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世界毁灭的概率
人会在什么时候感到绝望呢?
信任的人背叛自己的时候?
自己的梦想无法实现的时候?
还是说,爱人死去的时候?
对我而言,是丧失自我的时候。
“可能再也不能走路了。”
坐在眼前的白发医生如此说道,视线没有和我对上。我紧紧盯着自己的腿听着。
我遭遇了交通事故,那是五天前的傍晚。
印象里那天最后的记忆是,混凝土路面上走的一排蚂蚁。我听着耳机里播放喜欢的音乐,盯着脚边爬行的一排蚂蚁。
汽车忙着左来右往,挡住人行道前等候的我们。
这时,震耳欲聋的声音吵得比耳机里的音乐还大声。没等理解那是人的尖叫声,我就抬起头来。
眼前一片黄色。
四天以后我才知道,那辆把我撞飞的货车就是这个颜色。
“总而言之,先加油复健吧。”
医生果然没把目光从病历上抬起,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这副没有干劲的态度就像是要我放弃,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我曾经是田径队的。
初二的时候,我的能力显著提升,自己说出来可能有点怪,但我可是备受期待。长跑上有能力以县的代表选手参赛,甚至有人称我以后有望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当地的报纸都上到烦了,高中也是靠体育特长拿到录取。
只有跑得快让我自豪。
只有跑得快是我的个性。
只有跑得快是我的价值。
但是,我遭遇了交通事故。
“人没事就好。”
或许是想要鼓励消沉的我,母亲跟我说了很多次这句话。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我只会跑步,不能跑步以后,我就没有价值了吧?
“好想死啊。”
回过神来,这句话成了我的口癖。
我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住院生活就这样过了一周以上。
事故导致我的头部受到了强烈的撞击,我因此度过了一段天天检查的住院生活。不过,我今天正式转入到了普通病房,听说往后是要做复健以便回归日常生活。
和以前的朝气蓬勃相比,我现在的身体超乎想象地什么都做不到:从床上移动到轮椅都需要别人帮忙,起床都必须去牵捆在床边把手上的绳子;上厕所也必须叫别人帮忙。
这一周时间里我就吐了好多次。吃的东西咽不下喉咙,体重肉眼可见地下降。
我还想过直接结束自己的生命,曾经用母亲忘记收起来的裁纸刀割腕。但是,我害怕得手抖,好不容易才弄了个擦伤。
母亲勤快地张罗行李,把我运上轮椅。行李是自己的,我却不帮忙也不道谢,就像是刚出世的婴儿一样只是受她照顾。
“自己的事情为什么不自己做?一直向母亲撒娇是不行的吧。”
转移到普通病房的时候,隔壁床位的女性突然念叨我。她大概有八十岁吧,年纪比祖母还要大,有种昭和初期独特的严厉感。白发苍苍的她以嘶哑的声音训斥我,然后鼻子哼了一声又低头看回手边的书。
我什么都没有回答,准确地说是回答不上来。突如其来的训斥吓了我一跳,而且当我明白生气的对象是自己时,对话已经结束了。
“抽什么风。”
母亲抽起眉头,小声跟我说。听到她的谴责,我只点了一次头,然后再次低下头来。
然而,我的心境已经和方才完全不同。
简单说来就是生气。怒火中烧。身体憋得难受,气得感觉要吐血。
“你又知道什么!”
我用力忍住心中的呐喊,猛地拉上分隔用的帘子当作报复,接着钻进被窝里。
遭遇交通事故以后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感情爆发。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对待我,就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直接撞我伤口上。
交杂着愤怒和痛苦,我就这样在被窝里睡着了。
复健从第二天开始。负责我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医生。
“要是觉得痛,或者很疲惫的话,就说出来哦。”
温文尔雅的医生眯起眼睛说道。我躺在做伸展运动的小号床上,抬头看向医生。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可以休息吗?”
“咦?”
