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牙之铃
蠢蛋、傻瓜、去死——她被骂了这些话。
不久前,有个西瓜摊老板因客人出了人命,生意一落千丈,夹在稀少的客流量和严格的摊位费之间,干脆破罐子破摔,躺下睡觉了。月华膝盖上放着半块西瓜,一边啃一边讲述事情的经过,表示自己不知怎么地惹恼了凉孤。珠会则默默地把吃剩的西瓜皮扔到脑后,摇了摇头,似乎表示自己已经不想再掺和了,然后就要离开。
“你啊,从迷上了挥剑之后,就变得一点世故都不懂了吗?居然敢在那种破道场里,对着大粗人大放厥词,你能活着回来真是奇迹啊。”
这种说法让月华不服气,她含糊地为自己辩解——我也有点功夫的好不好。
“之前也发生过很多危险到让人看不下去的事啊,趁现在我就直说吧。昨天晚上的事,你就像站在沙漠正中央,还是在沙漠正中央被一群土匪包围了。”
比喻太过突兀,她无法理解。珠会不耐烦地凑近说道:
“听懂了吗?平时你再怎么摆架子,周围的人捧着你,不是因为你本身有什么统领下属的光环,而是因为你家族的声誉、政治实力和经济实力在给你撑腰。你摆架子,就是在向社会借债,而社会规则就是这笔借款的担保,它会把违法乱纪的家伙抓起来严惩。你跑到这种力量无法触及的地方,去招惹一群混蛋,把他们惹得火冒三丈,这和站在沙漠中央被强盗包围有什么区别?当然,从对错判断,先动手的那方是错的,这帮人迟早会一个不剩地被抓起来绞死。可是,如果对方说,“我才不管那些呢”,然后扑上来怎么办?就算对方是坏的,而你是正义的,那他们围上来,把你抓住了勒死了,你就满意了吗?”
珠会真狡猾。
一下子说这么多,没法回嘴。
月华低下头,噘起嘴。被赶出道场大门之后的争执,她大多都忘了,但唯独有一句话仍在耳边回荡,那是凉孤的话——
“别仗着自己有点身份就目中无人。”
月华心想,珠会的比喻或许也是同样的意思。对于愚蠢而不顾后果的行为,社会规则有时也无能为力,而自己却还要自寻麻烦,按照珠会的话就是“一点世故都不懂”,按凉孤的话就是“依仗身份目中无人”。归根结底就是这么回事,但假如自己真的有本领,那情况又会如何呢。她已经不止一次这么想了。
“你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原因只有一个。那群强盗中,有一个人帮了你。对他来说,你只会给他添麻烦,跟他没有半点情义。他在道场里也有自己的责任,你要是搞出了什么事的话,说不定他自己也会遭殃。尽管如此,那蓝眼睛还是救了你。如果只是脸上添几道擦伤就能从沙漠中央活着回来,那真是万幸了。再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这样一来,新的疑问又浮上心头。
蓝眼睛应该也有点本事。如果珠会的解释从头到尾都是正确的,那为什么凉孤甘心扮演强盗走狗的角色呢?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充分施展自己的本领,成为那帮人的头目呢?
之后,珠会又连珠炮似的说了很多。
说什么,让她别管那么多,总之先去道一声谢。
说什么,小心点,平时总用这种傲慢的语气说话,是会引起争吵的。
说什么,虽然你平时身上只带一点零花钱,但这次不带够钱,恐怕会出丑哦。
然后,
“喂。”
凉孤的声音刺中了后背。
“你要去哪里?”
然而月华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
“别啰嗦,你就乖乖跟着我就行了。”
然后,
是什么来着。
脑海里仿佛塞满了沙漠的沙尘。珠会明明传授过各种妙计,可现在那些话却像是百年前的久远记忆,一个都回想不起来。她唯一能确定的是,珠会绝对没有说过“如果事情搞砸了,就用所有的钱买下那个男人”这种话。
她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邀请凉孤去茶馆,也是珠会的劝告突然在脑海中闪过,然后想起的权宜之计。但之前珠会告诉她的店名和位置,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既然已经摆出架势开始走了,怎么能主动停下脚步呢。小巷越发昏暗狭窄,几乎要走出右胡同,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走到哪儿了。但必须加快脚步,装出一副目的地明确的样子。目光游移着寻找熟悉的路口和房屋。脸上贴的药布吸收了汗水,痒得难受。那个一声不吭,僧侣样貌,戴着白色万字辔的乞丐,一瞥见她就赶忙让出了路。要是绕来绕去走回了原地怎么办?她可不想被凉孤当成傻瓜。
走着走着,月华觉得这样走下去,都要走出元都,走进沙漠了。这时,路右边出现了一家老茶馆。
月华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停下了脚步。她确实对“千华万礼”这个大招牌上的吉祥文字有些印象。不知道是偶然找到了珠会所推荐的一家店,还是只是错觉。
她装作笃定地回过头。
“就这儿了,进去。”
凉孤瘀青环绕的眼睛,惊恐地注视着茶馆,像个被威胁“要打屁股一百下”的孩子。由于背上小心翼翼地背着画具,他的站姿显得更加胆小了。
“那个,如果只是聊聊天,没必要进这种店吧……”
“别害怕。如果店里的人敢说什么,妾身会替你骂回去。”
月华一把抓住凉孤的胳膊,坐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她深吸一口气,在弥漫的茶香中,嗅到了一丝微弱的刺鼻气味,心中暗暗点头——很久以前听珠会说过,那是“贝抱”香木的生木散发出的气味。贝抱在阴凉处晾干,去除水分和气味后,就成了一种优质的干燥剂,用于防止干货受潮。在四季少雨的元都,贝抱并不常见,但据珠会说,这座城市的茶馆因为过于依赖气候,管理壶瓮的方式很草率,甚至毫不在意地拿密封不严、长出白霉的茶叶招待顾客。少数正经茶馆则无一例外都会把贝抱放入瓮中,而且会大量采购只能在沌平以南采集到的生木贝抱储存起来,所以一进门便会立刻闻到那股独特的刺激气味。相反,没有这种气味的店,珠会断言百分百不行。
月华将木剑靠在椅子上,环顾四周。茶馆深处悬挂着一盏巨大灯笼,上面绘有“枯木剑人图”的四景。分隔桌子的屏风数量也不少。进出的客人大多是文人模样的官员和商家老板。墙壁微微起伏,横梁上的挂旗被煤烟熏得漆黑。这些细节是算作雅致还是破旧,很难说清。不过,以前珠会带她去过的茶馆,大多都是这种氛围。随便走进一家店,能有这样的水准,也算不错了。
“喂,求你了,像我这样的人来这种地方不太合适吧。”
“别磨磨唧唧了。一切交给我,你就装作理所当然的样子待在那里吧。”
奇怪的是,看着畏缩的凉孤,月华心中反而生出了一丝从容。一位老者手持菜单,恭敬地走近,先看了看月华,接着又瞥了一眼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的凉孤说道:
“抱歉,您的同伴是……”
月华打断道:
“是我的画师。有问题吗?”
