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妻子离婚的概率
每周五晚上八点，他都肯定会过来。
长柜台像是木头直接切割而成，椅子没有靠背。淡橙色的灯光下紧紧摆着日本酒瓶，墙上些许泛黄的是专业棒球运动员或者艺人的签名。店里小巧又整洁，没有餐桌，人要是坐到柜台前的话，身后的空间只够别人勉强通过。就算满座也肯定坐不下十位吧。
柜台后是头发斑白的店主，看起来给人古怪的感觉，还有一位看起来待人友善的打工青年，两个人正在忙工作。
居酒屋“酉吉”[注：日文中“酉吉（torikichi）”替换成同音字可变成“鸡肉基地”的含义。]
店如其名，这家小店的烤鸡肉串做得很好，店面静静伫立于广岛闹市川流的尽头。
我坐到从里数第二位的座位上，点几串烤鸡肉以及碳酸酒，静静等待那个时刻到来。
“欢迎光临！”
狭窄的店面响起推开木拉门的声音和年轻临时工的吆喝声。我还是坐在位置上，身体因为紧张而稍微僵硬。方才喝的碳酸酒烤热我的身体中心，额头沁出冷汗。
不对，感觉到的紧张和砰砰的心跳完全不是因为喝下的酒，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啊，小牧晚上好。真是巧啊。”
看到那位男性微笑着穿过蓝色的门帘，我感觉自己控制不住地差点要烧起来。
脸上是爽朗的笑容，身上的灰色西装即使下班也还是穿得很得体。柔和的低音淅沥沥地滋润我的耳朵。
他的名字是高桥信吾。
我喜欢的人。
他在我身旁坐下，条纹整齐的西装裤就像是今天第一次起褶子。挠过鼻腔的清爽柑橘香气，眼看就要碰到我的肩膀，这些都令我脸颊发烫。
“啊，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他跟平常那样点了小菜和啤酒以后，客气地问了问我。“我问晚了对吧？”他苦笑着补充的模样，也很帅气。
我拼命点好几次头同意他坐在旁边，用力得简直像头都要断掉。
我不可能不同意，毕竟大约一个小时前我就在等他……
我点头的样子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怪异，不过他笑喷一次以后就露出微笑：“那样就好。”看到他的笑容，我也被逗得嘿嘿傻笑。就像坚冰化解，紧张逐渐缓解。
“信吾先生，今天是一个人啊。”
我喝酒润湿发干的喉咙，同时向他问道，然后他露出温柔的微笑。
“说到这个，小牧总是一个人啊。”
“我……就喜欢一个人。”
“那就是说，我果然打扰你了？”
“没有打扰！”
或许是因为我的声音很大，店主皱起眉头来，不发一语地瞪了我一眼。我被那视线吓得一哆嗦，然后害羞地低头看向酒杯。
他看我缩成一团，把洪亮的笑声落我头上。笑声很温柔，不是在笑我傻，而是那种出自于哥哥对于妹妹的慈爱。我抬头看去，他左手拄着胳膊，撑起很有男子气概的清晰轮廓。
无名指上独出心裁的戒指闪着光辉。意象估计是“幸福的青鸟”。小鸟模样的戒指是其他地方没怎么见过的设计。
没错，我单相思的对象身有所许。
他已有妻室。
——妻子和他离婚的概率。
我向他回以微笑，同时在桌子底下偷偷查询概率。我调查这个概率不只是每次见面的时候，而是几乎每天都有，所以通过历史记录就能很快把概率算出来。
——9.097%。
概率比上个月高了1%左右，我感到些许兴奋，以及对自己的厌恶。
◆◇◆
说点绝不少见的情况，我并不喜欢自己。
不喜欢对讨厌的事情说不出讨厌的自己。
不喜欢常常想扮个好人的自己。
不喜欢随时随地装作傻瓜的自己。
不喜欢对喜欢的人说不出喜欢的自己。
对任何人都说不出真心话的自己，我并不喜欢，说讨厌也无妨。
比如我那个漂亮又能说会道而且经常有男性接近的朋友，她在工作的时候找我：
“下周有场联谊会，诗织也去吧？其实我已经替你答应啦，下周空时间出来哟！炒热气氛就拜托你啦！”
很明显是叫我去当陪衬。
“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再去联谊不太合适……”
如果我是那种说得出这种推辞的人该有多好，至少能稍微顺着本心拒绝说“不想去”“对联谊没兴趣”，我想要成为这种人。
我在工作的妇科医院休息室里，吃着午餐便当盯着手机。同样来休息的护士们一个跟一个地从我身后走过。
