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
城堡在燃烧──这是我亲睹无数次的光景。这回再度以失败告终了。
我在地下神殿中透过幻影看着那些景象。
许多人就这样死去。「下次一定会拯救你们。」我无数次地在心中发誓,誓言却轻而易举地粉碎殆尽,此刻唯有空虚不断累积。
(为何我会如此无力?)
这也是我多次询问自己的话语。
要是足够强大,就能自己打倒魔王,无须交托给他人。然而我是女儿身,况且这个年龄才开始锻炼身体,成效可想而知。
实际上我也曾拿过剑,却甚至难以自由挥舞那个重量。说起来,我也不是一个身强体壮的人。
……我很清楚,这些都是借口。
我陷入自我厌恶──要是像女儿亚历克西娅那样学习过剑术或马术,又是个活泼的人,说不定情况就会更加不同吧。
可悲的是,我没有魔法的素养,因为我是别的神灵的眷属,无法使用大神的恩宠「恢复魔法」。
为何我的女神要让自己的眷属如此弱小?我恼恨地抬头望向女神的雕像。
门扉的对面传出巨响,想必是魔王迫近,毁灭的时刻将至。
我将准备好的毒酒一饮而尽,告别这个失败的世界。
※ ※ ※
当我睁开眼,发现年幼的亚历克西娅就在身边。
我紧紧抱住那娇小的身躯。
「我已经八岁了,这样很不好意思呢。」
虽然这么说,亚历克西娅却用她小小的双臂温柔地抱了回来。
我总是以这孩子的爱为依靠,面对重新来过的世界,若非如此,恐怕早就放弃世界了吧。
然而这也不过是寄生于某人罢了。
所谓预言师,只不过是将自己的幻影如影子般贴附在选择对象身上,并守望对方始末的存在。
预言师能让对方看见虚假的身影,也能传达话语,但我不会实际参与战斗。
当然,我一直都会提供至今所得到的知识──未来的资讯、魔物们的弱点、相对安全的道路、必要的物资等,所以并非完全派不上用场。但若与拼上性命战斗的他们相比,形同毫无作为。
况且还有件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所指名的人并非必定有意成为勇者,当然也会拒绝此事。
他们会说:「我才不想做那种事,少添麻烦了。」
而我无法咎责他们。不想承担是正常的。
我所引导出来的勇者们,无论哪位都死于非命。虽说成为勇者,却不代表他们得到某种力量。
我不过是使用名为「预言师」的假象,赋予他们名为「勇者」的荣誉,借此强加「打倒魔王」的宿命在他们身上罢了。
首次发动这份可憎的力量,是在魔王军攻陷了这座城堡,魔王亲自破除结界进入神殿的时候。
他在我眼前夺走亚历克西娅的生命,之后将我杀害。
还记得比起自己的死期迫在眉睫,亚历克西娅死去的事实更让我受到剧烈震撼。
当我下次睁开眼睛,已经回到十年前的世界。我抱紧身旁的亚历克西娅嚎啕大哭。亚历克西娅不明白发生什么事而愣了一会,却仍以她小小的手臂温柔地回以拥抱。
我在心中发誓,绝不会再让她死去。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巫女的职责之际,我连同这份力量,一并继承了历代巫女的纪录。
「世界编纂」。
为使自己的眷属──巫女一族永续长存,同时也为了对抗魔王,这个国度的神灵赋予巫女能改变世界的强大能力。
巫女不会因为寿命以外的理由死亡。唯有在巫女死于非命之际,能力才会发动。
而时间会擅自回溯至能排除其死因的时间点,可以说是「唯有神知道」吧。
这份力量亘古亘今被用于各种状况,并非只用于与魔王的战争。
家臣叛乱、身为伴侣的国王背叛、暗杀等,就算在和平时期也有很多发动能力的案例。
但那些都不是需要多次使用「世界编纂」的事例。
唯独与魔王的战争,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溯时间。
在第一次「世界编纂」,我采取的方针是集结联合军以对抗魔王军,因为我认为比起倚靠勇者一个人,不如动用国家力量才能打赢魔王。
我说服了身为国王的丈夫,也向周边国家劝说,从战事的早期阶段着手备战。透过第一次的经验,我得知了侵略的路线与攻击的模式,所以得以组织万全的防卫阵势。
拜此之赐,联合军全力以赴,成功击退了魔王军。
然而无论击退几次,魔王军总是立刻再度进攻,借由收编活化后的魔物补强战力,接连不断地反覆攻打。联合军在侵袭之下疲惫不堪,随着前线的国家瓦解,联合军转眼间溃不成军,我也迎来第二次死亡。
在第二次「世界编纂」,我打算由联合军主动进攻。因为我深切地理解到一味防守根本没完没了,非得摧毁敌方大本营不可。