老人再次注视月华,他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久之后,老人的目光微微下移,迅速打量了一下月华的打扮。
“不,没有任何问题。”
最惊讶的是凉孤。他缓缓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老人面无表情地递上菜单,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是本馆的菜单。”
月华露出一抹追击般笑容,说道:
“这店可真土气,不一个个念出来就不知道上什么菜吗?”
老人再次陷入沉思,收回菜单,顺手掏出插在腰带上的观汤扇,潇洒地打开。无纹的褐色扇面,每一节分成由浅到深的不同颜色,客人可以通过扇面的颜色来指定茶的浓淡。
“那至少请指示一下茶的浓淡。”
月华随便指了指中间的颜色,同时斜眼瞪向旁边的木剑,示意不要多言。老人终于鞠了一躬,转身离开。看着他消瘦的背影远去,月华放下的心瞬间转化为恶言恶语。
“真是的,那算什么态度啊。就算是对死人也应该有点礼貌吧。”
“厉害啊。”
桌子对面,凉孤仿佛目睹了奇迹,呆呆地喃喃自语道。
“我一直以为跟你一起进来,绝对会被赶出去呢。”
“你看吧。听我的准没错。”
“嗯嗯,”凉孤热切地点头,
“真的太厉害了。说实话,我这辈子头一次正大光明地走进这么气派的店呢。”
哼,
月华撑着腮,装作不在意地看向别处。
如果不这样做,肯定会暴露出她那没出息的、难以掩饰的笑脸。她只觉得脚底发痒。虽然并不悲伤,但眼睛却湿润了。她在托腮的同时,暗自收敛着表情,用眼角余光小心地偷看凉孤,发现凉孤那天真而赞许的目光后,又急忙移开视线。
不行。
再被夸下去,她就快忍不住了。会因为太高兴而死掉。凌驾于眼前这个男人之上的优越感,既令人愉悦又让人害羞。如果继续沉默下去,她可能会突然尖叫着跑出去,在门外转圈。
梆!她双手拍打桌子。
“说点什么啊!”
“哇啊!”
凉孤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重新坐到椅子上,蓝色的眼睛游移不定,笨拙地寻找着话题。
“啊,那个……”
“什么啊?”
“就是啊,邀请是你提出来的嘛。难道不是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嗯。
月华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是这样啊。
今天不是来“请指教”的,而是来向凉孤道谢的。
用得体的措辞表达谢意,与凉孤和好,重新提出比试的请求,将他狠狠击败。经过彻夜的苦思冥想,她已经得出结论,花言巧语毫无意义,真正需要的只有一句话——
谢谢你救了我。
然而,到了关键时刻,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被踢了一脚这件事本身,当然不会现在还在生气,她也理解了那只是为了稳妥收场而演的一场戏。但是,那种“被信任的人背叛”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如果当时自己没有上当,那整场戏也演不下去了。回过头来看,珠会将一切都归功于凉孤的观点,在她看来过于片面,心里始终有些不服。
“嘻……”
舌头打结了。凉孤那困惑的表情更加勾起了尴尬。
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后背冒出冷汗,就差一口气,眼看就要触及胸中深藏的感谢之言。无需珠会的提醒,她不想留下哪怕一点点微小的芥蒂——想回到从前,单手握着木剑,闯入道场,想说出那句“请指教”。
“嘻……”
下定决心吧。
“嘻……”
跳下去吧,月华鼓起来仅存的勇气,大声呼喊道:
“辛苦你了!!”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了。
店里有人打碎了盘子,周围的客人从屏风缝隙间回头张望。门口的桌子旁发出的巨大声响,也让过往行人停下了脚步,可怜了恰好路过月华的一个老神婆,她吓得瘫坐在地。凉孤更是大惊失色,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月华。
“辛苦什么?”
问这句话的是神婆,但月华毫不理会。
“不用我说完吧!就是你踢我后背的那件事!”
“喂,你真干过这种事啊?”
“但是妾身现在明白了!那是为了从困境中救我,为了欺骗旁人的目光而进行的表演吧?”
停不下来了。
必须一口气说完。如果被恐惧追上,就只有出家,在天涯海角的荒凉寺庙里度过余生这一条路了。
“不过,我要说清楚!即使你不那样做,在场的所有人一起扑过来,我也完全没问题!那种货色,只会变成我木剑上的斑痕罢了!话虽如此,你为了让妾身安全离开的心意,我心领了!真是辛苦你了!”
做到了。
她一屁股坐了下来。
现在轮到你了,别沉默,说点什么——与她那自暴自弃的态度转变相对的,她只是默默低头数着桌子上的木纹。周围人的注视逐渐退入模糊的喧嚣中,神婆也不知何时消失了,月华错过了凉孤嘴角浮现的那抹淡淡微笑。
“这是什么意思。”
月华背后一震,难道道谢方式哪里出了问题吗。
“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哈哈,凉孤柔和地笑了起来。
“别、别笑!人家正认真说话呢!”
“不,不是那个意思。”
凉孤低下头,看着桌子说:
“那时候的事,其实是我——”
“是啊。你也有错。”
凉孤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反击,露出意外的表情。月华趁此机会紧紧盯着他。
“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任由那些卑鄙小人为所欲为?如果你真想把那种货色全部打趴下,完全轻而易举。可你只是默默看着,你在道场里就像个随从一样被随意使唤。”
“啊,嗯。诶?”
生硬的回复立刻转为困惑,他轻声说道:
“因为,那就是工作。”
难以置信。感觉是谎言。
至少不应该使唤他去舔厕所的地板。
谴责那些暴行时的语气,说不定确实带点挑衅和不成熟。那个命令扫厕所的吊眼男,显然对此极为不满。正如珠会所劝诫的,无论彼此的善恶如何,可以避免的麻烦都应暂时避开。然而,月华仍然坚信,自己当时说出的“武人的高下应该看实力”这句话并没有错。
这并不是要推卸责任,但如果凉孤从一开始就能担任头领、稳稳掌握道场的领导权,这次的骚动根本就不会发生。
突然,
“还是说,你是故意的?”
月华探身向前,
“为了关键时刻,平时故意让周围的人放松警惕?这也是你兵法的一部分吗?”
凉孤一时间露出了一副没听懂问题的表情。
“啊,不,不是。不是那样的——”
凉孤的笨嘴拙舌,比以往更让人烦躁。大概就是他这种凡事都含糊不清的态度,才让那群蠢货愈发嚣张吧。实力平庸、眼光短浅的凡夫俗子误解了凉孤的实力,这也许情有可原。但如果这种借口在武门中也行得通,那真是可悲至极。但说到底,误解一方面源于误解者的愚蠢,另一方面也是被误解者缺乏应有的考虑。
“如果觉得展现实力差距过意不去,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认清自己的实力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你或许觉得自己心怀慈悲,但那种软弱的关心反而对他们无益。总之,你被人使唤去舔厕所,难道一点都不觉得不甘心吗?”
