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悖德感的去向与和好的方法

星期五下午,经常会发生怪事。

姑且不论例假日、国定假日还在工作的人,对我们学生来说,隔天就是假日。而这样的想法,可能会使人做出异于以往的行动。

现在,世间颁布了紧急事态宣言。

政府不断宣导「请避免不必要的外出」。

这么做都是为了避免疫情扩大。

其结果就是,人们确实避免外出了。

从公寓窗户向外望,几乎没有看到行人。

就星川的说法,以前似乎会有人在外头慢跑。

不过现在,白天几乎不见人影。反倒是会在深夜目击到有人偷偷外出慢跑。

人们不会在天亮时出门闲晃。

这点即使是在例假日、国定假日也不会改变。

同时,大家甚至开始慎选直接碰面的对象。

与对方的关系,是否有必要这么做。

这可能是人们借由疫情反思所得来的结果。

今天是星期五。

课程结束后,真悠出门去了。

她是去朋友家里玩。

听说是要好的朋友邀她到家里玩,然后一起吃晚餐。

对那个朋友和她的家人而言,真悠似乎是「能放心见面的对象」。

被邀请到家里玩这件事,变得比以前更加象征着信赖。

一想到对方是如此看待真悠,令我感到有点开心。

真悠和星川的父母是医生。

现在这个世道,开始有人避免接近医疗相关人士。

姑且不论实际情况,但他们的工作确实容易接近感染者。所以有不少人认为:医生跟护理师不就是传递病毒的人吗?

有人抱有这种疑虑,对他们敬而远之,说实话也并非无法理解。

毕竟病毒这种东西肉眼看不见。

而病毒到底是用何种途径传染,至今也尚未明朗。

所以现在大家基于恐惧,开始出现排挤或者歧视的行为,只能说是无可厚非。

尽管我个人认为,疏远在第一线奋斗的人不太可取。

不过……我之所以会这么想,可能是因为星川的双亲就是医生也说不定。

要是我没有认识的医生,或许就会跟那些人一样,选择敬而远之。

所以真悠的朋友愿意招待她到家里玩,才会让我这么高兴。

正因为现在这个世道难以相信他人,才能清楚分辨出谁才是真正重视你的人。

这一点,大概是这个异常的世界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我出门了!」

真悠从玄关走出门,精神抖擞地说。

现在时间,是下午三点。

她预定在晚上八点回来。

「这时间让小学生外出会不会太晚了……」

「啊啊,别担心。宫守先生会开车接她回来。」

他是星川家专属的司机,真悠来这公寓时就是由他接送。

若是如此,那稍微晚归似乎也不必担心。

「距离晚餐还有点时间啊。」

「是啊……该怎么办呢?」

「嗯──」星川歪头思索。

她之所以做出这种反应,是因为现在闲得发慌。

自从真悠搬来住后,星期五放学后就是我们三人的游戏时间。

我们不光是只有玩电视游乐器,最近还开始玩起了卡片游戏。和星川独处时,可没有这么多选项。

「啊,对了。不如我们来念书吧?」

「念书?」

「就是准备考试啊。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考。」

前阵子──远距教学改成自习时,同学们曾经聊到。

说是模拟考可能会改期。

本以为这只是传闻,但今天得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应该说,这似乎是老师们昨天开教职员会议决定的。

