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北方宝藏②

3

格尔达做了个梦。

她并没有睡着,而是坐在火堆前,抱着膝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火焰的中心。

斯温坐在格尔达对面。他同样凝视着火,垂下视线,但偶尔会睁大眼睛瞥一眼格尔达。格尔达完全没有注意斯温,金色的眼瞳仿佛被火焰吸住般,一动也不动。

从恶灵来袭的那晚起,格尔达就一直是这种状态。

格尔达一言不发,把自己封闭起来。即使是斯温也拿这样的格尔达没辙,只能无计可施地守护着她。

斯温知道,自己在担心的同时,内心深处也藏有着恐惧。恐怕他到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在害怕格尔达吧。

在格尔达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觉醒。

当格尔达被拉进恶灵的内部,窥视着那空虚的灵魂时,那东西打破了外壳。伴随而来的,是格尔达知道——也或许并不知道的记忆和知识。

现在,它想方设法地想要出去,扑腾着,挣扎着,不停地从内侧戳着格尔达。

格尔达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两个——内在的格尔达和外在的格尔达。

于是,格尔达现在正抱着膝盖凝视火焰。

——但是,内在的格尔达呢。

…她的视线脱离了肉体——笔直地冲了过去。

目标是火焰。她的目光如长枪般锐利透明,迅速前进——比游泳的鱼,振翅的鸟还要迅捷得多。

火焰一点儿也不热,像水一样柔和。周围的景象让人联想到绸缎商那凌乱的仓库,而且,远比那要更加华美而艳丽。红,朱,橙,黄,白。蓝,绿,紫,黑色。缤纷的色彩一刻也不停歇地变换着。当格尔达经过时,火焰如撒娇般缠上了她。燃烧一般的绯色头发,金色的眼瞳。格尔达。

格尔达就站在那里。

「焰之华」。

那里是火焰之国穆斯贝尔海姆,同时也是格尔达的记忆之中。

与那一夜的恶灵的虚无记忆完全不同,这里比地面上的任何土地都要富饶。

有时,地面像岩浆一样沸腾起来。茁壮成长的树木全都戴着白炽的月桂冠,透过通透的木肌,可以看见吸附而上的火焰精髓在脉动。唱着歌的鸟儿身上长着火把一般的羽翼和尾羽,只要扇动翅膀,热和光就会像面纱一样闪耀。

有时,地面是一片汪洋大海。白色的波涛冲刷着格尔达的脚。那是其他的东西一旦踏足,就会连骨头都不会留下的火焰波涛。白金的火花飞溅而起,被魔界的风吹拂,变成鱼,变成海鸥,变成海鹫。鱼被海鸥吞下,海鸥被海鹫吞下,海鹫被波涛吞没——而后,翻滚的大海再一次铺展开来。

然后,也有时,那里是烂漫盛开的花野。

有人在走路。而且,不是格尔达,

格尔达变成一朵盛开的花朵,摇曳着,等待着。

花瓣被波浪起伏的赤红火焰包围,花蕊由飞散的火星组成,花茎由燃烧着的烈焰组成——她就是这样的花朵。火星的蝴蝶就像是风暴一般,裹着花粉乱舞。

花朵被柔软的手指摘了下来。

被摘下,被抱在怀里的花感到自己得到了重塑。绯色的花瓣丝毫未变,连金色的花蕊也没有变化——

绯色与黄金的婴儿躺在那里。

俯视着婴儿的,是宛若泉水一般的眼瞳,那水晶的双眸中散发出深不见底的光芒,散落的长发闪耀着虹色的极光,包裹着婴儿。

(焰之华啊)他嗫喏道。

(我心爱的,焰之华啊——)

而格尔达就在世界的正上方。

她脚下的世界被火焰和坚冰包围。宛如迎来终焉一般,无数热气与冷气层叠而上,不断上涌,给了格尔达一种仿佛自己正被一朵巨大的玫瑰花逐渐包裹其中的错觉。

玫瑰像门扉一般关闭。那门扉由成千上万扇宛如水晶一般的门组成。每一扇门上都有着格尔达的身影。倒映而出的数千对黄金眼眸像是闪烁的星辰。在似乎非常遥远,又似乎非常接近的距离,有人同样伫立于此,凝视着格尔达。

那是一个少女。她的身体像冰柱一样纤细。她有着白银色的头发,眼睛是淡淡的、晶莹剔透的蓝色。

啊啊,格尔达呢喃着…是你吗?

那是格尔达曾在幼时见过很多次的少女。

和格尔达一样,少女也完全成长了。

格尔达知道,就像热气属于自己一样,冷气属于少女。

她是格尔达的姐妹。

只是,她的血肉由雪,冰和霜组成,这是两人唯一的,也是根本性的不同。

号角鸣响。吹响它的是神。是最先到来,最后离去的神。是迎来黄昏的诸神的最后的守护者。

泪水顺着少女脸颊流下。只要那个号角声响起,格尔达就必须和她战斗。

这是世界自诞生之初就被施加的诅咒。

这是连神都无法逃脱的,名为命运的牢笼。纵使是那个吹响号角的神——那个身为统治者的神也无法从中逃脱。

(我很可怜那孩子。)

世界在燃烧。世界在冻结。号角鸣响,号角…

(我很可怜那孩子。)

爆炸般的冲击袭向格尔达的头。

「格尔达——」

格尔达不由得抱头呻吟起来。斯温急忙靠了过来。

幻象消散在远方,格尔达强烈地意识到现实中的肉体回归了。至今为止她从未察觉到的,对这沉重肉衣的强烈不满涌上她的心头。

「格尔达,你怎么了?没事吧?」

格尔达粗暴地推开了斯温。她摇摇晃晃地走着,爬上高高的岩石,眺望远方凯迪尔王子的夜营地。

那里被白色的雾笼罩。不,那不是雾。

那是如云霞般聚集起来的,白色魔物们的风。

凝神细看,还能看到飞跃的雪狼们宛如剃刀般的轨迹。大群的蓝色士兵就像是一点一点扩散开的墨渍一样。

混战似乎已经开始了。恐惧的悲鸣声中夹杂着微弱的雄叫和怒号,振颤着大地,传到僵住的两人耳中——

「“冬”来了!“冬”来了!」

菲利姆胡克西化为了黑色的疾风。

斯温的去势马也不甘示弱。两骑人马不顾风雪和黑暗,向遭到“冬”的猛攻的营地中心直冲而去。

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从侧面吹来的猛烈的暴风雪将两人的视野染成一片雪白。

这次的袭击明显不同于以往。呼啸而过的风让人联想到凶猛野兽的怒号。天空中,漆黑的云卷成旋涡,雪狼和白隼们像是雨点一样从中飞舞而来。

格尔达在那里看到了魔术师的影子——背叛者美丽的脸庞,以及以翠绿眼瞳点缀的美貌。

阿尔默里克。

「小心,格尔达!」

斯温在后面叫道。一队雪狼朝这边跳来。

格尔达举起一只手,拔出剑,以钢铁般的声音念诵一句,

「火焰啊!」

一瞬间,她的剑几乎破裂了。

斯文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数十只的雪狼们瞬间完全失去了踪影。

「好厉害!」

斯温赞叹道。格尔达握着因发热而闪耀白色光辉的剑,摆好了架势。

格尔达自己也吃了一惊。自己的魔法从未发挥出如此巨大的威力。这也是在那天晚上觉醒的另一个格尔达的所作所为吗?

