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二
我自幼在周遭的期待下成长,所谓伯爵家的长男就是这样。
我们穆勒家是长年支撑着王国的梁柱,同时也是王国的武力象征,因此保持强大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我注意到时,手中已经被塞进了没有刀刃的小剑,被迫练习使剑。
我并不厌恶这件事。我喜欢剑术训练,越是练习便越能感觉到自身的进步。指导我剑术的叔父不用说,就连父亲与母亲都会夸奖我。
以结果来说,剑本身成了我的存在价值。
然而纵使生于武家,也并非只要剑术精湛就足矣。好比说目前我们家族中剑术最高超的是叔父,但他身为次男,无法继承家族。结果贵族依旧得论及血统。不过时代即将改变。
魔王出现了。
魔王与其麾下的魔物们,以压倒性的数量与力量开始侵略人类的国度。
那是在我六岁的时候,人类与魔王军在南方展开大战。听说这个国度也派出了军队,父亲接到国王陛下的圣旨却未亲自出阵,取而代之地交由叔父领军。因为父亲身为伯爵家的当主,不能有任何闪失──这就是理由。
当时遭魔王军侵略的是马利卡国。叔父赶赴救援,同时也充分发挥自己的武勇,击退了魔王军。可惜他抵达的时间太晚,马利卡国已然亡国。
如果父亲立即做出决策并亲自出阵,马利卡国或许就能得救了。
那令人十分遗憾。
另一方面,与其他贵族不同,亲自站上前线、锋芒毕露的叔父,让我敬佩不已。
由于叔父没有儿子,他把我当成亲生儿子般疼爱万分。同时他还有个女儿,年纪比我小了一岁。
叔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妹──同样视我为兄长般仰慕,一同勤奋练剑。她真不愧是叔父的女儿,资质相当优秀,要是男人的话,可能会成为在我之上的剑士。多亏与她激烈切磋,我的剑术更加熟稔了。
随着时间流逝,王国中逐渐飘散着沉重的氛围。尽管一度击退了魔王军,敌方却仍一步步扩大其势力,众人都认为魔王最终会将魔掌伸向这个国度。
但正是这个局势,才会需要我的力量。
「我会用我的剑拯救这个国度。」
如此心想的我持续钻研。叔父对我说:「你超越我了。」十来岁时,我开始被称为剑圣。然而当我察觉之际,自己早已变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没有人认真想要拯救这个国度,周围的人只思考着该如何让自己不上战场。地位越是崇高,这样的倾向便越是强烈。
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身为贵族,理应率先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战斗才对。
因此,我打算成为勇者,借由拯救世界成为这个国度的王,导正贵族们的价值观。我相信能成为勇者的只有自己,对此毫不怀疑。
然而同时我也祈愿着,与自己志同道合的某人、愿意献身为人民战斗的某人,能存在于某处。
※ ※ ※
十五岁时,我进入了法尔姆学院。
这是为了培育勇者的机关,唯有被选上的贵族才能进入。我抱着淡淡的期待,心想──只要来到这里,或许会有其他以勇者为目标的贵族。
而出现在眼前的是阿瑞斯。区区一介平民,却不知好歹地进入法尔姆学院。
平民本该由贵族守护。若非如此,贵族会失去身为贵族的理由。
确实,成为勇者或许无关乎身分地位,但勇者必须从贵族中诞生,否则我们将会沦落于单纯寄生国家的存在。
「你没资格成为勇者。」
回过神来,我已脱口而出。
资格?为什么需要资格?谁来当勇者都可以,不是吗?只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许──无法容许我们沦为虚伪的贵族。
「即使如此,我也非成为不可。」
阿瑞斯笔直地望向我答道,答覆中蕴含着觉悟,不同于其他进入学院却成天嬉皮笑脸,毫不戒慎恐惧的纨裤子弟。
我将手放到剑柄上,此时周围的人们一齐制止了我。
为何要阻止我?你们没有任何危机意识吗?身为贵族却被平民拯救,我们的生存价值将不复存在啊。
我可以如此断言──这家伙是认真地以成为勇者为目标的。
除了自己之外,我不曾见过这种人。
(插图006)
我曾问过一些有望当上勇者的人:
「你有打算以勇者为目标吗?」
而答案总是只有一种。
「勇者一定是里昂大人呀。」
他们会露出谄媚的眼神说道。
为什么?没有决定勇者必须由谁担任吧?但凡有拯救世界的觉悟,那照理说是任何人都该迈向的目标才对。
贵族或骑士若不以此为目标,又该如何是好?
正因为是贵族、骑士,才应当为人民奋战不是吗?