然而这件事在政治上进展得不顺利。征伐至遥远的魔王领土需要庞大预算,即使获胜,在领土及金钱等方面也几乎无利可图。况且当时魔王军仍非直接性的威胁,远征案因此受阻,等于变相容许魔王军侵略。
看见魔王军入侵王国,我随即服毒自尽。
结果第三次之后的「世界编纂」,我只好依循传统寻找勇者。既然国家不愿行动,我便别无选择,只能以少数精锐讨伐魔王。所幸年轻世代中有许多优秀的人才,我对剑圣里昂、圣女玛莉雅、贤者梭伦寄予厚望。
特别是里昂,他的家世与实力皆无可挑剔,是勇者候补的头号人选。
然而实际将他送往魔王的领土后,才发现他因为家世高贵,反而无法适应像冒险者那样的旅程。魔人出乎意料的攻击──好比说被应该保护的对象背叛之类的──他也没办法顺利应对。
结果才踏上旅程三个月左右,他就丧命了。
下一个人选是玛莉雅。尽管将僧侣引导为勇者让我多少有些犹豫,但她的性格在好的方向上可说是十分差劲,非常擅长掌握人心。
玛莉雅并未辜负我的期待,旅途进展顺利。她善于运用同伴,不仅足以应对魔人的攻击,甚至能反将对方一军。然而由于同伴间难以打从心底互相信任,她的队伍渐渐出现破绽,结果在与强大的魔人对峙之际成了一盘散沙,使她启程一年左右便命丧途中。
第三位人选是梭伦。他的性格十分别扭,我认为相比里昂或玛莉雅,他成功的机率比较低。但他的魔力与谋略十分优异,当我将从迄今的经验中获取的资讯提供给他后,他便充分活用以入侵魔王的领土深处,甚至推进到与魔王对峙的局面。
只是他与魔王的力量差距甚大。最终,梭伦在绝望之中死去。
之后,我尝试过引导相同的人物,试图获得更好的结果,也曾经引导过完全不同的人物,甚至曾让里昂、玛莉雅、梭伦组成队伍,但他们总会闹不合。怎样都无法有个好结局。
随着反覆尝试了无数次,我的精神渐渐磨耗,变得对人类的死亡毫无感触,就连自己的死亡也能轻易接受。
「反正还能重来嘛。」我如此心想。
目前为止的勇者们全是王都里的人,然而每个都进展得不顺利,因此我现在将目光转向偏乡的人才。
这次的人选是名为阿瑞斯的少年。
在前一次「世界编纂」,我听闻了他的消息。据说在名为塔里兹村的边境村庄,有个剑术与魔法都很优秀的青年,村里的人们因为他的活跃而成功逃离魔王军的侵害。我认为他相当有希望。
我决定派预言师的幻影到塔里兹村。幻影会变化成我所指定对象的影子,并借此移动。我会将它转移到一个又一个人身上,最终让它化作那位未来勇者的影子。
然而困扰的是,几乎没人会造访塔里兹村,因为直接通往村庄的道路有魔物出没,路况相当危险。即使如此,我这次依旧决定赌在阿瑞斯身上,放出了预言师的幻影。
※ ※ ※
结果直到幻影抵达塔里兹村,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我绕了相当长的远路,最后化作旅行商人的影子,才总算到达目的地。
现在的阿瑞斯年约十五岁上下,有一头栗子色的头发与一双棕色的眼眸。从年龄来看,他的身材算是锻炼得相当理想,长相聪明伶俐,身上的氛围与其他村民明显不同。
我立刻观察起他。
他在帮忙家务之余,早晚都会勤奋训练剑术。雨天则会阅读魔导书。还会定期至教会与神父会面,学习神灵的奇迹。与周遭的关系也相当良好。
可说是理想的人物。
尽管剑术的实力不及里昂,当然,魔法也无法比拟玛莉雅或梭伦,但我认为他知性且灵活的心灵,对讨伐魔王来说是最不可或缺的要素。
我决定让阿瑞斯成为勇者。
虽然让他成为勇者这件事本身没有直接的效果,但本人一旦有所自觉,周遭又怀抱期待,便能达到间接效果,使他更卖力锻炼,或是更容易搜集金钱与装备。
我在村民们聚集的集会上将幻影实体化,宣告道:
「这座村庄将会出现拯救世界的勇者。」
村民们欣喜若狂,欢呼着:「阿瑞斯果然是勇者。」并一齐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然而他却……铁青着脸。
(啊,这孩子真的很聪明呢。)
我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阿瑞斯理解勇者这个身分的本质,知道那是辛苦又困难的职责。
但他的表兄弟札克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我,简直像是表示「我才是勇者」。
老实说,札克并非什么出色的小孩。他总是与阿瑞斯一起行动,虽然也会帮阿瑞斯训练剑术,或是跟阿瑞斯一起学习魔术,但无论学什么都比不上阿瑞斯。
