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笔和木剑
听到铃声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那铃声敲得响亮,仿佛在催促人快些出来。
是月华。
珠会把埋在被窝里的脸缓缓抬了起来。
夏天渐盛之际,青楼女子居住的长屋被运河支流带来的又腥又热的湿气所笼罩。在休息日,珠会本来会睡到下午,但在这样的闷热下,根本无法入睡。从刚才开始,她辗转反侧,在断断续续的梦境与汗涔涔的被褥之间几度反复。
铃声再次响起。
“嗯啊……”她随口应答道。
从肚子的空虚感来判断,现在大约是正午之前。正好,该起床了,虽然脑子里这么想着,身体却不愿动弹。总算艰难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这间平日里习以为常的房间,本来的破败感突然显现出来。天花板上新鲜的漏雨霉斑,梳妆台的镜面早已变形,也不知道是哪个时代的破烂,最后一滴都被榨干的香水小袋散落一地,墙壁上挂着各种色彩的招福画,实在是对这破败感徒劳的抵抗。
铃声第三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粗暴。
“啊,你这样拽会弄坏的。”
珠会的地位并不足以得到独立房间。房间的对面还摆着另一张床,可是它的主人竟在两天前跟客人私奔了。床头缝着剪纸人偶,这是妓院请来的巫婆施下的追回妓女的咒语。珠会不清楚那种玩意儿到底有多大的作用,但她知道里久姐姐应该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房间了。新来的姑娘应该不久后就会填补空缺。
铃声响个不停。
“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说起来,月华已经很久没来了。
感觉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
想必攒了很多话要说吧,珠会对扰民的铃声无奈苦笑。虽然今天有些事要办,但在此之前,去茶馆听听她有何谈资也无妨。她打了个大哈欠,想要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头发,但还是放弃了。这副模样可绝对不能让熟客看到。
她推开屏风,横穿房间,打开门口的推拉门,
“等一下,那个呼叫铃最近才修好的哦。”
“有破绽!”
木棒一挥而下,重重地敲在了珠会的天灵盖上。
珠会眼冒金星,抱着头蹲在原地,怒火中烧。
“你在干什么,笨蛋!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珠会大叫着站起来,后半句话却噎在喉头。
那里站着的,确实是月华。
她奇异的装束令人惊讶。由于工作的性质,珠会对男性的服装非常熟悉,却没有立即认出月华所穿的正是武术的练功服。布料过于奢华,而且下摆的蟒蛇刺绣也很眼熟。难道她真的毫不犹豫地把那件一直穿着的昂贵常装改成这样了吗?
更离谱的是,此刻还压在珠会头上的木棒,既不是扫帚把,也不是推拉门上的门闩。尽管不懂兵器好坏,但月华手中的木剑绝对是上等货中的上等货,是从蚊母的古木风化后剩下的芯材中削制出的一等品。
“好久不见,珠会。没有我在,你寂寞了吗?”
月华一幅无畏的表情,语气中带着些许自命不凡。珠会忘记被打的疼痛和愤怒,再次从头到脚打量着月华的模样。
“这是什么啊?”
月华挺起胸,抛出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你问得好。”
“这就是剑!”
她的笑容,就像最喜爱的玩具被夸奖了的孩子。
*
元都夏日的天空太过湛蓝,蓝得发黑。西风裹挟的沙漠热浪还要持续三个多月才会散去,街道上出现让人不由驻足观赏的海市蜃楼,运河的水流浅到能明显看出沿岸土墙上苔痕,以至于无法供人跳水。这个季节,水运会使用名为“夏姿”的小型平底船,即便如此,船只搁浅事件仍时有发生,码头工人们每次都需要在桥头或是河边的道路上抛下绳索,将船头重新拖回航道。他们高声唱着粗鄙的劳动号子,俨然成了元都夏天的一首风景诗。
珠会常去的三福馆里,客人只有平常的一半。珠会听说店主似乎因中暑昏倒后,就立刻掉头离开了店铺。珠会对茶的品质非常挑剔,但怕被说成是矫情而瞒着姐妹们。没有论户泡的果铃茶,三福馆跟只有看门人而没有风情的青楼没什么两样。不过附近也没有其他合适的店,无奈之下,她正想着要不要去端真道的莲家,这时月华指了指西瓜摊。大西瓜摆满车厢,配上树荫和摆放整齐的长椅,极其简单清爽的盛夏生意。只要递上两枚铜滴,摊主就用仿佛在砸碎西瓜般的手法挥舞菜刀,随手递来一块够两只手拿的大西瓜。看起来其他客人都是男性,但珠会并不太在意,而月华则根本不会在意。
“你啊,要么吃,要么说,选一个吧。”
月华笨手笨脚和西瓜“搏斗”的样子让人扶额。她两眼放光地盯着多汁的果肉,每咬一口,汁水都会滴滴答答地洒在练功服的膝盖上,嘴塞得满满当当还要说话,以至于半句也听不懂。即便如此,月华还是全神贯注地继续说——那天,和珠会分开后,她发现钱包不见了。在寻找戏班时迷了路。兜兜转转之后,终于来到贫民窟深处的运河边。巨大的月亮,亡魂般的翅祸虫光,还有手持双剑的蓝眼男人。
“也就是说,”
珠会将对话再次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
“你看到那个人在练剑,动作很帅,所以你也开始学剑术了。是这样吗?”
月华一边嚼着西瓜,一边开心地咧着嘴,用力地点了点头。
珠会瞪大眼睛看着她,忍不住“噗哈”一声笑了出来。她笑得扭来扭去,几乎要从长椅上摔下来,惹得周围的客人们都惊讶地看着她。而月华一脸不悦地站了起来。
“这、这有什么好笑的!”
“抱歉,其实也没什么……”
终于停下大笑的珠会重新坐回长椅,抬头看着月华。
“不过嘛,确实像你会做的事。”
说完,她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月华气得转了个圈。
“珠会,你是因为没亲眼见到那个男人的技术,所以才那么笑!”
“啊对,幸好我没见到。”
那句敷衍的话再次触怒了月华,她伸手抓住靠在长椅上的木剑。珠会以为又要挨打慌忙护住头,但月华却忙着四处张望,从小摊的老板那里借来一把扫帚。那是一把用来清理顾客吃剩的西瓜皮的小扫帚,长度不过孩子的腿那么长。
不仅是珠会,就连摊主和周围的客人都在好奇地注视着。月华右手握着木剑,左手拿着扫帚,慢慢地挺直了背。
“看好了,妾身这就演示!首先是这般架势!”
月华将左手反握的扫帚背在身后,右手木剑举至眉间。这是起手式。
“接着是这样!”
回身刀势之后是崩剑。
“这样!”
顺步双突。
“这样!”
把剑之后是扬门扫腿。
然后,月华开始了奇特的舞蹈。她那蹩脚的剑法连外行人都能看出破绽,夸张的踏步就像是边疆蛮族的求雨仪式。且不说扫帚,原本应该用双手持握的木剑对她来说太重了,每次向右挥出一刀,姿势就会摇晃不定。月华的表情却认真无比,周围起初看傻眼的观众们也渐渐为她喝彩起来。
“哈啊!”
“真棒,小姑娘!”
“嚯!”
“加油!”
最终的跳跃——抱月飞脚燕形,更是令人忍俊不禁,观众们毫不吝啬地鼓掌欢呼以示回应。月华喘着粗气,得意洋洋地回头,仿佛在说:“怎么样,懂行的人都看得出来吧。”
珠会心里暗想:完了,这下麻烦了。
这情况,相当严重啊。
“然后你就整整一个月都躲在家里,专心练剑术是吗?”
月华重新坐到珠会旁边,狠狠地咬了一口剩下的西瓜。
“亲了哈几个疏忽。”
“所以是什么?”
咕噜噜,咕咚。她喝了一口水,咽下去后继续说道:
“请了好几个师傅,但总觉得合不来。现在暂时就跟着一个叫参涡的老头。他可是六身仙合剑的高手。听说过吗?”