“不,那个,嗯。”
他虽然嘴上嘟囔着,但仔细一看,他脸上分明写着“其实也没那么不甘心”。
——啊,真是的。
怒火中烧,一阵头晕目眩。真恨不得立刻抄起木剑,冲进道场,把小看凉孤的那些家伙一个不留地切成碎片,撒到沙漠里去。
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
因为心中有一把剑。多么痛苦啊,带来这把剑的,正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自从目睹运河畔飘舞的灵魂、世界尽头的黑暗、月光下舞动的两道白刃的那一刻起,月华的人生便永远改变了。
凉孤之剑受到的侮辱,就是对月华之剑的侮辱。
也是对心中之剑的侮辱。
“你要再自信一点!”
突然传来的大叫让凉孤猛地抬起头。月华一边摇晃着椅子,一边气势汹汹地不断说道。
“你真的很厉害!就算世上所有男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你!妾身日日夜夜想着你,苦练剑术,可你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妾身该怎么办才好啊!”
——等等。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话说出口后,月华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为什么脸如此滚烫呢。
为什么心脏像急槌儿打鼓似的砰砰直跳呢?
不,
没关系。没什么不对劲的。
我所谈论的,无疑是剑术之事。
月华缓缓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但依然无法直视桌子的对面。只见凉孤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那个。”
“总之!”
她借着怒吼的气势抬起头,凉孤就像被都城流行语弄得晕头转的乡下人般,愣住了。
“妾身要打败你。正因如此,你的软弱才令我不快。如果别人误以为你是无名小卒,那我击败你的功绩也会因此被轻视。你的实力,由妾身来担保。拥有足够的自信不会招致惩罚;消除不必要的误解也是为了身边之人着想。好好处理吧。”
凉孤只是应了一声:
“哈啊……”
这时,老人端来了茶。
茶壶与茶碗是董仙器的鲸纹四件套,是功连山的无名奴隶陶工的作品。
茶叶是白三宝和天川银鳞按六成比例调配的。
曾经,月华觉得茶不过是城里那群装腔作势的家伙们追捧的东西,是经过无数次试毒,连热气都不再冒的有色汤水。虽然结识珠会后,她那对王族风尚一无所知的短浅见识有所改观,学会了分辨茶的味道和香气,但始终无法将这些与茶的好坏标准联系起来。最终,她还是回到了最初的看法:这不过是个人的喜好问题罢了。
月华赶忙打发掉在一旁还想炫耀高深学识的老人,将斟满茶水的碗推到桌子的对面。碗旁附着一根小金棒,是用来敲击碗缘的。按照规矩,敲击声可以驱赶混入茶水中的病魔。
叮,叮。
凉孤小心翼翼地模仿着月华的动作。
“现在可以喝了吗?”
“不喝还能干嘛。”
凉孤慎重地用右手捧起茶碗,仿佛要饮下毒酒似的。他的紧张渐渐传递给了月华,她不由屏息凝视着他那双手。凉孤的手被太阳晒得黝黑,上面沾满墨迹,指甲磨损粗糙,掌心将碗完全包裹,这手掌的厚实令人意外。那只手缓缓抬起,他闭上眼睛,仿佛在下定决心。
他轻轻地把嘴贴在碗沿上。
喝了一大口。
喉结上下动了动,随后将碗放回桌上。他的嘴唇似乎在细细回味,脸上露出一种说不上好坏的微妙表情,只说了一句:
“味道很奇怪。”
噗嗤。
凉孤脸色实在滑稽,月华忍不住发出一声类似打嗝的笑。凉孤也苦笑起来,似乎对自己贫乏的味觉有些羞愧。
“不过,感觉味道很浓,很甜。道场里偶尔喝的那种茶,味道更粗糙,像粉末一样。”
啊。这家伙真不可爱。
“当然了,这茶怎么能和烂叶子混为一谈呢。”
她装作若无其事,把头扭向一旁。这时,饭菜端上来了。
其分量令人瞠目结舌。
这家源自旅馆的茶馆,在菜品上更注重满足食客的食欲,而非追求风雅。但当这么多菜肴齐聚一堂时,场面便非同小可。两个女侍端着满满的食物走来,摆出一副“既然说了不用菜单,想必不会拒绝吧”的架势。本就不大的桌面瞬间填满了五颜六色的大盘子。
月华一向觉得吃饭留剩菜是理所当然的,依然神色淡然。然而,凉孤的眼神却像见识到天上美馔的饿鬼。他被眼前的丰盛食物所震撼,脸上甚至浮现出恐惧——像自己这样的人,如果胆敢触碰如此珍馐,会不会遭天谴?
“喏,快吃吧。”
尽管如此,凉孤还是不敢伸手。月华把菜盛到小盘子里给他,但他还是一动不动。等到月华自己开动之后,他才终于拿起金属筷子。他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着。确认没有天雷降下,大地也没有裂开,他手上和嘴上的动作才渐渐大胆起来。那吃相之差,让人不禁为之侧目。
“好吃吗?”
凉孤抬起那张仍带着淤青的脸庞,腮帮子鼓得满满的,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直堵在胸口的东西,逐渐融化消失于胃中。
月华绽放出少年一样的欢快笑容。
脸颊上的药布绷得难受,月华一口气全部撕下,随即用指尖一弹,将它们弹飞了出去。她用手背蹭掉残留的药膏,不禁觉得不可思议:之前居然能若无其事地在脸上贴这么多烦人的东西。她双肘撑在桌上,不厌其烦地注视着凉孤狼吞虎咽。只见堆成山的盘子接连被他一扫而空——羊腹肉、烟熏泥鱼、冬瓜牛骨粥、血豆腐和油炒蚂蚱,还有克子从屏风后走过时的侧脸。!!
月华不禁喊出了声。
正吃得忘我的凉孤也停了下来。克子不可能没注意到。月华本想目光扫来之前躲到桌子底下,但克子眼角的余光应该还是看到了练功服翻动的下摆。那位每次见面都唠叨着,“可悲啊,公主不应穿着卑微的衣服”的男人,怎么可能忘记缠绕在爬山虎上的蟒蛇刺绣。
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在这里。
应该不是来找自己的。今天并非每十天一次的“礼仪日”,即便因为其他事偶然造访府邸,这炎炎夏日,那个连走过三间屋子都要乘轿子的文弱男子绝不可能专程来找她。果然只是偶然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未免也太倒霉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凉孤探头看向桌子下。他戳了戳月华的肩膀,疑惑地发现她脸上的药布全都不见了。然而此时月华无暇顾及这些。好不容易藏起来了——
“傻瓜,别看,装作不知道就行。”
凉孤赶紧缩回头。接着,透过桌面传来低声的询问:
“喂,是谁啊?是不想见到的人吗?”
