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噩耗
『你的梦想是当什么？』
被这样问到时，每个人应该都有不同的回答吧。
说不定对于有的小孩子来说，可能梦想是成为动画角色之类现实中不存在的人物。曾对棒球选手之类天赋必不可少的风光职业怀有过强烈向往的，应该也不在少数吧。而同时，应该也存在着从一开始便立定志向脚踏实地的小孩子。
他们的选择都没有错，但又都很草率，都应该得到祝福。
尽管那选择很大概率会让他们失去一切，但梦想绝对轮不到外人来否定。在空白画布上添上的第一笔，往往就应该自由发挥。
哪怕最终完成的画面只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永久乃七音正是这样的观点。
她之所以心怀这样的信念，背后是长年累月梦想饱受唾骂的经历。
——毫无意义；你不是那块料；别闹了；认清现实吧；赶紧忘了吧；死了这条心吧。
父母不厌其烦地让七音放弃梦想，语气强硬，有时还伴随拳打脚踢。
即便如此，她从小时候一直到现在，梦想从未丝毫动摇过。就像抬头望向夜空就能看到星星一样，七音一直以来都无法失去那闪闪发光的向往之心。
少女只有一个梦想。
那就是，成为歌手。
不过这个愿望可以说有些不够具体。毕竟，与唱歌相关的职业存在很多不同分支，有职业歌手、偶像、音乐剧演员、歌唱家等等。
但是在七音心里，只要能成为歌手，当什么都行。
能唱歌就行。满足这一点就足够了。
这话听似谦虚，实则是愿望不够具体，而且缺乏决心。七音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
并不是说七音歌唱得不好。七音各科成绩平平，唯独音乐非常突出。对于运动和念书都不拿手的她来说，唱歌可谓是从小以来唯一的特长。但是，她父母一直以来固执地不让她走上音乐之路。她想接受磨炼歌喉的专业培训，想报考音乐系的学校，但那些全都遥不可及。
另外，学校还禁止打工。这个情况对一名普通的高中一年级学生来说相当严峻。她顶多只能一个人去唱卡拉OK，或者偷偷摸摸参加培训的一日体验课。
即便这样也不肯放弃梦想的话，就应该立即精准地着眼未来，痛下决心放手一搏。可惜七音生性乖巧，不擅长争斗，很难逼自己下结论。
但就算这样，她心中依然存在着『可望成为』的理想形象。
七音有两个向往的目标。
其中之一是绝对的象征，璀璨的明星。
网络出身的歌手，Ariel。
那是一位完美无缺而又身世成谜的梦幻歌姬。她的虚拟形象恐怕早已无人不知，但她现实中的个人履历却被藏得彻彻底底。所以，就连粉丝们对Ariel的印象都是又模糊又神圣。
如今，她是一颗耀眼的巨星，一轮怒放的鲜花，如同王冠般的存在。
Ariel当初只不过是以『翻唱』为主，小有名气的歌手。但自从同使用人声合成软件的人气作曲家联动后，其知名度便如超新星般爆发。那首曲子以年轻群体为中心风靡，最后发展成为社会现象。从此，她为许多动画、游戏片头曲献唱，并且都收获了丰硕成果。代表歌曲的MC播放数量如今已然破亿。
人们说，Ariel拥有女帝的歌喉。
她尤其是低音的力度以及堪称悲壮的浑厚获得高度评价，其势头至今依旧没有衰退的迹象，如盛装游行一般浩浩荡荡经久不衰。就在前些天，她的评价开始蒙上鲜明的阴影。
运用大量屏幕特效与渲染的3rd LIVE。
【笼中偶像】。
这场演唱会的评价一塌糊涂。最开始的高音延展就很糟糕，演唱会到了后半段甚至连最擅长的低音也走样了，连约定俗成的安可曲都没有。
很多歌迷担心Ariel是不是嗓子不适，同时反对者们猛烈批判Ariel的表现对不起低中签率和较高额的票价，缺乏职业精神。社交平台到处吵得不可开交，争论已成风暴之势。但是，Ariel目前没有官方回应。至于是否状态不佳，真相仍隐于沉默的幕后。
不过包括七音在内的大多数人都相信。
（即便如此，Ariel的『绝对』依然不会动摇）
她的活跃无与伦比。她是身袭纯白的女王，君临于虚拟空间的现代歌姬。
只是多少有点状态不佳，根本不足以动摇她的根基。当下将歌唱奉为梦想的人中，不对她心怀向往的恐怕是少数派吧，不然就是嫉妒她，或者是憎恨她。Ariel的存在实在太过高大，太过异常，让人无法忽视。Ariel的辉煌成就并非前无古人，但毫无疑问就是她开创性地树立了当下不从主流媒体发迹的新歌姬形象。她的横空出世，让众多少女产生了甜美的梦想，给她们带来了耀眼的希望，也把挫折与绝望推到了她们面前。不知多少人立志成为第二位Ariel，却最终沦为枯骨。