我是在医院工作，但这并不是说我和他们一样是护士，更不是医生。我的工作是出纳，主要负责挂号分诊和收费手续。
“我上周才用过‘当天没空’的理由……”
更何况，上面只是写了“下周”而已，没有指定日期，这种拒绝方式是不行的。我叹着气触摸表示收信人的文字“美香”。
美香每周都会邀请我参加联谊或者酒会，我们从大学开始就是朋友。她人很漂亮，朋友也多，把路人一样平凡的我邀请到那种地方，无非是觉得我更好给自己当陪衬吧。然后，我知道自己是陪衬的情况下，参加酒会还是相当频繁。理由很简单：我拒绝不了她的邀请；我害怕拒绝后会被她讨厌。
美香从大学时代开始就很强硬，根据不同的见解也可以说是任性。她很漂亮又善于社交，会把心里的话毫不客气地说出来。性格直言不讳，或者说感觉她认为自己说什么都是可以的，导致一部分人非常反感她。再加上她五官端正，以至于前辈会说看她不顺眼。但是，本人毫不在意，始终贯彻自己的作风。我很憧憬她这点。
她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自己，我当时觉得这个特点比她的容貌还要耀眼。
我当时已经讨厌自己，只想摆脱自己的弱小，于是亲自向她靠近。因为我觉得自己跟着她的话就能得到她的那种强大。
但是看看结果，现在我都工作了，自己的意志还是如此弱小。而且，我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跑。
我心里是有些芥蒂，但是美香并不是坏人。她只是很强硬，我们一起的时候很开心，她脾气也很好。至于把我当陪衬，估计是我没说不愿意她就以为没问题吧。只要我说一句“不想参加联谊”，她大概会理解，也不会再来邀请我吧。
一切的一切，都怪我意志薄弱、内心弱小，没能把想说的话好好说出来。
唉，我真的是，讨厌自己讨厌得不得了……
“要怎么办啊……”
我念叨着这句话设想起未来的情况。我下周去联谊肯定是当个“美人朋友的衬托”吧。然后，把现场的气氛炒得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没人问我电话号码就踏上回家的路。我当然不是想被人献殷勤，但是作为女性到这种地方，完全没异性理我也很难受。但是，我没法拒绝邀请，估计是会去完成任务吧。心里是非常不情愿，但我又不会说出来……
“说起来，遇到信吾先生也是在酒会回家的路上……”
我自己也感觉得到，方才的念叨明显变了声调。嘴唇自然地划起了弧度。
时间回到半年前。
那个时候和现在的季节相反，樱花刚开始盛放。我半是被欺骗地参加了披着“赏花”皮的酒会，当时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说是“赏花”却被带到了感觉窗户都没有的酒吧里，我还觉得奇怪，结果发现居然是赏着荧幕里的樱花喝酒，实在是想象不到。
美香他们各自顺利找到了对象，消失在夜晚的城市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踏上归路。我神志不清地走在夜晚的道路上，内心很凄惨。只是酒会上没被人理，感觉却像是不被整个世界中的人需要。
这是，我在“酉吉”门前经过。炭火烧烤的香气钻进我的鼻腔，大概是烤鸡肉的气味。我感觉到滴落的油脂乘上发黑的烟向我传来，甚至想象到了烤脆鸡翅尖上的香酥脆皮。我受气味吸引而穿过门帘，想要扫去心中的郁闷。
面积不大的居酒屋里已经有五位客人。我坐到空着的席位上后，点了杯热酒和几串烤鸡肉。店主看到我的样子，不太愿意把酒拿出来，但是最后还是死心了把酒给我。
我那时候的状态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糊里糊涂，把日本酒从酒壶倒进酒杯里的动作都不顺畅。好不容易倒完酒，自己正要喝的时候……
“你没事吧？要帮忙吗？”
他碰巧在我位置旁边，向我询问道。
五官端正，声音柔和，服装整洁，温暖的手掌搭在我肩上。陌生男性突然跟我说话，我于是一下子清醒过来。但是，身体里的酒精当然还是在的，眼里的景象马上就天旋地转。
“嗯，麻烦你了。”
他看到我的样子点了点头，缓缓拿过酒壶一口气喝干。当然，那壶酒是我点的单。
“啊……”
我发出没出息的声音。喉结上下徘徊几次后，日本酒落进了他胃里。
他喝光了酒，朝着愣住的我露出为难的笑容。