没错,但是……月华只是紧紧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绝不能暴露身份。
为了让他们“默许”自己逃离宅邸,这是她绝对必须坚守的最后底线。如果是群狗,不会如此不识趣,但偏偏是那个克子。如果在这里被他抓到,闹得沸沸扬扬的话……
就在这时,
“喂,那边的人。”
突然的招呼让凉孤的双腿猛地一颤。
糟糕透顶。
如果珠会在这,那还是有一线生机的。但凉孤既不知情又不善言辞,恐怕难以脱身。脚步声绕过屏风,裹在一身庸俗的夏衣里细长大腿就站在月华的眼前。
“怎么回事。真是无礼,抬起头来。”
凉孤没有回答。
“你,身上有股怪味。是哪家的人?主人在哪?”
凉孤依旧沉默。
“那把木剑是你的东西吗?”
啊!!
然后,月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月华急忙伸手,抢过那把一直靠在平椅子上,早被遗忘的木剑。为何这样做,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担心克子会抢走木剑?还是算计着反正凉孤会露出破绽,这样手无寸铁会吃亏呢?诡异的沉默只持续了一瞬,月华索性豁出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再过几秒钟后,那张像没晒到阳光的丝瓜一样愚蠢的脸就要探到桌底下了。
“莫非,是月华大人吗?”
放肆。
我可没允许你这么称呼我。
月华一脚踢向克子的脸,仿佛要用脚底将其踏穿。
让年纪这么小的侍从背着进城的行李,这个不知羞耻的男人。他那软弱的身躯像稻草人一样被吹飞,撞倒了背后的屏风,狼狈地摔了个四脚朝天。月华从桌子下蹿到路边,喊道:
“快逃!跑啊!”
“唉!?”
吃霸王餐!?——凉孤的脸上写满惊讶。重叠着倾斜的屏风轰然翻倒,克子仰面躺在地上,似乎还没搞清东南西北。那点可怜的鼻血反而让人恼火。早知道就不手下留情了。周围的客人开始骚动,从店侧门匆忙跑出的侍童,肯定去最近的衙门报信了。月华转了一圈,以“再这样下去就命不久矣了”的表情大声喊道:
“快点!!你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言愚人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大喊大叫的公主。
那眼神仿佛在问:若是朝不保夕的穷人也就罢了,究竟在这天地之间,真的有什么非要你一个大小姐拼命抗争的事情吗?
或许只是单纯觉得,自己留在这场莫名其妙的骚乱中心实在难以忍受。凉孤猛地踢了一脚椅子站起身,背起了画具。他最后回头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猛抓起几张大盘里的圆饼塞进口袋里,接着手脚并用冲进了小巷。
哈哈,
月华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她紧紧握住凉孤的手,生怕两人走散。月华心想着若有胆敢妨碍他们的人,就毫不留情地斩除。前方的拾荒者匆忙让路,受惊的运炭骆驼向无辜的骑手吐了口水。每走一步,凉孤的工具箱都发出嘈杂的声响,仿佛被一支跑调的乐队鼓舞着。
快跑啊,快跑啊。
月华牵着凉孤的手,像挣脱了枷锁的野兽般奔跑。
在冠之国,有一只年老的大妖鼠,它以六根足以粉碎岩石的獠牙为傲,因而得了个“六牙”的绰号。
它庞大的身躯如同小山,尾巴像条大蛇,双眼犹如血盆。六牙为其他妖怪所畏惧,过着孤独的生活,然而六牙却爱上了一个人。其人正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豪的独生女。然而,只消稍微靠近村子,人们便四散奔逃,官员们则派兵前来剿灭六牙。虽然箭矢和长枪对它毫无威胁,但一想到那位姑娘看到自己的模样后会多么惊恐,六牙就胸口闷塞。六牙想不出什么妙计,也无人可以倾诉,无奈之下,它拜访了远方灵山上的智者。“我只是想见见那姑娘而已,人类为何如此恐惧我?”
“喂,把你口袋里的东西分我一个。”
“嗯?”
“茶馆偷拿的圆饼。真小气,想一个人独吞啊?”
其实,凉孤确实这么打算。
当时他伸手去拿盘子里东西的时候,完全是一时冲动,仔细想想,自己用手抓过、又放进脏兮兮的口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好意思留给别人呢?可当着别人的面,一个人独享也实在是不好意思。本想把它们烤干了,保存时间更长,带回家留作应急的宝贝口粮呢。可既然月华向他索要,除了放弃也别无选择。凉孤刚从怀里掏出东西,月华便高兴地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直接咬了上去。凉孤都担心手指会被她咬掉。
——首先,那巨大的獠牙令人恐惧。
智者怜悯六牙,回答道:
“以你的獠牙,轻易便能穿透千重城墙,咬碎万人大军。凡人畏惧你,理所当然。若你愿意,我可施法将你的獠牙缩小”
六牙对变小的獠牙很满意。不过当它再次返回村子时,人们还是害怕它。沮丧归来的六牙面前,智者抱臂说道:
“那双巨大的眼睛也令人恐惧。你的一瞥能让田里的庄稼枯萎,孕妇流产。若你愿意,我可施法将你的眼睛缩小。”
可即便如此,人们依然害怕六牙。智者又说:
“那条巨大的尾巴也令人恐惧。它如蛇般令牛马僵立,驱散山中的野兽,让猎人挨饿。若你愿意,我可施法将你的尾巴缩小。”
智者继续说道:
“那庞大的身躯也令人恐惧。你轻轻一跃,河水泛滥,山崩地裂,冲毁村庄的房屋。若你愿意,我可施法将你的身躯缩小。”
最终,六牙变成了一只普通的小老鼠。
这样一来,谁都不会害怕我了。六牙蹦蹦跳跳着,智者给了它一个封印之铃,说道:“当你沐浴月光时,我的法术就会失效。如果你有一天后悔失去了所有力量,就在月光下摘下这个铃铛。” 六牙回答道:“那就把这只铃铛系在我够不着的地方,免得我不小心解开。只要能见到那个女孩,无论是牙齿、眼睛、尾巴还是庞大的身躯,我都在所不惜。”
智者依言将铃铛系在六牙的尾巴根部。
是的,六牙从未后悔。他用变小的身体不分昼夜地穿越山野,终于来到了村子,拜访了富豪的家。看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可爱小鼠,心地善良的女孩非常高兴。她温柔地把系着神秘铃铛的六牙放在手掌心,说道:“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哦。”
舞台上,剧团用两面画着老鼠图案的木板,中间插根棒子,来表现出小鼠六牙。隐藏在舞台下的黑子舞棒技术娴熟,那古老的老鼠图案随着故事的发展,仿佛活了过来。