珠会耸耸肩心想: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瞥了一眼月华,发现月华正朝着别处,嘴里还在不停地嚼着西瓜籽,似乎怎么也学不会把西瓜籽吐出来。再仔细一看,月华的胳膊以练功服袖子为界,晒成了两种颜色,秀气的鼻尖上也微微有些脱皮。
原来如此,确实一直在练习呢。
贵族或大商人的家庭中,让女儿学习武术并非罕见之事。珠会眼前浮现出月华随心所欲、任性妄为、挥金如土地把前来教她的师傅一个个换来换去的样子。眼下这位老头,想必是看中了高额的报酬,是个什么都不做,只会对月华的一举一动拍手称赞“真了不起!”的应声虫罢了。所谓剑术大师,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所以,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
“怎么可能,”月华摇了摇头。她再次拿起木剑,猛地一挥,气息也急促起来。
“妾身的剑术也小有成就了,打算和那蓝眼睛切磋切磋。”
“哈?!”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珠会目瞪口呆。
“诶,那个,那家伙很强的吧?”
“妾身也很强哦。”
珠会无言以对。无论是剑术还是其他技术,如果能在一个月内精通,那又何必勤修苦练呢。刚才的扫帚舞也能说明问题了,月华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呢。
而且,还有一个绝对不能忽视的问题——
“喂,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嘛,这么正式。”
“你知道那家伙的蓝眼睛意味着什么吗?”
月华点了点头。
“狗有时候也会有那样的眼睛。”
“不是这个意思……”
“好像叫‘言语’吧。”
她一脸不满地说:“我早就知道了。”然而,她满脸写着“其实是最近才从某人那里听说的”。珠会接着说道:
“不,我说的是,你真的明白所谓的‘言愚’是什么意思吗?”
“白阳山的山里人。”
月华有点不安地回答道:“我是这样听说的,难道不对吗?”她以试探的眼神打量着珠会的表情。
果不其然,珠会不禁朝天仰望。
月华完全不了解她心中的对手究竟是什么身份。
就身份的尊卑而言,珠会不过也是青楼女子罢了。名声在外的大篱*的金头牌另当别论,但珠会的地位还远远不够,经常被路人唾弃,或者有人把找零的钱丢在脚边羞辱她。珠会和月华并肩而坐啃西瓜的场景,在世人看来绝对是惊世骇俗的组合。
*注:江户吉原最负盛名的妓院。入口处的格子即篱,吉原有规定根据店前的结构来表示妓楼的等级。篱的高度达到天花板的称为大篱、总篱。
月华的不懂世故,大概是教养良好的体现。
月华在被问及言愚的含义时,仅仅字面上解释说是“白阳山的山里人”,然后到此为止,之后的事情让月华自己做出判断,这样教导她的人真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虽然常因经验极度不足而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但珠会认为月华本质上是个聪明的孩子。
“对了,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啊?”
“切磋是没问题,但我还不知道那蓝眼睛究竟是谁,住在哪。我以为珠会知道,所以才来问的。”
撤回前言,这家伙可能真的只是个笨蛋。
“对不起,为什么你觉得我知道那家伙的下落呢?”
月华的嘴半张着,一脸茫然。
“你不知道吗?”
“所以,你为什么觉得我知道啊!?”
“那、那、那蓝眼睛到底是谁呢!?妾身要去哪里才能再见到他?”
所以明明不知道啊——珠会被月华用力摇晃着胸口,感到一阵无奈。看来月华认定,珠会对城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珠会,妾身每次上街不都是你带着到处逛的吗!妾身非得见蓝眼睛不可!”
“啊!”
那时,一个念头闪过珠会的脑海。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嘿,名字是什么来着,就是你经常炫耀是天下第一的老爷爷,那个据说非常厉害的——”
听到那里,月华不知为何露出了生气的表情。
“群狗?”
“对对对,就是他。不要问我,你还是去问问那个人吧。他不是特别厉害吗?肯定对那边的圈子也很了解吧,应该也有调查的渠道吧?”
月华撇过头,哼了一声。
“哼。那个骗子,我才不想问。”
“什么情况?怎么了,吵架了吗?”
“什么吵架不吵架的!我一开始就是去找群狗的”
“找他干嘛?”
“让他教我剑。”
原来如此。如果身边已经有天下第一的高手,那么找他应该最快。
“群狗明明一开始答应了,结果突然反悔,不管我怎么求他也不肯答应。珠会,你也觉得他很过分吧?”
“嗯,那个……”
怎么样呢。毕竟这只是月华的一面之词。
“所以,我再也不跟群狗说话了。”
月华再次扭过头去,气鼓鼓地噘着嘴。珠会叹了口气——月华一旦倔起来,谁也劝不动。但眼下她也想不到其他好办法。她觉得,月华还是应该放下莫名其妙的倔强,去问问那个天下第一。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珠会抬起头,透过树荫间的斑驳光影,看了看阳光的角度。
似乎待得有点太久了。
“那没办法了。好了,我差不多要走了。”
珠会从长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月华像被什么东西冰了一下背,突然转过头来。
“等、等等!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
啊,还没说吗?
“我现在有事要处理。抱歉,今天就到这里……”
月华突然一把抓住珠会的衣角。
“又来了!珠会总是在关键时刻不知不觉地溜走!”
“这、这也没办法啊。因为我被衙门里的官差叫去了。你也快点回家去找老头子商量商量吧。”
“不要!”
月华摇了摇头。
“求你了,帮我找蓝眼睛!”
珠会心想:“又来了啊。”
她不知道被月华的无理取闹纠缠了多少次。但珠会也无法无视官府的传唤。下午一点去来砂的衙门,金灯楼的主人也再三叮嘱过。
话虽如此……
看着月华那张夹杂着倔强与不安的的脸,珠会心中明白,如果放任不管,月华肯定会独自一人前去寻找蓝眼睛。若是她四处打听言愚人的去处,被人厌烦,倒也罢了;最糟糕的是,她可能会一时冲动,再一次跑到那个相遇的地方,那个河边的火葬场。月华貌似无所谓地逞强,但一个浑身透着富家小姐气息的年轻姑娘,能踏入贫民窟的深处然后安然无恙地走出来,真是奇迹了。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明白了,那就这样。六路门的参道,你还记得吗?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为了抢包子吵架的地方。”
月华睁大眼睛,连连点头。
“就在那里等我。我这边的事情不会拖太久。不过你要答应我,我到之前不许离开参道。你可以逛逛周围的小摊,应该不会太无聊,最迟等到根连堂的八点钟敲响之前,我一定能赶到。行吗?”
月华的表情一下子明朗起来。她似乎想说“没问题”,但又慌忙闭上了嘴。
“包、包子我请!想吃什么?”
嗯,珠会苦笑着想了想。
“那就寒州猪肉包。”
“知道了!快点来,不然我就全吃光了!”
珠会挥了挥手,转身离开。她从茂密的林荫走到炙热的阳光下,脸上瞬间被流出的汗水,和路边的尘埃都搅得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寒州猪肉包吗。
珠会不禁感叹,自己还真是心软。
腕环叮当作响的女郎走开后,穿着花哨练功服的小姑娘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剩下的西瓜,拿着木剑起身离开。本以为她要直接离开,没想到她却抓住摊主,问了些什么。坐在长椅边的罗寸听不清对话的内容,但看老板指的方向就明白了——女郎提起六路门的参道时,她点头如捣蒜,结果原来连路都不认识。
一个心血来潮学剑的富家傻丫头。
终究如此罢了。
“禄长也感兴趣?那丫头。”
面对胡久梨的提问,罗寸勉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表示否定。
禄长,是罗寸曾经的阶级名。年过三十五的他,在沙漠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双目混浊,短发几乎全白,健壮的手脚蜷缩在一起,别扭地坐着,像一尊严厉的神像。而胡久梨则像是个和善的书生。总是笑嘻嘻的娃娃脸与禄长相比,仿佛一对面貌迥异的父子,实际上他们的年龄差距并不大,不足十岁。
“刚才的扫帚舞,是五来剑的第二路吧。”
“不对。”
“少来。”
“五来剑不持双刀。”
“不过,那是崩把横劈攒的五行连环吧。”
罗寸微微眯起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刚才那个小姑娘的动作。
不,
罗寸心想,果然还是不对。五来剑如同罗寸的手脚,胡久梨把那扫帚舞指认成五来剑,就像把陌生人仿写的字迹硬说成是他写的一样,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他并不否认那小姑娘的“扫帚舞”在形式上与五姿五行相似。
然而,在其内部运转的是完全不同的术理。五来剑的第二路,不过是给这种术理披上了一层练功法的外衣罢了。
那不是五来剑。
藏在那扫帚舞背后的,是与五来剑完全不同的“某种东西”。
“哎,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罗寸立刻回绝:
“别多事。”
胡久梨故作惊讶,露出坏笑。
“哎呀,你以为我会对那孩子做什么吗?”