“抱歉喝了你的酒。但那是因为，我觉得你再喝下去可就回不了家啦……话说，坂卷先生，酒也太淡了，几乎都是热水吧。”
“咦？”
店主皱着眉头点了一点头，表示这是理所当然。坂卷估计是店主的名字。
我交替看了看他们两个人，然后消沉地垂下了肩膀，然后有气无力地道了歉：“对不起。”连第一次见面的人都担心我还为我操心，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进店明明是想扫去心中的郁闷，结果内心反而愈发消沉。看我完全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以依旧温柔的声音向我说道：
“抱歉啊，我果然是多管闲事了吧？”
“不是的……灰肠感谢泥。”
“口齿不清了啊。”
“怼……怼，不起。”
“我听懂了，不用改口的，没事的。”
他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总觉得他的笑容令我非常安心，我回过神来也翘起了嘴角。
“总之，喝喝乌龙茶怎么样？醉成这样估计都喝不出来什么味道，就当作乌龙鸡尾酒来喝吧。”
“好，我喝则个。”
“嗯，女生可不能喝到神志不清哦，很危险的。要好好珍惜自己……”
他的声调比起叱责更像是讲道理。我把低着的头稍稍向上抬，露出苦笑。
“我下周会注意。”
“你说下周，你下周也计划喝酒？”
“顺便一提，下下周也油。”
我说着露出自嘲的笑容。然后他似乎从我的笑容中察觉到了什么，建议我说：“不愿意的话就拒绝比较好哦。”
“说的是啊……”
听到这句话，我又缩成了一团。
“我不擅长拒绝……或者说是，我其实不是什么老好人却总装作好人，又或者说，我说不出想要说的话。害怕被别人讨厌也是原因之一，我总是顾虑这些那些然后拒绝不了……但是，我就算去那种地方也只会留下讨厌的回忆。联谊啊酒会啊，我已经有点不想再参加了啊……唉，我在说什么啊。偏偏这时候没有口齿不清……我还真是……”
本就缩成一团的身体这下缩得更小，我简直是直接贴在了桌上。像个笨蛋一样喝酒，像个傻瓜一样丢脸，真的尽是丢人现眼。真想消失。
“你很温柔啊。”
我的内心被自我厌恶冻得硬邦邦，却被他的声音所打动。
“你只是想回应大家的期待啊，很努力了哦。了不起了不起。”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热乎乎的。简简单单的鼓励平平无奇，甚至是令人无语，我却觉得心里堵得慌。如果说坠入爱河的瞬间是存在的，那对我来说就是现在。长大以后，还没有人表扬过我“很努力了哦”。
然后，我成了酉吉的常客。当然也是带着和他见面的目的，不过同样也是因为那家居酒屋小巧又整洁，我很喜欢那里的氛围。
成为常客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他是已婚人士，但是我的心情完全没有动摇，甚至觉得他是这样好的男人，结了婚也是理所当然。
事先说明以免误解，我不赞成婚外恋，不过是喜欢的人碰巧是已婚人士。更何况，婚外恋本身就很高风险，我那么胆小肯定做不到。作为证据，我没有向他告白，也没有诱惑他说“错过了末班车”。
不过，或许只是我没有勇气说罢了……
说到我采取的行动，不过是怀着祈求查询概率而已。
我沉浸在半年前那令人怀念的回忆里，同时操作自己的手机。
——他和妻子离婚的概率。
——9.929%。
夫妻俩今天似乎也关系和睦。
◆◇◆
“搞不清楚女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啊。”
那周星期五，他不像平时那么稳重，嘴上还如此抱怨。感觉喝的酒也比平时多。我占据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对他的抱怨感到不解：
“怎么啦？”
“没什么。怎么说呢，昨天夫妻吵架了……搞不懂妻子为什么生气啊。”
他展现出了软弱的一面，还真是少见。我把身子向他凑近，想要仔细听听。
“不懂的是吵架的原因吗？”
“不对，吵架原因我还是知道的。很平常地拌了一下嘴，常有的事，不用在意……”
他很难说出口似地越说越含糊。
“说什么‘别管我’就逃进了卧室，我觉得放她自己冷静一下更好，于是没有去打搅他，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她更加生气……”