他没有资质成为勇者。可是不知为何,那样的眼神深深残留在我的印象中。
望向札克后,阿瑞斯总算取回了镇定,静静地接受村民的祝福。
回到家里的他与父母商量,决定前往王都,这正是我所期望的发展。在王都进一步钻研,提升实力,聚集伙伴,组成队伍──这些全都是讨伐魔王所需的准备。
只是在成为勇者之后,阿瑞斯不分昼夜地挥剑,那道身影使人感到一股悲壮。
阿瑞斯的母亲希拉惦念孩子而哭泣的身影,同为母亲的我也完全能感同身受。即使那是我导致的结果。
准备完成后,阿瑞斯在札克的陪伴下启程了。
然后……丧命于旅途中。我完全没料到魔人会在路上埋伏。
死亡来得未免太早了。
「这次也徒劳无功啊。」
我立刻打算寻死。我对阿瑞斯期待很深。
虽然不小心死了,但年纪轻轻就能与魔人对等应战的人可不多。
只要能回避这次的悲剧,我想应该还可以对他抱有期待才对。
但我不知为何在意起与阿瑞斯一同旅行的札克,在意起这位毫无才华与能力的少年。
我决定将幻影转移到札克身上,守望他今后的发展。
※ ※ ※
札克冒充阿瑞斯的名字到法尔姆学院就读,为了成为勇者努力钻研,即使毫无斩获,即使努力尽付东流,他也依旧向前迈进。我将那样的身姿与自己重叠了。
无法与里昂抗衡,但依然默默地挥剑。被玛莉雅指派不合理的考验,却也觉醒神灵的奇迹。与梭伦进行长久的特训,最终取得魔法。
无论哪项都与顶尖有段距离,可是札克累积了许多小小的奇迹。
回过神来,他已然成为勇者。并非由我引导,而是靠自己的力量赢得那个称号。
是个比起别的勇者来得弱小,不堪入目,灰头土脸的勇者。
※ ※ ※
札克与里昂、玛莉雅、梭伦一同组成队伍,踏上讨伐魔王的旅程。
同时他将队伍搭配得相当完美,并非想妥善驱使同伴,而是打算发掘他们各自的优点。
每当发生状况时,我都会把自己所知的资讯交给札克,他也跨越了许多的苦难与考验。
「说不定札克可以打倒魔王。」
我对他的期待暗自高涨,与此同时却也产生了纠葛。
也就是关于阿瑞斯。札克不断的奋斗都是为了阿瑞斯,他是为了代替阿瑞斯挺身而出的,这点我最清楚不过了。
但倘若他就这样打倒魔王,便会维持阿瑞斯死去的结果,世界将会往下个阶段迈进。
犹豫过后,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札克,那是在他们距离魔王的城堡仅一步之遥的时候。
「如果能回到阿瑞斯还活着的世界,你会怎么做?」
札克圆睁着双眼。
「回到?不是复活吗?」
「不会复活,只是回到死亡之前,再重来一次而已。」
「记忆呢?」
「不会留下,只有我会记得。但我会引导阿瑞斯,让他不会丧命。」
札克盯着我,暂时陷入沉默,好一阵子后才开口:
「魔王会怎么样?我们已经来到只差一步的阶段了,下次还能再走到这里吗?」
「……不知道。」
我老实地回答道。我觉得能走到这里是个奇迹,没有自信能再现第二次。
「那就算了。」
「咦?」
「再重来一次很累不是吗?我也是,就算被要求『再重新过一次人生』也做不到,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辛苦了。」
他笑着说道。
「不过这样下去,阿瑞斯就……」
「那真的很可惜。当然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让阿瑞斯复活,但是相对地,至今为止的所有一切都会变成没发生过,我觉得这样不对,不只是我,大家的辛劳都会白费。所以我会继续前进。」
「……这样可以吗?」
「嗯,这是我的选择。我会对阿瑞斯见死不救。
是我杀了阿瑞斯。
所以你不必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啦。」
表情?我透过巫女的力量,将自己的身影从神殿投射至魔王的领土,这不过是个幻影,应该连男女老少都无法区别才对,他不可能知道我的表情。我总是从神殿旁观,是个什么也做不到的存在。
「你不可能知道我的事吧?」
「隐隐约约能懂,应该是氛围吧?你给我的感觉跟希拉舅妈有点像,所以我一直都擅自把你想像成一个温柔的母亲呢。」
希拉……她是阿瑞斯的母亲。她不乐见儿子成为勇者,那也是当然的。换作是我,同样不会想让女儿当勇者,应该没有父母想把自己的孩子送上那般严酷且危险的旅途吧?我却强迫别人的孩子踏上那样的旅途,结果害得阿瑞斯丧命。
「我……我一点也不温柔。」
「是这样吗?我不这么觉得就是了。预言师的目的正是打倒魔王吧?
