生了【目黑矿毒事件】。
* * *
噼踏噼踏、噼踏噼踏，怪物前行。
一边留下血的脉路，释放着芳香。
噼踏噼踏、噼踏噼踏……只为杀人而前行。
『他』已经苏醒。在如今被称为【目黑矿毒事件】的，发生惨剧的那一天，好多好多人自发扑向『他』注入了自己的血的水源，然后死了。幸存者讲述，当时看到那水，感觉它无比甘美的样子。就那样，『他』大开杀戒。但是，『他』在笼中时得到过世话女家的善待，『他』出于恩情告诉他们不要喝那水，让他们逃离自己。然后雨宫家对毒拥有抗性，后来又得到而世话女的帮助，于是很多人存活了下来。此后，雨宫家整合幸存者，没收了死者的财产，建立新的城镇。
那就是，吹鸣镇。
（——早杀掉就好了）
此刻，『他』懊悔不已。果然应该在这种鬼地方建成之前就把所有人统统杀光。【目黑矿毒事件】过后，『他』便因妹妹之死的打击而一时失去自我，这让『他』百变浪费了大把时光。『他』这样想着，一边滴着血一边走。
有人靠近，像狗一样舔舐他的血。
然后，那人转眼就死了。那样子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他』发出哄笑。这是应得的报应。
在这个镇上，每当人的感情呼应灵魂深处所怀的【饥饿】时，便会发生令人触目惊心的事情。而那个情况，只有用身为最后的祭品的【恶食姬】的血才能平息。所以，雨宫把『他』放在身边养了起来，用【恶食姬】这个名字来隐藏『他』的真面目，并奉上肉片将『他』神化。但『不知为何』，以某一天为界，『他』醒了过来。
『他』虽然恢复了自我，但记忆存在缺失。雨宫暂且不去触及『他』的遗忘。然后，懵懵懂懂人畜无害的青年『雨宫庚』就那样活到了现在。
真是不知死活啊——『他』冷笑道。但现在，报应来了。
【恶食姬】复活了。
『他』抚摸着藏在自己身体里的怪物。
在平凡度过的这段日子里，那怪物依然在一天天长大，如今已化作『他』的一切。『他』在脑海中再次发出那个已不知产生过多少次的疑问，
【饥饿】是什么？
答案，就在这里。
（【饥饿】就是我，就是【恶食姬】自身，再无其他）
那个提问，正是促使自己觉醒的契机。
这次，一个女佣扑了过来。她正是刚才惨叫着逃掉的人。她在火光照耀的走廊上贪婪地舔着血，接着突然就倒地死了。
『他』像个少女一样一路哈哈大笑。村民们一看到『他』的血，【饥饿】便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但只要喝上一口，他们就会安然场面。
那想必是幸福的死法吧。
『他』无比愉快，喜不自胜，像跳舞一样继续走。
他在火焰中毫不畏惧死亡，唱起了祭祀的歌。
所有人，统统，全都死吧。
『他』就那样来到外面，准备走遍整个水迷村。拉出一条血的线，挥洒着鲜红，这次势要统统杀光，一个也不放过。这些人不杀『他』重要的人，不去利用【恶食姬】就活不下去。如此丑陋的东西，根本没有留在世上的价值。
『他』冷笑。死吧，死吧。
【恶食姬】已经做了决定。
所有人统统去死才好。
『他』嘹亮地冷笑着。但是，就在这时。
耳边闪过了一个声音。
* * *
『庚，你今天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啊』
『他』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目光在套廊上寻找。他感觉有个人单手提着包从那边走过来。但是，『他』半途领了下来，不解地歪着脑袋。刚才那是谁的声音呢。而且，她为什么说自己无精打采呢。
现在的『他』明明从未有过地生龙活虎。
『他』又一次脑袋一歪，准备再次迈出脚步。
此时，有一个声音闯进耳朵。
『不论有怎样的理由，杀人都会令人痛苦』
『他』再度停下脚步。但是，他觉得那不是人发出的『声音』，可能纯粹是读过无数次的字句以人说话的方式重现了出来。被突然而然这样指出来，『他』犹豫了。但是，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他』彻底甩掉那声音，准备再次迈出脚步。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庚大人送给我温柔话语，让我无比开心』
感觉有位若不经风的人儿就在身边微微一笑。啊啊——『他』意识到了。但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连声道别都没来得及说就离开了人世。
『他』感到眩晕。脚下又有人死去。但是，『他』看到那模样，已经不再笑得出来了。『他』突然开始害怕人的死。
失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他』开始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了。
自己，在做，什么。
不，更重要的是，自己……是谁。『他』是【恶食姬】，但并不是那样。『他』每名名字。即使如此，就算后来被起了别的名字，他肯定应该还有别的名字。『他』在剧烈的头疼之下感到苦恼，停下脚步。『他』寻找着自己，痛苦不已。