即便如此，她已然是美丽的象征，是值得崇拜的偶像。因此，许许多多的人一直心怀渴望地向往着Ariel。七音也是其中一员，仍一心仰望着歌姬散发的光芒。
而这同时，她还有另一个向往的对象。
而且她对『那位少女』仰慕之深，甚至超过了绝对的歌姬。
七音渴望守望她，追随她，希望她有朝一日不负才华功成名就，自己则向展翅高飞的她献上掌声。
这是七音由衷的渴望。
七音连『那位少女』的真实姓名和现实外貌都不知道，但这无所谓。按七音的情况，公开信息量的多寡与她爱意倾注的大小并不成正比。七音衷心期盼着她收获成功与幸福，心无杂念地一直支持着她。
那位少女作为歌手的名字叫做神薙。
用俗话说，神薙就是七音的『推』。
* * *
「赶上啦！谢天谢地！」
七音一进卧室直呼松了口气，跳上椅子。她有效利用宽大的椅面，双膝跪在上面，把一只企鹅靠枕搂在怀里。刚出浴的她身体暖烘烘的，把毛衣披在身上避免热量散失，心潮澎湃地嘀咕起来
「洗澡顺序被打乱的时候还以为铁定没戏了，幸好弄得快。能不落下开幕真好，好开心」
七音面前是上高中后仍在继续使用的学习桌，桌上摆着以方便学习的名义让家里人买来的低配笔记本电脑。七音把电脑开机，把没吹干的浅棕色头发顺到耳朵后面，戴上耳机。这部耳机被评价为性价比很高，是她用自己的零花钱攒下来买的。就这样，她哼着歌开启浏览器，毫不犹豫地直接打开她要看的视频发布平台。她飞快地看了眼现在时刻。
「还有几分钟啊」
在奶油白的华夫格面料睡衣之下，七音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忐忑不已。她点开某个直播页面，怀着祈祷般的心情就这样等待开幕。
「拜托啊，今天千万别闹器械故障什么的临时终止啊……这可是时隔已久的直播，千万要顺利开播啊……」
不久时间到了，画面突然切换，显示出格调简约的空间。以废墟中的音乐厅为主基调的背景图像前面，出现一位少女虚拟形象的上半身。乌黑亮泽的长发和细长清秀的蓝眼睛清新动人，雪白的肌肤搭配雅致的露肩式长裙美丽得体，但她的装扮跟那些知名创作者相比起来却很老土。那个形象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对于贴近现实风格的执著，而结果往好的来说是高雅，往坏的说就是缺乏个性。
短暂的沉默过后，画面中的少女拘谨地缓缓发声
『呃，连上了吗？大家好久不见，很抱歉这么久都没能直播。最近有点累……还有人记得我吗？上次我明明说过希望更多人能听到我的歌声，这样肯定不行呢……呃，从今天起我就正式复活了，我会更加努力』
「来啦！连上了！哇，真是好久不见了。得救了！『神薙』的新曲发布直播，太救命了！」
七音捂着嘴，兴奋得唧唧喳喳，大大的眼睛湿润了一小会儿之后急急忙忙敲打键盘，一边组织语言一边飞快输入弹幕。
七猫〈神薙辛苦了！我一直超期待地等你直播！
七猫〈谢谢你在累了的时候还为粉丝出镜！
七音喜悦的弹幕在屏幕上流过。但是仅此而已。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又投来其他的问候，但数量完全不能跟人气主播相提并论。再说，她的同时在线人数本来就少得可怜。
沉默了一阵过后，神薙微微一笑
『【七猫】【山岗キヨシ】【lulu】，谢谢你们……尤其是【七猫】，谢谢你每次都来看，还第一个发弹幕。明明还有很多其他歌手正在直播，却每次都愿意选择看我……我很开心』
「哇啊啊啊啊啊，被推关注到啦啊啊啊！明明完全没钱投币！该开心的是我才对啊啊啊！呜呜，神薙好善良。超喜欢，超喜欢」
七音兴奋地摆起双脚，条纹图案的睡袜在半空中乱踢。她不能太闹，一旦被妈妈发现肯定又要挨骂，让她「别看没有意义的东西」。
但是，七音还是抑制不住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喜悦。
「一年半了呢……从一开始就支持她，真好」
