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师之章

「希拉女士的事算是解决了,但札克依旧下落不明呀。」

我们透过转移魔法回到梭伦的宅邸,在房间里面对面讨论。

「知道那家伙下落的人,这个国度里大概还有一个。」

梭伦啜饮了一口命徒弟拿来的茶水。

「是谁?我几乎访问过所有跟勇者有关的人了。再说应该没人比你们几位勇者小队的成员更亲近他吧。」

「……预言师。预言师恐怕晓得札克的去向。」

听到梭伦的答案,我只觉得期待落空。虽说是预言师,却是个身分不明,充满谜团的人物,算是超乎寻常的存在。要找到他的下落,某种意义上比找到札克还困难。

「要找到预言师反而更难不是吗?」

「不,关于预言师的真面目,我已经有了眉目。」

梭伦一边喝茶一边回答。

「真面目?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打倒魔王后,经过调查才知道的事。」

梭伦将喝完的茶杯放到桌上,一副卖关子的模样开始说道:

「预言师这号人物,恐怕相当于人类这方的魔王。」

「人类方的魔王?……什么意思?」

我完全无法领会梭伦话中的含意。

「魔王是统御魔物的王者,也是与邪神最为密切的眷属……啊,虽说是邪神,但也是以人类的角度来看。如果换成对方的视角,我们的神就形同于邪神了吧。」

「神灵形同于邪神?梭伦,你知道你在王族面前说了很不得了的事吗?」

这个国度的王族与神殿有很深的渊源,要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大贤者就算遭到弹劾也不奇怪,不过我当然没有打算做那种事就是了。

「没问题,重点在于正邪的概念会根据观者的立场变化。我们为了打倒魔王而踏上漫长的旅程,魔物一方却也具备信念与正义这类的概念,结果所谓人类与魔物的战争,换个层面来看,其实是双方各自信奉的神灵间的代理战争。在这场旅途中,我们好几次被迫体会这个道理。」

「…………」

尽管难以当场认同梭伦的言论,但一步也不曾踏出祖国的我,没办法否定出外征战归来的他所讲述的观点。

「就在这时,聪明如我想到:『魔物方有魔王的话,我们人类应该也有相当于魔王的人物存在。』」

「也就是预言师吗?」

「没错。既然直接击败魔王的是勇者,相当于魔王的存在最可疑的就是他,但我们很清楚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此一来,最该怀疑的就是发掘勇者的预言师了。」

「我大致理解你的意思了。然而魔王那么强大,勇者……札克却没有那般强大的力量。预言师只是预言了勇者的存在,并没有做出任何行动,总觉得对比有些不平衡。」

魔物无比强大,但人类十分弱小,那神灵再多给人类一点力量也未尝不可吧。

「单纯是身为神灵的权能不同罢了。我们在力量上的确亚于魔物,不过再怎么说,人类终究支配着这世界的绝大部分。就算魔王暂时颠覆了这个局面,却也无法长期持续下去。」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魔王一次也不曾将世上的一切尽纳囊中,明明他是如此强大。

「尽管没有强大的力量,却代表预言师扮演的脚色举足轻重。不过具体而言他到底做了什么,即使是我也不晓得就是了。」

「也就是说,预言师是与神灵最密切的人物?这么一来……是玛莉雅吗?都被誉为圣女了,想必她最能感受到神灵的存在吧。」

被誉为圣女,性格却有些黑暗──若是这样的玛莉雅,说她是预言师我也能认同。

「不,错了,她只是很擅长恢复魔法而已。与寻常僧侣相比,她的实力确实不在同一个次元,但仅凭这点就说她最接近神灵,总觉得不太对。基于个人观点,我甚至认为那女人跟邪神的亲和性还比较高。」

梭伦与玛莉雅似乎从孩提时代就相识了,对她的评价却未免过于毒辣。

「况且预言师的活动时间超过一千年,绝非单独一人能持续承担的责任。还有一点,虽然没什么人认知到,但这个国度存在着两种神灵,玛莉雅他们信奉的是世上信徒最多的大神,另外还有本地原有的神灵。这两尊神灵在百姓间被认为是相同的存在,实际上却非如此,彷佛刻意要让大众视两者为同一尊神灵,隐匿既有神灵的存在。而这个国度不是有个氏族,长久以来都信奉着那尊既有的神灵吗?」