当然,我会成为勇者,拯救世界,成为这个国度的王,为人民带来幸福。
但这条路不该独行,众人理应一同钻研,朝顶点迈进才对。
莫非你们要我一个人走上这条路?
要我独自步向荒野?
为何你们心中毫无志气?
好不容易有人出现在那片荒野之中,结果偏偏是位平民,教人情何以堪?
你们嘲笑着他,嘲笑那位说要以勇者为目标的平民。
不准笑。
没有觉悟的人竟然去讥笑做好觉悟的人,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法尔姆学院是培育勇者的机关,既然进入这里,就该以勇者为目标啊。
你们却不想成为勇者,反而嘲弄以此为志向的人,没有比这还要献丑的事了。
即使我将手放在剑上,阿瑞斯也无动于衷。这家伙是货真价实的,然而我无法认同他。
因为我是贵族,他则是平民。
※ ※ ※
学院的课程开始。当我们能进行剑术的战斗演练之际,阿瑞斯主动前来挑战我。
周围的人们都说:
「区区平民胆敢要求与里昂大人对练,未免太狂妄了。」
同时打算阻止他。不过我接受了。
理由很简单,倘若阿瑞斯不当我的对手,也没有其他人能和我练习。不晓得他们是刻意放水,还是实力差距太大而无法与我一战,总之没人打算挑战我。要是没有阿瑞斯与我对练,我的对手就只会剩下教师而已。
于是战斗演练开始了。
将剑尖对准我的阿瑞斯使力过了头,架势毫不优美,看似杂乱无章。见到他的剑术,班上的人都不禁失笑。
他恐怕没有经过正规训练吧?与那些从实战中累积经验的冒险者或佣兵很类似。
光是这样我就能理解,他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我单手握剑,剑尖下垂,没有摆出任何架势,透过放松力量让身体变得轻盈柔韧,以便随时应对对手的动作。
阿瑞斯「哈啊!」了一声,同时将剑高举过头,朝我逼近。
预备动作太大,发动攻势的距离也太远,甚至不需要我用剑接下攻击。
我以最低限度的动作,在毫厘之差间闪过他的斩击,并轻轻挥动剑,打中了他的脖子。
「这样就打中一次了,还要继续吗?」
「还要!」
阿瑞斯拉开距离,立刻重新摆好架势。这次他谨慎地缩短距离。
他就那样进入了我的攻击范围,所以我摆出自下往上斩击的动作──这是幌子,然而中计的阿瑞斯却大动作地采取防御姿态。看到他的动作,我以双手重新握好剑柄,从上方往他的肩膀赏了一击。
叩!钝重的触感自手腕传来。这是练习用的木剑,不至于砍伤他,但应该也打得相当痛才对。
「咕!」
阿瑞斯闷哼一声,蹲了下来。
「哦!」
周围传出了感叹声。尽管刚才尽是些简单的招数,但招数之间要流畅衔接仍需相当的修练与技巧。他们也许能够理解这点吧。
「还要继续吗?」
阿瑞斯以左手按着肩膀,神色扭曲。
「……还要。」
真了不起。待会僧侣班级的学生想必会有个不错的练习样本吧。
基于前两次的反省,阿瑞斯的动作变小了些,也相对慎重了不少。
他又一次进入我的攻击范围。这次我让阿瑞斯先出手攻击,因为已经负伤的他动作迟缓,没必要由我发动攻势。
而在阿瑞斯将剑高举过头之际,我瞄准破绽,击中他的躯干。
他发出「咕呼……」一声,彷佛将肚子里的空气全都吐出来一般,随即倒地。
到此为止。可能打断了一根肋骨吧。不过学院里兴高采烈地想尝试恢复魔法的学生要多少有多少,没问题的。
「快点滚出学院吧。」
我如此奉告。然而阿瑞斯回望着我,眼神中毫无颓丧之色。
之后的战斗演练,阿瑞斯依旧会找上我一决胜负。
老实说,即使在班上,他也算是比较弱小的。
他的剑术是独创的,动作中也有很多冗赘之处。不过他好像具备实战经验,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其他学生没有的气魄,或者该说是杀气。