格尔达压下内心的动摇,简短地说。

「走吧,斯温。」

在斩杀魔物的同时,两人终于来到夜营地,但是已经太迟了。

营地里几乎看不到生者的身影。遍地的尸体之间,蓝色的士兵迈着亡灵般的步伐,慢吞吞地到处蠕动着。斯温低声骂道。

「别害怕啊。它们是魔物。」

「谁害怕了。」

回答的声音有些颤抖。

两人的马紧紧贴在一起,纵身跃入苍白的魔物群。

剑在歌唱,火焰飞舞。格尔达不停地操纵火焰,用灼热的薄膜保护斯温和自己。斯温则主要负责挥剑,他像是风车一样,挥舞着注入了热之符文的长剑。

蓝色士兵的身体倒下,碎裂,碎片像是彗星的尾巴一样洒在两人身后。雪狼和白隼像是纸片一样燃烧着融化了。在苍白的战场上奔跑的两人,其身影就像是曾经为了打倒从金伦加鸿沟中爬出来的大蛇而疾驰的男女神明一般。

「那是。」

斯温喊道。正在唱着咒歌的格尔达吃惊地看向那边。

「凯迪尔王子!」

金色的少年握着剑,紫罗兰的眼瞳燃烧着。王子的周围站满了蓝色的士兵。大概是听到格尔达的声音了吧,王子立刻看向这边。

难以置信的喜悦让他的脸上绽放光辉。

「格尔达!斯温!」

「留在那里别动,王子!」

格尔达立刻调转方向,策马跃入士兵之中。

她把王子抱上马,让他坐在马鞍前。为了让敌人的士兵们都碎成碎片,她以最强的力量让火之歌轰鸣起来。

在热气的冲击下,王子紧紧抱住格尔达。热风退去后,一片没有积雪的开放空地豁然出现。

王子紧紧抱了过来。他抬起头,看着格尔达,紫罗兰色的瞳孔闪闪燃烧着。

「格尔达,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跟在你后面。」

格尔达简洁地说道。她没法好好解释,何况现在也不是解释的时候。

「我们要离开这里。已经撑不住了。还有其他活下来的人吗,王子?」

「还有…两三个人。」

王子痛苦地扭曲了脸。

「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他们把你赶出去。大家都太过于依赖你的支援了,结果根本不堪一击。我的同胞们全军覆没。」

他拼命忍住抽泣。

「活下来的,都是曾属于格尔特罗德的强者。是赫尔墨斯卿和另外两个人——阿托尔和西格尔德。」

「赫尔墨斯。西格尔德。」

格尔达感到了不详的预感。

「王子,你还带着地图吗?」

「地图?嗯,我带着呢。因为你说让我别离开它。」

他骄傲地从胸前拿出地图给格尔达看。

「你看,就在这里。」

「好。」

格尔达暂时放下心来,转向前方。

「不行。没有任何人。」

去寻找其他幸存者的斯温回来了,他一脸疲惫地报告。

「我们尽快离开这里吧。那些家伙还在到处游荡。要是霜之巨人来了就麻烦了。」

「是啊。总之,要先和那三个人会合吗。」

「等一下。」

王子抓住格尔达的袖子,眼瞳中闪烁着拼命的光芒。

「难道要就这样把大家丢下不管吗?他们都是我的部下,是享有盛名的战士,难道要让他们被霜之巨人带走吗?」

「那又怎么样?」

斯温冷冷地说。

「那你就留在这里哭鼻子吧?还是说要埋葬他们,立个墓碑?再跪下来,挨个给每个人举行吊唁仪式吗?」

「他们都仰慕着我!」

王子的声音提高了三个声调。

「我是他们的指挥官。他们的死,都是为了保护我。我不能丢下他们逃走!」

斯温把马靠了过来,伸手抓住王子的胸口。

「听好了,那只是你的状况,和我们无关。」

斯温凑近了脸,压低声音低语。

「不要用你自私自利的感伤来让我们为难。事情已经过去了,是谁的错都无所谓。

你想随你的部下而去是你的自由,但是,我们还活着,而他们已经死了。先想想怎么保住性命吧,小子。死掉的家伙和我们不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你明白吗。」

「别这样,斯温。」

格尔达抓住了斯温的手。

斯温别过脸去,板着脸继续驾马前行。

王子靠在格尔达胸前,带着与他年龄相符的表情,低声啜泣着。

这也难怪。斯温说的,是仅凭一把剑就纵横天下的佣兵理论。对于这个拥有王者灵魂的少年来说,应该很难理解吧。

格尔达追上斯温,斯温闹别扭般地鼓着脸扭过头去。

斯温心中一定也明白的吧。格尔达想到。

只是,他肯定是觉得难以忍受。在凯迪尔那双过于直率的眼睛前,只要是佣兵,无论是谁都会这样的。

「王子。」

格尔达呢喃道。王子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既然他们是为了守护您而牺牲生命,那就请您好好想想这意味着什么吧。他们舍弃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您想要哀悼他们固然没错。但现在,斯温的做法是正确的。我们必须活下去。希望您能明白。」

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是,王子停止了挣扎。

格尔达松了口气,把斗篷披在王子肩上。王子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隐约低语道。

「我不会原谅“冬”。」

格尔达的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

她不知不觉间把手伸向胸口,抓住了挂在胸前的骨头。曾经,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语。虽然动机不同——

「嗯。是啊,王子。」

格尔达轻轻抚摸王子的头发。

暴风雪越来越猛烈。这是霜之巨人出现的前兆。

格尔达和斯温把脸深深地埋进斗篷里,用绳子拴住彼此的马,以免迷路。几人就这样移动了一段时间,然后终于找到了躲在雪堆里的幸存者。

不过,并不是王子所说的三人。

其中一人的身体半埋在雪中,死去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背上有一大片血迹。

另外两个人背靠着雪壁。

——是西格尔德和阿托尔。

阿托尔的视线不知所措地四处游移,而西格尔德却出奇地冷静。在他端正的嘴角荡漾着的,是眼看就要变成冷笑的神色。

「赫尔墨斯……」

「是谁干的?」

王子说道。

格尔达吃了一惊,俯视着他。她再一次对这个少年产生了赞叹之情。虽然还有些沙哑,但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

「是我,殿下。」

西格尔德格外恭敬地说。他的肩膀上搭着一根格尔达从未见过的长枪。枪尖是蓝宝石,握柄是血滴石,做工非常精巧。

「他因畏惧“冬”而精神错乱,想要袭击我们兄弟二人,所以我不得已才刺杀了他。请您原谅。」

王子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儿,然后疲惫地摇了摇头,想必是没有精力去想什么处罚了吧。咽了两三下唾沫之后,王子指示说之后再处置他,总之现在先离开这个地方。