医生有些吃惊地反问回来,所以我面无表情地重复说了一次。她稍加思考过后,把我搬回了轮椅上:“明天前调理好身体哟。”
身体不舒服当然是说谎的,我不过只是提不起劲。医生肯定也知道,然后判断要求提不起劲的人做什么都没有用。
做什么复健都是无用功。我能否回归日常生活都未得知,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奔跑。绝对是这样。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做什么心理安慰的复健。
我回到房间,打开配备的小电视机。耳机接着电视向下垂直,我把它戴上耳朵。
小小的画面里,每个人都开心地笑着。与之相反,看电视的我则是极致的面无表情。
“X年就是今年?!地球毁灭的倒计时!”
黑色的背景加上白色的文字,如此令人不安的节目标题令出演人一齐摆出吃惊的神色。看着反应夸张的出演人,我的内心风平浪静。
我偶然看到的这个节目,每年都会播放一次世界末日的预言:诺查丹玛斯大预言、死海古卷、圣经、玛雅预言……节目中出席的专家指着这些预言,异口同声地说今年世界毁灭。
有人说是要发生大地震,死去上万人的时候。
“好想死啊。”
我嘀咕了一句口癖出来。
瞬间,旁边突然伸手过来拔掉了我的耳机。我吓了一跳,直眨眼睛,这时隔壁的奶奶威严地站在我的床前。
“你这么年轻的孩子可不能说这种话!别把母亲弄哭!”
“和奶奶没关系吧!”
回过神来,我已经把话吼了出来。我从她手上把耳机夺回来,逃也似地披上被子。
“你又知道我的什么!”
上一次在心里吼的话,这一次说了出来。
她似乎是看着我叹了口气,然后回到了隔壁的床位。感觉到对方离开后我探出头来,看到她把一大本书放在膝盖上看,不是昨天那本。我不想看到她,就故意发出声音拉上分隔用的帘子。
以及,我重新坐起来后发现,被单上静静放着两颗糖。
她——隔壁那位奶奶的名字好像是“千代”。说起我为什么知道她名字,那是因为隔壁的护士把她叫做“千代女士”。
我决定也跟着叫她“千代女士”。当然不是说我对她放下了心防,我也的确嫌她烦,但是要我叫她“奶奶”就有那么一点点的于心不忍。不管是不是年事已高,把女性称作“奶奶”有失礼数,我的良心会受到苛责。
千代女士话很多,不管对方是谁都会出言训诫。
我们病房是四人间,今天她训了对面的发福大叔:“生病了就不要抽烟比较好。”“不要瞒着护士吃零食。”说教持续到面前的他招架不住为止。
然后,对手终于举了白旗说“我知道了”,她于是满足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位。
千代女士爱管闲事似乎非常有名,跟护士说了以后她们笑了:“你也接受洗礼了啊。”看来她爱管闲事的对象涉及病人、医生、护士等等,和身份没有关系。
于是我想,她肯定很惹人厌吧,但似乎又并非如此。讨厌她的就我一个人,其他人都好像觉得烦人但还是把话听了进去:“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简直就像是长年一起生活的夫妻或是母子之间的关系。
“今天要去图书室吗?”
几天后,我像平时那样正想把复健的医生赶回去,医生很是为难,于是向我如此建议。
“算了吧,没什么想读的书……”
“不要这样说嘛……图书馆也连着网,就当是转换心情去吧?”