月华拉着凉孤的胳膊,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凉孤本以为会被带到比茶馆更拥挤的地方,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右胡同一带正在上演的街头表演的绪幕。戏台旁的招牌上写着“赞赞一家”,这是戏班的名字。从周围幕布上沾染的气味判断,他们的副业是卖药。仅凭戏票的收入肯定没办法维持生计,因此演完正戏后,解说员会出来推销,演员们则会下台,在观众席间兜售药品。
街头戏班即使不吆喝也能吸引客流,所以对附近的商贩们而言是好事。在场地分配和管理费等方面,他们通常会受到一些优待,几乎不会像蓝眼睛的肖像画家那样,流落到只够铺下一张草席的偏僻角落。虽然这样坐下来正儿八经地看一场戏剧,倒是很新鲜,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大岁数还挤到戏台前占位置,这算怎么一回事啊?碰巧周围没有太多孩子,也没有引起太大麻烦,但右边邻座的小女孩到现在还忙着偷看凉孤的眼睛,比看戏还上心。戏台上的演员们一注意到凉孤的瞳色,动作就开始停顿,台词就开始卡壳。
虽说感觉自己好像在捣乱,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地痞流氓跑来赶他们走,眼下戏剧仍在平稳进行。确实,周遭的观众最难注意到的地方就是最前排。虽然演员们自然会注意到,但要把坐在那里的人揪出来,就必须从一大群观众中间穿过,如果闹大了戏也得暂停。这样想来,坐在戏台前倒是个明智的选择。月华的打扮也颇为奇特,这对神秘二人组大大咧咧地坐在正前方,戏班的人肯定有一肚子抱怨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月华微微一笑。
她的心已经完全随故事飞扬了。右手的圆饼还剩下一半,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六牙和女孩幸福的生活,一动不动。就好像马上要跳上舞台和他们一起演似的。
六牙很幸福。
女孩时不时地找它说话,喂它花种子吃,还在猫嫌弃的马厩的角落里为它做了一张棉花床。她走到哪里六牙就跟到哪里,村里的人们也对这只听话的小老鼠感到惊讶,六牙顺从地表演各种精彩的把戏,逗得大家开怀大笑。女孩的每一个笑容都是六牙的快乐。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
那年秋天,女孩患了重病。她日渐憔悴,最后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谁都看得出来她时日无多。女孩的母亲每天以泪洗面,父亲则散尽家财四处求医,但无论名医多么独具慧眼,终究也是人,始终都无法识破夜夜里潜入女孩房间的妖怪。
那妖怪名叫干翁。
是乘着秋天的沙尘暴袭击人类村庄的病魔。
曾经的六牙,撕碎干翁简直易如反掌。但现在的六牙不过是一只毫无力量的小老鼠。即使拼死一搏,也难逃被一只手捏死的下场。
终于,最后的夜晚来临了。今晚过后,女孩的生命将走向尽头。
六牙下定决心,悄悄地溜进了主屋的阁楼。一路上,女孩的笑容在六牙的心中一一浮现。时不时的交谈,喂它的花种子,还有马厩角落里为它而建的棉花床。没错,
六牙从不后悔,今后也不会后悔。
它从天花板的缝隙中,轻轻地跳进女孩的房间。
那是个月夜。明亮的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浓浓地洒在地板上。女孩躺在床上,气息微弱,蹲在窗框上如怪鸟般的阴影正是干翁,它伸长脖子,向女孩的脸上吹气。
“干翁,你可知道我是谁?”
真身被揭穿后,干翁大为慌乱。
“哎呀,这不是六牙吗?听说你被某个高人封印,成了人类的宠物,原来这是真的啊。真有意思,你这家伙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六牙回答道:
“别笑话我了。毕竟你看,我这副模样在山里乱跑被野猫啊、鼬什么的抓走可就麻烦了。不如下山回乡下,让这家人养着。这家人这么有钱,总不会亏待我吧。
但是,现在我后悔了。
你听听,那姑娘到底有多坏。我跟她说话她不答理,还不让我吃东西,也不给我铺床。我无聊得受不了,肚子总是饿,晚上又冷得快要冻僵了。不仅仅是那个女孩,这里的人都心肠恶毒,让我表演一些无聊的把戏,稍有差错,他们就威胁要踩死我。我真是受够了这里的生活。人类真是愚蠢、薄情、吝啬、懒惰、爱哭,简直不如牲口的粪便。想到我的法术被封印,连仇都报不了,我就觉得又可怜又憋屈,眼泪都出来了。”
干翁对六牙的遭遇表示同情。
“真是遭灾啊。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就好了。”
六牙盯着干翁,踏入了洒满地板的月光中。
“当然有。帮我解开尾巴上的铃铛。我自己完全够不着。只要在月下解开铃铛,封印我的法术就会破除。等我恢复力量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女孩吃掉,然后杀光村子里的所有人和家畜。怎么样,干翁,要不要和我联手?以我的力量和你的咒术,天下就是我们的了。我要把大仙的大河变成血流之河。你只需用骷髅把都城的街道填满就行了。
你怎么了,有什么好犹豫的吗?”
来吧。
解开这个铃铛。
“六牙,别冲动!!”
哇,吓人一跳。
“别急,我会派城里最好的医生来救女孩!至于那个妖怪,我会替你从屁股后面把它揪出来的!干翁,给我站住!”
月华想爬上舞台,她的脚踝却被抓住了。本应在病床上的女孩惊得跳了起来,木剑在空中挥舞呼呼作响,干翁早已准备逃跑,观众起哄叫好,连解说员的精彩讲述也被打断了,最后戴黑头巾的地痞们赶到了。
从那之后就乱成了一团。
“那个……”
命悬一线地逃到了后巷里,月华在背后轻声说道。凉孤默默地走在前面,检查着右肘的擦伤。毕竟才经历了茶楼那件事,他一直背着工具箱以便随时逃跑,现在想来真是有先见之明。
“绪幕嘛,其实就像是给演员们热热身,所以这样中途结束也是常有的事。”
月华嘴里嘟囔着连借口都算不上的胡话。
真是的,
凉孤已经懒得生气了。陪伴这位公主殿下,简直是字面意义上的命悬一线。他回头瞥了一眼,表示自己并没有生气。
“这样啊。《六牙之铃》本来就不是很长的故事,刚才的场景大概就是最高潮了。要是没人捣乱,应该能演完。”
咚。月华突然扑了过来。
“你知道后续吗!?快说,六牙和女孩最后怎么样了!?”