罗寸目光移向别处。小姑娘和女郎坐在罗寸面前的右手边,距离长椅大约两个座位的地方。在一群男客中,两人的声音格外引人注意,而一边嘴里塞满西瓜一边说话的小姑娘的谈话内容,也不难听清楚。
那个在火葬场上练功的”蓝眼男”究竟是什么人呢?
胸口深处忽然有种点燃黑暗中尚在冒烟的余烬般的感受。
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原来内心深处还残留着这样的感受。
罗寸经历过两场战争,见过无数豪杰。
他们之中,不乏实力凌驾罗寸之上的人。
可这些强者们很少能左右战争的胜负。无论那些声名显赫的高手,是站在敌人一边还是站在盟友一边,战局也几乎不会有什么不同。在表面的战斗和暗地的行动中,决定战局的始终是后勤保障和战前计划。个人的实力充其量不过是“个子高”或“鼻子圆”之类的微不足道的特征,会在残酷的战争中被碾个粉碎。强者们也会被数量压制,被流矢贯穿,因旧伤复发而倒下,因饥饿而瘦弱憔悴,像虫子一样死去。
火葬场的人是谁并不重要。
如果对手太强,避开就好了。
如果非战不可,就趁人熟睡时发起偷袭,或者下毒。两个男人持刀比划争论谁强谁弱的幼稚言行,早应丢在遥远的战场上了。
“看吧。你果然还是在意。”
胡久梨盯着罗寸的侧脸,忍不住笑了出来。
“嗯,是啊。毕竟千寻众解散已经六年了呢。”
“七年了。”
“咦,是吗?算了。禄长,你可能不知道,如果那些地头蛇一起去一些不正经的酒馆,还真的会遇到不少这样的家伙。喝醉了之后就开始吹牛,说什么自己认识千寻众的幸存者,还说自己学过千寻五来之类的。”
胡久梨手托着下巴,目光投向眼前往来的人群,仿佛在怀念过去。
“不过,刚才的扫帚舞确实让我吃了一惊。禄长你总是悄悄练习,但我可是自从千寻众解散以来,头一次看到别人使五姿五行连环。嘿,那丫头说的蓝眼男你觉得是什么来头?那火葬场要饭的言愚到底哪儿学来的五来第二路?”
罗寸心想,“果然问到这儿了。”
罗寸看来,小姑娘的扫帚舞背后潜藏的术理并不是千寻五来本身,而是借用第二路之形的别的流派。
倘若如此,就意味着五来剑术曾经外泄过,至少部分技术已经融入了火葬场那男人的流派里。不过,真有这等事吗?自五来剑成为千寻众的拿手绝技后,何曾沦落为市井剑术。
古时候,五来剑是马厨地区的本土剑法。
关于创始者说法有很多,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卯国前身素佛国的来王时代,涌现出了一位名叫姿兰的高人,他逐渐声名鹊起。卯家掌握政治实权后,姿兰作为武臣伦院的情报武官,不断在各地征战,组织手下高手,创建了进行破坏活动和情报收集的特务机构。这便是后来千寻众的前身,姿兰的五来剑也巩固了其千寻众的主力剑法地位。
以马厨地区为中心,民间传承的五来剑称为“马厨五来”;千寻众内部秘密传承的五来剑称为“千寻五来”。战乱时代,马厨五来逐渐被各种新兴武术埋没,反观千寻五来,则在丰富的实战实践和单向的技术流入中发展出独特的风格。胡久梨提及的崩把横劈攒的五行连环也是千寻五来的独特把式之一。
卯室官方至今仍不承认千寻众特务机关的存在,但他们的剑力在整个卯朝始终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巅峰时期的其成员达到了两千人,入伍的同时便在延霸山的奥殿中将本名祭奠,并以“无名氏”的身份执剑。千寻众一直在暗中支撑着这个国家血腥的历史。
但是,那也是遥远的过去了。
白阳天动乱的平定之后,周边的火药桶都已平定,卯国开始了建国以来的首次裁军。尤其是作为黑暗历史的见证者,千寻众其存在本身被视为危险,因此卯国制定了长期解体计划,逐渐剥夺其爪牙和头脑。这一时期卯国内频繁发生重要人物暗杀事件,这些事与千寻众之间的关系,至今仍是城里讳莫如深的话题之一。真相仍然笼罩在黑暗中,但仍有那么一两个人,想让即将被历史抹去的死神军团再做最后一次工作。
卯国百姓相信,名为千寻众的可怕秘密集团至今仍然存在。
这个词已经成为人贩子的代称,常常被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至今保留着词语的生命力。
但罗寸知道,实际上千寻众已经不存在了。七年前,在武臣伦院一隅只剩下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的房间被封印,最后的三十七人没有约定再会便四散而去。罗寸身边尚有四名部下一起行动。
这四人中,一人去世,另外两人离开了。
“啊啊,还在这儿转悠呢。禄长,真的不搭个话吗?”
小姑娘的差劲记性让摊位老板苦不堪言。看不下去的胡久梨正想起身,罗寸却只是说了一句:
“别管。”
若那小姑娘知道火葬场男子的身份和下落,倒是另当别论。
但从对话得知,她们连男子的名字都不知道,两个女人结伴搜索,想在贫民窟找出个乞丐,无异大海捞针。所以没必要继续探查——
——看好了,妾身这就演示!首先是这般架势!
突然,罗寸的表情凝固了。
“胡久梨。”
“什么?”
“那丫头是什么时候看到了火葬场的男人?”
“诶?嗯……”
胡久梨瞥了一眼罗寸,那眼神仿佛在说,直接问问那孩子不就好了。
“听她们的话,那是过去很久的事了。翅祸虫的季节应该是春末吧?她们的口气就像是很久没见面一样,而且不是说之后在家里闭关练习了一个月来着?”
女孩手持扫帚和木剑的坚定表情,清晰地在罗寸的脑海中浮现。
是的,罗寸确实听到了。
那姑娘说:“让你们见识一下。”
一个月前,只匆匆瞥过一眼的套路。
胡久梨一看这个动作就知道“这是五来剑的第二路。”罗寸则察觉出其背后与五来剑完全不同的术理。这不正说明,那姑娘虽然动作笨拙,却抓住了男人动作的本质并且重现了出来吗?
“喂,发生了啥?”。
胡久梨察觉到了异常,小心翼翼地问。罗寸猛地回头看向摊位,刚才还在那里的少女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不见。摊主刚把路线解释清楚,正瘫坐在圆凳上。
“哎呀,那丫头已经走了吗。”
胡久梨赶忙四下张望。
“要我去找找吗?她大概还在附近。”
不,
太高估她了吗?