“可是……”
“总是闷着哪里都不去,能变好的也好不了啦。”
看她反常地纠缠不休,我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医生推着轮椅带我到的图书室非常昏暗。虽然天花板上的LED灯亮着光,但是太阳照射的窗户被遮光窗帘盖住,或许是因此才显得昏暗。
房间还算是大,一半放着书架,剩下一半是书桌或者柜台。书桌的人星星点点,当中几位穿的不是住院服而是私服。似乎探病的人也使用这间图书室。
不过,他们这些在图书室的人,手里拿的不是书,而是平板电脑。看来他们看上的是图书馆里的网络环境。
我没有想读的书,也学他们到柜台借了平板。可是,打开网络也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我也没在玩社交媒体,所以只是觉得无聊。我早早关了搜索引擎,然后长方形的屏幕上出现了很多图标。这些大概是以前借过这个平板的人下载的软件吧。从简单的拼图游戏到类似心理测试的软件安装了很多。算了,感觉这些软件更能给我打发时间。我这样想着,视线落在了其中一个软件上。
【未来预测系统】
简约的白色图标上放了个“%”的印记,我不知不觉点了上去。
“未来预测系统”名副其实,能够根据输入的条件计算出各种事件的概率。以年轻人群体为中心,各个年龄段的人都会在家用电脑或者智能设备上下载此系统。
软件获得一致好评:计算所需步骤简单,却常常能算出准确的概率。
我没有什么要查询的概率,只是用来打发时间。
——请设置未来预测的条件。
我对显示的空栏沉思许久,然后输入了以下条件。
——明天世界毁灭的概率。
为什么我要查询这种事件呢?我也不清楚。或许是脑海里浮现出前几天看的电视节目,又或许是我希望跟着世界毁灭。
我填好屏幕上出现的简单问题。不过,“请告诉我世界的定义(可以留空)”这个问题,我没理解含义回答不了。
答完问题以后,最后出现了以下文字:“输入预测设定人的状况(请按下手掌)”。文字下方有手掌形状的标记,我于是把右手盖了上去。然后,直接按下“开始”的按钮。
接着,一刹那的空当儿,数字就出现了。
——51.213%。
看着这个概率,我瞪大了眼睛。软件说有一半的概率明天世界毁灭吗,我会吃惊也是理所当然。
我再次查询了同一事件的概率。
——50.445%。
——51.298%。
——50.997%。
不管我查询多少次,数字都没有多大的变化。或许是坏了吧。我按下平板的按键关掉屏幕。
告诉我明天世界末日,也没办法马上就相信。
莫不是诺查丹玛斯或者玛雅预言应了验,世界就如死海古卷或圣经中说的那样迎来毁灭?
我觉得不可能,内心深处却有些希望它发生。
我还了平板电脑,准备离开图书室。这时,我注意到入口附近的小桌放着一本笔记。桌子和笔记本用线连在一起,或许是为了防盗。笔记本的封面显得有些老旧,封面上用笔写着“请随便写”。
笔记本放在这里是给客人之间交换意见的,还是给改善图书馆提意见的?“请随便写”这几个字体现不出笔记本的用途。
我随意地打开笔记本,翻开看了看,和皱皱的封面相反,里面跟全新的一样。有几页被人乱画了东西上去,才让我明白它是个旧本子,因为那是几年前只流行过一阵的角色涂鸦。
看笔记本的样子,很明显现在已经没有人在用这个笔记本。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明天世界毁灭的概率 51.213%”,最后加上日期。只是单纯想做个记录,或许以后还会回来看一眼。我写完后就直接离开了图书室。
“你为什么不做复健!”
我刚回到房间,就碰到生气的父亲向我怒吼。旁边是惊慌失措的母亲和一脸抱歉的康复医生。看来医生跟父母告了密,说我这几天没做复健。
劝我去图书室的理由估计是拖延时间等我父亲或者母亲过来吧。
父亲面红耳赤地臭骂了我一顿,根本不管周围还有其他患者。父亲气极了,已经没人阻止得了他。
医生估计没想到父亲会激动成这样,缩着肩膀向我低下头。
我只有点头认真听父亲臭骂我一顿。
“反正,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跑步了吧?那就至少,恢复到日常生活能一个人过!这样下去,你根本就是家里的累赘!”