说是希望模拟考改在紧急事态宣言解除之后,让学生们到校考试。

而宣言解除的日期,至今仍没有定案。

不过,由于感染人数有减少的趋势,照目前的情势来看,政府推测有可能会在这个月下旬解除。

因此班导在今天的班会上宣导「请随时做好考试准备」。

虽说目前还没决定时程,但是等确定之后,说不定根本没多少时间能够备考。因此,还是一点一滴做准备比较妥当。

「吉野同学好乖喔。明明至少是半个月后的事呢。」

「因为我没自信能考到好成绩。」

「可是你的数学成绩一向都不错啊。」

「英文跟国文倒是惨不忍睹……」

「原、原来如此。」

「星川倒是全科目成绩都很好。不过,我好像没看过你在家里念书。」

「有可能我只是在房间里面念啊。」

「啊,也对。」

我还以为星川脑袋这么好,不用念书就可以拿到好成绩。

然而,这只是我和周遭的想法,她可能是付出了不为人知的努力。

我竟然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根本不用念书……

「……我得好好反省。」

「咦?反省?」

「我竟然以为星川没有付出努力……真该反省一下。」

「…………呵呵。」

星川突然笑了出来。

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她或许是看到我心中的疑问表露在脸上。

「对不起笑出声了。我没碰过有人为这种事情反省。」

星川解释道。

看来并不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太好了。

「吉野同学,真的好认真喔。」

「没想到我会被星川说认真……」

「我并没有吉野同学想得那么认真喔。而且吉野同学所想像的那些努力,说不定我完全没做过呢。」

「咦……这、这样啊。」

她当然有可能是因为先天聪明成绩才这么好。

我本来想,假如她整体成绩如此优秀是后天努力的影响,那我就应该要向她看齐……

「要来看看吗?」

「咦?」

「你上次进来,应该是一开始来我家的时候吧?」

一瞬间,我还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我整个人呆住,而星川以视线告诉我答案。

「我的房间。说不定有考取好成绩的秘密喔。」

「咦?有那种东西吗?」

「谁知道呢?有些东西对我来说可能稀松平常,可是吉野同学看了,也许会认为是跟我考到好成绩有所关联呀。」

星川淘气地说。

……我该顺着她的意,还是要拒绝呢?

星川的表情似乎不太对劲。

她说不定有所企图。

可是,如果真有什么秘密,那我也想知道。

毕竟这世上可没多少次机会,能够进入学年第一名的房间参观。

我只是为了成绩才进去的……

后来我不断反思这时发生的事。

我真的是基于自身想法,才做出最后这个决定吗?

「请进。」

星川说道,于是我走进她的房间。

她的窗帘没有拉上,但外头天色有些阴沉,使得没开灯的室内显得昏暗。

现在即将步入夏至,太阳尚未西沉。

我心想反正我们俩很快就会回到客厅。现在这时间也不用特地开灯……

不过,实在有够紧张。

虽然之前也进来过,但光是在这呼吸,就使人头昏眼花。

因为这个空间充斥着一股甘甜柔和的香气──也就是星川的味道。

……我光是要保持镇定就费尽心思。

「你尽管看吧。」

「啊、好,谢谢。」

我根本没有余裕仔细观察整个房间。

我看向书桌跟书柜。如果有念书相关的提示,那肯定是在这里。我现在只能这么想。应该说,我完全没有余力去多做思考。

话虽如此,桌子周围非常干净整洁,没多少东西。

书柜摆满了书本,不过全都是娱乐小说,连本教科书或问题集都见不着。小说的种类没有特别的偏好,作家更是形形色色,恐怕连出版年代的范围都相当广阔。

桌上则是简洁,还摆了各种书……这就是星川考到好成绩的秘诀吗?

「有看出什么吗?」

「呜哇。」

她忽然从背后搭话,不禁使我吓了一跳。

回头一望,星川看似有些诧异。

「对、对不起,我反应太大了。」

「不会。我才该说对不起,是我不该突然搭话。」

「不……话说,我完全看不出什么东西。星川呢──」

「我也不清楚。」

「我想也是。」

说到底,就是因为星川不清楚自己是否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才会找我进房间来确认。拿这问题问她根本就没有意义。

「嗯……我觉得再看下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灵感。」

「这样啊,真可惜。」

「果然还是只能乖乖念书……总之,来念书吧。我们换完衣服后客厅见。」

「要在我房间念吗?」

「咦?这、这不太好吧。」

我怕会分心到无法专注在书本上。

应该说不光是进入星川的房间,就连离开后,恐怕也会被余韵弄到分神。

明明是我提议要念书的,还真难为情……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吉野同学,我想要换衣服。」

「咦!?现在!?」

「嗯。」

「等、等一下,我现在出去──」

「不要出去。」

正当我急急忙忙要离开时,星川却抓住我的制服下摆。

我反射性停下脚步。

「你说不要出去,为什么……?你不是要换衣服吗?」

我待在这只会妨碍到你换衣服吧。

尽管如此心想,她却说出令人震惊的台词。

「我不知道怎么脱。」

「蛤……?」

「我说制服。」

一瞬间,我还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再三回想,我都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她 不知道 制服 要 怎么脱 ……