斯温瞥了王子一眼。西格尔德已经不再掩饰笑容,露出牙齿嘻嘻笑着从雪中走了出来。

不知为何,格尔达突然很想用火焰烧他的脸,握着菲利姆的缰绳的手更加用力。西格尔德的枪沾满了雪,闪着蓝色而冷彻的光芒。

然后,败逃开始了。

4

「在那边稍微休息一下吧。」

走在最前面的斯温抬起了手。

在被雪覆盖的山崖上,一个小小的漆黑洞穴孤零零地敞开着。

「暴风雪太大了,没法前进。我们先稍微观察下情况吧。」

筋疲力尽的一行人二话不说就听从了斯温的指示。在体感上走了好几个小时之后,一匹马和五个人在风中踉踉跄跄地钻进了洞里。

进去一看,这个被雪覆盖的洞穴相当宽敞。里面好像有泉水,能听到滴水的声音。

格尔达把菲利姆胡克西带到洞穴深处,扶着王子下马。

王子终于从好几件斗篷下面探出头来,大大地呼了一口气。格尔达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挂在他的刘海上的雪花随之纷纷飘落。

「我们今天要住在这里吧?」

王子问道。他冰冷的嘴唇呈现淡淡的紫色。

「斯温说要稍微休息一下,看来是要住在这里了。」

斯温正从入口处摇着头回来。

「不行啊,又开始下雪了。几乎看不见路。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阿托尔迅速升起了火。他掸了掸王子的斗篷,放在岩石上,两人来到火边,这个大个子男人把自己披在身体内侧的斗篷扔了出去。

「穿上这个吧,王子大人。你这么瘦,会冻僵的。」

「多谢。」

王子道谢后披上斗篷,一旁看着的西格尔德不怀好意地插嘴道。

「是啊,一整天都在马背上休息,也没有活动,身体自然是暖和不起来。」

「西格尔德,去找点食物怎么样?」

格尔达静静地说。

西格尔德耸了耸肩,一边用长枪拍打着肩膀,一边去打开行李。格尔达看着王子瘦削的背影,安慰似地抱住王子的肩膀。

「别在意。每个人都不一样。总有人会说各种各样的闲话。」

王子微微点头,但是,他将嘴唇咬得发白。

他的胸口很痛。最在意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子自己——他很介意只有自己骑在马上,看着其他人默默地不断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

道路从未如此糟糕。

在最初的三天,斯温的马倒下了。阿托尔和西格尔德带来的两匹马也相继死去,只剩下格尔达的菲利姆胡克西了。

现在,本来由死去的三匹马载着的货物由人和马分别背负。除了行李之外又载上了王子的菲利姆胡克西展现出惊人的耐力,过了近十天也没有衰弱的迹象。而且,让体力较差的王子乘在马上,从提高前进效率的角度来看也是正确的做法。

王子的脸色很差。身心两方面的疲惫和焦虑,让他本就不怎么强壮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

好几次,格尔达都想说,还是让王子回国比较好。

这对格尔达来说也比较方便。如果没有王子,她也就不必跟着这些人前进了。

她知道,若是自己单独行动,能比现在多走出一天的距离,而且,她也还没决定好要如何处理与北方宝藏有关的事情。

是说,还是不说呢?说出来的话,格尔达就必须考虑王子想要得到宝藏的情况。如果不说出来,就继续走下去的话,在找到宝藏的时候,她又该怎么解释呢?

无论如何,王子不仅是多余的人,更是碍事的人,搞不好还不得不由格尔达亲手杀掉。

每每想到这里,格尔达总是感到非常厌恶,停止了思考。

虽然就这么拖延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这个瘦削少年的死,格尔达连想都不愿去想。必须想个办法才行,格尔达一边闷闷不乐地这么想着,一边在各种方面照顾着王子。

两人低声交谈之时,王子绽放的微笑让格尔达的心平静下来。在艰辛的一天结束时,王子看向格尔达的稚嫩笑颜抚平了她所有的疲惫。

格尔达觉得,那就像是给予自己的特别奖励一样。有时,那甚至会让她忘记,这里正处于“冬”的正中,而自己还在被魔物追击。

“冬”的猛攻到现在还在继续。

每天一定会有一次,要么是雪狼,要么就是夹杂着利刃一般的冰之碎片的暴风袭来。不止一两次,霜之巨人巨大的身影就在几人旁边摇晃着经过,一行人必须等待它们远去。

格尔达感到,“冬”总是在附近徘徊。从那个恶灵之夜开始,格尔达的感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甚至能察觉到区区一只白猫头鹰的气息。

为了不让大家担心,她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不过,只有王子不同。王子因为一直和格尔达黏在一起,所以对她的心情格外敏感吧。他经常怯懦地抬起眼睛环望四周。

那些家伙,正在一步一步地追上来。

光是自保就已经很是辛苦了,再加上还有必须要保护的人,不仅对格尔达,对其他人来说也是巨大的枷锁。

西格尔德已经放弃了从者的态度,经常用蛮横的口吻嘲笑王子,甚至像对待手下那样使唤他。

王子只是默默忍耐着。他大概知道,顺从大家是自己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吧。

在格尔达看来,他实在太可怜了。若是回到故乡,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王子,现在他却被赶出故乡,在这样的敌营——把格尔达一个人当作生命之线一样紧紧抓住。

格尔达心想,这就是所谓的怜悯吧。既不是爱,也不是恋,只是想要守护,就像是保护雏鸟的母鸟的心情一样。

真是奇怪。格尔达并不知晓守护自己的母亲。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母亲”这个人,甚至没有想要过母亲,却对这个少年产生了不折不扣的保护欲。也就是,像是母亲一样的心情。真是不可思议,格尔达抚摸着王子的金发,轻轻露出微笑。

「真没劲。我去找就是了。斯温,跟我一起。」

「知道了。」

阿托尔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把柴火扔了进去,问王子冷不冷。王子摇了摇头,露出虚弱的微笑。

格尔达偷偷看向阿托尔。阿托尔和他的弟弟不同,对王子的态度几乎没有改变。虽然他平时的态度就不怎么郑重,但他本来就对谁都很随意。

就连斯温也开始表现出轻视王子的态度,结果,一直诚实地对待王子的,除了格尔达以外,或许就只有阿托尔了。

「阿托尔。」

「嗯?」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像阿托尔这样的强者,独自回去寻找其他工作才更合理。听格尔达这么说,阿托尔豪爽地笑了,亲切地拍了拍格尔达的膝盖。

「那当然是因为你在这里啊,美人魔女。」

「给我认真回答,你这只熊。」

「别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啊。我要吃掉你喽。」

阿托尔露出牙齿。

但是,并不带刺。总之,看来他还没有放弃格尔达。

「嘛,因为西格尔德也要留下来。」

他慢吞吞地说。

「我不擅长思考。西格尔德就是我的大脑。那家伙会把一切都考虑好,对我也很好。只要把事情交给西格尔德就准没错。」

「…你们关系真好啊。」

「嗯?」

王子插嘴道。

阿托尔惊讶地盯着王子,然后狂笑起来。

「嗯,那是当然。毕竟我们是兄弟嘛。我们一直在一起。说关系不好肯定是骗人的。」

王子默默点头。格尔达仿佛看到了笼罩在那紫罗兰色眼瞳中的阴影。

他是被亲兄弟驱逐,向死地行军的王子。现在,他的心中到底逡巡着怎样的想法呢?