“呃,这个嘛。谁知道呢。”
胸口被月华不断摇晃着,凉孤想了想,
“据我所知,这个故事有两个结局。不过,刚才那场戏却和这两种结局都不一样。剧情从中间开始就大不一样了,说不定是那戏班自己改编的。”
凉孤所知的两种结局是这样的。第一种结局是,小老鼠和女孩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女孩与一位官员的公子订了婚。六牙嫉妒到发狂,它的封印也破除了,它吃掉了女孩和公子,最后连自己也吞噬殆尽,只剩下尾巴上的铃铛。
“我才不要听!怎么会有这么残酷的结局!”
第二种结局是,故事在女孩重病之前的情节都相同。但是这次病魔并未出现。六牙再次踏上前往灵山的旅程,借助智者的智慧,它得知只有让女孩吃下妖怪的活胆才能拯救她的生命。回到村子后,六牙经过痛苦的挣扎,决定牺牲自己,它纵身跳进厨房沸腾的粥锅中。女孩喝下粥后立刻痊愈,但看到碗底的铃铛时,悲痛欲绝。
“够了!真是的,你净讲些糟糕的结局!”
月华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凉孤笑着跟在后面。
“啊真是气死我了。早知道是这样,就该把那该死的病魔除掉。”
月华气喘吁吁,挥舞着木剑来回砍。
“那样心里也会好受些,都怪你多管闲事。那种老妖怪,来多少我都能一招解决!”
凉孤还没来得及说“危险,别闹了”,月华就瞄准了土墙边一排用旧的大缸中的一个,双手握住木剑,狠狠劈向它厚实的侧面。
砰!
看吧看吧,凉孤心中暗想。
月华保持着劈砍大缸侧面的姿势,一动也不动。手臂传来的麻痹感蔓延到全身,让她无法动弹。过了一会,她弯下腰,发出微弱的呻吟声,最终坐倒在了原地。凉孤强忍着苦笑,问道:
“喂,没事吧?”
“别、别笑!”
月华猛地跳了起来。
“那个,就是说,我、我只是有点不擅长横劈!但是你看着吧!下一招——”
这次是把木剑放在右肩上,摆出勇武的架势,接着大步迈向前,似乎是要以横劈的动作挥剑。看吧,又来了。
“你腰扭得太厉害了啊。”
月华像是被人从背后突然抓住了衣领一样,停了下来。
冲的势头太猛,差点儿向前摔倒,但她还是勉强站稳了脚跟,一脸茫然地看着凉孤。
哎呀,难道说了什么很让人吃惊的话吗?
“就是说,你总靠扭动腰部发力。不管是砍东西还是做其他动作,腰部也不是横着转,而是竖着转。”
月华连眨眼都忘记了。
被这样一副表情盯着,反而让凉孤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凉孤挠了挠后脑勺,用脚尖踢了一下大缸。
“看吧。”
看什么?——月华用眼神问道。
呃,也就是说,
“这个缸虽然很大,但只要使劲撞上去,应该可以把它撞倒的,对吧?”
那又怎样?——月华还是用眼神问道。
凉孤想,这这还用问吗。全力撞击就能推倒的大缸,在拿起木剑的瞬间却推不倒了,这绝对不正常。也就是说,运用力量的方法有误。他原本想表达这个意思,但又觉得这种解释太绕了。就像是为了形容木雕骆驼的形状,而将散落的削屑拼凑在一起,再怎么形容也没用。
算了吧。
凉孤嫌继续解释太麻烦了,话题便戛然而止。
我到底在较真什么呢。横劈也好,其他招式也罢,随她喜欢不就行了,我干嘛要多嘴?明明在道场里都从未谈论过这种事,却在生怕别人看见的偏僻小巷里,对着一个女孩子的爱好居高临下地指导,我真的是没救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
翻倒的大缸去哪里了呢?——月华的目光追随着蓝眼睛的目光,抬头望向小巷上的天空。
“啊……”
她发出一声仿佛灵魂出窍的叹息,练功服的后背挺得直直的,像是在和天空较劲。头顶流过的红色天空压弯了屋檐上的晾衣绳,将连绵的薄云送向遥远东方。从白天开始悄悄逼进,将苍穹染上茜红色,待人察觉时,已经融入暮色笼罩的胡同之中,让人不禁瞠目驻足的,正是元都夏日的黄昏。
“该回去了吧,不然家里人会担心的。要我送你吗?”
不,那也太麻烦了吧。
但凉孤觉得,此刻就这样说再见也不太合适。月华硬塞给他的、那笔预付的一流银,现在还裹在腰带深处的隐藏位置里。收不收的争论再继续下去只会更麻烦,按照凉孤的想法,这笔钱他只是暂时保管而已。如果能就此断绝关系,那简直是如释重负,但这样一笔在关键时刻能买下几条命的巨款,他实在不放心让一个弱女子独自带着回去。
他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送她回去吧。
不知道她住在哪条公馆街附近,如果带着言愚不得体,至少送到附近。至少得看着她安全离开右胡同,否则自己会睡不安稳。
这时,
“喂——”
月华仰望着小巷的夕阳,轻声喃喃道。
如果还是觉得没玩够而闹别扭,凉孤本打算训斥几句。他正想先开口,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凝视着月华的背影,因为那背影中有着难以言喻的释然。
“最后,最后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吧,可以吗?”