实不相瞒，七音也就是『七猫』，是神薙的粉丝一号。七音也总拿自己是频道堂堂一号订阅者来炫耀。除了她，在社交平台上再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样钜细靡遗地查阅信息，对更新一喜一忧的人了。
正是如此，神薙绝不是什么知名的歌手。不仅仅来看她直播的观众少，她投稿视频的播放量也没有达到一般水平。别说是原创曲了，就连名曲『翻唱』都不知道能不能涨粉。
而其中的理由，即便七音都看得很明显。
因为神薙投稿速度太慢了。
神薙就连爆火的歌都不会抓紧机会去唱。准确说似乎是『唱不动』。神薙属于那种要花很长时间去把歌词、旋律在自己心里揉碎理解并进行升华的那种歌手。等她沉淀完毕，容易被收听到的位置已经被知名歌手的视频全占光了。
另外，神薙也不去和其他歌手还有作曲者搞联动，MV做得也朴实无华，社交平台用得过于拘谨，过于公事公办的模式。毫不客气地说就是，营销水平一塌糊涂。
但是，七音超喜欢这样的神薙。
她作为一名创作者之所以堪称致命的笨拙，应该是因为她的真诚、踏实，还有堪称胆小的温柔。七音抱着这种观点去理解神薙。但是，七音只认识屏幕上的神薙，她心中描绘的『纤细的少女形象』很可能随着时间推移被全盘否定。
与此同时，七音也有信心哪怕自己的想象统统大错特错也依然喜欢神薙。她身为头号粉丝的爱和热情如假包换。
『我不擅长闲聊，所以……就按照惯例，赶紧开始唱吧……呃，还是老样子，新曲留到最后，敬请大家期待。那么开始第一首……《好似人类》』
七猫〈等死我了！最爱的歌！
七音当即发出弹幕，然后飞快地扶住耳机。她闭上眼睛，聆听各区。首先，淡淡的钢琴旋律播放出来。
然后，神薙的声音，叠在那似是雨声的连串高音上。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寂寞 有这哀伤』
《好似人类》是神薙原创歌曲中播放量最高，评价最高的一首。
这首歌整体旋律细腻，但当中却蕴含着强烈的感情。
把歌曲唱出厚度，则需要相当扎实的功力。但是，神薙切实沉重而又通透地唱出了对社会的苦恼与对世界的疑问。那歌声之中，有着动摇、搅乱听者感情的力量。七音忘我地沉浸于歌声之中。
七音『推』神薙的最大理由，就在这里。
神薙兼具独自的感性与卓越的歌唱水平。她最厉害的地方并不在于拥有高超的技艺，而是善于投入感情不作矫饰地将思绪与讯息鲜活地传递出来。
「……真的，好美啊」
七音嘟哝了一声。金光Ariel那磊落的低音尽管也魅力十足，但有不少部分动用豪华且不遗余力的加工技术修饰过。
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不是现场演唱，而是被人反复播放的音乐，对其进行最棒的调整一定是固然该有的讲究。但相比Ariel犹如虚饰王冠般的华丽，神薙那带着鲜活痛楚的歌声更能扎进七音的心。从第一次听到开始，她的心便一直被那歌声牢牢俘获。从此，神薙就成了七音的宝物。
（能够发现你，我觉得就像一场奇迹）
那仿佛是从沙海中找出一颗蓝色的宝石。
『所以我想要回应你 在这透明的天空下 灰色的我们 迷失的真正模样』
歌曲进入尾声。忽然间，背景音乐消失了。
酷似黑暗的寂静中，只有神薙的声音在回荡。
『好似人类 无法成人 好似人类』
歌曲到这里结束。七音即『七猫』不遗余力地输入鼓掌的颜文字。不知不觉间，观看直播的观众增加了，许多别的赞赏弹幕滚过屏幕。
神薙低头致意。紧接着，她立刻开始下一首歌。
神薙的直播完全没有取悦观众的话术和游戏。这明明是将话语直接传递给听众的机会，她却没能展示自己的角色个性。人们最近甚至会在歌手身上追求偶像的魅力，这也是神薙难以赢得人气的原因之一吧。但是，七音并不介意这种缺点。神薙拥有这歌声就足够了。
七音盲信神薙的歌喉，认为她终有一天将成为超越Ariel的歌姬。
七音比所有人都更加坚定地认为，得天眷顾的才能应该获得祝福。
并且，她一直对神薙照此下去必然无法走红的事实不当回事。
* * *
『非常感谢大家陪伴到现在。最后是新歌，《根本没有答案》』
七猫〈我就是为此而活啦！
七音输入弹幕，飞快地集中精神去听歌。
前奏音乐低沉忧郁，接着叠如好似悲鸣的歌声。这是一首叙事风格的歌曲，歌声中带着悲怆的虚无色彩。
七音一如既往地喜欢这个歌声，但不论如何都忍不住去想。