「……不。不不不……制服这种东西,不是每天都在穿吗?」

「我忘了。」

「哪有可能啊!」

「忘了就是忘了。」

「真的?」

「真的。」

星川如此坚称。

我知道。

她只是一如既往在装傻。

假装不会脱、假装忘记,就跟平时一样,只是这次又稍微强硬了一些。

若真的是一如既往,那她接下来肯定会假装一问三不知,死乞白赖地对我说──

「吉野同学……帮我脱好不好?」

正如我所料,星川开始勾引我了。

她的眼眸散发出妖艳光芒,彷佛是要捕捉我的意识。

而那张鲜艳的樱桃小口,编织着蛊惑理性的话语。

如果能说的话,我真的想讲。想要一吐为快。

打从上个月,她隔着口罩亲吻我时,我就已经产生自觉了。

我知道,自己喜欢上星川了。

可是,我却没有说出口。

因为我没有勇气。深怕被拒绝,无法主动靠近、无法表露真心。

之所以如此,不光是因为害怕面对星川的反应。

我想大概……不,一定是因为……星川她也喜欢我。

以前我会认为,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我知道这么想实在不自量力,所以每当这个想法浮现,就会立刻否定。

全班第一的美少女──对于不了解社会的我来说,自己所认知到的世界范围就只有教室里,而她就是当中最可爱的美少女。

她才貌双全,是全校不分男女、学年所崇拜的女生。

我怎么可能会料到,高不可攀的她,竟然会喜欢我这存在感过低,在课堂上都不会被老师点到的人。应该说光是这么想,就已经是自我意识过剩了。

我并不是个那么有自信的人。

不……就算是现在也一样。

看到星川在我面前佯装无知,并试图勾引我的身影。即使内心察觉到她的想法,理性也会主张「这怎么可能」。

我会忍不住怀疑星川是否在玩弄我取乐……我明明知道,星川才不是这样的人。

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愤怒。

也对星川故意煽动胆小的我感到气愤。

被迫做出艰难选择,使我产生了被害妄想。

……这么做只是在迁怒,我心知肚明。

「吉野同学……?」

润泽的眼瞳。

微开的樱色粉唇轻声念着我的名字。

且娇媚地细语,希望我脱下制服。

她明明自己能脱,却故意提出这种要求。希望我帮她脱掉。

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在星川面前。

「咦……怎么了……?」

我突然拉近距离。

星川顿时感到惊慌。

还被吓得往后方退。

「啊……」

星川发出声。

身后就是墙壁,她被逼得无路可退。

但是我却彷佛是要对星川穷追猛打一般,将双手用力拍向墙面──防止她逃走。

一瞬间,星川出现颤抖。

「吉、吉野同学,那个──」

「星川这样勾引我……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我以低沉的声音逼问星川。

或许是因为身体过度用力,喉咙有些干渴。

不知为何,我宛如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在审视自己。

不对,正因为是以旁观者角度审视,我才能做出这种事。

「我、想……我想,对吉野同学……」

星川双颊泛红,发出喘息般的声音。

她的眼神闪烁不定。

嫩唇颤抖。

看似是犹豫该说些什么,又像是心生怯意。

「难道星川真以为,我不会对你硬来吗?」

我不等星川回话,接着问下去。

这是可能性的问题。

我有可能会失去理性。而这可能性,并非为零。

我察觉到星川在勾引我,却没有顺着她的意上钩……那是因为我生性胆小,没有自信,且真心认为星川不是我这种人能够出手的对象。

她不能被我这种人所玷污。

不能受到伤害。

(插图012)

正因为我这么想,才勉强维持理性,抑制自身行为。

「我并没有星川所想的那么好。」

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

就连性欲也只是没有表露出来,但并非全无。

我想要触碰星川的肌肤,想要脱掉她的衣服,直接将她推倒──也想和她接吻。

想归想,但我不会做。

要是我真这么做了,恐怕会再也无法压抑自己。

「……所以,你不要再故意煽动我了。」

我从喉咙挤出声音,身体往后退。

并收回把星川钉在墙边的手,与她保持距离。

星川她,沉默不语。

她倚靠墙壁呆站原地,直视着我。

我感到……必须对她,说点什么才行。得说出将这凝重气氛一扫而空的话。

然而,我却不知该说什么。

「对不起……」

唯一说出口的,就是这句冷冷的谢罪。

我留下这句无济于事的无力话语……然后,走出星川的房间。

我穿过客厅,逃回自己的房间后,直接倒在床上。

我将脸埋进棉被,好一段时间,像个人偶般一动也不动。

最后,和缓地嘟囔了一声。

「……我真差劲。」

回想起刚才的事,令我想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出那种行为,跟直接将她扑倒没有两样。