最后的词语令我心如刀绞。
父亲回去以后,我抛开道歉的医生,坐轮椅来到医院的天台。
防止坠落的铁丝网围住了周围,不过这里的视野比病房的小窗要更加宽广。我来到楼顶当然不是为了看风景,只是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所以在我眼里这些不过是普通的物体。
“我是累赘啊……”
我眺望着蓝色的天空,发出干瘪的声音。
曾经对我最寄予厚望的是父亲。劝我开始跑田径的是父亲,总是陪我训练的也是父亲。
父亲以前是田径选手,和我同样被人寄予将来成为奥林匹克选手的厚望。但是,父亲距离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出场权仅差一步之遥。
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多达三次。
十二年以上,每天呕心沥血,依旧是不行。所以,父亲打算让我接过这一棒。
听到这里,或许会有人批判父亲,觉得他是把子女按自己想法培育的自私父母。但是归根到底,父亲是有向我建议,却没有强求。
所以,开始跑田径,以奥林匹克为目标,这些全部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母亲也支持我们。我被父亲臭骂陷入消沉的日子里,跑出好成绩的日子里,她都一直陪伴在我身旁,为我做了好多考虑到营养的美味饭菜。我也想让支持我的父母高兴,于是拼尽一切地努力。
回过神来,我的梦想已经成了全家人的梦想。
第一次登上当地报纸那天,父亲开心地跟我说:“一起去奥林匹克运动会吧。”我从来没见过父亲笑得那么开心。
正因如此,我或许是严重地背叛了父亲的期待,让他失望到说我是“累赘”。
只有跑得快让我自豪。
只有跑得快是我的个性。
只有跑得快是我的价值。
所以,我果然活不下去。若是往后余生都是别人的累赘,我还不如去死。
把手伸进病号服的口袋里,坚硬的塑料触碰到了指尖。里面是之前母亲忘记收走的裁纸刀。
我简直像当作护身符那样把它随身携带,这时我慢慢取了出来。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亮出刀刃,刀背闪着银色的暗淡光芒。
我无意识间用力,微微颤抖的手握住刀,这次没有用来割腕,反而是把刀抵在脖子上。刀刃划开皮肤,火辣辣地疼。
活下去也已经无路可走。我不能奔跑,已经没有价值。
若是如此,干脆……
——明天世界毁灭的概率 51.213%。
我正要用力的时候,脑海中闪过图书室里查询过的概率。
明天似乎有50%的概率世界毁灭。那我应该是用不着这样痛苦地死去吧。生存还是死亡,等明天世界没有毁灭的时候,再做决定就好。
胆小的我如此想着,把裁纸刀放回了口袋里。
第二天醒来后,世界没有毁灭。
我决定按父亲说的开始做复健。然而,我实在是提不起劲。因为我想着至少得恢复到日常生活没问题,但心里又想着放弃,毕竟再努力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奔跑。
参加完复健,我来到图书室。
然后跟昨天一样查询概率。
——明天世界毁灭的概率 50.548%。
数字和昨天没多大变化,我不知怎么的,松了口气。
我也没去拿书,查完概率就去入口附近的笔记本上记录。打开昨天那一页。
然后,我瞪大了眼睛。
因为,我那条记录的正下方多了新的留言。
“为什么你会希望那种事情发生? 玉”
“玉”好像是留言者的名字。
我稍加犹豫后,在下方写上今天的概率。
然后在下一行写上给她的回复。
“因为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奔跑。”
结束仅仅一行的对话,我合上了笔记本。
隔天。
“我们一样呢,我也不能再跑步。
看着风景慢慢走也不错吧? 玉”
我犹豫了一下要怎么给她回复。
“跑得快才是我的价值。”
“这样吗?那真是够呛。
既然如此,得赶紧找到其他的爱好吧? 玉”
“爱好……找得到吗?”