客观上来说，这个太沉重了，尤其是与网路上人气十足的『上头感』背离，是逆主流路线。不过，神薙能够定期推出独创的歌曲，这点也是她的强项。记得神薙说过，乐曲她是求玩乐队的哥哥制作的，但首先有神薙填词后清唱的蓝本，属于共同创作。
七音对神薙的才华和世界观同样心怀敬畏，但同时也十分忧心。
神薙要以歌姬的身份功成名就，首先必须『被人们发现』。七音之所以能遇到她，是因为除了Ariel之外没有歌手能让自己眼前一亮，对这现状感到厌倦而到处搜罗视频。然而，一般的听众可不会那么卖力主动寻找。如果不被任何人所知晓，即便是海蓝色的宝石也不过是颗路边的小石头。但是，神薙按照现在的路线走下去的话，恐怕会非常困难吧。
哪怕一次也好，要是像Ariel爆红时那样跟知名作曲家联动就好了。
「但是那样等于否定神薙的风格，搞不好会掩盖掉她独特的色彩，而且……」
最关键的是，恐怕神薙的财力没有余力支持那么做。
想必她一定困难到不找家里人帮忙就连乐曲和MV都制作不了的地步。要跟那种只是联个名就得一掷千金的对象搞大型联动简直是天方夜谭。
七音用力咬住嘴唇。她也想过由自己来支持她，哪怕只是绵薄之力。不能在为『推』提供现实层面的动力，着实令人伤心。但是她也明白，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傲慢，也许还会违背神薙的意愿，用一厢情愿的期待搞绑架。歌唱完了，七音投了三千日元聊表心意，发送讯息，明快地将纯粹的感想传递给神薙。
七猫〈辛苦啦神薙！新曲《于是掘了坑》的长音棒极了！超喜欢神薙的歌！
『【七猫】【lulu】【イガグリ45】谢谢你们。尤其谢谢【七猫】每次都来打赏。千万别勉强啊。大家能听我唱歌，我真的就已经很开心了……那么，新歌发布直播到此结束。频道订阅和……之后投稿的MV，还请多多关照。各位辛苦了』
神薙说了声拜拜，轻轻挥手，简洁地下了播。听众们鼓掌的弹幕在画面上滚动而过，也最终消失，显示出直播结束的画面。但是，『七猫』即七音却没能够关闭界面。她在感激之下颤抖不止。
「太、太开心了，开心死我了。这种好事我受得起吗」
明明直播时隔这么久，神薙却还记得她。
这可以说铁定是被『推』注意到了，而且还为自己担心了，恐怕是从额度小但从不缺席的打赏推测出自己的年龄和经济情况，继而担心自己吧。神薙那平淡的冰冷中透出的一丝温柔，让七音开心不已。
七音觉得自己明明就没能给与什么像样的支持。
「要不要卖个内脏呢……」
她下意识闪过魔怔的念头。
那样也未免太糟糕了。粉丝为了自己摘掉半边肾的话，神薙会伤心的。
再说，七音也不知道合适的出手途径。要问如果知道的话她会不会真的那么干，那还真是有点说不定。思来想去之后，七星突然清醒，奋力摇了摇头，然后终于关掉了直播界面。
「不行，不行，这种思想很危险。厄介信徒NG。嗯，今晚的直播也太神了！哈，能不能在演唱会看到啊。可以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成为歌手和神薙联系……至少能说更多的直接感想……嗯？」
七音上到不是跟现实朋友，而是专门跟各种歌迷同好交流的另一个SNS。她准备放声高呼「今天的神薙也神到了极点」，以发布感想为名脚踏实地开展布教活动。但是，七音在上面发觉到不对劲。按时序排的个人留言变成了古怪离奇的玩意，混沌的叫喊可怕地连成串。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
『出什么事了？欸，不是误报？』
「抱歉，泪水真的停不下来。不敢相信」
『咦？咦？出了这种事？等等，为什么？』
七音呆住了几秒钟，对眼下发生的情况不想明白都不行。七音的同类们，热爱歌曲的同好们，现在正面对着噩梦般的遭遇。
七音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强烈地想着不要深究。她想就这样沉浸在神薙歌声的余韵中进入梦乡。但是，一无所知让她感到更加害怕。
她动起颤抖的手指，拖动界面的滚动条。
然后，她得知了令人震撼的事实。
「Ariel……去世了？」
唯一且绝对的歌姬。
虚像的女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