“啊……”
我听着听着发出小声的惊叹。
她的妻子嘴上说“别管我”，但是心里肯定是期待他追上来吧。行为的目的是试探对方的爱，或者说是希望对方多费点心思理她。在同为女性的我看来，这种行为并不少见，我也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和行动。
但是，身为男性的他估计理解的是字面意思。感觉男性的洞察能力往往弱于女性。不过，我的男性阅历极其浅薄，倒也没资格说男性什么什么……
“小牧你懂吗？”
“不懂哦，到底是什么回事呢？没有仔细了解情况，所以我不是很清楚。对不起。”
我能够理解夫人的心理活动。但是，我亲自把实情告诉他，就相当于给敌人雪中送炭。所以，我闭上了嘴巴。
不过就算我不说，从结果看来我在开始前就已经惨败……
“我不了解这种事情啊。女人唉，到底要我做什么才能原谅我呢。”
“是啊。我同样是女人，但是我连信吾先生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对不起，没能够帮上忙……”
“那样的话，假设小牧是我的妻子，我要怎么道歉，你才会原谅我？我想今天就跟她和好，给我个参考吧。”
“咦？！我……我是信吾先生的妻子？”
“说的是假设。”
只是想想，我的脸就差点烧起来。不过，我想要隐瞒自己的心情，于是装作冷静回答：“说的也是啊。”
我试着把自己和素未谋面的妻子换了个位置。要我的话，只要他直接道个歉我就肯定会轻易原谅他吧。再买个花之类送我的话，别说是原谅，重新喜欢上他都行。想到这里，他的妻子没有原谅真诚道歉的他，真是有够任性。
“要怎么做好呢？就这样别管她，说不定就慢慢冷静下来了呢。今天就这样喝下去，给彼此都留下一个晚上的时间冷静冷静如何……”
回过神来，我提了自己看来最惹对方讨厌的方法。吵完架的第二天，丈夫没有回家，只是想想就毛骨悚然。对方肯定火力全开。
明明他是真的很困扰……我真是差劲透顶。
“不回家实在是不好……不过，留时间冷静冷静或许是个不错的想法呢。”
他点一点头。
看他如此坦率，我胸口好痛。搞鬼的人是我，自己却感到了后悔。我站起来，逃也似地前往洗手间。
然后，我在洗手间像平常那样启动了“未来预测系统”。
——他和妻子离婚的概率。
——15.863%。
看到概率上升，我一瞬间感到欣喜，然后又马上差点被自我嫌恶击垮。烂透了的人才会幸灾乐祸。
总觉得，每当概率上升，我就会愈发讨厌自己。
我关掉手机屏幕，深深叹了口气。
◆◇◆
几天后，我打扮得比平时要仔细，离家来到马路边。身边是打扮得比我更漂亮的美香，在同为女性的我看来都相当有魅力。
针织连衣裙开口很低，乳沟若隐若现，衣服是紧贴身体的修身版型，刻画出身体的曲线。裙子下方伸出两条大长腿，穿的是黑色紧身裤却颇有几分娇艳。
而说到我，身上穿的是前些天买的千鸟格连衣裙。衣服很可爱，但我穿起来就感觉像是学生，完全出不来她那种魅力。马上就要去联谊，身上的打扮却看不出半点干劲。不过，我倒确实是跟打扮一样没干劲……
没错，我们现在要去参加联谊。可悲的是，我完全猜中了未来。我们和另外两位美香的朋友汇合，前往碰面地点的餐厅酒吧。
像祭典那样热闹的酒会就这样开始了。
我把笑容贴在脸上喝酒，随便附和附和偶尔抛过来的无聊话茬，往嘴里送些不怎么好吃的食物。不对，正确地说，食物肯定很好吃吧。美香很高兴地说是登上美食杂志的店家，所以味道应该有保证。但是，眼前的饭菜对我来说就是味同嚼蜡。总感觉非常没有意思。
这种时候，我再次被迫体会到，一起吃饭的人很重要。和信吾先生一起吃饭的话，肯定不管吃什么都是香的。
“信吾先生在做什么呢……”
我以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嘀咕道。这次也如往常，比起容貌普通的冷淡女人，男性那边更青睐漂亮又会说话的美香她们。那倒也是理所当然。我要是他们，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忘了你也在啦。”突然抛过来的这句话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我拼命做出开朗的回答避免尴尬，自己很倒胃口，周围判断没问题的这种氛围也很恶心。