“找得到的。又没有必要当第一。
和朋友一起做些什么事情,或许本身就很开心吧? 玉”
“我没什么朋友……”
我没有可以称作是朋友的人。只顾田径导致没有交朋友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促成这样的是我怕生的性格。我在班里没有被人讨厌,但是我没有在放假时一起玩的朋友。
实际上在我住院以后,来探望的人也只有班主任和社团的指导老师。说没什么朋友是因为,说自己完全没朋友很不好意思。
“那你可以和我交朋友吗?我也没有什么朋友。
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玉”
“茜。”
我有些兴奋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歇了一会儿后查询概率。
——明天世界毁灭的概率 48.153%。
我把结果写上笔记本。看了看笔记本,不知什么时候起,比起记录概率,我更优先跟小玉对话。
自那以后,我和小玉聊了好多好多事情。或许是因为她是我第一次交到的朋友,又或许是因为我们没见过面,我比平时还要聊得来。
小玉似乎是住院的一位患者。写在笔记本上的字迹不只是好看,还给我很温柔的印象。
很奇怪的是,我跟她不管什么都能聊起来,可以坦率地告诉她我的心情。
“隔壁的奶奶有点烦人,总是提醒我这个那个。”
“明天世界毁灭的概率 44.024%。”
当然,我也没忘了记录概率。
“这样啊?那人真喜欢给人添麻烦,不用管她就行啦。 玉”
接受建议当天,我又和千代女士吵架了。
“吃饭前说个‘我开动了’有那么困难吗?”
我正打算吃配送的晚餐时,她看到我什么都不说就准备开始吃饭,就很不高兴地批评我。我决定按小玉的建议不理她以后,千代女士就开始嘲讽我:“嘴巴终于也不利索了吗?”
“我开动了!!”
我说得很大声,隔壁病房甚至都能听到。她睁大了眼睛,脸上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马上就笑了出来。
“要做还是能做的嘛!”
她笑得很开心,肩膀跟着抖个不停。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千代女士的笑容。
“听我说!隔壁的奶奶今天说我,‘吃饭前说个我开动了有那么困难吗’,我就大声回她了个‘我开动了’!然后她非常吃惊……”
“成功反击了啊,好厉害! 玉”
我看着笔记本笑了笑,写完回信后就合上了笔记本。第二天打开笔记本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忘了记录概率。
回过神来,从第一次和小玉以笔记本交流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以上。每天我复健随便做做就来图书馆。
我每天都向小玉报告今天做了什么:抱怨隔壁的千代女士,聊到复健的医生,提到父母和学校的事情等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跟她说了。
小玉会听我说话而不加以否定,最多也就是我偶尔写了些奇怪的东西,她会责备我说:“这种话可不能说哦。”
还有,记录概率的频率变成了两天一次。
“我想见见小玉。 茜”
有一天,我把想很久的事情写了下来。正因为我们是只知道对方名字的同士,所以才能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但我开始想和她见面,就算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书面交流。
“等小茜能走到我这里,我们再一起喝杯茶吧。 玉”
回信如上。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具体说来就是我不知道要恢复到能走多少米才好。不过,我感觉自己大概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
“我会加油复健的。 茜”
“加油。约好咯? 玉”
自那以后,我便专心致力于复健。
笔记本上的聊天话题变得全是复健进展的时候,我查询了好久没查的概率。
——明天世界毁灭的概率。
——12.327%。
显示的数字比50%降了好多。不过,我已经不再考虑死亡。
我最开始调查概率,就是想要活着的理由。我当时的想法是,要是明天世界毁灭,那不再被任何人需要的我也配活下去吧。
遇到小玉以后,我查询概率只是为了和她保持联系。
现在不再查询概率是因为我不需要了。
我查询了新的概率。
——我的腿恢复原状的概率。
——1.678%。
我看到概率,嘴角露出笑容:
“居然超过1%呢。”
确实有希望。
“早上的招呼要好好打!”
“早上好!!”
“嗯,早上好。”
住院第二个月的早晨以这样的感觉开始了。我和千代女士还会发生争吵,不过感觉比起吵架更像是彼此不肯拉下脸。
“你看,饭没吃完!就不会对农民感到抱歉吗?”