元都的西边,至今仍零星散布着素佛忠王时代开始建造却中途废弃的城墙遗迹。
黄冠大将边典是一个筑城天才。然而,多部史书委婉地提到,他的才能源于对北方蛮族的极度恐惧。他的守护神是酉,晚年他最终被疯狂吞噬,在布满锁和陷阱的书房中自刎而亡。边典留在元都的唯一未完成之作就是那堵城墙,它是他最大也是最后的“作品”。
风雨侵袭,动乱炙烤,如同黑蚁觊觎的白砂糖一般,石材不断被盗取的断续城墙,正是由于后来卯家的崛起,才得以勉强延续那垂危的性命,这无疑是历史的讽刺。为了向天下证明这是正当的国家权力转移,而非通过暗杀和阴谋进行的以下犯上,卯家不得不“假装”尊重起源于素佛的制度和文物。
大比武如此。
城墙亦如此。
然而,这两者之后的命运却截然不同。随着军事侵略周边地区取得巨大的成果,从占雅前庭转移到琉河刑场的大比武,其规模与最初相比已经扩大了数倍。且不提这种每年仅挑选出寥寥数名高手的幼稚制度,究竟能带来多少实际战果,“他们是通过举国厮杀来磨炼武艺的可怕家伙”——这种流言确实对敌军将士起到了威慑作用。而为了进一步在国内外发扬国威,卯室最终着手兴建洞幡的演武场。这时候已经无法回头。此起彼伏的财政恶化和民众起义,本应只是“装样子”的制度,却不知不觉变成了目的本身,自素佛来王以来的谎言,最终变为了无人能够改变的现实。卯室至今还没有还清为兴建演武场而从科那国引进的外债。
一侧的城墙,从一开始就归属不明。这道未完工的城墙究竟是应该投入使用的军事设施呢,还是应该保护的先贤遗产呢?是要重启建设将其完成,还是尽可能保持现状,亦或者是等待时机再拆除呢?官员们推卸责任的同时,石材不断被偷走,最终膨胀的城市边缘也将其吞没,这堵不发声、不工作、既不缴年贡也不交贿赂的城墙,最终连作为“城墙”的尊严也丧失了。好巧不巧的是,这时周围再也找不到足以威胁元都的敌对势力了,大家都认为已经尽到了对素佛的义务,卯室渴望进行诗水王运河建设这一伟大事业的夙愿,已然在洞幡演武场的修建上得到了满足。此后,拆除城墙的论调多次重燃,但由于其独特的施工方法,城墙始终无法一次性拆除,最终只是以预算不足和边典的天才得到追认为结果草草收场。用独特密码书写的图纸,超过半数已经轶失,那些能解读图纸的奴隶技师们,连墓地的位置都已无从得知。
从鸟儿的视角俯瞰,现在的城墙散落在元都西郊城外,宛如直线分布的“群岛”。
如今城墙的管理部门是武臣仑院西局。部分城墙存在自然崩塌的危险,加上要防止石材盗窃,所以一直在周边持续保持警惕,不过官员们其实心里想的是,“真希望你们别只偷一两块石头,干脆把整道墙都偷走算了。”散落的城墙按从北到南的顺序编号为一至七,而其中的“四号墙”由于长度较短,警备格外薄弱。禁止入内的标识旁边,立着简陋的值班小屋,一名抱着长枪的日结临时工老兵,正苦苦忍受着沟渠泥水中滋生的蚊虫,艰难地打着瞌睡。
“没出息的家伙。快点上来。”
因此,与凉孤的预想相反,潜入非常简单。
但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登上城墙东侧石阶的中段时,他的脚僵住了。
他从未觉得自己比别人更恐高。为了修补漏雨的屋顶,他曾经爬上过道场的主屋;蛇杨还活着的时候,他也常常爬到附近的树上玩耍。在这个将所有树木都当柴烧的贫民窟,这应该算是难得的奢侈。
然而,这样的高度是他生平第一次。
地面远得令人心惊。
城墙从远处看和实际攀登时截然不同。如此庞大的建筑物竟是人力所造,真是难以置信。然而,石阶的宽度仅够一个人勉强站立,右手边是耸立的墙壁,左手边则是没有任何扶手的虚空。在凉孤看来,阴湿处滋生的苔藓,风雨磨圆的石阶边缘,仿佛成了专门让敌兵滑倒而设置的陷阱。
“哎,我稍稍安心了。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东西啊。”
凉孤几乎是四肢着地爬行,才勉强爬到顶部的回廊,结果迎面撞上了月华乐不可支的笑颜。
原来如此,
凉孤一边擦着冷汗,一边恍然大悟。
所谓见识短浅,大概说的指是这种情况吧。
在荒废的石阶上奔跑实在太过冒险,不过月华或许已经对高大的建筑习以为常了。她所住的宅邸可能是两层或三层的楼房,或许她见过比这城墙更为巨大的要塞,或者传说中出现的那种高塔,说不定她甚至还拜访过天朝帝王的宫殿呢。
相比之下,自己所了解的世界何其狭隘。
广度上仅限贫民窟和右胡同的一部分,而在高度上则不过修补漏水的屋顶和爬上的树。
自出生以来,凉孤从未见识过元都之外的世界。
“怎么样,很厉害吧。这里是独属于妾身的秘密基地。”
月华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得意洋洋地喘着粗气。
回廊的地面意外地起伏不平。南端是一座屋顶塌陷的监视塔,而北端则因坍塌严重而无法靠近。两侧的墙壁突出的部分是用来射箭的凹槽,正好到胸口的高度,石头表面密密麻麻的波浪形纹路,大概是风沙的爪痕,应该是从一个方向吹来的沙粒,削去了石材较软的部分。从高处俯瞰,傍晚的一片赤红甚是壮观。巨大的夕阳依然轮廓完整,正缓缓与远方的沙漠相接。
凉孤稍微理解了她的感受。
然而,凉孤怀疑这里能否称得上“秘密基地”。穷人之间,常能听到趁着夜色掩护偷盗城墙石材的传闻,如果仔细观察,还能发现不少新近的篝火痕迹。虽然不太可能撞上,但或许该提醒她一句。
“喂,喂,想听秘密吗?”
“嗯?”
“原因,我已经忘记了,”
“哈?”
月华又转了两圈,迎着远方夕阳送来的风,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大概是打碎了东西,或是说了大不敬的话,还是搞了什么恶作剧呢?总之,那一天我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大概是觉得我在院子角落抽泣的样子很可怜吧,群狗把我抱到膝盖上,给我讲了绿色夕阳的故事。”
群狗,真是个挺特别的名字,但令人惊讶的恐怕还不止于此。
“绿色?夕阳吗?”
月华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真的!那老头虽然是个糊涂的骗子,我现在也不跟他说话。但群狗当年确实在遥远的异国看见了绿色的夕阳。这是肯定没错。”
这是个有些费解的故事。练功服的下摆卷起清风,月华坐在一堆足以一人环抱的大瓦砾上,双腿舒展。
“我至今忘不了那个故事。虽然逃出宅子是那之后很多年的事,但追根溯源,都是因为我想亲眼看看那绿色的夕阳。”
月华笑着说:
“一开始的时候,我连横穿个集市路口都害怕得要命。可是,我想着既然叫夕阳,应该在西边,凭着这个念头我一直走啊走,终于找到了这道城墙。因此,这里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基地。我相信只要坐在这里,总有一天会看到绿色的夕阳。你可要好好感激我,你可是第一个被我带到这里的人哦。连珠会都没来过这里。”
凉孤不知道“珠会”是谁。
总而言之,这大概就是贵族也有贵族的苦恼吧。
凉孤庆幸没有给出那轻率的忠告。就像臭水沟边的火葬场是他的秘密基地一样,这城墙的顶端是月华的秘密基地。就如同他在火葬场舞剑一样,月华在经历痛苦和悲伤时,也会登上这城墙,眺望夕阳。
希望有一天,月华能在这里看到绿色的夕阳。
希望这能成为她那穷人无法想象的生活中,一点微不足道的慰借。
“怎么了?你在干什么呢?”
他正在搬一块瓦砾。虽然大小正合适坐下,但距离月华所在的位置稍微有些远。
“啊,行了,就这样坐着别动。”
凉孤又往前挪了两步,终于挺直了腰板,呼出一口气。他解开工具箱的肩带,坐在瓦砾上,迅速准备好工具。
“吃了那么丰盛的大餐,再不干点活就要遭报应了。”
“要、要为妾身画画吗!?”