记性好的人比比皆是,擅长模仿的人也不在少数。那扫帚舞的本质终究在于火葬场男人的技巧,而少女只不过是不完美的“影子”,是朦胧的“镜子”罢了。
这时,
“来得真不是时候,总算现身了。”
胡久梨尖利的咋舌声将罗寸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从乐山门一家廉价旅馆的方向走来。他蓄着胡须的瘦削长脸显得十分憔悴,头上戴着的鲜红色雅帽显得格外不协调,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某种暗号。
“宁马帮那伙人也真是够损啊。这摆明就是在刁难吧。”
胡久梨压低声音笑道: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大叔,怎么看都不像是猛足的高层啊。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不会错。就是他。”
“真的?我可不想再遇到上次那种事。”
“没问题。上面也谈妥了。”
红帽男子先是从摊前一晃而过,随即又折返回来,从老板那里买了个西瓜。他按照指示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椅子上,虽然特地买了西瓜,却一口也没吃,只是眼珠不停地转动,窥视着周围的情况。
胡久梨弯下身子,抱起长椅子下人头大小的酒坛,站起身来。
“那我先回去了。”
胡久梨转身离开,片刻后,罗寸也起身了。他绕过凌乱排列的长椅,像一道影子滑过地面,无声无息地站到红帽男人的身后。
“别回头。我是宁马的人。”
红帽子吓得浑身哆嗦。
“得、得救了,求求你,从昨天开始一直这样,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直在跟踪我,那家伙肯定是——”
“闭嘴。”
就在那时,正在过街的胡久梨与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相撞,酒坛摔落在地。
陶器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还有胡久梨的惨叫声和工人的惊呼声。
一边是文弱的书生,一边是满脸横肉的大汉。小摊老板,长椅上的顾客,以及路人,全都屏住呼吸,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喔,对不起哥们,你没受伤吧?”“没事,是我没看路。先站起来吧,啊,该死,把这么好的酒弄洒了,真对不起。”“不不不,没事,我老爸就是个酒鬼,我老劝他要适可而止,可他根本不听,这次摔坏了,说不定是祖宗显灵呢。”
停下脚步的人们又开始走动,摊贩老板转身拿起插在案板上的刀。长椅上的客人们也把目光转回,重新投向咬了一口的西瓜上,胡久梨和工人挥手道别。
只有红帽男人的时间,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他坐在长椅上,姿势与酒坛破碎前别无二致,在其背后早已空无一人,贯穿延髓的凶器是一根与儿童筷子差不多长的针。他的头微微低下,鲜红色的雅帽即将滑落,松弛的嘴角中吐出长长的口水,膝盖的西瓜上落下了第一只苍蝇。
*
月华并不是喜欢上了剑。
而是喜欢上了那个男人。
说白了,就是一见钟情。
珠会是这样理解月华的这番话的。这也是为什么她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大笑不止,以及为什么没有阻止坚持要比试的月华,还有为什么最终屈从于月华的恳求而答应帮助她寻找蓝眼睛的原因。
简而言之,爱屋及乌。
孩子气的月华大概难以分辨其中情感的区别。
珠会是这样想的。
然而,
前往衙门的路上,珠会看着熙熙攘攘、酷热难耐的人群,不禁皱起了眉头。
即便自己出手相助,也不可能在这偌大的元都里找出一个男人。虽然蓝眼睛是重要线索,但同时也是找到他的桎梏。这个男人的年龄和身高,月华所说的都很模糊,就算说他是双刀高手,也无法仅凭外表判断。
不过,只要摸一摸手就知道了。
男人的本质会表现在他们的手上,珠会通过全身的肌肤明白了这一点。虽然青楼的客人免不了撒谎和吹嘘,但无论是卖苦力的伙计想要冒充学者官员;还是平时只握笔和筷子的小白脸想鼓吹虚假的英雄气概,珠会只需要摸摸他们的手,便能一一识破。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自己的能力,只要是花街的女人都能做到。大家虽然都看透了客人的谎言,但并不会一一指出。更何况金灯楼的客人中还有很多武人,珠会有着绝对的自信,自己绝对不会弄错剑士的手。她不知道元都里有多少蓝眼睛的男人,但兼具蓝眼睛和剑士之手的男人应该没几个。
果然,还是得先找蓝眼睛。
明知是徒劳,珠会却一边走一边确认擦肩而过的路人的瞳色,不禁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可笑。哼,反正我就是个老好人——一旦想开了,心中突然就开始担心起留在街上的月华。她会乖乖地在六路门的参道上等着吗?
来砂的衙门有点像稍微扩大了的马厨武家宅邸,四周环绕着高耸的石墙和护城河。据说在元都成为战场时,五十名士兵能在这里坚守一个月。但周围的居民们都隐隐约约知道,常备的粮食和其他物资,总会被官员贪污,最后不知转手到哪里。护城河边的小路上,伤残军人们蹲坐着,故作姿态地露着缺失的手脚,而面相不善的门卫则用异样的目光盯着珠会,一眼便看出她是妓女。珠会自己也不想来这种地方。
珠会此行的目的是协助制作嫌疑人画像。
说实话,珠会早已隐约察觉到,与其同住在长屋的里久最近打算“飞走”。里久的私奔对象是一家与金灯楼有生意往来的店铺的经理,那人曾多次成为珠会的客人。这位经理贪污了大笔钱财后潜逃,店主报了官,于是妓女和经理的私奔便成了需要官员介入处理的正式案件了。如果追兵只是地痞流氓,或许还有机会逃脱,但毕竟没有足够的钱财,逃亡到别处后生计也成问题。珠会心想,这种故事在花街柳巷里随处可见。
愚蠢的里久姐。
可怜的里久姐。
衙门的官员决定发布搜捕令,并要求金灯楼派人来指认逃跑妓女的相貌。长屋的管理选中了与里久同住的珠会。
珠会向门卫说明了事由后,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官员把她带到了主屋的角落里,一间储藏室一样狭小的房间。
虽说这是她第一次协助制作嫌疑人画像,但是被传唤来却遭如此对待,实在太过分了。难道因为自己是青楼女子就轻视吗?珠会本想抱怨几句,但小胡子立即退回走廊,拉下了竹帘。屋里湿热难耐,想要透气,也只有一个高得够不着的小窗户。画家已经来了,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摆放着笔墨和砚台等器具。
“不好意思。”
画家突然向她道歉。珠会懒得掩饰内心的不快,直接问道:
“道什么歉。”
“如果画家不是我,我觉得他们会给你准备一个稍微像样一点的房间。”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没办法,既然这样就赶快开始,赶快结束吧。珠会拉开椅子,故意大大咧咧地坐下。
“所以?我该怎么做?”
这时,珠会第一次从正面看到画家的脸。
惊讶过度时,反而不会立刻喊出声或是跳起来。
比如现在的珠会。
画家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凉孤早已习惯了初次见面的人盯着自己看。被盯着的原因当然是凉孤那双罕见的蓝色眼睛,他知道这种行为本身并无恶意,与其被刻意地回避,这样倒更自在。
但是,
“那个。”
就连凉孤也觉得有些奇怪。这种惊讶反应实在超乎寻常。
突然,那女人扑到桌子上,探过身子一把抓住了凉孤的手。
“哇啊!”
惊讶之余,尴尬感先上心头。凉孤拼命地要把手抽回去,却仿佛中了反制技般,手肘以下被紧紧抱住。女人几乎要把脸贴到凉孤的手上,像是在确认触感一样,不断抚摸揉捏着。
真恶心。
这女人疯了吗。
但他也不能粗暴反击。大声喊叫或者动手都不好。如果被人看到了,肯定会误认为是蓝眼睛的野蛮人在威胁提供画像的证人。
“住手!放开我!”
他终于挣脱了手臂。
两人都因用力过猛而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凉孤刚想站起来,却又被抓住了脚,女人紧紧抓住,似乎不想让他逃走,两人的鼻子几乎要贴在一起,然后她说出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你啊,上个月在火葬场里舞剑了,是不是?!”
这家伙在说什么呢。
“喂,刚才在闹什么?”
小胡子的官员拉起帘门,探出头来。只见房间角落里是震飞的桌子,画具散落一地,椅子东倒西歪,还有言愚人和女郎在地板上纠缠在一起。小胡子用锐利的目光扫视这一切,还没等凉孤想出借口,女人就抢先说道:
“啊啊,对不起,没什么事,他说有阳光照着比较好画,所以我们想换个位置,结果一不小心绊到了桌腿。”
女人立刻站起身,指着墙壁上的小窗户,露出甜美的微笑。
她变脸速度之快让人惊讶。女人迅速把桌子和椅子放回原位,麻利地整理好绘画工具,拉着凉孤站起来时,还握紧了他的手,显然是暗示他“你也给我装糊涂”的意思。然后她像个大小姐一样优雅地坐在椅子上。
“好了,快点开始吧,我接下来还有约呢。”
真是厚脸皮。
小胡子显然不太相信,搬来第三把椅子,抱着胳膊摆出一副监视的架势,以防再出什么乱子。女人果然没再闹事,但从她的眼神来看,显然肚子里还憋着什么坏水。凉孤感觉自己面对着一只系在快要腐烂的绳索上的猛犬。他只想尽快逃离这里,心急如焚地挥舞着画笔,但墨水的呈现效果并不尽如人意,女人面对凉孤的提问,也只是一味地重复“总之是个美人”,完全没有给出实质性的回答。无奈之下画出的妓女肖像不过是单纯的美人画,坦白来说,根本没法作为通缉令的肖像。
“虽然经理那张画得很好,但这张画看起来不怎么样啊。”
画好的肖像画需要提交到大房间的相应窗口,以换取报酬。会计男瞥了一眼凉孤的工作,挖着鼻屎毫不掩饰地评价道。凉孤当然心知肚明,他把刚领来的薪水装进口袋,拿起装满画具的箱子,正准备转身离开。
“顺便问一下,那个穿开衩裙的女人是谁?是你的情妇吗?”
“啊?”