「看到你,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弟弟。」

阿托尔挠着鼻子侧面说。

「又小又瘦,非常可爱。以前整天叫着哥哥,哥哥的在我身边打转的弟弟,现在也变得这么优秀了。」

说到一半,阿托尔停了下来,又打了个哈欠。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好困啊,便躺倒在地。

在一两次呼吸之后,熟悉的鼾声响起。格尔达和王子面面相觑,然后,不知是谁率先开始窃笑起来。这个男人只要一有空,就除了吃就是睡。

「王子,你也…」

「格尔达。」

稍微睡一会儿吧——王子打断了她的话。

这种事很少见,格尔达不由得闭上了嘴。王子扭动身体,从正下方抬头仰视格尔达。

霞色的紫罗兰眼瞳和格尔达的黄金眼瞳正面相对。

「如果,我们找到了北方宝藏。」

王子缓缓地说。

「那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一时间,格尔达僵住了。

她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有王子刚才说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北方宝藏。宝藏。

她的手痉挛般地动着,抓住王子的肩膀。

「王子,我……」

「…小时候,在城堡里,我除了学习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

王子淡淡地继续说道。

「学完了教师教的东西之后,我就央求魔术师教我魔法和魔法文字。虽然我没有才能,无法使用魔法,但若只是符文的读法,我还是记得一些的。

我也听说过北方宝藏。我没有办法完全解读那张地图,但是大致的意思,我还算是能掌握的。」

王子的语调之平静,更是让格尔达胸口一紧。

为什么,他没有生气呢,格尔达心想。

格尔达希望他生气。希望他大声怒吼,希望他骂自己。

那样的话,自己还能稍微冷静一些。格尔达看不透这个少年。他明明被欺骗,被背叛了,那朦胧的眼睛却还如此平静。

「我希望你原谅我以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态对待你。改变,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就是,你亲吻我的那个时候。」

王子微微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

「那个时候…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感觉到,你第一次『触碰』了我。

我不擅长表达——我没有说谎,也没有欺骗——你是第一个像那样对待我的人。

可是那之后,你就离开了。」

王子沉默了一会儿,又踌躇地继续说。

「是什么时候来着呢。你给我讲过海姆达尔神的故事。最初到来,最后离开的神,获得了祝福的海姆达尔的故事。

你说,他受到的不是祝福,而是诅咒。最初到来,最后离去,也就是说,他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所爱的世界、看着所爱的人们离去,这样的命运,不是诅咒又是什么呢。

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明白,也不明白所爱的人离开是怎么一回事。当看到你被石头驱赶时,我才第一次明白。」

格尔达吓了一跳。王子到底想说什么呢。一种近似恐惧的战栗在她的体内游走,紫罗兰色的两颗星星,像是箭矢一样从她睁大的眼睛落入她的心中。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走,格尔达。」

王子的声音混杂在火的噼啪声中。

「我爱你。」

那一刻,格尔达爱上了王子。

格尔达爱上了他那会把爱说出口的愚蠢。爱上了他那真诚不疑地对待自己的风流心的,堪称愚蠢的纯真。而格尔达最爱的是他的眼瞳,那面毫不动摇的黄昏色的镜子。

映在镜中的格尔达,是一个温柔的,充满慈爱的母亲般的女性——是她曾经希望自己能够变得如此,却不知何时忘记了的形象。

「王子,啊,王子。」

格尔达笑了。笑着,哭了。她抚摸着王子蜜色的柔软头发,一次又一次地摩挲着他的脸颊。

「王子,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别这么说我。」

似是生气了一般,王子推开了格尔达。

「是我太年轻了吗?我已经十五岁了。你也知道,我已经是成年的年纪了。我的二哥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有三个妃子了。大哥有五个。我不想你把我当成小孩子。

如果还不行的话,就等一下吧,我会很快成长起来,变成大人。

再过五年,我就二十岁了。十年后就是二十五岁。这样就可以了吧?

在你出现之前,我的人生没有任何目标。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请务必答应我。做我的妃子吧,格尔达。」

(啊啊。)

王子什么都不懂。

又哭又笑的表情,对格尔达而言是再好不过的面具。那张看似喜极而泣的脸,隐藏着格尔达真正的心情——那是悲伤,以及无法忍受的悲哀。

(王子很年轻。)

太年轻了。不是年龄的问题。他对世间的不公正,恶行,对这些东西都太没有防备,太纯粹了。

在这一点上,恐怕人没有比格尔达更加成熟。在比王子还小的时候,她就一直看着世间的污秽长大。在长大后,她自愿投身其中,把别人的血肉变成金钱,赚取每天的食粮。

「我是魔术师,也是佣兵。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我不在乎。」

王子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会听他人的指摘。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让你不悦。我保证。」(王子搞错了她的意思。)

格尔达所指的,并非是身份悬殊的爱情——和三流诗人所讲述的故事不一样。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王子的声音悲伤地颤抖着。

「格尔达,你讨厌我吗?」

「不,王子,怎么可能。」

格尔达发自内心地猛摇着头。

「我喜欢你。最喜欢了。」

「那么,可以吧?」

王子的声音骤然一变,高涨起来。

「你愿意做我的妃子吗?」

一瞬间,格尔达犹豫了。

这是漫长的一瞬。对阿尔默里克的复仇,对自己的愤怒,对王子的爱情——所有的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萦绕在她的心头。

格尔达凝视着火焰的金色眼瞳中,再次涌现出泪水。

「…啊啊。」

说着,格尔达闭上眼睛。

「可以哦,王子。我愿意当你的妃子。」

格尔达觉得喘不上气来。她几乎听不到王子在叫喊着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紧紧依偎在自己胸前。

格尔达只是身体僵硬地听着自己心中的响起的嘲笑。那是她的心对自己发出的嘲笑。

「格尔达,格尔达,太好了。」

王子在笑…在笑着。

那是没有任何阴霾,宛若晴天的少年的笑容。

「我还在想要是被拒绝了要怎么办。我差点就失去活下去的动力了。你还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吧?」

「当然,王子。」格尔达压下决意,微笑道。

——我是个骗子。

「好了,你还是睡一会儿吧。明天也要早起。」

「格尔达,我们一定要把北方宝藏拿到手。」

王子高兴得忘乎所以,继续喋喋不休着。即使被格尔达放进睡袋,上面盖上了毛毯,少年的眼睛依然闪闪发光,不断诉说着梦想。

「为了你,我要成为王。我要赶走“冬”,在某个地方建立一个只属于我的王国,然后我要带你去那里。

到时候,我们就一起看看去春天吧。还有夏天,秋天,以及,冬天。

我们来建一座高高的,视野开阔的高塔吧。就我们两个人住在上面,再放上两把柔软的椅子。你还会为我弹竖琴吧。那一定,非常美妙。你不这么觉得吗,格尔达?」

「嗯,是啊。王子。」

格尔达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们一起来种很多各种各样的花吧。玫瑰,百合,紫罗兰,还有更多,更多。」

王子渐渐闭上了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疲惫地垂下眼睑。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就一定——很美…」

王子陷入睡眠,呼吸逐渐平静。

格尔达轻轻将唇贴在王子的额头,站起身来。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这都不是恋人的接吻。当然,也不是母亲的亲吻。因为格尔达不是王子的母亲。

这并不是恋爱,格尔达为此感到悲哀。

缺乏关爱的少年第一次接触到人类的情感。他所感受到的只不过是单纯的好感。就像不知晓母亲的格尔达,对爱慕自己的孩子所抱有的爱情一样。

不久,王子也终究会知道吧。知道爱情是真实的。知道爱情是多么可怕而残酷。知道爱情是一个紧紧束缚住灵魂的,无法停止的怪物。

(但是,我希望,那一天。)