——不愿意的话就拒绝比较好哦。
喝着红酒，耳边掠过他的声音，我抬起头。他明明不在这里，我却感觉他在轻轻拍拍我的背。
“美香，对不起。我喝的有点多，可以先回去吗？身体不太舒服。”
看到我找时机准备离场，美香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呃，好的。”
“真的很抱歉，我先走了……”
我逃也似地离开现场。账单早就提前结账，所以我可以放心直接回去。
“没事吧？要我送送你吗？”
听到背后有人不好意思地询问，我稍稍回头拒绝了他的好意。若是我真的欣然接受，他们只会觉得难办吧。
走到外头，寒风拂过脖颈。冬天马上就要跨越秋天降临。依恋肌肤温暖的季节，即将到来。
这种时候我当然不是去寻求肌肤的温暖，离开酒会只身一人以后，我的心情十分舒畅。
刚才先行离场或许会导致我被美香讨厌。我一直很担心她讨厌我，但是现在却觉得根本无所谓。要是因此被她讨厌，那就说明我们的关系不过如此。
“要去酉吉看看么……”
我高兴地如此念叨，这时感觉背后有人追了过来。
“等等，我还是送送你吧。”
那人气喘吁吁地从店里出来，他是那位联谊的时候最得意忘形的男性。两边铲青打扮过了头，时髦的服装用力过度，总感觉反而显得不好看。
他的目标本来是美香，而且进展过于顺利所以根本没怎么理我，找我又有什么事呢。
我脑中闪过不祥的预感，不禁叹了口气。
“不用了，我没事的。”
“身体那么不舒服的话，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回去。我送你回到家，不会到你家里。”
当面听他说这种别有居心的话语，我可不觉得自己是那种会点头同意的轻浮女人。
“真的不用了。”
我断然拒绝，也回答得比平时大声。但是，他就像是听不到一样。
“不麻烦！你说过家在附近吧？我准备现在叫的士。”
“请你等等！”
完全不理我是很难受，但是奇怪的男性别有居心地靠近也真的很困扰。我正要逃跑，他强硬地抓住我的手臂。
“请你放开！”
“一个人很危险。”
真的是不把我的话听进脑子里。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干嘛这么强硬。
“放开！”
我用尽全力把手臂往回抽。
“在干什么呢？”
突然，信吾先生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或许是被他的登场唬住了，不只是我，抓我手臂的人也停下了动作。我眨了几次眼睛，然后掐了掐自己的脸。
“好痛……”
“说真的，你在干什么？”
看我掐自己的脸，信吾先生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然后带着微笑向男人看过去。
“你找我妹妹有什么事？”
“啊……呃，她看上去不舒服，我正想送她回去……”
“这样啊。我来送就好，你可以回去啦。劳烦你费心了。”
或许是信吾先生那不容拒绝的笑容震慑住了他，铲青男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目送他离去，信吾先生叹了一口气。
“真是千钧一发啊。”
“对不起，真是帮了我大忙。非常感谢！”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刚才那个很危险，下次要小心点啊。小牧，你可是很可爱的哦。”
“说我可爱……”
“很可爱哦，所以要小心点。”
听起来像是对谁都能说的社交辞令，让我满脸通红。他没注意到我脸上的变化，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中途要掐自己的脸？”
“那是因为，信吾先生的登场方式就像电视剧里的一样……”
“咦，有那么奇怪吗？”
“不奇怪，是很帅气啊！”
“很帅气啊……那样就好。”
他露出微笑，眼角显出笑纹。我其实是觉得他就像是王子大人，不过说出来实在是太害臊了，所以选择保密。“王子大人”这个词语也太少女心了。
“总而言之，小牧没事就好。”
“信吾先生……”
他的声调差点让我误会，我慌忙摇摇头。温柔的话语再听下去，只会是内心的毒药。
“说……说起来！今天你在干什么？准备去酉吉吗？啊，但是，今天是星期四啊……”