忽然，『他』在某种预感的驱使下，抬起了头。
火光前，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儿。
那是一位美丽，不祥的女性。
她的受理，拿着之前挂在墙上的刀。
* * *
「……兄长大人，您痛苦吗？」
『她』如圣母般露出微笑。『他』正面注视着『她』。
为什么呢，『他』感到了安心，有种长久以来期盼的时刻终于到来的感觉。煎熬了上百年，上千年，终于等到那一刻了。
『她』静静地举起无鞘的刀。那个架势已是有模有样。
这是当然。『他』曾让『她』砍下自己的脑袋。『她』已经擅长使用刀械。『他』的视野发生抖动。
两个女性的身影重合在『她』身上。其中一个，是『他』的双胞胎妹妹。
在『雨宫』家汇总资质突出的人们，被视为异常。『他』和『她』二人相依为命，一直以来亲近到丧失了彼此的自我界线。『他』就是『她』，『她』就是『他』。所以，只要『她』能活下来就足够了，『他』别无所求。但是，为了赐予『他』死亡，『她』被杀掉了。这不决不饶恕，必须把所有人统统杀光。
但是，『他』心想。
（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不明白）
『他』意识到，自己真正要想的，其实是别的东西。
然后，另一个『她』就是实现那个心愿的存在。
那漆黑的眼睛，如湖畔般映出了『他』。『他』呆呆地呼唤那个名字
「——丙」
「是的，兄长大人，我在这里」
『他』松了口气。『他』想起另一段记忆。
『他』之所以有一天恢复了自我，这都是丙的功劳。
丙是与自己妹妹一模一样的，雨宫家的少女。「她正是妹妹的转生」——『他』如此大叫道，醒了过来。随后『他』陷入了错乱状态，丧失了记忆。无比发愁的雨宫家以尽到【恶食姬】职责为条件，允许『他』和她一起生活。
（……现在的话，能明白）
丙为了守护和他一起的生活承受着多么沉重的压力，是多么拼命地去完成【暴食之宴】，是怎样一直以来扮演着一位超越者。而现在，『她』正站在『他』的面前。
『他』缓缓露出微笑。就算不是【恶食姬】，丙依然充满了魔性的美。
『他』停下了脚步。『他』是【恶食姬】，是只顾屠戮一切的存在。『他』只要有那个念头，就能让整个吹鸣镇不留活口。但是，这里有着唯一的例外。
『他』想起来。『他』在模糊不清的日子里，没有记忆却渴望死亡。自己灵魂深处真正的愿望，并不是屠杀所有人。『他』早已疲惫不堪，对吃了妹妹之后仍不得不活下去的自己无比失望与无奈。因此，他长久以来丧失了自我。
而现在，丙万幸活下来了。
『他』问了过去。发自心底怀着渴望问了过去。
「并，你愿意杀『我』吗？」
「嗯，只要兄长大人希望，我就杀掉兄长大人」
这是在久远过去许下的誓言。二人伸出笼子的手交扣在一起，许下了誓言。
『没事的。兄长大人不论变成什么』
『没事的。兄长大人不论变成什么』
『总有一天，我会杀死您』
二人许下了这样的誓约。正因为彼此喜欢，彼此珍惜，所以许下了誓约。
就像婚礼上的仪式。
又或者，就像伊弉冉和伊弉诺。
面对【恶食姬】成百上千的杀戮，『她』承诺杀死『他』。
「太漫长了。想来真是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到现在。我已经让你，多少次杀了我？」
「是啊，兄长大人。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是吗，你觉得快乐吗」
『他』摇了摇头。『不论有怎样的理由，杀人都会令人痛苦』——这话是谁说的呢。那就是事实吧。不论灵魂深处怀着多么强烈的渴望，都没有道理强迫别人来杀死自己。但是，眼前的丙为他实现了所有心愿，此时此刻依然仅仅为了『他』来到这里。
所以，『他』也换了一张表情。『他』用■的表情露出微笑。
「『我』也很开心啊，丙」
「惟愿这段时光能再续百年、千年」
丙这样说道。『他』觉得，她是个温柔的女孩。此时，『他』眼睛眯了起来。
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带回到了那个套廊上。丙让■枕在自己腿上，这样那样地戏弄着■。■做出反应，露出为难的表情。『他』意识到，那该不会是一段无可替代的宝贵时光吧。
在犹豫不决中，『他』——【恶食姬】开口了。
「请砍下这颗脑袋」
丙点点头，举起刀。【恶食姬】心中燃起了一种真切的感受。
啊，这样就，结束了。
『他』已经没有任何留恋。失去的东西，都已经回来了。
在漫长的时光中，不死性也已经弱化。既然这样，【恶食姬】一直以来无意识中维系的这条命，一定会在这一击之下明确地斩断吧。
『她』举好了刀，以流水般的动作刀光一闪。
刀划下。然后，大量的鲜血流了出来。
* * *
刀，
刀被拦了下来。
他在即将砍到脖子的地方把刀拦了下来。痛楚在手心里放射开来。但是，他不在乎。丙诧异地张大了双眼，嘴唇无声地动起来，那是在说「怎么可能」。然后，他感慨不已地呢喃道