会计男下巴指向的方向,正是大房间出口旁边,那女人就在那里。她正跟周围的官员套近乎,时不时地指着这边,热切地打听着什么。
会计男一边用手指搓着鼻屎,一边说道:
“刚才也来找我了。还问了你的名字、住的地方、平时的工作,总之刨根问底地问了一堆。我就奉劝她,别打蓝眼睛的主意。妓女和言愚生下的种,肯定是浑身长毛,还长着尾巴的饿鬼吧。”
快要和那个女人对上眼了。
凉孤匆忙地移开视线。
必须逃跑才行。凉孤立刻右转,从反方向的出口跑到北院,穿过三道门,溜进后街。即使钻进了蜘蛛网一样的胡同深处,他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仿佛那个女人会披头散发地追上来,想到这儿屁股后面感到一阵不适。
——你啊,上个月在火葬场里舞剑了,是不是?
或许确实舞过。
但那个女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哪有人会三更半夜走到三途沟边上。凉孤走得匆忙,也感到疲惫,站在热气熏人的小巷中僵住了,叹了口气。自己只是认真在工作,到底造了什么孽遇上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
除非是极少数的大师,画家在这个称雄天下的军国里并不是一份值得骄傲的职业。
此外,即使是画同样的画,也分贵贱和吉凶,尤其是画通缉令上的人像,通常大多数画家都会避免这种不吉利的工作。凉孤不太了解,但似乎有传言说,如果帮忙画肖像,因此被捉的罪犯的怨念会使笔变钝,再也画不出好的画。
所以一旦接下这种工作,就能赚到不少钱。
由于总是缺乏人手,像凉孤这样的人往往也能被雇用。
春秋时节,特别是在节日等人流量较大的时候,在右胡同专心画肖像画会更加稳妥。然而,在盛夏或者严冬,难以光靠摆摊做生意维持生计。凉孤这段时间的主要收入来源,则是在热浪中汗流浃背,或是在寒风中缩着身子,不断奔波于各个衙门找活干。
尤其是现在,连道场佣人的工钱都领不到了。
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需要画像的案件,有时候走了一整天却一无所获的情况并不少见。然而今天似乎运气不错,刚走到第二家的来砂衙门就接到了工作。据说某家大店的经理带着一大笔钱和妓女私奔了。这意味着需要两张肖像,经理和妓女各一张,酬劳也翻了一番。亲自前来的大店老板看起来并不太满意,他对狭窄的房间倒是没什么意见,而是讨厌凉孤的蓝眼睛,好在经理的肖像在中午前就已经顺利完成了。
接下来是花街的女人。
凉孤预料到会来一个与嫌犯关系密切的人,当那位一看就是妓女模样的女子走进房间时,他并没有太过惊讶。不过,如果她平时都这样打扮,出门在外应该会有诸多不便,特别是手腕上的手镯显得过于挑逗了。简直就像在说“有种就歧视我啊”。也许这是某种表态的方式,但凉孤并不太理解这种想法。如果能摘掉的话,为何不取下来呢?
他所在意的就只有这些。
其他的行为举止完全没有异常。
他万万没想到,她会猛地扑过来。
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不经意间,一股甜腻的气味钻入鼻中,凉孤凑近胸口一闻,不悦地皱起眉头。
是香水的味道。
大概是带手镯的女人衣服上残留的余香,抱上来时蹭上的。
凉孤每次闻到香水的味道,总会想起在右胡同里画肖像画的日子。
肖像画的顾客大多是女性。希望拥有自己肖像画的人,女性明显多于男性,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有时还会有贵族或大商人的妻子混在其中。贵妇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不顾随从的劝阻,面带轻松的微笑坐在凉孤面前,肖像画完成后,她们把慷慨得过量的报酬丢在草席上。
如今,凉孤已经能够客气地对待这类客人,平静地奉上近乎虚构的彩色肖像画,并在交差后坦然拾起散落在草席上的铜滴。
但他至今仍然无法适应香水的气味。
总之他就是被戏弄了。她们大概觉得,将身份高贵而美丽的躯体,暴露在那些年轻且渴求着女人的贱民面前很有趣吧。
凉孤并不认为那个戴着手镯的女人和那些有钱的老女人是同类。然而,香水的气味在他的胸中激起讨厌的阴云,淹没了所有的理智。
光想也没用。
在意这些只会让自己吃亏。
还是忘记那个女人吧。赶快回道场,让弟子们给自己来上两三下,也许心头的阴云就会消散了吧。现在两张肖像画赚四十铜滴,这在最近可是难得的收入。今天稍微奢侈一点也无妨。这附近有没有卖食物的店呢?
元都的夏天晚霞来得很早。
换作其他季节,从白昼时分开始,西边的天空已开始染上颜色,到整片天空都被染成深红色的黄昏,中间还有很长很长的间隔。来砂附近有很多“焱病病人和言愚禁止通行”的道路,由于中途悠闲地填饱肚子,凉孤终于赶回道场的时候,早先夕阳下的明亮天空早已变得深沉。
“哟,凉孤!”
右边。
“好了,我说了别这样啊。”
莲空还是一如既往。他满足地连连点头,肩膀上放着刚被凉孤巧妙躲开的木剑,他突然板起脸,回头喊道:
“喂,那边的!别磨磨蹭蹭的!”
“一刀之朱风”去世后的混乱逐渐平息,排行第三十六的讲武所终于开始运作,莲空成了实质上的代理师傅。练武场上,大约三十名弟子懒洋洋地挥舞着木剑。虽然这在盛夏时节已经算是人多的了,但莲空抱怨道:
“哼,这帮家伙。明明是自己掏钱入门的,却在那儿说热啊、冷啊、肚子疼啊、有事情啊。一旦道场的排名被贬低了,却气得青筋暴起一番,可自己这副德行,不就是和外界评价的一样差劲嘛!”
已故师傅的摇椅至今仍在柳树荫下,浸透蝉声。
眼下凉孤没有什么工作要做。以前,尤其是师傅和莲空不在的日子,他经常被弟子们使唤,各处奔走跑腿。但自从莲空作为代理师傅每天露面之后,这种情况就没有了。练习结束后,打扫练武场,收拾武器,锁好道场的门,回到贫民窟的家里,为明天做好准备,早早地睡觉。就这样,凉孤的一天结束了。
他把工具箱从肩上卸下,坐在练武场角落的长椅上,靠着墙,呆呆地望着弟子训练的身影。
这是凉孤最喜欢的时光。他明白,这种愉快的本质,是很久以前被排除在剑斗游戏之外的记忆残留,以及看淡放下一切所带来的温水般的舒适。他自己也觉得,都这么大岁数了,却依旧对幼时的积怨耿耿于怀实在不应该,但意识到自嘲也无济于事后,他便完全豁达了。
大概,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什么啊,倒也不全是坏事。今天的收入在一年中也是少有的丰厚——虽然被奇怪的女人缠上了——但这一天并不算糟糕。沉重的疲劳渗透全身,凉孤抬头看着满天晚霞,意识模糊,渐渐沉入睡梦。
半睡半醒之间,他做了一个梦。
对不怎么做梦的凉孤来说,这很罕见。
他做了一个清醒梦,梦到留在记忆中的最古老的景象,那是在一个不知何处的黄昏胡同里,孤独地挥舞着木棍的梦。梦中的场景比起清醒时想起的要鲜明得多。四周拥挤破旧的房屋,和当时的身高对比,像城墙一样高耸,石板路上偶尔刻着文字,实际上是不少破碎的素佛时代的墓碑混杂在其中。追寻着那些文字,他大致确定了地点。剩饭店的胡同往下走,如今被运河水淹没的马屠辻附近。那天究竟在想什么,才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玩呢。
当时玩得还算开心。就算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到摔跤,梦中的疼痛也奇怪地模糊不清。他注视着擦破的膝盖上流淌的血液。大家都说你的眼睛是蓝色的,这是为什么呢——明明血是红色的。他突然感到饥饿,慢慢站起来,回头看了看黄昏的胡同。空无一人。
那时候的自己没有迷茫。
觉得孤独就像呼吸一样。
“请指教——!!”
如同来道场踢馆般的巨大声响,从练武场的大门方向传来。
凉孤从梦中惊醒,满身是汗的弟子们也齐刷刷地抬起头来。大家的目光汇聚在傲然站立的少女身上。她身着奇怪的练功服,右手握着一把与体型不相匹配的木剑,眼神充满血性地扫视着训练场。
“那、那是谁?”