内心的狼狈让月华的声音变了调。凉孤心想,真是少见的类型。这种最后关头,慌张的往往是男顾客。女顾客通常只是出于礼节而假意害羞,实际上都很坦然。他以不容置疑的工作式口吻说道:
“不能动哦,像刚才那样,面朝西边坐好。”
月华紧张得眼睛转来转去。
“这、这样可以吗?”
凉孤强忍笑意——这哪行啊,活像个士兵在等待长官下命令。
再怎么说,凉孤也是靠这手艺吃饭的行家。如果连打破这种僵局的方法都不懂,那就不配当街头肖像画家了。
“是啊,一直坐着不说话也很累吧,咱们来玩‘沙先生功先生’吧。只要脸别转过来,随便说多少话都没关系哦。”
有个老笑话,讲的是两个没脑子的醉汉无休止地进行循环辩论。凉孤所说的“沙先生功先生”,指的就是模仿这两人对话的一种打发时间的游戏。
“好,先从你开始。”
诶?月华扭过头,突然注意到凉孤的手。
“咦?你是左撇子吗?”
所以说了,不要朝这边看啊。凉孤用左手握着的画笔指向西方。
“这就是你的问题?”
月华慌忙转向西边。用朗读文章似的语调说道:
“沙先生问道,我是右利手,你不一样吗?不对,想想也不可能啦,你在茶馆里也是用右手拿筷子,市场还木剑的时候也是用右手扔的。”
这丫头真是记得清清楚楚啊。凉孤本想随便糊弄过去,但按照游戏规则,必须诚实回答对方的问题。
“功先生回答道。呃,我画画的时候两只手都用。”
从前,凉孤的惯用手确实是右手。
教他剑术的老婆婆去世后不久,情况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以前习惯用右手做的事情,现在依然用右手,从根本上来说,凉孤依旧觉得自己是个右撇子。然而,在火葬场独自挥舞双剑的过程中,至少在他能意识到的范围内,右手和左手的区别已经完全消失了。
“那么功先生发问了。你最喜欢的衣服图案是什么?”
凉孤正专注于笔尖,没有注意到月华用怪异的表情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一专心绘画,就会习惯性地问出客套的问题。首先是夸对方的服装,这是凉孤的惯例,即使对方是个丑得没人愿看第二眼的女人,这么说也不会显得冒犯。
“如果非要说的话,嗯,就是这套练功服上的刺绣吧。啊,这就是沙先生的答案了。接下来沙先生就要问了,我是卯历一月出生的,你呢?”
“夏天。功先生问,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嗯,正月集市上的包子啊。一大早就裹得厚厚的出门,手指和脸颊都冻得生疼,在这样的寒冷中吃着包子,那味道真是绝了。你喜欢吃什么呢?”
按照游戏规则,本来不能反问。凉孤稍稍抬起头,总觉得回答“茶馆里吃到的菜”似乎太过敷衍了。
“功先生答。有家没招牌的店,老板是个叫万那的大叔,从后门进,可以吃到员工餐。喂,功先生问,刚才的霸王餐还是不太好吧。要不我……”
月华笑了:
“别担心。回头我会派人去,加上些许酬谢一起付清。沙先生说,你也太胆小了。那接着问,你最喜欢的季节是?”
“春天和秋天。功先生问,你在那家茶馆里要躲谁?”
月华的后背突然变得僵硬。她依旧凝视着夕阳。
“那只是,礼仪指导。”
礼仪指导。
也许吧。但是那逃跑方式难以理解。用“沙先生功先生”缓解紧张,反倒把对方逼入绝境,真是本末倒置,但凉孤就是忍不住好奇。
“好了,沙先生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沙先生更想知道你喜欢的颜色。”
“黑色。你爸爸做什么工作的?”
月华沉默了。
虽然没有回头,但也不再凝视夕阳。
过了一会,终于说道:
“嗯……卖包子的。”
就那么喜欢包子吗?
凉孤很快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该逞强。不是刚刚才明白贵族也有贵族的烦恼吗?
“啊,没事。我不是想多管闲事。原来是卖包子的啊。”
当然,凉孤也知道这并非完全不可能。也许背后有什么难言之隐,而“包子铺”这个说法本身未必是谎言。他只能想象街头支起一个棚子摆摊的小生意,所以觉得奇怪,但仔细想来,这世上靠糕点起家发迹的富商可不在少数。
这时,
“沙先生问。”
“那个,我们来玩别的游戏吧。”
“那这就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沙先生提问。”
凉孤被言语中的气势压倒了。
月华的提问声小得像耳语,但凉孤不得不沉默。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对你隐瞒了什么事情,你会怎么做?”
不会怎么做。这世上谁没有秘密?
“如果,我隐瞒了我的身份,你会讨厌我吗?如果,我是被高人施了法术的妖怪,嘴里有六颗獠牙,眼睛像血盆,尾巴和大蛇一样,身形比这城墙还巨大,如果我的真面目就是那样,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和我相处吗?”
凉孤盯着月华的侧脸,仿佛要把她看穿。
终于,凉孤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这一笑就停不下来了,每次想忍住,笑声却越变越大,只能使劲弯着腰把脸埋在画板里。月华也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尽管在浓重的黄昏下,脸颊仍然明显地泛起潮红,双手要将放在膝上的木剑握碎似的,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有、有什么好笑的?”
你才是。
你才是富豪家的女儿吧。
如果用那场戏来比喻的话,我才是六牙。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会这样回答;问一千个人,一千个人也都会这样回答。
即使是那位高人,也一定对这双蓝眼睛束手无策吧。
“会的。”
凉孤终于不笑了,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只是相处,你想怎么相处都行啊。你可别半路逃跑啊。”
被这么一问,嘴上总得答应一声。他本没打算给出什么有意义的回答,月华却还是像被弹了一下似的站了起来:
“别、别说傻话!妾身怎么会逃跑!”
她反手握着木剑,转了个圈,说道:
“当真吗!?我可听得清清楚楚!?你可不能反悔啊!?”
“刚才不是说那是最后一个问题吗?你瞧,坐下来朝西边看,望着夕阳吧。”
月华乖乖照做了,但凉孤想要留在纸上的侧脸已经不知所踪。她不停动来动去,嘴角一直挂着笑意,时不时地弓着背偷偷笑。没办法,只能凭借记忆完成了。若是虚构的美人画,哪怕蒙着眼睛也能画出来,但是,他真的能够描绘出那张侧脸吗?
手中的笔舞动着,忽然,凉孤不禁思索起六牙和女孩儿的未来。
没法看完那出戏,实在遗憾。戏班的编剧中途大幅修改了故事情节,那之后的发展只能靠想象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
无论剧情多么离奇,唯有一点始终不变。
六牙显露真身之时,就是与女孩分别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