但愿,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格尔达知道自己很自私,但还是忍不住如此强烈祈祷。

突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把北方宝藏送给这个少年,会怎么样呢?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占据了格尔达的脑海。

没错。重要的是不让宝藏落入阿尔默里克手中,本来就没必要破坏它。

那么,就把宝藏献给凯迪尔吧。格尔达会让他成为国王。

这个孩子很适合成为王。如果有人袭击他,就由我来保护他就行了。我不会让任何人碰这孩子一根手指头。

我绝对会保护你的。

在下定这样的决心之后,格尔达的心情稍微明朗了一些。她环视四周,发现西格尔德和斯温还没有回来,感到很奇怪。

这是怎么了?他们只是去砍个柴而已,不需要这么久。

难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决定去找找看,顺便让头脑冷静一下。她虽然想叫醒阿托尔,但这个熟睡的大个子男人怎么叫也叫不醒。结果,格尔达只能强化火焰,用雪把入口封得严严实实才算放心。

格尔达走到外面,一阵强风吹来,她脸颊上的红晕一下子消失了。

格尔达仰望乌云密布的阴沉夜空,一边呼唤西格尔德和斯温的名字,一边决定在周围稍微走走。他们应该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因为如果找不到岩洞,他们就会丢掉性命。还是说,他们迷路了吗?

「做…这种事……」

格尔达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去,发现那声音是从岩棚下方传来的。有两个人正压低声音争论着。

是斯温——和西格尔德。

(这气氛是怎么回事…?)

与大气的寒冷不同的另一股寒气,一瞬间接触到了她的肌肤。

格尔达蹑手蹑脚地走向岩棚的方向。谈话的内容渐渐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所以,你让我去做那种事?我喜欢格尔达。我不想做惹她生气的事…」

是斯温。他的语气听上去很愤怒,却有些软弱。西格尔德以含笑的声音,硬是盖过了他,说道。

「…那么,你就算被那个小鬼抢走女人也无所谓吗?

听好了。这样下去,我可不知道宝物能不能到你的手里。对了,我就把宝物送给你吧。只要你来帮我的忙就行了。我要……

杀了那个王子。」

「斯温!」

西格尔德猛地看向格尔达。

稍晚一些,斯温抬起头,看着面色苍白的格尔达,脸色变得通红,接着变得铁青。格尔达向前踏出一步,怒吼道。

「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斯温,这是怎么回事!快说!」

「格尔达,我」

「小姐,你来得太早了。」

西格尔德迅速上前一步。

他单手握枪,无聊地把枪杆抵在肩膀上。那张僵硬面庞上的冰冷眼神,不知为何让格尔达后退了一步。

「你是,西格尔德?」

「不要这么随便地叫我的名字啊。」

哟了一声之后,西格尔德提起枪,忽然微微一笑。

「真没辙啊。我可是差一点就招到手下了。果然还是赶紧解决掉吧。王者的时间总是不够的。」

「王者?」

格尔达和斯温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西格尔德没有花时间去回答。

「!」

差点挨了长枪一记凌厉的刺击,格尔达连忙闪避。

长枪的第二击被斯温从侧面伸出的剑挡开。斯温从背后护住格尔达,吼道,

「西格尔德,你!」

「我会成为王。」

西格尔德挥舞着长枪,陶醉地说道。

「妨碍我的人不可饶恕。我要杀了王子,成为王。」

格尔达倒吸了一口气。原因是西格尔德拿着的枪。

(对了——这个气息——这个力量)

「斯温,夺走西格尔德的枪!」

格尔达叫道。

「你说什么?为什么?」

「那是阿尔默里克的造物。他不是西格尔德,而是“冬”,是阿尔默里克!」

西格尔德身体后仰,发出不似人类的笑声。他挥舞着长枪,蓝色的闪电从蓝宝石的枪尖迸发,刺向天空。

电光诡异地照亮黑云。光芒贯穿了西格尔德所在位置的正上方,无比闪耀的光辉没有消失,而是将天地联系在一起,不断翻涌。

西格尔德被光芒包围。瘦弱的黄发男子在蓝色的光中,看起来就像那些蓝色的士兵一样苍白。

西格尔德头上的发带断了,散落的头发在周围胡乱飞舞。贯穿天空的闪电越来越明亮,终于在无法直视的时候发出一声巨响,周围沉入了黑暗之中。暴风雪一下子涌上地面。

西格尔德的身影不见了。

「喂,格尔达,听我说。我——」

「之后再解释吧,笨蛋!」

格尔达怒吼一声,跑回王子所在的岩洞。她的胸口怦怦直跳,仿佛马上就要裂开般起伏着。

「王子!」

最先映入格尔达眼帘的,是被踩着胸口,倒在地面上的王子那张痛苦而扭曲的脸。

格尔达发出连自己都不知所谓的声音,冲到西格尔德脚边。

西格尔德的腿被绊住,趔趄了一下。他咂了咂舌,将指向王子的枪刺向格尔达。

斯温并没有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迟了数秒后冲进来的他看到这一幕,怒吼着把剑扔了出去。

看西格尔德的动作,只能认为他是被魔鬼附身了。西格尔德挥动长枪,挡住飞来的剑,而他甚至还有嘲笑的余裕,将格尔达反手从下向上发起的攻击弹开。

由蓝宝石和血滴石制成的长枪闪耀着妖异的光辉。格尔达好不容易把王子护到身后,拼命地转动着眼睛。

怎么办?怎么办?对策——

「哥哥,给我把她按住。」

西格尔德的眼中充斥着疯狂的光芒,对阿托尔说道。大个子男人刚刚醒来,还没能理解眼前的状况,眨着眼睛。

「喂,西格尔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杀了他们!」

西格尔德烦躁地喊道。阿托尔逐渐板起了脸。

「为什么?怎么回事?西格尔德。他们不是同伴吗?」

「已经不是了!」

西格尔德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跺着脚。

「只要王子活着,我就成不了王。帮我杀了这些人吧,哥哥。」

「嗯?」

阿托尔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斯温,看了看格尔达,看了看王子,然后慢吞吞地动了起来——朝着王子的方向。

「对对,杀了他,哥哥。」

「可恶!快住手,西格尔德!」

斯温大声叫道,可是被长枪拦住了。长枪就像是生物一样动着,戏弄、玩弄着只有一把剑的斯温。

「格尔达!格尔达!」

斯温的声音空虚地回响。格尔达和王子被逼入岩洞深处。她的武器早已被夺走,被阿托尔一脚踢到远处。

格尔达用身体抱住王子,护住他。

(还是更考虑弟弟啊…)