“不，我今天不打算去那里。其实是我和同事已经在其他店喝酒了。你看，就在那边。”
他说着指出一家居酒屋连锁店。招牌上装着黄色的灯饰，很是刺眼。
“总觉得，信吾先生在周五以外出门喝酒，还真是少见呢。”
刚认识他的时候，我想知道信吾先生什么时候会去那家居酒屋，那段时间里问过他很多问题。那个时候他回答说：
“我决定好只在每周五出去喝。不过，欢迎会送别会那些就另当别论。我是喜欢在外头吃饭，但也不能没有夫妻的时间。”
他的话里都是对夫人的体贴，我听得心里难受。但是，话里展现出了他善良的本性，我的心再次被他夺走。
面对我坦率的询问，他露出苦笑：
“我们昨天终于是大吵了一架。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家都不好回了……”
“幸好同事邀请我。”他挠了挠脸颊，脸上是在笑，人却是在烦恼妻子的事。这副模样揪紧了我的心。
然后，我不小心吐露了真心话。
“如果我是信吾先生的妻子，我才不会让你因为这种事情烦恼……”
“这样啊。”
“是的啊！”
我强烈肯定过后，意识到自己搞砸了：这样简直像是在拐着弯告白。我是喜欢他，但是向已婚人士告白不过是徒劳，我不想做。我至今为止都是带着如上想法和他相处，然而……
“这么说，娶到小牧的人肯定很幸福啊。”
听他说了这种像是把我甩掉的话，我感到痛苦，握住了他的衣袖，稍用力抓住了触感舒适的布料，拼命摇头。我分明没用那么大的力气，手却是一抖一抖的。
我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用大手盖住我抓衣袖的手，温柔地把我的手从衣袖抽开，然后摸了摸我朝上看他的头。
“虽然我抱怨这么多，但是，我爱着妻子。”
“我知道……”
“嗯，你知道就好。”
他的视线就像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我低下头来，以免被那耀眼的光芒灼伤。我紧咬双唇，脸色潮红，眼泪夺眶而出。
唉，我失恋了啊。
我的心里只剩这个事实。
他看起来并不吃惊，估计是早就略有察觉吧。
然后，如今证据确凿，他给我打了预防针。
给予警告，叮嘱我说：继续下去也是无用功。
叮嘱我说：他爱着妻子，所以不能爱我。
结果，我还没能直言告白，就收到了黄牌。这样岂不是，一动也不能动。
“我身体不舒服，先回去啦。”
我快速说完，转过身去。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果然还是好温柔。
“路上小心。”
说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
“……我很高兴哦。”
他看上去很难开口，但还是把话说出来不让我受伤。
我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跑了出去。
或许是感到不甘心，或许是觉得凄凉，搞不清楚的情感从眼角溢出，在地面留下斑点。
我都没考虑道对方的情况，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果然讨厌我自己。
◆◇◆
这天夜晚是如此的残酷凄凉，然而早晨还是像平常那样到来。常言道，时间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不过这种时候不平等一下不也挺好。
我冷敷过哭到红肿的眼睛，像平常那样出门上班。工作地点的人看我样子不对劲，很是担心我，不过我什么都回答不了。因为失恋哭了一整晚，实在是过于害臊，我不知道要如何说明。
上午眨眼间结束，下午的门诊开始的时候，关系不错的职场前辈悄悄询问我：
“诗织，你没事吧？不行的话你就休息吧。”
“我没事。工作工作更能解闷。话说，我的脸色还是很奇怪吗？”
“我觉得已经比早上好很多了。算啦，有什么情况的话我来替你，欢迎来和我谈谈哦。”
“好的，谢谢你。”
我对前辈的关心表示感谢，接通响铃的挂号处电话。月底繁忙真是帮了大忙。至少在我工作的时间里不会思绪乱飞。
挂掉电话，刚好有一对夫妻来挂号。我看到这对夫妻，脸上绽开笑颜。
“今天也麻烦你了。”
她坐在轮椅上过来，推车的是戴着眼镜的丈夫，看上去是个温柔的人。她爱怜地抚摸着鼓起来的腹部，脸上洋溢的幸福甚至会传递给每个看到她的人。