我夺走她的人身自由和退路,还用尽全力威吓,让她感到胆怯。

让她感到害怕。

我,竟然对那个星川……

……后悔造成的虚无感袭来,彷佛掏空我的心。

我在网路上看过,壁咚这种行为其实算是暴力。

似乎也没错。这么做或许会使对方畏怯,跟放声威吓没两样。

如果是高壮的男人对我这么做……那不是霸凌就是勒索。

如果是日坂对我这么做……那不是霸凌就是勒索。

两者都是犯罪。

而我现在,对星川做了相同的事。

如果有人煽动说「来揍我啊」,结果真打下去,听说会是揍人那方不对。

如果在开车时碰到有人挑衅,就故意撞上去,听说是撞上去的那方会被抓。

这个国家的法律,就是如此判决。

那么,这就跟现在的我一样。

因为不论星川如何积极地勾引我,最后我却把无法对她出手的烦躁发泄在她身上了。

好想就这么把自己埋进床铺里……

我受自我厌恶苛责,一整晚都把自己关在房间。

得向星川道歉……尽管心里这么想,我却迟迟不敢去找她。

固守房间一整晚后,我终于在隔天早上走出房门。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就算人类能够绝食,也无法忍住排泄欲望。

加上,真悠也在。

我不想让一个无罪的纯真小学生,卷进我和星川之间的奇怪氛围。也不想让她费心。

于是,我在星期六早晨,走出房间。

「啊,叶多哥,早安!」

我在客厅,见到还穿着睡衣的真悠。

她刚好在盥洗室洗好脸。竟然起得比我还早,值得尊敬。

「早安,真悠。」

「叶多哥,你昨晚不舒服吗?」

昨晚,真悠自朋友家回来后,我们就没碰面。

她可能是在意我窝在房间里的原因。

星川……八成没跟真悠说出实情吧。

「啊──嗯。算是吧。」

「还好吗……?」

她是真心为我担忧。

世间正处于神秘病毒横行的状况。只要有人身体不舒服,就会先怀疑是不是确诊了。

况且真悠,知道姊姊星川曾一度怀疑确诊,结果住院检查。

所以她也会担心我。

「我没事。身体非常健康。」

「真的……?」

「是啊。」

「……那个啊,叶多哥。姊姊,没什么精神。」

「咦……」

「她说不是生病,叫我不用担心,可是,她看起来好难受的样子……真悠好担心她……」

真悠低头说,而我不知该如何回覆。

因为星川之所以无精打采,一定是我害的。

「叶多哥,我该怎么办……真悠,该为姊姊做些什么才好?」

真悠恳切地问道,此时星川房间的门打开。

星川从里面走出来。

看来她已经将睡衣换成居家服了。

「……真悠?」

「啊,姊姊!你还好吗?」

真悠瞬间冲向星川。

她的脸色看起来的确不太好。

但与其说是生病,更像是疲劳所致。

「嗯,我没事……啊。」

我和星川对上眼。

霎时间,她的眼神不安地摇曳。

「唔、那个,星川──」

「昨天真的很抱歉。」

「咦?不,是我不对,星川没有错。」

「不,是我不对。」

「不──」

「你们吵架了?」

真悠的话语,瞬间中断了我的台词。

失策了……我一心只想着快点跟她道歉。却忘记真悠与这事无关,应该趁她不在的时候再跟星川搭话。

星川看到真悠的反应,表情也变得尴尬。

但她似乎是在意妹妹的感受,瞬间切换成笑脸说。

「才、才没有这种事呢。对不对,吉野同学?」

「啊啊,嗯,我们完全没有吵架。对吧,星川?」

「……真的吗?」

真悠眯着眼,一脸怀疑地交互看着我和星川的表情。

接着她直盯着星川的脸看。

星川则对真悠露出灿烂的笑容。

然而……嘴角却不断抽动。

一看就知道是在说谎。

「姊姊,你没有骗真悠?」

「没、没没、没有啊。我怎么灰搜荒呢。」

她说话变得结结巴巴,还吃螺丝。

就连眼珠子也三百六十度飞快地转来转去。

……动摇得真够彻底。

她这种说谎方式,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心想掩饰,根本就骗不过人。

「哼──嗯,没骗我的话就好。」

真悠听了星川的话,便不再深究。

我在一旁看了,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跟星川之间的问题,实在不想让真悠为我们操心。