我绝对不会让你杀了王子。

阿托尔骤然伸出了手。

但是,在即将碰到格尔达脖子前停住了。

「你在干什么!快点杀了她!」

西格尔德嚷嚷道。

阿托尔似乎有些为难地看着格尔达和王子。

然后,他回头看向弟弟。

「喂,还是算了吧,西格尔德。」

阿托尔慢慢地转向弟弟,说道。

「他们只是女人和小孩吧?别干这种事了,做点更有男人气概的事吧。」

「你在说什么啊,哥哥。」

西格尔德的声音尖锐起来。

「如果他们活着,我就当不成王了,这样也无所谓吗!」

「又有什么所谓呢。那么,你就别当王了呗。」

阿托尔悲伤地说。

他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弟弟为什么会改变,小小的茶色眼睛蒙上一层阴霾。

「我们两人不是一直都很幸福吗。即使没有家,即使失去了国家,我们也一直过得很开心吧。为什么,不能继续那样下去呢。」

「快把他们杀了!快!」

「喂,还是别了吧,西格尔德。」

「你——你——」

西格尔德重新拿起枪,朝向哥哥。他的嘴角积起泡沫,尖叫起来。

「你总是在妨碍我!」

蓝光闪过,发出沉闷的声音。

阿托尔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插在那里的枪。

「西格尔德?」

大个子男人沉思一般说道。

「…西格尔德?」

然后,阿托尔像是大树一般,慢慢倒下。

徒留一个极其空虚的空间。

魔法之枪自行拔出,回到凝固般呆立不动的西格尔德手中。

王子忍住悲鸣,紧紧抱住格尔达的手臂也在颤抖。

西格尔德拿着枪,呆愣地来回凝视着倒下的哥哥和染红枪尖的哥哥的鲜血。

他僵硬的嘴巴慢慢张开,然后,不一会儿,从他洞穴般大张的嘴巴里,不断迸发出可怕的尖叫。

西格尔德疯狂地挥舞着手脚,想要扔掉这被诅咒的、杀害哥哥的凶器。但是,魔法之枪牢牢地粘在他的手指上,不肯离开。血滴石的握柄吸收了鲜血,闪耀着更加粘稠的光芒。

他疯狂地甩动头发,持续发出骇人的尖叫,接着,他终于将长枪刺向自己的心脏。

格尔达立刻蒙住王子的眼睛,自己也别开了视线。斯温按着受伤的肩膀和手臂,痛苦地喘息着。

岩洞中充满了血腥味。西格尔德咽了气,其尸骸周围染成了深红的颜色,黑斑正在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

「长枪在…!」

王子害怕地说道。长枪从西格尔德的尸骸中自行拔出,就像拥有自己的意志一样漂浮在空中。

风从入口一下子涌了进来。夹杂着雪的暴风在岩洞中狂舞,咆哮,卷起旋涡。在三人染成白色的视野中,有一缕黑色流过。

很快,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身影从中出现。呼啸而过的暴风雪在男人的脚下化为战车。男人翻动黑衣,拿起长枪。冰河之色的眼眸没有浮现任何感情,望着三人。

格尔达踉跄着向前走去。

那是一张既可憎,又可爱的脸。是格尔达一刻也未曾忘记的脸。

那是背叛的美貌。是比任何东西,比任何人,都要为格尔达所爱的男人。

「阿尔默里克。」

她声音沙哑地说道。

5

阿尔默里克静静地回望格尔达。

他披散的长发没有扎起来,就像是翅膀一样在背上展开。黑色的衣服上闪烁着银砂般的符文。翠绿色的双眸中寄宿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在那双眸中映出的两个格尔达,正用四只金色的眼瞳凝视着格尔达自己。

为了甩掉心中的杂念,格尔达摇了摇头,大声叫道。

「你是来送死的吗,背叛者。」

「并非如此。至少现在,还不是。」

阿尔默里克举起长枪。

「我要找的,是那个孩子。」

「王子?」

格尔达朝背后瞥了一眼,粗暴地将正要向前的王子推了回去。

「退后!」

她厉声怒吼,再次将视线移向阿尔默里克。

「你有什么打算?为什么要盯上王子。还有,为什么要把那把长枪给西格尔德?」

「我承认这是一场徒劳。」

阿尔默里克微微摇了摇头。

「我本以为他能干得更好。结果是我失算了。弑兄,吗。」

突然,他叹了口气。

「我深切感到,未来无法预测。但是,算了。还来得及修正。」

「不会让你得逞的。」

格尔达锐利地说着,拔出了剑。魔法是敌不过他的,大概,剑也不行。但是。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王子已是我的唯一,岂能让你夺走,王子是——我——」

格尔达停了下来。

「…是我最重要的人。」

斯温一副吃醋的表情。

王子的手摸索着格尔达的手,紧紧握住。

格尔达以半边脸颊微微一笑,向抛弃自己的男人投去挑战般的视线。

阿尔默里克的脸一动不动。但是,那端正白皙的脸上,似乎带上了疲惫的笑容。

长枪高高举起,正对着依偎在格尔达身边的少年。

岩壁以奇妙的方式晃动着。龟裂在岩壁上游走。魔术师的衣服巨大地膨胀起来,覆盖了几人的视野和整个洞穴。

(不行。)

「斯温,爬下!」

格尔达勉强喊出声来。她自己也遮住脸,抱着王子伏下身子。

瞬间,房子大小的岩洞被炸得粉碎。

碎片和外面的冷气像是瀑布一般砸在格尔达的身体上。她咳嗽着抬起头,然后惊呆了。岩洞消失了。小屋大小的岩石空洞消失得无影无踪。

振翅的声音急剧下降。格尔达敏捷地跳起,将剑刺向头顶。一阵疾风吹过,扬起她的头发。

天鹅的战车绕了个大大的回旋,飞了回来。阿尔默里克举起长枪,瞄准王子的心脏。

格尔达翻滚到一旁,站起身来,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远处传来微微的嘶鸣声回应。没过一会儿,忠实的菲利姆胡克西甩着头在暴风雪中跑了过来。

「照顾好王子,斯温。」

格尔达飞快地说着,把王子一把推向斯温。

「不要回头。快跑。」

斯温点了点头,把王子推到菲利姆胡克西背上。格尔达迅速描绘符文,咏唱咒歌。火焰顿时喷涌而出,将人和马围住,就连“冬”应该也无法接近。

「等一下,格尔达,我也要战斗!」

王子拼命挣扎着,叫道。

「闭嘴,给我老实点!」

斯温大吼一声,按住了正要下马的王子。

「这是格尔达的战斗。我们只会碍事!」

「不要!」

王子拼命踮着脚,大声喊叫,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

「让我为大家,为大家报仇!无论如何,我都…格尔达!」

斯温看着格尔达,视线中蕴含着绝望的疑问。

格尔达轻轻摇了摇头,用力拍了拍菲利姆的屁股。

菲利姆跳了起来,跑了出去。

「格尔达!」

王子的喊声很快消失在暴风雪的彼方。

阿尔默里克调转战车的方向,想要追上去,但是格尔达立刻挡在他的面前。

「我不会让你过去的。你的对手是我。」

阿尔默里克眯起眼睛。

不知是怎么想的,阿尔默里克把枪夹在腋下,轻快地跳下战车。格尔达立刻刺出了剑。阿尔默里克挥枪挡住,火花迸裂四散,两把利刃随之分离。两人迅速跳开,估量着距离。

「你还带着那个骨头啊。」

阿尔默里克说道。格尔达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胸前,挑起眉毛。

「这是为了不忘记对你的憎恨。」

长长的,沉重的枪,在阿尔默里克手中就像是剑一样。格尔达后退了几步,小心地拉开了一段很长的距离。

「为什么,你要盯上那孩子?」

格尔达嗫喏般说道。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明明知道,你就是我的一切。关于我,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这是哭诉。意识到这一点后,格尔达咬紧牙关。自己的表现就像是一个陷入了一夜情的妓女一样。