梭伦如此说道,盯着我看。

「咦?该不会……是我?你的意思是王族是预言师吗?」

真没想到王族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没错。这个国度的王族起源于『信奉既有神灵的巫女』,同时刻意延续着女性继承的习俗。而巫女的职责必定会由下一代王女继承,绵延不绝地在神殿内献上祈祷。这么说来,这一代的预言师恐怕就是现任王妃吧。」

「不可能!母后可是很温柔的人哦!不可能做出预言师那种可疑的勾当!」

我回想起记忆中的母后。即使是孩童时的我,也觉得她是位既漂亮又温柔的优秀女性。

「你跟你的母后有几年没见了?」

梭伦无视我的反驳问道。

「……王太后,也就是我的外祖母过世后,母后便继承了巫女的职责,所以我们已经十年以上没见过面了。成为巫女后会被严格限制与他人接触,这点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但我不知道巫女在神殿里都做了些什么。尽管人们总说巫女持续向神灵献上祈祷,但具体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形式?『向神灵祈祷』又能如何?」

我无法回答。一旦母后去世,我就会继任下一任巫女,却从未得知具体的职责为何。

「不知道吗?果然啊。」

梭伦似乎从我的表情看出我对此一无所知。

「这个国度的神殿属于神域,出入管控相当严格,就连王族都无法轻易入内,我想里头的情报势必都被彻底阻绝了吧。即使是身为下任巫女的王女,直到进入神殿为止都不会知晓任何消息──这就是证据。是什么机密非得如此隐匿不可?为什么预言师只会现身在这个国度,为何只有这个国度会出现勇者?只要考察这些资讯,便能想像王族……不,王妃一族就是预言师。」

「怎么……会……」

我无法轻易驳斥这些论述,因为没有任何凭据能加以否定。而且提出论点的对象可是大贤者,根本无法将其当成妄想漠然置之。

「我就明白地告诉你吧。正因为你是王女,我才会暗示你『勇者就是札克』的事,如果是王女便能进入神殿,问出札克的下落。」

梭伦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我。不过想到我也为了找寻札克而利用他,应该算是互不相欠吧。

「……为什么你会认为预言师知道札克的下落?」

「预言师与勇者间应该会有某种连结才对,正因如此才能发掘勇者。实际上,至今为止的勇者都与王女结了婚,成为这个国度的国王。唯有这次的案例是例外。」

即使想反驳,我也想不到该说什么。

「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要你去神殿见王妃一面,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要求了。」

※ ※ ※

神殿位于王城的地下。

正确来说,似乎并非在城堡下方建造神殿,而是于神殿所在地建造城堡。

彷佛在保护神殿──或者该说犹如要隐匿它的存在。

我走下通往神殿的阶梯。大理石堆砌而成的白色地板与墙壁受到火炬微弱的光芒照耀,看起来似乎摇晃着。

此处了无生机且过于井然,使人感觉神殿彷佛抗拒人们进入。

我渐渐陷入错觉,像是正走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这时终于能看见通往神殿的大门。

门扉前方有两位神官身穿纯白的装束,以面纱覆盖脸孔。

能进入神殿的唯有女性,因此两人都是女官,但腰间挂有佩剑。

看起来宛如存在飘渺不定的亡灵。说实在的,令人毛骨悚然。

她们是代代侍奉神殿巫女的一族,向巫女一族宣示绝对的忠诚,而非王家。

据说她们接受了严格的训练,剑技甚至凌驾于骑士之上。

「请向母后……巫女传达,亚历克西娅来了。」

我对即使面对我的到来也纹丝不动的神官们说道。

话才说完,她们便朝左右站开,门扉随即自动缓缓开启。

「巫女大人已有交代,请进入神殿吧。」

不晓得是哪位神官的声音……不,或许是两人同时说话了也不一定。

一反预想,她们似乎没有要阻挡我的意思。看来我要过来的事情,她们事先都知道了。

门扉另一端还有道漫长的走廊。我穿过走廊,打开了又一扇门扉,眼前出现的是活用这座洞窟的广阔空间,我随即被光芒包围,这里明亮得让人不敢相信位于地底。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女神像,做工十分精巧,宛如拥有生命。