不过,我总觉得真悠看穿了星川的谎言。

况且,光凭刚才几句简单的谢罪,是绝对不可能让这事一笔勾销。光是星川无法一如既往地面对我──和我保持距离──就代表着我们的现况。

……我得再找个机会,跟星川好好道歉。

我们就在这尴尬的气氛下,度过了星期六。

我再次向星川道歉了。

就趁着做菜期间,跟星川独处的时候。

可是星川连看都不看我,只是静静地回说。

──「吉野同学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所以你不要道歉。」

哪有这种事。

是我把心中不满全部发泄在星川身上。

是我对星川抱持否定态度,要她别那么煽动我。

但是会那么做,并不是对星川的行为产生厌恶。

星川的勾引行为。

试图让我对她出手的甘甜温柔细语。

我是因为当时实在快按捺不住了,才会选择制止她。

要是不这么做,我肯定会顺从自身欲望触碰她。

我差点失控,无法驾驭自己,还任凭情绪动粗。

所以,星川并没有错。

错的是我,是我无法控制情绪。

尽管我想告诉她这一点,却因为焦躁而白忙……转眼间,一天就要结束了。

现在是晚上十点。

都到了这个时间,我和星川还没有正常说上话。

我本来就不算是善于沟通的人,虽说这样讲根本不算是借口……但我从来没有在跟人闹僵时,尝试与对方修复关系的经验。

……我就连要如何跟星川攀谈都不知道。

至今为止,就算跟人闹僵,也只要保持距离就好。

反正拉开距离,就不会有摩擦。

只要保持不会产生摩擦的距离即可。

到时候……关系就会自然消失。

……但是,我不希望这一次也跟过去的经验相同。

我不想要失去跟星川之间的关系。

我不想回到同居之前,顶多和她保持从远处观望的距离。

所以,我应该要想点办法。

在误会继续加深,最后甚至无法化解开之前。

在造成的伤口化脓之前。

在我完全不会映入她的眼里之前。

在她离我远去,到我完全无法触及的地方之前。

我要跟星川好好谈过……我分明已经下定决心了。

「叶多哥,过来这边。」

我刚洗完澡,一踏进客厅时。

真悠就气势逼人地站在那说,彷佛是久候多时了。

这边──她指向沙发。看来是要我坐在那儿。

换作是平常,真悠在这时间已经就寝了。

但她现在却还醒着。

看她眼睛微微眯着,应该是有点困。

不过她之所以醒着──还在这里等我──是有理由的。

真悠指向的沙发,已经有其他人坐在上面了。

那人正是星川。

她似乎也搞不清楚状况。看着妹妹面露难色。

「呃,真悠……?」

「叶多哥,坐在姊姊旁边。」

「啊……好……」

我照她吩咐走向沙发。

跟星川睽违一日眼神交会,坐在她身旁。

能够跟她对上眼,真心令我松一口气……

……话虽如此,但这究竟是要干么?

「你们两个,知道真悠想说什么吗?」

真悠直盯着我们,双手扠腰说。

现在的她看起来跟平时的印象差异甚远。

说不定,她这是在模仿某人生气的模样。

「知道吗?」

我们闷不吭声,于是真悠再次问道。

我忍不住看向身旁的星川求救。

然而星川也跟我一样。她露出彷佛是碰到什么难题的表情,微微摇头。

「不……不知道。」

我战战兢兢地答道,此时真悠做作地哼了一声。

身旁的星川碎碎念:「简直跟妈妈一样……」

而真悠似乎是听到了姊姊的碎碎念。

「真悠才不是在模仿妈妈!真悠是真的生气了!」

「呃……真悠为什么生气呢?」

「真悠就是叫你们好好思考这点啊!」

「完全就是妈妈……」

星川意志消沉地「呜哇……」了一声。

看来真悠现在的言行,完全就是星川姊妹的母亲生气时的模样。之所以和她平时的形象有所出入,大概是因为她在模仿母亲的说话口吻。

先姑且不论她是不是在模仿……看来真悠似乎是真的在生气。

而理由,恐怕就是因为我和星川突然闹不合。

我们并没有互相谩骂,只是默默拉开距离。

由于平时总是黏在一起,现在稍微拉开距离,就让人明显感到不对劲。我们应该没有让她目击到紧贴着身体的模样,她可能是从我们的日常对话中,察觉到事有蹊跷。

早上她看似是接受了星川蒙混过关的说词,但说不定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观察我们的状况。