「……那是，我和……庚和丙的誓言」
『庚』紧紧握住了刀。血啪嗒、啪嗒地往下滴。但是，刀没有抵达他的脖子。庚把刀从自己脖子旁边撤掉。丙略微屏住呼吸。不知她想到了什么，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满溢而出。庚看着她。迷失了自我，连名字都没有青年，从丙哪里得到了名字。他的眼力，只有这位可谓是自己全部的少女。
接着，庚开口
「它不属于【恶食姬】，它是我向丙许下的心愿。我在一无所知之中，依然强烈地如此期望——我绝不能以【恶食姬】的身份被杀死」
庚坚定地说道。身体里的怪物渐渐远去。相对的，平凡的青年回来了。丙顿时松开了手，刀柄追了下去。庚也松开了手指，刀应声落地。接着，丙扑进了庚的怀抱，拼了命地不断重复
「是，是，先生」
「……你，是丙」
「似的，先生！丙永远陪伴在先生身旁」
丙尖叫般喊了出来，双臂更加用力。
然后，丙如同宣读婚礼誓言一般，说道
「只要您希望我杀了您，我就杀了你呢。只要想杀我，我就让您杀死。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丙永永远远都会遵从兄长大人的心愿」
如此一来，庚终于完全变回了自己。他缓缓地环望四周。熊熊燃烧的走廊上，零星地倒着人的尸体。庚愕然了。那些人们都无比幸福地，如同做着美梦一般阖上了眼睛。但是，他们嘴里流出大量的血。而这些，全都是自己下的手。不过，庚的怀中是自己重要的人。
唯独这个人，他成功地多亏来了。
庚颤抖着将丙紧紧抱住。怀中的存在是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庚朝着她，感慨万千地说道
「我爱你，丙」
「是，兄长大人。我也爱您」
在到处都是血，到处倒着尸体的宅子里，庚紧紧地搂住丙。丙也仅仅拥抱庚。一切都模糊不清的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轻声说道
「我爱你」
笼罩在混沌之中的空间里，这是唯一明确的事情。
响着火焰燃烧的声音，视野一点一点暗下去。
最后，庚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 * *
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不过，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
幕间般的沉默以及不知时间经过的空白过后，庚睁开了眼睛。醒来后，他人已在试毒宅院。套廊上吹过舒爽的风。古老的日本宅院，一如既往地沉浸在寂静与安宁之中，哪里都看不到尸体。
就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是，庚的右臂包着白色的绷带。他不禁眨了眨眼睛。
正当他想问有没有人在的时候，白皙的手指温柔地拂过他的刘海。
回过神来，庚发现自己正枕在丙的腿上。他轻轻伸出手，丙回应他，也伸出手。庚紧紧握住了丙的手指。
就像曾经那一天，在笼子里那样。
丙轻轻点头。不久，庚悠然地问了过去
「丙，我会被杀掉吗，会受到制裁吗」
「不，先生。吹鸣镇少了【恶食姬】就不能继续存在。雨宫家的新族长承认一切原因归咎于自家前任族长失控。损害似乎被处理成了瓦斯泄漏事故。之后……就看我和先生了吧」
庚听过扭曲的事实，冷冷一笑。这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即使厌恶【恶食姬】，即使被杀，依然恐惧失去那份力量。到头来，村民们骨子里依然丑陋，依然不思悔改地试图利用【恶食姬】。但是，每一桩【毒】的事例都是悲剧。是那些悲剧将【恶食姬】唤回成了雨宫庚。庚，缓缓地说道
「丙，终有一天，你愿意杀掉我吗？」
「是，我一定会杀了您，一定会」
丙如此回应道。庚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就好。
这样就足够了。
庚怀着由衷的安心，心想。自己的愿望终有一天会实现吧。只要像现在这样继续履行【恶食姬】的使命。同时，庚思考。这句话很矛盾。既然真的期盼死亡，那时就以【恶食姬】的身份被杀掉不会好了。此外，有句话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不论有怎样的理由，杀人都会令人痛苦』。
泪水不自主地流了下来。庚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他不想让难受，而且心底里希望以自己继续以雨宫庚的身份和她在一起。
庚迟早必须作出决定。
到底是被杀掉，还是活下去。是遵循身体里的怪物，还是远离『他』。
不过，当下
「我爱你，丙」
他又说了一次，把脸埋进了柔软的双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