“由梨女士，今天您也是和丈夫一起来呢。关系真和睦，好羡慕你啊。”
我跟她打了个招呼，她听完腼腆一笑，向大厅前进。
听说由于事故的影响，有些她的腿有些不太好使。正常行走还是可以的，不过今天大概是碰巧不舒服吧。
我以羡慕的目光盯着两人和睦的背影，试图想象自己的未来也是如此，却失败了。即使想象也没有对象。
由梨女士的身影消失在大厅里，这时一位阴沉的女性来到挂号窗前。年龄大概是三十岁多一点。她一句话不说，把保险证放在台上。
“这次是怎么啦？”
我把挂号单交给她的同时询问道，她有气无力地回答：“我可能怀孕了……”藏在短发下的表情总感觉有些苍白。
看她这副模样，我把笑容贴在脸上，心里却在叹气。她或许不想要肚里的孩子。确实很令人难过，但是一天里这种人会有好几位。
她接过挂号单，摇晃着坐下椅子。趁她还在填写挂号单，我先确认放在台上的保险证。
健康保险被保险者证
姓名 高桥环
被保险人姓名 高桥信吾
看到上面写的名字，我屏住了呼吸。
高桥信吾
不管我确认多少次，上面的名字都还是这个。
也可能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我抱着希望看向填写挂号单的她，好像正好填写完毕。
“这样填可以吗？”
她说着把左手伸过来，上面戴着和小鸟模样的戒指，和他的一样。
“这个戒指……”
我的嘴唇因吃惊而颤抖，自然地说了出口。听到这句话，她看向自己的左手。彼此的视线都停留在戒指上，我慌忙把话继续说下去。
“真……真是少见的设计啊！”
“啊，是的。这是结婚的时候我和丈夫两个人设计的……”
这个瞬间，她露出笑容，然后又眯起眼睛想起什么似的，慢慢地摸摸起了戒指。
“和他同居的时候，我和他养了一只小鸟。那只小鸟打架受了伤所以飞不起来。小鸟现在已经不在了，但是我们按着样子设计了戒指。实际上，我们交往的契机也是这只小鸟……所以，他说这对戒指的设计是，要我们时刻记得刚交往时的心情，心里想着彼此，互相支持……抱歉，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吧。”
她说着嘴角露出笑容。这肯定是无法替代的美妙回忆吧。在局外人的我听来也是非常不错的故事。
听曾是情敌的人聊起他们相爱的故事，我的内心却比方才轻松了下来。相反，我感觉自己还从她身上分享到了幸福。这是因为我明白，他们夫妻的关系非常好，思慕彼此，没有我插入的余地。
我输得很彻底，真是彻底的惨败。
粉身碎骨，惨不忍睹。
“好棒的丈夫啊。”
我带着满脸笑容如此说道，然后环女士的表情马上低沉下来。
“嗯，确实很棒。”
声音里带着点哭腔。
“环女士？”
“……不好意思。”
下个瞬间，眼泪从她的大眼睛里掉出来。
我只能看着眼泪悄无声息地接连落下。
她擦了好几次眼睛想要止住泪水，但思绪一旦决堤便无法停下，不到几秒她就开始哽咽起来。
她嘴上不停地道歉说“对不起”。我不禁凑近她身旁，递出带在身上的手帕。然后，我拜托前辈替班，把她带到大厅里也很少有人注意的地方，让她坐在沙发上。
一段时间以后，她冷静下来，我轻声询问道：
“你还好吗？”
“嗯……我自己心慌意乱的，真是对不起。”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掩饰悲伤，脸上没有聊起戒指时的光亮。她一句话不说，把手放在自己的下腹部上。
“呃，难道说肚子里的孩子……不对，应该还是……”
“放心，肚子里的孩子是丈夫的。”
我慌忙止住了冲口而出的询问，不过她还是察觉到了询问的含义。她露出为难的笑容回答了我，并没有生气。
然后，她就这样缓缓地继续诉说。
肚子里的孩子是丈夫的。
但是，她最近经常和丈夫吵架，每天都谈不到一起。
回家很晚所以怀疑他是不是有了其他的女人。
要是如此，他会不会叫我别把孩子生下来。
听上去像是，她把自己整理不出来的想法，给重新整理了一遍。
“说想要两个人永远在一起，好不容易才有的孩子，所以我想要生下来……”
她的内心肯定充满了不安。我握住她那微微颤抖的手，给予她温暖。
“温柔的人，谢谢你。”
“我算不上什么温柔……”
我到昨天都还在祈求她的不幸，所以这句话对我来说很沉重。我配不上这句话。我是糟糕透顶的人。
“总之，和丈夫谈一谈怎么样？从你的话里听来，你丈夫应该非常体贴你……”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口吻向她提建议，她对此点了点头。