「那个,真悠……」

「怎么了,叶多哥。你知道真悠为什么生气吗?」

「因为我跟星川……那个……吵架了?」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此时,真悠大力地点头。

这么做还真让我担心,她那如小鹿般纤细的脖子会不会甩断。

「对!你说得没错!真悠是因为你们吵架才生气!」

「原、原来如此。」

「还有姊姊!」

「是!?」

矛头突然转向星川,吓得她从沙发上弹起来。

「我、我?怎么了?」

「你今天早上,跟真悠说你们没吵架对不对?你怎么能够说谎?」

「对、对不起……」

星川面对真悠那令人生畏的模样,瞬间变得垂头丧气。

看这状况,都不知道谁才是姊姊了。

「既然吵架了,你们应该要怎么做?」

「……道歉?」

我答道,而出题者真悠则摇摇头。

「那个你们早上做过了。不对。」

「那、那不然是……和好,吗?」

我跟星川互看,最后由我代表两人回答。

真悠听了满意地点头。

「没错。妈妈──真悠认为,吵架了就应该要和好。」

我怎么好像听到她刚才讲妈妈……还是别吐槽好了。

她都故作成熟地斥责年纪较长的我们了,事到如今再多说什么只会显得不识趣。

不过就算她说要和好,究竟是该怎么做呀。

又不是说我们互相道歉就能了事,到底要怎样才算是和好──

「……难道说。」

星川似乎联想到什么,表情随即紧张起来。

她慌慌张张地对真悠说。

「真、真悠。姊姊跟吉野同学已经是大人了,我们自己能够和好──」

「今晚你们两个人一起睡觉。」

真悠直接打断星川的话,斩钉截铁地说。

……霎时之间,我整个愣住,无法认知到她究竟说了什么。

「两人一起睡……呃……你说的两人,是指我跟星川对吧……?」

「那当然。除了姊姊跟叶多哥外,还有谁需要一起睡觉。」

「我说真悠,这对姊姊来说实在有点困难。」

「哪里困难了。真悠跟姊姊不是一直都一起睡吗?」

「那是因为真悠是小孩啊,我跟吉野同学都已经是大人了,没办法轻易在一起睡觉。」

(插图013)

「为什么小孩可以,大人就不行?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那是……因、为……」

星川满脸通红。

她八成是想像了。

大人──男人跟女人──无法跟小孩一样轻易在一起睡觉的理由。

「因为床……可能会坏掉。」

星川羞红着脸答道。

这借口未免也太牵强了……果不其然,真悠听了便追问说。

「那一起睡在地板上就好啦。」

真悠想到的替代方案,比想像中还要严苛。

不过,这么做确实不用担心床会坏掉。这孩子果然很聪明。

「不能睡在地板上啦。这样姊姊跟吉野同学可能会感冒,真悠也不希望我们感冒对吧?」

「只要铺床铺就好啦。」

「我们这没有床铺啊?」

「那就用真悠的棉被吧。」

「这样说不定会变成真悠感冒喔?」

「姊姊这么讨厌跟叶多哥一起睡吗?」

「怎么会讨厌,我简直求之不得……啊。」

真悠刚才的那句话,可说是考量到星川个性的最佳解法。

她先是让星川动摇到面红耳赤,再趁她稍微冷静下来,开始松懈的那一瞬间反问。

最恐怖的是她并非有所算计,而是发自内心这么做。

「叶多哥,你讨厌跟姊姊一起睡吗?」

「呃……不讨厌。」

正当我在一旁观望时,真悠反而来问我。

还用这种绝不允许人否定的问法。真是个策士。

「那么,今天姊姊去叶多哥的房间跟她一起睡。真悠很困先去睡了。晚安。」

看来她是真的很困。

真悠快速说完,便走进星川的房间。

我和星川被留在客厅,呆立原地好一段时间。

真悠进入星川房间后,似乎瞬间就睡着了。

「看来她是不会醒了……」进房打探情况的星川叹道。

一听到她说真悠已经熟睡,我就忍不住想,她或许是因为我们才紧张到心神疲乏。

总而言之,结果我和星川一起睡在我房间的床上。

虽然我提议自己去睡客厅沙发就好……但星川却坚决反对。

在我打算露宿街头时,就是星川问我要不要去住她家。

这次她也说「我们一起睡在床上吧」,真要讲的话,这的确挺有她的风格。

……不过,这么做真的妥当吗?