附近的一位弟子轻声嘀咕道。凉孤被这声音惊醒,连忙躲藏起来,生怕被少女发现。
除了经常出入的商人之外,道场规定有客人来访时,凉孤不能随意在练武场露面。
少女绝对不是真的打算踢馆,而且她的练功服和木剑显然是价值不菲的奢华物件。当这种客人来访时,他应该躲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后院的洗衣桶也快要长霉了,正好去好好洗一下,放在阴凉处晾干。
“在下是暂代讲武所事务的莲空。请问有何贵干?”
莲空显然也从少女的穿着判断出她身份不凡。即使是小姑娘,也不能怠慢有钱人,这是穷道场才有的盘算。不过,莲空的目光中也流露出兴趣,少女似乎也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她微微撅起嘴,做出更加尖锐的表情。
“怜狐在这吗?”
莲空皱了皱眉,“凉孤?”
“为什么会是我?”凉孤在心里嘀咕。
莲空显然没打算隐瞒。然而,少女从碍事的大块头身边偷偷扫视练武场,视线突然在某处停顿,表情瞬间变得像握紧的拳头一样紧绷。
“那边的那个人!”
凉孤呆在原地。
莲空还没来得及制止,少女便从他身边穿过,踏入了练武场。她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去,停在了凉孤的身后。
“啊,那个……”
“无礼!转过身来!”
既然被点名了,也只好照做。
凉孤怯生生地回过头,第一次近距离地与少女面对面。
凉孤的蓝眼睛中,那个少女看起来比他年轻几岁。右手拿着的木剑,是蚊母的木芯制成的。练功服上绣着缠绕爬山虎的蟒蛇图案。
“在阳光下看,颜色又有所不同呢。”
少女踮起脚尖,盯着凉孤的眼睛。虽然凉孤已经习惯了与初次见面的人对视,但被少女如此天真烂漫地凝视着,让他感到相当不安。
“那个,你是谁?”
女孩目瞪口呆地看着凉孤。
“你不记得妾身了吗?”
“诶?啊,难道是……肖像画的客人吗?”
啪!少女双脚跳起,狠狠地跺脚。
“别开玩笑!一个月前,不是在河边的火葬场见过吗!”
好像有人也这么说过——凉孤挠了挠头,想起了在衙门纠缠他的手镯女所说的话,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啊,上个月在火葬场里舞剑了,是不是?!
真的是,一个个的怎么都在问上个月火葬场发生了什么啊。自己确实有半夜在那个地方的舞剑的习惯,但为了避免引起奇怪的传言,总会挑没有人的时间练习,而且也不会把每一次都记得清清楚楚。再说了,什么少女出现在深夜的三途沟旁,这种事怎么想都让人难以相信,他完全无法继续往下想。
“你想起来了吗?”
不,完全想不起来。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表情出卖了他,少女的眼神眼看着变得凶狠起来。她死死盯着凉孤的脸。
“来人!给这个人拿把剑!”
这时,练武场的弟子们都带着轻蔑的笑意,静观事态的发展。有人把木剑扔到了凉孤的脚边,另一个人则大声说道:
“加油啊,这可事关道场的荣誉啊。”
顿时,哄笑声四起。慌乱的凉孤用求助的眼神寻找着光头,却发现连莲空也一边苦笑着一边掏着耳朵。虽然不知道你惹上了什么麻烦,但男子汉总得负起责任——他满是笑纹的脸似乎这么说着。
“拿起剑。”
“等一下,对女孩子动手……”
“你在耍我吗!快拿起你的剑!”
“不行啊,冷静点,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少女举起木剑摆好架势。看到她的姿势,只有包括莲空在内的少数几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剑尖几乎触地,左手掌按在剑柄上,那姿势是六身仙合剑“阵突”的架势。
“别以为空着手就不打你!如果你还坚称不认识本姑娘,就打到你记起为止!来吧!!”
“哇啊!”
凉孤向后弯腰,好不容易躲开了从下方袭来的一击。他失去平衡,摔坐在地,随即在地面上一滚,以躲避袭击,而这时一记强力的上段斩击便向下劈来。
“哎呀,太危险了!别闹了,笨蛋!”
“等等!好好地比一场!”
凉孤拼命逃跑。少女也就只有一开始摆的架势还像那么回事。木剑在杂乱无章的挥舞中呼呼作响,弟子们则发出阵阵喝彩,两个人则都拼尽了全力。凉孤屈身惊险地避开了一击横扫,少女见他逃跑的速度变慢,便全力向前一步,准备打出致命一击。
“受死吧!!”
这时,少女脚下一滑。
她的脚被吹到坚硬地面上的小石子绊倒了。少女的身体向前倾,木剑的剑尖随着她的倒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凉孤逼近。
躲不开了,凉孤心想。
即使是出招的本人也未能预料的剑路是没有”色”的——也就是说,无法事先从预备动作或视线移动中察觉到。这其实就是偷袭。然而,凉孤明明能避开莲空无数次的偷袭,却偏偏找不到躲开少女这记偷袭的方法。
于是,凉孤反而向前冲了过去。
他半转过身,狠狠弯下腰,扑向少女的怀里。最好就这样抱住她;至少也要用整个肩膀和手臂温柔地推开她——本来这么想的,然而——
体内的龙在涌动。
准确地说是龙的“一部分”。龙用蓝眼睛瞥了少女一眼,一脚踏入她的双脚之间,抢占中心位置,左肘瞄准她的下腹。然后,龙突然失去了兴趣,消失在内心的黑暗中。这动作类似于徒手拳法中的“翻身盘肘”。
少女的身体弹飞了。
她屁股着地,摔倒后仍然还止不住势头,向后翻滚了几圈才终于停下来。
“啊……”
凉孤的嘴里漏出一阵无力的叹息。
他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女孩双腿一摊,扑通一声坐了下来,双手捂住被击中的腹部,睁大双眼盯着凉孤,活脱脱一幅突然被大人打了一拳的孩子的模样。
在弟子们眼中,只是看到凉孤突然停下,少女不知怎么地撞了上来,结果被撞飞了。已经疲于逃跑的凉孤略施小计,结果一切出乎意料地顺利——就是这样的情景。
只有莲空一个人带着古怪的表情看着凉孤。既不笑,也不生气,也不惊讶,脸颊的肌肉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表情但又与无表情有所不同,仿佛所有的情感都麻痹了一般。
凉孤跑向少女身旁。
“那个,我……”
对不起,没事吧?——他本想这么说却说不出口。他心里多少有些委屈,明明是她先挥舞着木剑追过来的。凉孤也并不是擅长压下情绪,说出温柔的话的人。即使说了,只会火上浇油。突然间,少女的呼吸颤抖起来,眼眶中瞬间涌出泪水。
孩子间打架,并不是靠体力或智力取胜。
“哇啊啊啊————”
而是先哭、先发疯、先失去理智的一方获胜。
她抓起丢在一旁的木剑,犹如打不死的妖怪般站起身来。少女将胸中吸满的空气全部化为尖叫,向凉孤扑去。凉孤这一次也真正感受到恐惧,大声道歉的同时仓皇逃窜,不敢回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哇啊啊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哇啊啊啊————”
凉孤终于被逼到墙角,他踩在师傅的摇椅上,一跃跳上柳树。他拼命地爬上树干,抓住一根能支撑体重的树枝,努力往上拉。突然,呼啸而来的木剑擦过耳旁,重重地砸在头顶的树干上。幸好少女不擅长爬树。她顽强地紧抱树干,但没爬几下就滑了下来。
“卑鄙小人!下来!”
她用脚不停地踢着树干,还忙不迭地四处张望,想找点东西扔出去。但在凉孤每天打扫两次的练武场里,哪怕是像豆粒大小的小石子也找不到。少女用哭腔大声喊道:
“长枪!谁,谁去拿长枪!”
珠会不擅长跑步。
蓝眼睛似乎之前为了找画肖像的工作,常常进出来砂的衙门。一个官员提到了他的名字,另一人则透露了更为重要的信息。蓝眼睛不仅画画,还兼职做第三十六讲武所的佣人,每天早晚都会去道场,清扫痰盂,被人捉弄踢屁股。
于是珠会跑了起来。她想尽快告诉月华,又担心等待得不耐烦的月华会一个人跑到别处去。好不容易赶到了六路门的参道,她感到莫大的成就感,一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说了出来,结果这却成了她的不幸。听完她讲的话,月华像箭一样飞奔而去,珠会也不得不再次追赶。她这才意识到至少应该隐瞒道场的位置,但为时已晚。虽然只说了“在我们第一次去的茶馆稍微前面的地方”,如果她恰巧在途中迷路倒也还好。毕竟月华说话的口气也就那样。而且讲武所排名第三十六位,足以看出其恶劣的名声,如果拿着木剑冲进去,还说了不该说的话,恐怕会被弟子们群殴。但无论怎么着急,脚步也快不起来,午后的炎热和睡眠不足的折磨让珠会感到不适,必须中途休息多次。当她终于瘫倒在第三十六讲武所的门前时,已经累得奄奄一息。
然后——
珠会看到弟子们都张大嘴巴,注视着一棵柳树。柳树上,蓝眼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树枝,而树底下的月华则正一边跺脚,一边气呼呼地团团转。
唉……
还是来晚了吗?