「那孩子喜欢我。现在,我只有他了。

就算这样,你也要从我手中夺走他吗,阿尔默里克。我对你做了什么吗?我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你要加入“冬”,为什么要舍弃我?回答我,阿尔默里克。」

视野突然变得模糊,格尔达说不出话来,用手捂着嘴。

「回答我。」

「你不能被任何东西束缚。」

风的对面传来阿尔默里克的声音。那是遥远,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

「而那个孩子束缚了你。把你束缚在了这个世界上。束缚着不能被世间任何东西拘束,必须超脱万物,获得自由的你。所以我要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你说束缚?」

格尔达的泪水瞬间干涸,取而代之的是,她的眼中燃起了怒火。格尔达踏出一步,用剑抵住一动不动的魔术师。

「开什么玩笑!束缚我的人不就是你吗!你捡到了我,养育了我,爱着我——然后又抛弃了我。」

格尔达的眼瞳中燃烧着炯炯光芒。

「我恨你。」

她的声音就像是挤出来一样。

「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在束缚着我。无论何时——甚至在梦中,对你的憎恨都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是你。你的脸,你的身影,你的手臂——束缚着我不放。」

「你已经从任何事物中获得了自由。除了一个牢笼。」

阿尔默里克说道。他的眼睛,他的耳朵,都凝视着远远超脱格尔达的存在的某个地方。

「那是连我们都无法打破的牢笼。只有最古老,最坚固的它,将你封闭起来。能否打破它,将成为决定赌局走向的关键。」

格尔达皱起眉头。

「赌局?什么赌局?」

「世界的赌局。流转羁绊的赌局。」

「胡言乱语!」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阿尔默里克的眼睛紧紧盯着格尔达。

格尔达有些畏缩。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愤怒。阿尔默里克的眼瞳,是冷漠而冷酷的冰河翠绿,但同时也刻上了深深的岁月痕迹。

「听着,“焰之华”。」

阿尔默里克缓缓地重新架起枪。「倾听你的名字。倾听这个既是你自己,也是你的命运的名字吧。」

「别废话了!」

格尔达摇了摇头。

「到此为止吧。我要杀了你。」

「这是唯一的牢笼。任谁也逃不掉。」

「去死吧,阿尔默里克。去死吧。」

「把那个笼子」

「把我——」

「打破吧。」

「——解放吧!」

格尔达拼尽全力大喊一声,扑向阿尔默里克。

枪与剑再度激烈碰撞,相互依偎,纠缠,接吻。

黑衣随风飘扬,两人的周围卷起旋涡。香气弥漫。那是过去的日子的味道。是两人一同醒来的清晨的味道。

他的胸口总是散发着清净森林的香气。啊啊,阿尔默里克,格尔达一边不断投身于鬼神般的战斗,一边近乎陶醉地想到。

阿尔默里克。我的,男人。

「格尔达!」

格尔达全身的血液冻结了。

一瞬间,她忘记了一切,朝着方才的叫声传来的右手方向看去。

凯迪尔王子满身是雪,头发散乱,握着出鞘的剑站在那里。

只有紫罗兰色的眼瞳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闪闪燃烧,后面,骑着菲利姆胡克西的斯温挥舞着双手,以最大的速度疾驰而来。

惊愕让格尔达的动作慢了一步。

阿尔默里克猛地向后抽身,降落的战车随即接住了他。

王子正朝这边跑来。格尔达拼命地伸出手,将剑扔向战车上的魔术师,咏唱符文。

剑变成一团火焰,打在阿尔默里克的手上。灼热的剑刃将石之枪劈成两段。

格尔达不由得发出欢呼。但是,那笑声很快就卡在喉咙里消失了。

折断的枪尖旋转着,笔直地飞向王子的方向。

「王子!」

格尔达发出惨叫声。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噩梦中一样,毛骨悚然地、缓慢地进行着。

王子的目光停在长枪上,想要躲开。少年举起剑,护住头部,扭动身子。

折断的长枪像是巨大猛禽的喙一样袭击而来。

蓝宝石的枪尖从王子的胸部侧面撕裂了厚厚的衣服,切断了肉,陷了进去。

在巨大的力量下,枪尖从另一侧的衣服上捅了出来。

王子就这样慢慢倒下了。

格尔达的记忆暂时完全麻痹了。

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抱着王子,呓语般地呼唤着,温柔地轻摇着他。

斯温过来了,好像说了些什么。他的话就像是外语一样,格尔达一点儿也听不懂。

王子只穿了一件斗篷。他是怎么从斯温那里逃出来的呢。王子手脚的尖端像是冰一样,而那冰冷正渐渐逼近他的心脏。

王子紧闭的眼睑微微泛青。从他无力垂下的手中,格尔达轻轻拿起剑。

格尔达拔出刺在王子胸上的长枪,扔掉。看吧,这样就行了。

「王子…?」

格尔达温柔地——温柔地轻摇他的身体。

已经够了。格尔达还好好地活着。还活着,呼唤着王子。明明如此,为什么他没有回应?

「王子?」

格尔达呼唤道。然后,再一次。

「凯迪尔…?」

突然,她无力地垂下了头。

眼泪流不出来。

格尔达笨拙地抱起王子,把脸颊埋进他满是雪的头发里。

与她的头发同样颜色的鲜血,像是深红色的火焰一样染红了雪。

斯温突然摆好了架势。天鹅拉着的战车画出优雅的弧线落了下来。

格尔达抬起空洞的眼睛。阿尔默里克将折断的长枪垂在身边,凝视着死去的少年。他端正的脸上没有如愿以偿的胜利感,反而是一副落寞的表情。

「你。」

格尔达的声音像一阵风一样吹过。

仿佛在等待审判一般,阿尔默里克纹丝不动。

「我必须这么做。为了你的自由,王子必须死去。」

「你——」

格尔达的声音没有变化。

「格尔达,住手!」

斯温心中掠过一阵不安,伸手抓住格尔达的肩膀。但是,又立刻松开了。他痛苦地呻吟着,手掌就像是碰到了烧过的铁块一般烫得通红。

渐渐的,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格尔达的脸上一点点失去了人性。火焰的头发倒竖着,黄金的眼眸中透出的光芒化为实体,既像是黄水晶,又像是两把利剑。

从她张开的嘴巴中显露的舌头,是一片前端分叉的火焰。

格尔达说道。

「我恨你。」

那一刻,一个新的太阳自地上诞生了。

火焰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绽放出巨大的花朵。火焰之华无限蔓延,吞噬了四周。融化的雪咕嘟咕嘟地沸腾,蒸发。升腾的火柱撕裂了乌云。久违地,自夜空之中,百万的星星像是眼睛一般俯视着大地。

大地的中心就是格尔达。

「焰之华。」

除此以外,她什么都不是。格尔达的头发,手,脚,一切都是燃烧的火焰和热量。她每眨一下眼睛,睫毛上就会溅起黄金的火花。她每踏出一步,被灼热熔化的小小脚印就会留在地面上。她每挥一次手,每踏一次腿,仿佛黄金羽翼般的灼热残影就会灼伤观者的眼睛。