“我正想吃掉!千代女士才是,味增汤里的海带没吃!”
“嚯,以前都听见你过发表自己的意见。”
千代女士笑了,脸上的皱纹愈发深邃。
她说的都是正确的事情,这点我还是知道的。只不过是说话方式令我不服气。我之前还有一次跟千代女士提过:“别用那么尖酸的说法不行吗?”然后她嘲笑道:“你别让我有说你的机会不就行啦。”看来她不打算改。
“隔壁奶奶的语气太尖酸,我不喜欢。 茜”
“没办法哟。老人家大多都是这样。
肯定是小茜看起来年轻又开心,所以就想挖苦你一下吧? 玉”
“我觉得,千代女士大概不是这种人。 茜”
“哎呀,真的吗?我还以为她铁定是刁难人的老太婆。 玉”
“确实刁难人就是了……”
我写到这里,慌忙把“确实刁难人就是了……”的文字给完全涂黑。
我为什么要护着千代女士呢?我的行动源于搞不太清楚的叛逆心理。
“不谈这些了,小玉为什么住院? 茜”
我向小玉问了以前就想知道的事情来岔开话题。我知道她在这家医院待了很久,但我不知道她住院是因为生的什么病。
“胃有点不好,可能是吃过头了吧? 玉”
看到回信,我后悔了。因为小玉没有明说。
她肯定是不想说出病名,而我却想问清楚。
“我会加油复健,快点跟小玉见面。 茜”
见面以后再问个够就好,我以此心情下笔。
“加油,我支持你。 玉”
她如此回复,文字像平常那样温柔。
复健开始用上助行器的时候,小玉的不回信的次数开始增加了。每天的回信变成两天一次,还有几次三天以上不回。
我担心是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开始寻找起她来。但是,不管找哪里都找不到叫做“玉”的人。
“今天也没有回信……”
我消沉地如此嘀咕,回到了房间。最近自己已经也能够从轮椅移动到床上,所以我轮椅靠到床边慢慢站起来,然后换个方向往床上坐。
隔壁床位传来开心的声音。似乎是平时那位孙女过来探望。说是孙女,但她的年纪也比我大了不少,感觉是稳重的成熟女性。眼睛很像千代女士,但气场完全不同。她浑身都是温柔知性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工作地点很近,她几乎每天中午都会来探望千代女士。有时候聊个十分钟就回去,有时候直接吃起到便利店买的午饭。她肯定是一位很喜欢奶奶的温柔女性吧。
我回病房一段时间以后她们好像聊完了,她的孙女拉开帘子露出脸来。
“注意身体啊。”
千代女士微笑着说道,然后孙女为难地笑了笑:“奶奶才是要注意身体吧?”
千代女士的孙女和我想象中的小玉完全符合。态度温和的感觉,知性的眼神,全部都符合我想象中的小玉。但是,小玉应该是住院的患者,不可能是来探望人的她。
我自那以后也到处找小玉,不过到底是哪里都找不到。笔记上已经四天没有回信了。
一段时间以后,千代女士转移到了其他病房。
“要精神点哟。”
“千代女士也要哦。”
“我比你要精神百倍!”