在那座女神像的祭坛前方,有位身穿白衣,犹如雕像般毫无生气的人站在该处。

「母后……」

我艰难地挤出嗓音。她的身影与我的记忆重叠,但那受众人喜爱,灿烂如花的表情已不复存在,只让我感到无比幽深。

「亚历克西娅,你来到这里的理由我已经知道了,也知道你是被梭伦唆使而来的。」

她望着我的双眼十分冰冷,言语之中也感受不到温暖。

「您知道梭伦吗?」

在这样与外界隔绝的场所,为什么她会知道我与梭伦有所交集呢?

「我全都清楚。那孩子太过聪明了,令人难以驾驭。」

「那孩子?母后跟梭伦很亲近吗?」

梭伦打从年幼时期便以神童着称,不过与王家应该没有太多渊源才对。

「你是从梭伦那里听到了什么才来到这里的?」

母后没有给予答案,反倒以问题回应我。

「……他说母后是预言师。」

「那是事实。」

毫不拖泥带水,母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承认此事。

「咦……?」

「我既是预言师,也是最接近此国神灵的眷属一族。而你也是其中一人。」

我感到一阵晕眩。尽管早已做好觉悟,然而再次听闻此事,我终究还是受到了打击。

「……为什么?」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回应。

「这是我等一族的宿命,是无法逃脱的命运,亦可称之为神灵的诅咒吧。」

母后静静地看向背后的女神像。

「梭伦是怎么说明『预言师将引导勇者』这件事的?」

「他说『不知道方法』……」

「我想也是,跟当时一样,在这之上的事他就不晓得了。

……好吧,我就告诉身为后继者的你,我们一族的秘密吧。」

母后的嘴角勾勒出冷酷的笑容,彷佛讥笑着自己。

「我无法死亡。」

「咦?」

我当下难以理解母后的话语。

「世界将伴随着我的死亡而终结,时间则会被倒转,回溯到能够排除我死亡原因的时间点。」

「那是什么意思……」

「你刚刚问过我『跟梭伦很亲近吗』吧?梭伦也是我所引导过的勇者之一,他的智慧与魔力是当代第一,撇除札克的话,他曾经是最为逼近魔王的勇者,识破预言师的真面目也是在那个时候。不过梭伦不可能还记得当时……不,事到如今,那些事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了。」

母后闭上眼睛说道,宛如回顾着当时的情景。我从那表情中感受到一股忧伤,会是错觉吗?

「不仅梭伦,我也指引里昂与玛莉雅成为勇者,但他们在路途中就倒下了。梭伦他们的确是资质优秀的人类,却有事必躬亲且蔑视他人的倾向,因此不足以成为勇者。另外还有其他几名勇者候补,可惜没人顺利走完旅途。

我……预言师并不知道勇者是谁,直至找到能够击败魔王的人类为止,只能不断重复这段永恒的时光。」

我哑口无言,即使能够明白,脑袋也拒绝领会。

这么说……母后她……究竟重复几次……这段时间了?

「引导一位勇者直到出现结局,需要将近十年的岁月。我重复了那段岁月一百多次。」

「那么,您活了一千多年……」

超乎想像的漫长星霜,人类有办法活过这么长的时间吗?

「没错,历经千年以上的旅途,最终我找到的就是札克。不过我最初打算引导的人是阿瑞斯。那时我得知远方的村庄有位优秀的少年,于是怀着一丝希望去引导阿瑞斯,他是个拥有出众才能的少年,令人有所期待,结果未能抵达王都便划下句点。我原先曾考虑自尽重来一次,却不知为何注意到与阿瑞斯同在的札克。」

「……自尽?」

这是无法置若罔闻的词语。

「重复一百多次人生,自己的死已经不怎么稀罕了。我的第一次死亡是因为魔物侵袭。那时候王城被魔王军攻陷,城内的人类无一幸免。若要重复那个惨剧,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尽。」