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分明是持剑决胜负,他却会用脚踢,也曾抛下剑扭抱上来,为求胜利不择手段。学生们纷纷谴责他:「真是卑鄙的家伙。」那家伙却毫不介意。他不惜一切地执着于胜利。
然而仅只于此,他终究无法与我一拼。我与他在剑术实力上差距太大了。
每当阿瑞斯向我挑战,总会被我打得体无完肤。
「快点滚出学院吧。」
把他打到动弹不得后,我每次都会这样对他说。这句话似乎让周围的人们觉得,我是认真地想把他给赶出去。
我当然是认真的。因为阿瑞斯也以勇者为目标,既然是我的对手,想踢下他便理所当然。但你们连竞争对象都不是。没有打算与我站在同一个舞台的人,我又怎么可能认真对付呢?而阿瑞斯,无论被我彻底击倒多少次,他都会一再起身。
彷佛向我夸耀着──以勇者为目标,就是这么一回事。
当我察觉之际,自己的目光已经开始跟随阿瑞斯的身影,然而那家伙完全不打算看向我。倒不是刻意忽视我的存在,而是因为他将所有时间都用来提升自己。但凡有零碎的时间,他就会反覆阅读课本;一旦有完整的时间,他则会用来挥剑。也就是说,他没有闲暇将时间花在别人身上。
学院的课程全部结束后,那家伙总会到校舍后方挥剑。
宛如重复着课堂上所教的动作,好似要将那些融入身体,他细心且确实地一次又一次挥剑。
每天都看着他进行训练的我,或许只是在确认──至少还有会另一个人,如同自己一样走在荒野上。
「区区平民还真拼命啊。」
我周围的贵族们说道。
拼命是理所当然的吧?我们可是要跟魔王作战啊。一旦对这点有所觉悟,自然会涌现出拼劲。
不过话说回来,阿瑞斯的努力依旧脱离了常轨。那家伙根本不打算休息,彷佛被某种存在追赶一般,不断奔跑着。
毫无疑问地,那家伙一定经历过什么,让他想要成为勇者。但我不知道内情,那也不是我能过问的事。
而那有可能就是我所缺少的部分也说不定。
※ ※ ※
过了一段时间,与阿瑞斯有关的谣言开始流传而出。
据说他爱慕僧侣班级的玛莉雅•劳伦,甚至好几次向她告白。
(不可能。)
我一笑置之。
玛莉雅确实很美丽。既然能被称为圣女,她作为僧侣的实力的确出类拔萃。
过去我在考虑将来要纳入自己队伍的人选时,对玛莉雅很感兴趣,因此向她搭话过。然而她只是一味地讲述着华丽的辞藻,难以理解她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她赞美神灵的话语听起来十分随意,宛如是个「正因能感受到神灵存在而不相信神灵」的女人,根本无法信任。我丝毫不认为阿瑞斯会沉迷于那种女人。
那之后又过了数月,这次传来了他向梭伦•巴克莱学习魔法的消息。
「他还真是个笨蛋耶,居然真的相信勇者用得了魔法。」
班上的人们如此说着,贬损阿瑞斯。
诚如他们所言,魔法是一种才能,能否运用在出生当下就决定了。
不过的确有个「勇者能使用魔法」的传说。阿瑞斯应该是把这件事给当真,才打算学习魔法吧?
这么一来,他会与玛莉雅往来,可能也是为了学会恢复魔法而采取的行动。真是白费功夫,那家伙总是会做些徒劳无益的事呢。
回过神来,我已经把家里的魔法书带进房间,偷偷地读了起来。写在上头的句子都是古代文字,看都看不懂。即使如此,我依旧一边翻阅辞典,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
学习绝非我的弱项。为了在未来经营自己的领地,阅读各式各样的书籍并获取知识相当重要。
但魔法书则不在此范畴。首先我看不懂,就算看得懂,里头的文法也与现代大相迳庭,非常艰涩难解。
我打从心底想着:「没有进入魔法师的班级真是太好了。」
才经过一个月,我就停止阅读魔法书。
再怎么说,这也未免太过自虐──解读并细究看不懂的文字,理解文章的意义,好不容易理解后再尝试咏唱咒文,却完全得不到反应,一点变化都没有发生。我根本无法持续这种行为。
(阿瑞斯一直在做这种事吗?)