珠会长舒了口气。还好,似乎避免了最坏的情况。蓝眼睛也没有正面与月华对抗,而是成功地逃脱了。接下来,该进行这场闹剧的善后工作了。珠会也觉得,自己老好人到了这个程度,实在是令人钦佩。
“这位莫非是珠会小姐?”
珠会刚想回头看,膝盖突然一软。快要向后摔倒的时候,珠会被一双血管突出清晰可见的手撑住了。抬起头,她看到一位腰板挺得笔直的老人。
“在下群狗。月华大人承蒙您照顾了。”
不小心,
“啊。那您就是天下第一……”
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初次见面就说了这么无礼的话。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苦笑。
“坦白地说,很久以前我也曾怀揣着那样的梦想。真是惭愧啊。”
老人扶稳珠会,眺望着柳树边的喧嚣。
“夏天的黄昏会骗人。人们总觉得还亮着,还早着呢,一不留神就会忘记回家的时间。之后就交给我吧,今天就请您先回去吧。刚才衙门的官吏们还在嚷嚷,说附近发生了命案。这一带也变得不太平了。”
说罢,老人便朝练武场走去。珠会莫名地泄了气,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该用猛药了吗。
群狗缓慢地迈着脚步,他向注意到他的弟子们点头致意,然后站在柳树根下。
“月华大人,请您适可而止。”
正转着圈的月华突然停下,背对着群狗说道:
“你来干什么?”
“我来接您回去。”
“哼。”月华怒气冲冲地转过身,
“你那小眼睛是千里眼吗?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别说千里眼,就是连近在眼前的字都看不清了。不过,月华大人的心思,我群狗可是一清二楚。”
“要是我说不回去呢?”
群狗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捡起了掉落在一旁的木剑。
他眯起细长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月华。
“您要是只是嘴上说说,那就请尽管说吧”
“呜……”
月华顿时慌了神。
呜、呜呜,呻吟声渐渐变大,月华砰砰地跺着脚转了两圈,瞪着树上的凉孤大喊。
“今天看在那个讨厌鬼来了的份上,就先饶了你!但是,我一定会再回来的!记好了!”
还给我!月华从群狗手中夺过木剑,愤愤不平地离开了。
得救了。
凉孤紧紧抓住柳树的枝条,松了一口气。总得对那位平息事端的老人表示感谢,但挂在树上说话实在不方便。而且只要少女的背影还在眼前,他就不敢下来。正当凉孤犹豫不决时。
“好久不见了。”
老人主动开口了。
与刚才截然不同,老人将目光投向树上的凉孤,仿佛在看一位老朋友。
“那时候的丑态让您见笑了。原本应该由我主动登门拜访,却一直未能如愿,实在惭愧。”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先不提这个“好久不见”,这已经是第三次被初次见面的人问得像曾经见过面一样了。难道这位老爷子也要提起一个月前的火葬场吗?
老人回头瞥了一眼,说道: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不过,我希望能找个时间,和您好好聊聊。”
老人先向着凉孤行了一礼,然后又向着弟子们行礼,随后快步追赶少女。
第三十六讲武所的全体宗门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老人追上了少女,似乎斥责了几句,两个人之间拉开了很大的距离,两人形同曾祖父与曾孙女,却保持着不自然的距离,最后走出正门消失在视线之外了。就在大家以为事情结束时,少女突然又跑了回来,
“我一定会再来的!!”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少女随即转身跑掉了。
树上的凉孤低声说道:
“她说还会回来。这可怎么办?”
附近的一位弟子轻声应道:
“谁知道呢,还不是因为你没个大人样做了蠢事。”
不是啊,那是因为——
凉孤刚想开口辩解,脑海中却浮现出不小心肘击到少女的画面,他不禁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那孩子身上,没有香水的味道。
*
月华无比懊恼,几乎要哭出来。
为什么蓝眼睛会说不认识自己呢。
一个月前的夜晚,在贫民窟的火葬场旁,她确实遇见了蓝眼睛。她钟情于那道身影,才下定决心拿起剑。那个夜晚的经历是自出生以来最大的冲击。
对自己来说是这样的,当然对对方来说也理应如此。
月华单纯地笃定。
只有自己的人生被火葬场事件颠覆,而另一方当事人的蓝眼睛则超然其外,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她不愿接受这样的事,也认为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没错——
她绝不允许他说忘记了。也不可能是搞错了人。那双月光下熠熠生辉的蓝色双眸,绝对不可能看错。
他说不认识自己,还一直逃避比试。
他把我当傻瓜了。
这样一想,月华就愈发觉得委屈。自己到头来一剑都没击中对方,也让她十分恼火。
说到生气,还有一件事——
群狗。
群狗肯定早就知道蓝眼睛在哪里。
火葬场之夜以来,群狗似乎也暗中关注蓝眼睛。她注意到群狗暗中派人打探消息。虽不清楚群狗的过去,但即使他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庭院的摇椅上晒太阳,疑似他昔日部下的可疑人物也时常会来拜访。她甚至曾见过武臣仑院的情报武官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也见过他在书房把玩离寄虫的玩具——一种类似于蜻蜓的小虫子,是乱波者用作联络手段的工具。
群狗肯定早就利用各种手段查明,蓝眼睛就在第三十六讲武所。为了防止她找上门,他们应该已经布下了眼线。不然,群狗不可能那么凑巧地出现。
他明明知道却一直瞒着自己。
月华虽然没有问,却依然气鼓鼓的。
他先是背弃了教自己剑术的承诺,这就已经让她非常生气了。更过分的是他还隐瞒了这件事。最近,月华决定不再和群狗说话,所以他这么做一定是在报复自己。
真是气死人了。
既然如此,月华觉得更要努力修行。自己的剑技超越群狗的日子也不是遥不可及。等功夫练成,解决了蓝眼睛之后,再给那个老顽固一点教训。
“参涡!参涡在吗!”
月华用力推开门,毫不客气地闯入房间,参涡从书桌上抬起头转过身。桌子上灯光照在光秃秃的圆脸,和看起来不像是快到六十岁的光滑皮肤上,使之格外白皙透亮,好似屏风的背面挂着一轮明月。
“哦,是珀礼门啊。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啊。”
“叫月华就行,别让我说好几遍。”
“啊,真是失礼了。”
参涡是科那国人,虽然口才了得,但在一般卯人的眼中,他说话时的手势极其夸张。他朝着月华,像是在赶苍蝇一样,忙不迭地挥动着双手。
“那么,月华大人。您的容颜上怎添了这么多新伤,今天去哪里制裁坏人了?”
“没制裁成。对方只会逃来逃去,根本没法比试。不说这些了,参涡,赶紧准备好。”
“什么?你说准备什么?”
跺脚。
“当然是准备练功!难道你打算穿这身松松垮垮的衣服挥木剑吗!”
“现在就开始吗?可是,天马上就要黑了,万一您受了伤……”
“今天还没有练习呢!快,快点准备起来!”
无可奈何的参涡挪开屏风,换上练功服,一手拿木剑,另一只手被月华拽着走向后院。漫长的夏日黄昏,斜阳终于开始移向西方,庭院里小山般硕大的树荫中,传来晚蝉的最后一声鸣叫。
参涡华美的练功服比之月华不相上下。或是因为长时间站立一处太过辛苦,他依着木剑做拐杖,斜靠在地上。
“好,让我们从复习开始吧。首先是第一招。”
蝉鸣如雨的院子里,月华摆出了战斗架势。
“哈!喝!”
道场出击时太过紧张,这次的突刺和劈砍比起追赶凉孤时稍有章法。参涡满意地拍了拍手。
“太棒了。您进步很大。”
“但我今天又试了这一招,还是失败了。”
“月华大人,凡事贵在修行。要不懈地修行才能进步。接下来,仙先扇。”
“呀啊!”