明明或许还差一步就能实现,你却仍向我提案重来,要是不温柔可做不到哦。」
「…………」
「但是,如果我无法击败魔王就死了,如果必须重来,希望你可以引导我,让我能在下次出发旅行前学会魔法。虽然我很笨拙,所以要让我学会应该非常辛苦,但是拜托你喽。那么一来,下次我应该就能作为阿瑞斯的伙伴跟他一起旅行,不会让他死掉了吧。」
札克宛如开玩笑般地道出自己的悔恨及真正的愿望,结束了这个话题,随即离去。
之后,札克一行人历经激烈的死斗,最终打倒魔王。我千年来的旅程也划下了句点。
※ ※ ※
总算能从漫长的轮回解脱,我因为欢喜而浑身颤抖,心想自己终于能够迎来终结,终于能以一个人类的身分死去。
然而过了一个夜晚,在我自睡眠中醒来的瞬间,那份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
「已经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只是阿瑞斯,数不清的人们因为我的选择而丧命。
第一次「世界编纂」,我为了尽可能多拯救一个人而努力,曾几何时却开始疏忽这件事,认为「反正都是徒劳,反正毫无意义」。
然而这次成功击败了魔王,其实我原本应该能拯救更多生命的。
之后我不停地诘难自己,但求自己的寿命能够早点告终。
※ ※ ※
几年之后,我依旧冀求着死亡。此时,亚历克西娅出现在我面前。
她与守护神殿的神官们争论不休,最后半强硬地进入圣域。
看来我的女儿是被梭伦教唆,为了探听札克的下落而来到此地。
确实,预言师的幻影依然化成札克的影子。
但是──
(真是愚蠢的女儿啊。)
既不明白我的苦恼,也不知道札克的想法,只因为兴趣而进入神域。
我心中萌生黑暗的想法,将一切都告诉亚历克西娅后,诱使她喝下我用来自尽的毒酒。
「既然同样身为巫女一族,展现你的觉悟吧。倘若你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我就告诉你札克的下落。」
这只是威胁而已。我以为只要这么说,这个天真的女儿就会知难而退。
然而,亚历克西娅──
「我知道了,母后。」
如此答道,将毒酒一饮而尽。
然后她凝视着我,没有露出任何痛苦挣扎的表情,只留下一抹温柔的微笑断送性命。
目睹亚历克西娅的死,我回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而使用「世界编纂」至今。
是为了拯救这孩子,才无数次跨越死亡的不是吗?
她有她的觉悟而来到这里,我却将之当成愁闷的发泄口。
我持短剑刺穿咽喉,随后倒下与亚历克西娅相叠,发动了最后的「世界编纂」。
再次取回意识之际,我发现时间没有回溯到打倒魔王之前,涌现了些许安心与罪恶感。
看来我似乎回到亚历克西娅到访的前一天。
我指示神官们,要是亚历克西娅来了就让她通过,并等候女儿第二度的来访。
※ ※ ※
听到门扉阖上的声响,我才睁开眼睛,确认亚历克西娅是否离去。
寂静回到了圣域内。
「谢谢你,亚历克西娅,我心爱的女儿。」
这是场孤独的旅程,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我采取什么行动,每当世界重来,众人都会忘记那一切。
这是场艰辛的旅程,得不到任何回报,只能持续看着人们因为我的引导、因为我的选择而死去。
我以为任谁都不会道谢,只会诅咒这个脚色。
「但我其实一直希望有人能这么对我说……」
亚历克西娅的话语渐渐渗入我的心坎深处。
双腿虚软无力的我倚靠着祭坛,流下悲喜交集的泪水。
──我与那孩子将不再相见──
这是我唯一能科以自己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