他真的不正常。毫无魔法才能却做着这种事,怎么想都只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就算是他,应该也学不会吧。)
阿瑞斯基本上是个不灵巧的人,笨拙如他不可能学会魔法。我如此说服自己。
※ ※ ※
升上三年级后过了一段时间,学校里盛传着──阿瑞斯会使用恢复魔法与攻击魔法了。
「效果没什么大不了的。」尽管小觑着这件事,众人的表情却参杂着畏惧。
实际上,他的程度好像不怎么样,但那家伙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那份努力超乎想像。
关于剑术也是如此。眼下的阿瑞斯,明显变得比除了我之外的战士班级同学们还要强大。老实说,他的成果与付出的努力并不相符,即使如此,他也确实练就了实力。
而就算到了三年级,阿瑞斯在战斗演练上仍持续向我发起挑战。
面前的阿瑞斯将剑尖对准我的眼睛,架势不见冗赘之处,也适度放松了力量。
以剑指向敌人的眼睛是基本的架势,但以一对一来说理应最没有破绽。
我相对地侧过身,单手举剑指向对方。此刻面对阿瑞斯,我已经没有「不摆出架势」的选择了。
我们就这样互相试探对方,现场的氛围紧张了起来。
阿瑞斯迅速压低身子,滑行般朝我刺击而出。准备动作很小,没有破绽。这记攻击既能化为假动作,也能作为真正的攻势。
我往侧面一跃,瞄准对手的侧方斩下,然而阿瑞斯立刻摆回原本的架势,确实地接下我的攻击。当然,我并未止于这记攻击,而是连续使出斩击。
我参杂佯攻在其中,同时毫无间断地施展攻击,阿瑞斯却以最低限度的动作确切地防御了下来。
想改变还真的能改变啊,战士班级中成长最多的就是阿瑞斯了吧。他原本能力最糟,进步最多是当然的,也因此进入这所学院才有意义。
与他相比,我在学院生活中有得到任何东西吗?
我日以继夜、毫不松懈地磨练自己,却也仅只于此。
若要更上一层楼,我也许不该安逸地选择进入这所学院,而是应该找寻别的路才对。
以前的我照理说也有「与叔父一起站上前线应战」这个选项。只要投身战场,我能学的事物想必还有很多吧。如果无法站上前线,讨伐那些出没在国内的魔物也不失为一条道路。这么一来,我也能一边磨练本领,一边为国贡献。
即使顶着「剑圣」这个头衔,我却依循往例进入法尔姆学院。
「唯有自己思索着国家大事」这点让我自负。然而实际上,我是不是什么都没在思考?
看着阿瑞斯死命接下我的攻击,不知为何,后悔频频浮现于脑海中。
──至少唯有这个人,我不能输──
我识破了阿瑞斯的意图。他应该是企图在挡下我全数的攻击之后,以累积下来的力量回击吧。
我故意做出暂且退后的动作。
他没有放过这个破绽。阿瑞斯拉近间距,高高举剑砍了下来。
那是每天挥剑数千次,耿直地磨练而成的一斩。姑且不论华丽程度,这一斩能感受到他所累积的一切。
不过情况正如我所料。我往一旁抽身,相准阿瑞斯与我错身而过之际,朝他的身体挥下一击。
手感无比扎实,换作是在两年前,他应该已经倒下了。然而阿瑞斯依旧挺立,架势也没有瓦解。尽管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却还有战斗的意志。
那之后我彻底击垮了他,但他直到最后都未曾认输,无论倒下多少次都接连爬起。再也没有人会嘲笑他的奋斗是愚行了。
勇者理应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人。这么说起来,我其实只是做着自己办得到的事而已。
※ ※ ※
叔父的讣告在夏天的尾声传来。在国境与魔王军交战的他对上魔人,战死了。
他是个强大且温柔的人,我深信他面对区区魔物,不会屈居下风。
面对父亲的死,堂妹依然表现得相当刚毅。
「战死沙场是武家常态,父亲也是偿得夙愿了吧。」
那我父亲身为当主却未曾踏入战场,如今依然活着,又算什么?
为何身为「剑圣」的我没有站在战场上?
望着她的身影,我知晓了自己的无力。
叔父是前线的指挥官,他的死代表状况正是如此恶劣。
「辞退勇者候补吧。」
父亲如此告知,理由是很危险。他或许认为伯爵家绝对不能让继承人在与魔物的战斗中丧命。
还真是贵族会有的理由啊。然而这么一来,这个国度将会如何?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模样?保护这些事物不正是贵族的义务吗?否则叔父是为了什么而丧命的?
我奔往阿瑞斯身边。像这样与他认真对谈,这还是第一次。
「我会成为勇者,所以没问题啦。」
他在听完我的烦恼后明确答道。那家伙打从入学以来就毫无改变。
当下我却注意到一件事──
正因为下意识地想把勇者的职责推给阿瑞斯,我才会来到他面前。
不过是被父亲阻止,我的觉悟便轻易地动摇了。
真没出息。
阿瑞斯一直认为我比较适合成为勇者,却仍为了当上勇者持续前进,孤独地走在那片荒野中。
啊,是了。生而为人,理应像他一样才对。
无关乎做得到或做不到,而是非做不可。
我也来效法他的态度吧。纵使要输,也应该挣扎到最后一刻。
即使当不上勇者,我也会为这世界竭尽全力。
毕竟,勇者也需要伙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