既然如此,母后在这千年间究竟断送自己的生命几次了?这实在太……

「你觉得我很悲惨吗,亚历克西娅?但那些都结束了。那位毫无才能,让人不抱期待的少年,为我终结了这段悠久的旅程。那渴望击败魔王的意志,是我至今看过的所有人当中最为强烈的,他拥有足以忍受任何屈辱与困境的倔强精神,当上勇者可说是实至名归。」

原来勇者是预言师耗费悠长岁月找出的人类,这段过程中没有所谓命运或奇迹,完全是结果论,打倒魔王者便能得到该头衔。我愣了片刻,猛地注意到一件事──关于某个假设。

「……母后,那个……假如阿瑞斯活了下来,然后由札克……不,札克与阿瑞斯合力打倒魔王,这是不是也有可能发生?我在塔里兹村见到阿瑞斯的母亲希拉,她因为阿瑞斯的死亡悲痛不已,也是养育札克的亲人,太令人哀愍了……」

就我所听闻的消息,阿瑞斯是位拥有优异才能的人物。既然如此,也能选择「让阿瑞斯活下来,与札克一同打倒魔王」这个选项不是吗?

「札克的强大源于对阿瑞斯及其母亲希拉的惦念,从而产生悲壮觉悟。倘若没有那段过往,势必无法讨伐魔王。札克战胜魔王是件伟业,但那就犹如不断穿越细小的针孔,是透过累积微乎其微的奇迹达成的创举,无法保证能够再现。而且亚历克西娅,你难道要为了尝试那个奇迹,要求母后去死吗?」

……确实如此。要求母后做到这个程度,或许真的太残酷了。

「我目睹过数也数不尽的悲剧与惨剧,只要这么想,希拉的悲伤便不过只是寻常的悲剧之一。」

「但是母后,选择阿瑞斯的不是您吗?阿瑞斯与札克都不想成为勇者,希拉同样不期望如此。」

「这点我认同。尽管并非我下的手,却是出于我的选择,见死不救也是事实。没错──

是我杀了勇者阿瑞斯。」

(插图011)

母后承认了自己的过错,然而对此不抱任何感慨。我所认识的母后不该是那样的人。

「不过亚历克西娅,我也一样并非出于自愿而成为预言师。在不断重复的时光中,你知道我有何感想吗?」

「不想生为王族……吗?」

我自己偶尔也会涌现这样的念头。

「我想的是『为什么在我这一代?』一次又一次地怨怼、诅咒着『为何魔王的侵略会在我这代发生?』『要是能发生在母亲那代……』『要是能发生在女儿那代……』『为什么只有我非得如此痛苦不堪?』『为什么魔王在这之后一百年都不会诞生?』你不需要经历这些就能走完人生,说得明白一点──我很嫉妒你。毕竟你生在巫女的家系,却几乎不需要用到那份力量就能善终。」

「怎么会……」

尽管我暗自认为这太不讲理了,却并非完全无法理解母后的心情。这千年的旅程既辛苦又险峻,甚至让如此温柔的人变貌成这般冷酷的模样,变得想将职责推托给他人。

「你理解了吗?甚至看到你的脸也会让我不愉快。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理由,你想知道札克的下落吧?他在父亲的故乡──旧马利卡国的雷丁村,想见他的话就去那里吧。」

马利卡国位于魔王的领土附近,既是在魔王的侵略中最先灭亡的王国,也是札克的双亲丧命的地点。

「我话说完了。在我还活着的期间禁止你进入神殿,快离开这里吧。」

语毕,母后闭上双眼,彷佛表达「我对你已无话可说」一般。

没想到自己会被母后如此憎恶,我悲痛地垂下头,转身朝门扉走去,却突然改变主意,又一次面向母后。

「母后!」

对于我的呼唤,母后丝毫没有反应。

「真的很感谢您!因为您的努力,世界得救了!即使被您憎恨,我也依然以您为荣!能有这么坚强的母亲,让我很庆幸自己是您的女儿!」

我的泪水悄悄地滑落。

在模糊的视野中,我看见母后的表情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这会只是我的愿望吗?

「母后,我爱您!我会至死不渝地爱着您!唯有这点请您务必记得!」

向母后深深地行礼后,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