格尔达的头发大大散开,飘浮在空中。魔术师沉默地伫立在空中,没有一根头发被烧焦的样子,也丝毫没有为热量所苦的迹象。

格尔达向阿尔默里克伸出了手。

但是,没能够到。燃烧的手指划过天空,抓住了战车的天鹅翅膀。

天鹅像是银琴一般哭泣着。蒙蒙的雾气蒸腾而起,雾气中,一个小小的黑影发出嘶哑的鸣叫,飞走了。

是乌鸦。

火焰从被抓住的部位开始扩散,慢慢蔓延到整个战车。阿尔默里克踢了一脚地板,高高跳起,然后轻飘飘地降在格尔达面前。

「你仍是被囚之人。」

他嗫喏道。

「选择吧。是生,还是死。」

格尔达的身体被吹向后方。

接着,她就这样停在了空中。格尔达的身体像平板一样挺直,横躺在空中。

看到这一幕,阿尔默里克撅起嘴,吐出长长的气息。

冷气立刻回归。风和雪都回来了。转眼之间,周围又恢复了原本的雪白“冬”景。

有一个隆起的雪堆在蠕动,一个男人从中站了起来。是斯温。

「这是……!」

因为这过于异常的状况,他茫然地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点上,然后立刻猛地从雪中跳出来。

「格尔达!」

他摇摇晃晃地跑到飘在空中的格尔达的正下方。格尔达落在斯温的手臂中。她的右手紧紧握着什么东西。

斯温凶恶的视线贯穿了阿尔默里克。他的剑被埋在雪下,身体被冻得动弹不得。他什么都做不到。

「你是什么人。格尔达怎么了。」

「没怎么。这就是她的本性。」

「骗人,人类怎么可能做到那种事。」

「不,她虽然是人类。但也并非完全是人类。」

阿尔默里克微微耸了耸肩

「她是我所养育的“焰之华”。而我是何人,和你无关。」

突然,阿尔默里克缄口不语。他陷入沉思,凝视斯温。

「很少见的性质啊。你是“影”」吗?」

「你说什么?」

「小丑。愚者牌。额外的棋子。

如果你的存在并非必要,那么你应该已经死了。或者说,你应该早已被刚才火焰燃尽了。」

他眯起眼睛。

「我不明白。“影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什么?」

斯温很是讶异。

「喂,那家伙怎么了——」

「听我说,“影子”。」

但此时,阿尔默里克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漠不关心的态度。他的衣服像黑暗的火焰一样摇曳,遮住了他的身影。

「穿过骨之迷宫,前往“冬”之城寨。前往巨人心脏化作的城堡。

“影子”啊,告诉她,赌局将在那里决出胜负。」

一阵风骤然吹起,让斯温闭上了眼睛。

他失去平衡,倒了下去,一时间动弹不得。等他好不容易坐起来的时候,魔术师已经不见了。

从暴风雪的另一边,传来了轻柔而沉重的脚步声。是霜之巨人…前来收集尸体的“冬”之魔物。

斯温紧紧抱着格尔达,站了起来。现在,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斯温拨开暴风雪,巨人巨大的脸浮现出来。巨人的大手拨开积雪,将阿托尔、西格尔德和王子的身体带走了。

仍然没有恢复意识的格尔达扭动着身体。

住手。不要把王子带走。

格尔达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呻吟。

不要把那孩子带去那么冷的地方。

这样的声音传了过来。斯温看到,泪水顺着格尔达的眼角滑落。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移开视线,过了一会儿,又改变主意,轻轻擦去她的眼泪。为了尽量不让她被冷风吹到,斯温抱住格尔达的身体。

格尔达的衣服都被烧掉,几乎全裸。夹着雪的强风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她的体温。

格尔达手里握着的东西引起了斯温的注意。

小小的,银色的它,像是鸟儿的翅膀一样。斯温忘记了自己灼伤的手,试着拿起它。但是,一种与烧伤不同的疼痛窜过他的神经,让他不由得缩回了手。血从斯温的指腹滴落。

斯温并不知道,那是格尔达从“冬”之天鹅身上拔下的一枚飞羽。

格尔达紧紧握着它。即使斯温想要掰开她的手指也掰不开,只能就那样放着不管。

可恶。斯温在口中低语着。

不能死。岂能死在这里。

无论是自己还是格尔达,都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机,他都抱着这样的信念跨越了过去。这一次,自己也一定能克服。大概。应该。

菲力姆胡可西怎么了?是被火焰烧死了吗。十有八九是这样吧。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是魔法吗?

是格尔达干的吗?至少那个魔术师是这么说的。格尔达。

你不是人类吗?

斯温心中涌起一阵恐惧,但是,也只有一瞬间而已。斯温紧紧抱住格尔达。即使烧伤的手上传来疼痛,他现在也已经不在意了。

无所谓了。斯温以独特的开朗,对自己这么说道。

这不是挺有趣的吗。她是我的“光”。不是人类又怎么了。

(而且,这家伙不是为了喜欢自己的孩子而流泪了吗……)

斯温走着走着,感到睡意袭来。

斯温把心中全部的谩骂都叫出声来,借此压下睡意。若是输给睡意的诱惑,迎接他的就是死亡。如果他睡着了,下一次睁眼时,就会迎面看到蓝色士兵的头盔了吧。

在斯温因睡意和疲劳而模糊的视野中,幻想在摇曳。从遥远往昔跃出的故乡风景——几乎不记得的母亲的脸——感觉有点像格尔达——过去穿越的战场——死去的同伴们的声音——他们正在笑着,挥着手说“到这边来吧”——谁会去啊,混蛋。

啊啊,这是什么?

好大一棵树啊。分成七根的树干上,是七根树枝。每根树枝上都有七片叶子。

树干的中央,是雨露。雨露的中央有着什么东西,发出朦胧的光芒。

那是什么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想不起来了。

在斯温头上,有什么东西在鸣叫。

乌鸦…是乌鸦。

什么啊,是来吃我的吗——别这样,我还没死呢。

斯温几乎本能地朝那棵树走去,摸了摸树干。

树干打开,开出一条路来——只能这么形容了。斯温抱着格尔达,站在树的中心。

一支号角出现在斯温眼前,像星星一样闪耀光辉。

号角的边缘以白银制成,以宝石作饰。远比梦更加美丽,远比梦更加真实。

斯温拿起号角。

然后,他高高举起手臂,毫不犹豫地将号角摔在脚下。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号角坏了。银饰散落一地,滚落在暗处的角落。

这样就行了。斯温满足地呼了口气,当场跌倒。已经到极限了。

尽管如此,斯温抱着格尔达的手臂也没有松开。

(那是当然——因为这家伙是我的妻子。)

格尔达会因为我弄坏了号角而生气吗。会生气地杀了我吗。那样的话,我就乖乖被她杀掉吧。我不会做任何让这家伙哭泣的事。但是,我不得不做。因为这个号角,很多人都死了…赫尔墨斯,西格尔德,阿托尔…凯迪尔。

王子是个好孩子。我不需要沾满鲜血的宝藏。什么北方宝藏,给我吃屎去吧。我要用我的力量,成为王…

我绝对不会死。

斯温的视野陷入了黑暗。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

他没有注意到,树像是手掌一样慢慢合上,将他和格尔达怀抱其中,慢慢沉入了地下。

白雪皑皑的大地像大门一样打开,迎接着树和其中的人类。

七根树枝和七片树叶宛若在窃窃私语一般,沙沙地鸣响着。

无处落脚的乌鸦不满地叫了一声,拍着翅膀飞走了——向着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