千代女士说着笑了笑,声音跟平时一样嘶哑。
我隔壁立刻住进了其他人,但是少了她的病房总感觉比平时要空旷。
然后,小玉再也没有回信。
缺少小玉和千代女士的住院生活没有一点意思。我努力做的复健,最近也感觉提不起劲。
我在图书室查了很久没查过的那个概率。
——明天世界毁灭的概率。
——21.362%。
面对上升的概率,我一个人叹了口气。
我知道,阴魂不散的自杀想法从心底探了出来。我再次迷失了活下去的意义。
这时,视野角落走过熟悉的人影。那人是千代女士的孙女。她抱着几本书,在柜台办理借书手续。
我像是被吸引了一样向她靠近。靠近到说话距离的时候,什么卡片掉到了我的膝盖上。那是图书室借阅书籍用的卡片。
“抱歉。”
“啊,给你……”
我把掉落的卡片递给她。这时,卡片背面她的名字偶然进入了我的视线。看到那个名字,我屏住了呼吸。
“葛城环。”[注:“环”的日语读音(tamaki)和“玉”(tama)有相同的部分。]
瞬间,我的心脏发出强劲的鼓动。鼓动逐渐加速,我扶助胸口想要冷静下来,心脏跳动的触感也从手掌传递过来。
小玉说自己是住院患者,但是那难道不是谎言吗?毕竟,没有住院的患者叫做“玉”。我在医院里找了个遍,逐个确认过病房门口贴的名字,所以肯定没有搞错。这家医院里没有名字里带“玉”的人。
而且,如果她是小玉,很符合我对小玉的印象。
回过神来,我已经拉住了环女士的衣袖。
她很吃惊,低头向我看过来。
“呃……你怎么啦?”
“你难道就是小玉吗?”
她眨了眨眼,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我的名字确实是环(tamaki),但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小玉(tama)”
她露出温柔的笑容,我放开了她的衣袖,因为我看不出她在说谎。或许小玉这个人实际上不存在。
我把心潮澎湃的期待按捺下来,垂着头道了一句谦:“对不起。”
“记得你是,之前和奶奶同一个病房的人?”
“啊,是的。”
“我奶奶的姓氏是玉木哦?”
“咦?”
听到环女士的话语,我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我确实没有确认同一个房间那位奶奶的名字。估计是因为我听护士把她叫做“千代女士”,所以就无意识地排除了她的可能性。
但是,怎么会,不可能是那样。
可是,她不是经常读纸质书吗?
如果那些书是从这间图书室借的?
若是如此,我岂不是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
我摇头否定脑海中浮现的一个猜测,这时身旁的环女士突然露出笑容。
“奶奶她啊,是癌症晚期。”
“咦……”
“据说还能活多长时间,都不知道。”
我沉默地抬起头后,环女士果然还是保持着笑容。看起来真不像是在坦白亲人的秘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
素色的信封很是普通,就是寄信时那种一般的信封。
“这是奶奶拜托我夹在笔记本里的,大概是给你的吧?”
我收下那封信,翻到背面。看到了和平时一样的文字写的落款,漂亮又给人以温柔的印象。
“玉”
我慌忙打开信封。
“给小茜
突然不回信了,我很抱歉。
因为我最近身体状况不好,去不了图书室。
复健怎么样?有在努力吗?
小茜坚强又努力,我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相信小茜会遵守我们的约定。 玉”
“约定……”
我合上信件,嘀咕了一句。
“等小茜能走到我这里,我们再一起喝杯茶吧。”
掠过脑海的记忆令我突然抬起头。
然后,我用力拉了拉环女士的衣袖,提起声音说道:
“一个月……请你帮我告诉小玉,希望她再等我一个月!”
“我知道了。”
环女士说完露出微笑,感觉和千代女士有点像。
我自那以后专心致力于复健,还在跑田径的时候,我都未曾如此认真。
她是我唯一一位重要的朋友,为了遵守自己和她的约定,我呕心沥血地努力。
环女士开始常来我的病房。她详细地跟我说了小玉的状况,听说是什么时候倒下都不奇怪,但她话里的小玉总是很精神。
“奶奶她好像很期待和小茜的约定哟?”