“说的是呢，得谈一谈才知道后面怎么办……今天丈夫早点回来的话我就跟他谈谈。他每周五都很晚回来，感觉我可能跟平时一样睡着，不过我今天加油醒着等他。感觉今天不谈，后面可能就会说不出口……”
她说着露出笑容。
这时，头顶的广播安排她前往诊室。
◆◇◆
这天晚上，我来到那家居酒屋门前。手上捧着很大一束花，心中怀着坚定的决心。
没错，我是来重温失恋的。
穿过蓝色的门帘，年轻临时工像平时那样精神饱满地欢迎我的光临。居酒屋面积不大，一眼就能马上找到他。所幸今天除了我们以外只有一位客人，那位客人还烂醉如泥地趴在台上。这样一来，就不会被别人打搅了吧。
我鼓起全部的勇气，站在他面前。
“信吾先生！”
我喊得很大声，那位烂醉如泥的客人都跳了起来，眼前的信吾先生也瞪大眼睛僵住了。
“可以，借你一点时间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事？呃，要到外面说吗？”
大概他从我的样子察觉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吧。他露出微笑，像是在担心我，打算和我去到店外。这种时候都还在担心被甩的我，他真是个温柔又出色的男人。
“没有关系。不用担心我，因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样。”
“是的。”
我简短回复以后，用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我把自己的心情，把一直以来对他的喜欢，全部喊出来：
“我喜欢信吾先生。不是朋友那种喜欢，是对异性的那种喜欢！我很喜欢你！！”
听到犹如灵魂呐喊的告白，他暂且保持沉默，我红着脸低着头等待。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听声抬起头来，看到他为难地皱着眉头。即使如此，他还是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多半是他的温柔使然。
然后，他微微摇头，很是抱歉地说：
“我很开心你能喜欢我。但是，我爱着妻子……对不起啊。”
“嗯，我知道的。”
告白的回复早已决定。我也早已充分理解。但是，这句话还是很沉重，绞紧了我的心。
“真的很对不起。”
“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个确切的结果。”
和心中的痛苦相反，我露出了笑容。“附身的鬼怪退去”肯定说的是这种情况吧。我还是第一次希望自己被甩，这样我便能心无旁骛地支持环女士。
我抬起头，把带给他的花束向他递出去。
“请你收下。”
“抱歉，这个也……”
“不是的！花不是给信吾先生的，是给夫人的！请你说是自己送的然后交给她！”
“咦？”
“我觉得没有女人会讨厌花。然后，女人说的‘别管我’就是‘要管我’的意思，请你记住！还有，我这样说或许很矛盾，吵完架第二天请你快点回家！把问题拖长也不是好事！”
我把手上的花束强行推给信吾先生。他来回看了看花束和我，眨巴眨巴着眼睛。
“我是要请你们快点和好！今天由我请客，你就给我快点回家！”
“咦，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不是才说了‘我爱着妻子’，这样的话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个更优先！”
我简直是以威胁的方式把话说出来，然后他僵了几秒钟便慢慢站起来，拿过挂着的公文包。
“是的啊，谢谢你。”
我望着他从店里冲出去，重重地坐到椅子上。不过是一场告白，我却有种完成一项大工程的心情。
我拿出手机，像平时那样启动“未来预测系统”。
——他和妻子离婚的概率。
——2.589%。
看着这种概率，屏幕突然渗出水来。轮廓模糊，看不太清楚数值。
“你很帅气哟。”
店主那嘶哑又浑厚的声音盖过我的抽泣声。
我讨厌我自己，非常讨厌。
但是今天，我稍稍喜欢自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