住在同个家睡不同房间,跟睡在同一张床上,身体的距离感可说是天差地别。

就算稍微翻个身,也有可能会触碰到对方身体。

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是如此接近。

然而,星川并没有排斥。

说到底,当时真悠搬来住要分房间时,她甚至还说出「吉野同学跟我一起睡吧」。

星川她果然……是喜欢我吧?

「那个,打扰了。」

星川说完,便躺到我的床上。

先钻进被窝的我,则是极力往角落靠。

即使如此,距离还是十分接近。

这是我第一次,和星川睡在同一张床上。

正确来说,曾有一次,早上醒来发现星川在我被窝里。

不过,那次似乎是星川睡昏头搞错房间,也就是纯粹的意外……虽然大前提是得相信她的证词。

总之那次是在我睡着期间发生的事,并非经过彼此同意才睡在一起。

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对我来说都是初次体验。

床铺承载星川的体重,微微下沉。

弹簧咯吱作响的声音。

棉被的窸窣声。

星川就横躺在身旁,呼吸声清晰可闻。

星川的体温,一点一滴充满整个被窝。

不光是体温。就连星川的香气也……

我的心跳好吵。

冷静点冷静点冷静点。

我在心里念着,反而静不下来。糟透了。

要是星川知道我如此在意,肯定也会感到尴尬。说不定她心中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绝不能让她知道我产生了邪念──

「那个,吉野同学。」

「是、是……」

「你……很紧张吗?」

「是、是啊。」

「我也是。」

星川脸朝向我,笑得有些客气。

即使是在黑暗中……两人距离如此接近,连我都能看到她露出何种表情。

看到星川这个反应,让我感到如释重负。

我忍不住想,我们只不过是睡在一起而已,竟然在意到过度紧张,未免太蠢了。

……虽然星川睡在身旁,想保持冷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对不起喔,真悠突然说出这种话……那孩子只要一说出口就不听人劝。」

星川略带歉意地说。

尽管声音如嘟囔般细微,在这个距离仍听得十分清楚。

「星川不需要道歉啦……反倒是我,还让真悠费心,真的是不好意思。」

「真悠说的『晚上睡在一起和好』,其实是我母亲在我们吵架时会叫我们做的事。」

「啊啊,原来如此……我才想她叫我们『一起睡』是基于什么逻辑。」

「她还只是个小学生嘛,一定不知道正值青春期的男女睡在一起,到底代表什么意义。」

「意义……」

「啊、那个,我不是指什么奇怪的意思喔!我是指一般而论?社会认知?就常识来看?该怎么说呢……刚才也没办法好好跟真悠解释……呃,那个……对不起……」

「不……我才该说对不起,是我不该对那个词起反应。」

……两人突然陷入沉默。

这样好吗?

难得星川与我距离如此接近,我却一句话都不说。

不对……这是个好机会。

我应该趁这个机会,跟星川把今天没说出口的话讲清楚。

「我说星川。」

「嗯。」

「关于昨天的那件事,我认为,完全不是星川的错。」

「……真的?」

「当然是真的。因为我……并没有产生反感。」

「可是……吉野同学生气了……」

「那不是对星川生气。我是对自己感到生气。」

「咦?」

「就是………………我气自己做出那种会被星川讨厌的事。」

「被我讨厌的事……」

「就、就是我差点对星川硬来。」

「对我,硬来……?」

「如果我照星川说的,帮你把制服脱下来。接下来──说不定会做出那种事。」

「咦?接下来……?」

「……星川,你当时,根本没思考过吧。要是我真的把制服脱掉后的事。」

星川听完,思考了片刻,然后微微点头。

见到她这反应,我才终于放松下来。

幸好我的推测并没有出错。

「我就知道……」

「对、对不起……我只有想到当下的事……之后什么的……之后……啊呜。」

星川呻吟道,彷佛脸红到在黑暗中都能清楚看见。

我想,相较于勾引人时的过激言行,星川其实个性非常纯真。

她看似有思考过自己勾引人的言行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实际上她只有思考现在这个当下发生的事。