听到这种话,我不可能不努力。
有了新的目标以后,我开始频繁地查询起“我的腿恢复原状的概率”。
——3.245%。
概率还是很低,但是和1%的时候相比,数字已经是原来的三倍。看到这种简直像是努力得到回报的模样,我从屏幕上显示的数字里得到了动力。
查询完概率以后,我像以前那样把结果记录在那个笔记本里。只是这样的话感觉有点寂寞,所以我又写上了当天的变故和复健的进展。我一个人的文字已经写了好几页,笔记本有些寂寞地向上望着我。向下看着它的我肯定也是相同的表情。
回过神来,我的手指已经把笔记本的页数往回翻。翻了几页后熟悉的文字排列显现。她那漂亮又温柔的文字总是体贴地鼓励我。
小玉或许再也不会在这个笔记本上写什么内容。
我突然冒出了最糟糕的想象,于是摇头否定了它,手中拿过平板。
——小玉治好的概率。
小玉指的是谁?我填上她的名字以回答这个问题。
“未来预测系统”搜集了身边人的信息,然后把一张照片挑了出来。
——“小玉”指的是她吗?
她的照片显示了出来,大概是入院时拍的。照片里的小玉跟平时一样,目中无人地抿着嘴。
好久不见她那么精神的模样,我稍稍露出笑容,然后轻轻按下取消的按钮。
小玉不可能会一病不起。她肯定马上就会,变回平常那个强悍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变回那个温柔且总是鼓励我的她……
现代医疗无时无刻不在进化。肯定下个瞬间就有特效药开发出来。我带着念想关上了平板。
事后回想起来就能明白,我那个时候肯定是在害怕。
我那个时候连可能出现的低概率都没有余力接受。
在我知道小玉的真实身份仅仅两周以后,那一天终于到来。
“小茜,奶奶她!”
“!”
看到环女士冲进病房时的表情,我理解了情况。小玉情况危急。
“请你先走!”
“但是……”
“我会赶上的。因为我们约好了……”
环女士转头就冲了出去,她果然很在意小玉的状况吧。
我目送环女士的背影离开,把助行器拉过来,用上全身的力量站起来。
我在这一个月里,好几次想去小玉的病房都以失败告终。中途就无法动弹的腿,我到底打了它多少拳呢?
但是,今天我不能够失败。
“等着我。”
我必须跟她道很多的谢,还要道很多的歉。
谢谢你,听我倾诉。
谢谢你,不断鼓励我。
谢谢你,能够批评我。
对不起,总跟你倒苦水。
对不起,说了好多你的坏话。
对不起,害你撒了谎。
“小玉……”
她是我仅此一人的朋友。
我拼命拖着疼痛的腿向病房走去。
求求了……务必要赶上……
看不下去的护士们好几次打算向我伸出援手,但是我全部拒绝了。因为,这是我和小玉的约定。
不是一个人去的话,没有意义。
小玉就在我花了好一会儿到达的终点。她在用人工呼吸机勉强续命,亲戚似乎还没有来。
小玉躺在床上,环女士握住了她的手。
“终于……见到你了……”
她开心地笑了出来,眼角皱得厉害。我坐在床边,喘着气嘿嘿傻笑。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
听到这句话,小玉只是点一点头。
已经是说话都很困难了吧。
每个表情和动作都在消减她的生命,我有这种感觉。
“以后,要……加……油……”
“嗯,我会加油的。”
听到这句话,小玉开心地点了好几次头。
“小玉,下次我们一定要喝上茶哦。约好啦。”
听到我的话,小玉轻轻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到指尖都跟树枝一样细,弱不禁风。脆弱的手很是冰冷,让人怀疑是否还有血液流过,我亲身体会到她马上就要在我眼前消逝。
我眼前渐渐溢出泪水。咬紧嘴唇,是血的味道。
她不断地眨眼,好像是在慢慢陷入沉眠。我设法憋住呜咽,向她低下头来:
“谢谢你……对不……起……”
她果然笑得很灿烂。
一段时间以后,小玉去世了。
我遵守着自己和小玉的约定,比以前还要努力复健。听说恢复到能进行日常生活的程度以后,就差不多能够出院。
现在的梦想是恢复到能够跑马拉松。
——明天世界毁灭的概率。
我肯定不会再查询这个概率,不过概率的数字恐怕会大幅下跌吧。
因为不管是世界的明天还是我自己的明天,如今的我都很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