后退的同时横扫。由于用力过猛,上半身摆动幅度过大。
“好。接着,六王突”
“嘿呀!”
踏前一步,猛刺一剑。脚步有些踉跄,差点摔倒。
“干得漂亮。栏观突”
“喝啊!”
“下一招很难,泰猿夺桃”。
“哇呀!”
无比可爱的喊声在宁静的后院回荡。复习结束后,参涡用夸张的手势和动作称赞了月华。
“简直太棒了。实在太出色了。在下深感佩服。”
月华虽未完全展露笑颜,但也得意地哼了一声。脑海中浮现出凉孤泪流满面求饶的样子,心情变得异常愉悦。然而她的表情突然阴沉下来,猛地挥舞木剑。
“参涡啊。我已经厌倦了基础招式。教我点新招吧。”
嗯,参涡皱起了圆脸,陷入沉思。
“接下来,嗯,不,但是……”
“怎么了,别卖关子了。”
“不,我实话告诉您,看到月华大人惊人的成长,我确实想到了一招。只不过,那一招是我们六身仙合门的绝招之一。”
听到”绝招”二字,月华眼睛像发现老鼠的猫,闪闪发光。
“不要紧,不要紧!礼金就不用操心了!我会让侍从准备的!”
“那您打算出多少?”
“十流银怎么样!?”
参涡露出了比满月更明亮的笑容。他将之前依靠的木剑缓缓地握在手中。
“这一招,名为‘通天大岭千仙皆合’。”
哦哦哦,月华听到这威风凛凛的名字,不禁瞪大了眼睛。
“虽然有一些前置招式,但我将从月华大人熟悉的阵突开始。首先是阵突,向上刺击然后劈斩下去,同时踏入对手的中心位置。接着,这样——”
然后参涡从低处挺起身,动作老态龙钟,踉跄地转动身体挥出了木剑。
“唉,岁月不饶人啊,只能转两圈。听说古代的高手能一口气连续施展九闪转。”
总之,这招就是像陀螺一样旋转,同时横向多次挥斩。
厉害。
月华觉得这招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她最擅长转圈了。
“首先是阵突吧?”
准备架势,突刺。
“然后踏进去。”
“是这样吗?”
“然后沉腰。”
“这样对吧?”
“好,现在关键的部分来了!迅速起身,一口气——”
月华使劲地旋转起来。她被木剑的重量带着甩来甩去,最后重重地跺了下脚,参涡却像是亲眼目睹了独步天下的高手绝技一般,赞不绝口。
“太棒了,第一下就能转两圈!哎呀哎呀,我参涡这下可要被月华大人甩在后面咯。”
月华大为振奋。乘着兴致,再次摆出阵突的架势,
“这样吗!?”
“不得了啊,这次转了三圈!”
“这样吗!?”
“哦,六周转!”
“啊哈哈!”
转啊转啊,她越来越开心了。
这已经不再是练习了。月华握着木剑,展开双臂,大声笑着像在跳舞一样不断旋转。东方的天空渐渐被夜幕笼罩,听到动静前来查看的侍女伊仁,惊讶地呆立在原地,心想公主是不是发疯了。
群狗的书斋位于府邸北翼的角落,一处白天也照不到阳光的简陋房间。身负警卫负责人这一名义上的头衔,工作相应地也不少,因此忙到深夜时分还坐在书桌前也并不稀奇。
“您真是精力充沛啊。”
群狗似乎早已察觉到了对方的气息,并没有对参涡突然进入房间的声音表现出惊讶。他连头都没回,说道:
“最近睡得不好。而且睡着之后,也尽做些过去的梦。”
参涡深深地点头:
“咱们都离那个世界不远啦。尤其是像鸦眼大人这样经历过生死磨难的人,想必有很多人想把您拉下去吧。”
“哼。”群狗背对参涡,暗自嘲笑那没分寸的言辞,
“你倒好,‘通天大岭千仙皆合’这种危险的招式也敢教。如果月华小姐知道了‘愚师忠弟’的笑话,你打算怎么圆场?”
“哎呀,您听见啦?”
“哈哈。”参涡滑稽地笑了笑,
“不用担心,虽然舞刀弄枪我不在行,但要比口才,即使是对上鸦眼大人我也不会落于下风。”
“可惜,我现在没空奉陪。”
群狗毫无情感地回应,打算结束对话。
“想耍嘴皮子就去找别人。卷入不必要的纷争,那可就没意思了。”
“不必要的纷争是指?”
“我目前正被月华大人讨厌。要是她发现你也在这里,好不容易赚钱的机会可就泡汤了,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啊。”参涡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其实,我正想和您商量这件事。”
“工资不会涨的。”
“不,不是这事。我想从今天起告个假。”
群狗的背脊微微绷紧。
“知道了,再加二十流银子。”
“我拒绝。”
“别得寸进尺。就算你得了肺病,陪小孩子玩玩还是没问题的吧。”
“正因为患有肺病,我才跟您说这些。对鸦眼大人的要求,我无法置之不理,所以一直忍耐到今天。但对我这样一个连剑都挥不动的人来说,那位公主简直让我心生嫉妒。”
群狗没有回头。
不久,参涡的耳朵听到了细细的叹息。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群狗的背影也因此更加佝偻了一些。
“参涡啊……”
“在。”
“迄今为止,已有两个人说过跟你一样的话。”
“我知道前任师傅的姓名,确实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要我猜猜这两位是谁吗?首先是兰家剑的刘徒,阳都无人不知的剑豪。第二位是通念意心门的我州幡。他以枪法着称,而不是剑术。”
群狗无言的背影证实了参涡的猜测。
“鸦眼大人,您是负责统领府邸安保的要人。换句话说,选定珀礼门的师傅也在您的职责范围内。鸦眼大人,您这等人物,认识的武者中,名震天下的高手应该数不胜数。更何况,必须是经得起‘能招入府邸并与珀礼门单独相处’这个考验的人,那会留下的绝对是‘真正的高手’。难道您也对那两位提出了和我一样的要求?叫他们‘不需要正经指导,只是陪着玩玩’?”
“别叫珀礼门。要称呼月华大人。”
“不,这实在是有些,那毕竟是面对面时才有的亲切称呼。”
“不要紧。这是她本人的意愿。”
这时,群狗的背脊稍稍松弛下来,露出了淡淡微笑。
“真该让你看看我州幡当时的表情。第一天,他还没待满一刻钟就脸色大变地跑来找我,之后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我反复解释,那就是货真价实的第十八皇女,但他还是不相信,就这么回去了。真是个固执的家伙。”
参涡也笑了。听说我州幡离开军队是因为卷入了内部的权力斗争。或许在那位公主身上,我州幡看到了新的阴谋的苗头。
“那你也下定决心要辞职了吗?”
群狗的声音在参涡听来有些寂寥。
“拜托了。我已经没有其他人选了。”
“那我要三倍的工资。”
突如其来的话,让群狗第一次回过头来。
参涡露出得偿所愿的微笑,说道:
“别看我这副样子,我可是有七个孙辈。其中一个就要出嫁了。我想给她做一套漂亮的衣服。”
群狗愣了一下,接着露出了苦笑。
“真是贪得无厌。”
他低声嘟囔着,然后又转身面向书桌。
“都怪你,这宅邸的收支也岌岌可危了。退下吧,别打扰我工作。”
“还有一件事。”
“什么?”
“鸦眼大人,您为何不亲自教那位公主剑术呢?”
群狗背对着他,沉默不语。
参涡也没有再等下去。
“那么,我还是像以前一样陪月华小姐玩,没问题吧?”
“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
“别啰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参涡心想,他心里明白却装糊涂,于是稍微提高了声音。
“就算我陪她玩,不教她什么真本事,那位公主也只需自己挥舞木棒,就能达到相当不俗的境界,对吧?如果你想一直把月华大人困在笼子里,就只能硬着头皮把她的木剑抢走了。与其花三倍工资让我这种半吊子陪她,还不如干脆这样做呢。”
参涡不指望得到回复。
说完想说的话,参涡立刻转身离开。就在他即将走出房间时,背后的人轻声说道:
“把你孙女婆家的位置告诉我,我送点东西过去。”
参涡笑了起来:
“您开玩笑吧。用‘群狗’这个名字送?这可太不吉利了。”
桌子上的灯光快要熄灭了。参涡回过头去,房间的黑暗一点点加深,群狗的轮廓几乎难以辨认。参涡突然想知道,黑暗之中,群狗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想起了一指力刚的故事——”
“走吧。”
参涡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