之所以会这样……恐怕是因为,她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或许有着与年龄相符的相关知识,但从她如此相信我来看,终究是不经世事。

光看她妹妹真悠,就知道是个千金大小姐了,而星川八成也是在周遭的人细心呵护下长大的。更何况一般家庭根本不会有什么专属司机。

然而即使是我,好歹也是个男人。

被她那么温柔地对待,也是有可能会煞不住车。

而星川似乎终于理解到这一点。

所以,她才会反射性紧张起来。

「我说星川。」

「是、是……」

「你放心,我现在什么都不会做。」

要说完全没那念头,肯定是骗人的。

但要是我利用这个状况对她出手,就等同于白费了昨天的忍耐。

「因为我不想被星川讨厌。」

「我才不会讨厌吉野同学!而且……我才是,我一直担心吉野同学会不会讨厌我……」

「不,那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不可能……?」

「是啊,我不可能会讨厌星川。」

星川她帮助了我。

给了我温暖、舒适的住处。

她温柔待我。还让我撒娇。我明明没有被如此善待的价值……然而她这么做,让我不禁认为,自己似乎也没那么糟。

「不是我要自夸,我认为自己并不是值得被星川温柔对待的人。我就是个普通的……该怎么讲,该说是平凡无奇吗……就是一个完全找不出自己优点的人。所以──」

「我觉得不对。」

星川说,并把身体靠了过来。

她的身体跟脸,都越来越近。

尽管房间黑暗,我仍可以清楚看到星川的脸跟眼睛。

「我觉得吉野同学只是不清楚自己的事而已。」

「是、这样吗……」

「最起码我知道吉野同学有很多优点。别说是十个了,要我说出千百个都行。」

「千个也太多了……」

「我对自己的词汇能力可是非常有自信。」

「学年第一名这么讲,确实很有说服力。」

「啊,先说好,我并不是随便讲讲的喔。那是因为我喜……有好好关注吉野同学。」

「这样啊……」

「吉野同学有办法说出我的优点吗?」

「可以啊。我能说很多。虽然我词汇能力很差。」

「因为你不擅长国文?」

「对。即使是如此,我还是能说很多。」

「真的?那…………你不要说。」

「咦?」

明明想讲却被她制止。

不知为何……这样反而让人更想讲了。

「星川很可爱。」

「……呵呵。」

我试着说出口,星川听完开心地笑了。

啊,糟糕……她这是欲擒故纵。我竟然着了她的道。

总觉得心有不甘。而且被这么耍着玩,说实话有点不爽……

「……可爱。」

「咦……?」

「非常可爱。」

「咦?」

「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超级可爱。」

「咦、那个,等一下。」

「世界第一可爱。不对,宇宙第一可爱。」

「咦、啊、咦?你、你怎么了?」

「对不起,我词汇能力不够。」

「啊、不是……我不是指这个……啊呜……」

她似乎害羞了。

睡在同张床上,能把她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

本来是打算捉弄她,却搞得我也害臊起来了。

看来密切接触不光是只有病毒,就连心情也会跟着传染。

「……星川。谢谢你。」

我想将感谢之意传达给她。于是小声说道。

昨天的事。今天的事。至今为止的事……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感谢她,希望能在这离她最近的距离,将心意传达给她。

「我才该说谢谢……」

「我没做什么星川需要道谢的事吧。」

「明明就做了很多。虽然有些事吉野同学可能不记得了。」

(插图014)

「咦?什么事?」

「呵呵……不告诉你。」

星川开心的笑声听起来十分舒畅。

好想靠近她,将她拥入怀里。

但是这么做,总觉得会使这段温柔的时光就此崩溃……

……所以,我决定选择珍惜这段时光。

两人聊着聊着,星川开口次数逐渐减少。

又过了一会儿,她就静了下来。

似乎是睡着了。

眼睛习惯了黑暗,我仔细盯着身旁的人。

星川的睡脸近在咫尺。

这个神圣的存在就躺在我身旁,脖子只要稍微伸向前,就能够碰到她的嘴唇。

在这距离,我能够轻易扑倒她。

况且她还睡着了,正是好时机。

……可是,我不会这么做。

因为我没有那个胆量……除了这点之外,我更不希望破坏这张幸福的睡脸。

就如同刚才的对话,这些都是应该被好好守护的事物。

与其满足肉欲,这么做更加令我感到富足……

我抱持着温柔的心情看着她的睡脸,直到入眠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