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尔坎德
我将预言师的幻影化成雷纳德的影子，开始观察他的行动。
埋葬了卡迈恩后，雷纳德一行人前往名叫阿尔坎德的城镇。
那是一座复杂的城镇。听说原本规模没有这么大，但是它离魔王军与各国联合军作战的战地很近，因此成为物资的中继点而繁荣起来。
我知道这些知识，但几乎没有来过。我是第一次以幻影的身分滞留在这座城镇。
阿尔坎德是一个人口众多且热闹的地方。
从战地归来，在此处落脚休息的骑士与士兵。为了参与战事大赚一笔而来到这里的佣兵与冒险者。因为国家遭受魔王军的侵略而逃至此地的难民。
人口突然遽增导致领主的统治难以周全，因此此地的治安非常混乱。
混沌──这个词与阿尔坎德十分相衬。
「热闹是热闹，但这座城镇还真差劲啊。」
在镇内的大马路上，雷纳德以宏亮的声音说道。
「都是因为难民流入啦，治安烂得跟坨屎一样，整个城镇都乱七八糟的。你说是吧，埃弗赛？」
「是地方不够用了吧。这座城镇算是突然兴起的，什么资源都不够。」
与高谈阔论的雷纳德相反，埃弗赛的声音很平淡。他对这座城镇的状况或许没有任何感触吧。
「你看看，竟然给我睡在路边，真是给人添麻烦啊。」
雷纳德指向一个家庭。他们显然是从别国逃难来的，一家人裹着一大块布，动也不动。
其中一名年幼的孩童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雷纳德等人。但雷纳德哼了一声，无视孩童的视线。
「现在不管哪里都是这副景象，大部分的国家都把资源耗费在战争上，并且对这些人民置之不理。真是令人难过。」
走在雷纳德后方几步的妮娜，以怜悯的眼神看向难民们。
「没有力量又没有钱的人就会变成这样。从马利卡之战那时以来，就一点改变也没有。妮娜，你可别对他们产生多余的同情喔。不上不下的施舍一点帮助也没有，就跟在沙漠撒水一样。没必要把钱浪费在这里。」
雷纳德就像在制止妮娜般这么说。
「才不是乱花钱。拯救眼前的人会让我的心也得到救赎。」
妮娜走近盯着雷纳德的那名孩童，悄悄地在他手中塞了一枚银币。
「不要被其他人发现喔。」
面对展露开朗笑容的孩童，妮娜如此叮嘱。因为她担心其他难民会蜂拥而至。妮娜似乎很习惯这种事。
看到她那个举动，雷纳德咂嘴说道：
「你做的事不过是自我满足，解决不了任何事。而且只帮助眼前的人根本是伪善。」
雷纳德好像连同伴花钱施舍也无法忍受，仿佛在表达「难得赚到的钱，就这样花掉太浪费」。然后，他朝周围露出恫吓的眼神，警告其他难民不要靠近。这是何等小气的男人啊？
「这些人的性命连一枚金币也不值。买下来是很划算，但不管是国王、贵族还是商人，任谁都不会出钱。那是因为没有人认为他们有那个价值。掏钱买下是很简单，但只会造成麻烦。稍微不注意，他们就会挂掉。阿尔坎德的领主一定也伤透脑筋吧。他现在一定在想，该怎么把这些难民赶出城镇。」
雷纳德的话过分到让我停止了祈祷，将意识拉回自己的身体。
雷纳德说的恐怕是对的。那些难民原本是我应该拯救的人们。
但我不想被没有任何责任的一介冒险者指责。我想对他说：「我的辛苦，你到底又懂些什么了？」
我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垂下视线。
※ ※ ※
放眼望去尽是人潮。我们几个拨开人墙，走向目的地。
阿尔坎德原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城镇，但自从魔王军发动攻击之后，这里便成为运送物资到前线的中继地，因而繁荣起来。
一旦有人陷入不幸，就会有人获得幸福。这是常有的事。
同时，与人类不同，优秀的魔人们早就盯上成为要地的阿尔坎德。他们已经预见只要攻下这里，战况就会对魔王军有利。
所幸对人类来说，这座城镇的领主还算是个正当人物，他会用赚来的钱雇用冒险者保护城镇。多亏这个政策，城镇成功抵挡了最初的袭击。只是，听说雇来的冒险者牺牲惨重，因此才会重新招募冒险者。报酬很丰厚，我猜是因为前一次的战斗中，冒险者死了一片，所以花掉的钱比预期中少吧。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才会以「将有半数左右的冒险者战死」为前提，公告「事成付费」。只要能击退魔王军就能累积更多财富。
这可是好机会。
「魔人由我们来解决，所以给我们十倍的酬劳吧。」
抵达目的地后，我一见到委托人就立刻表明来意。只是，作为委托人的领主本人不会直接面见庶民百姓。代为沟通的是领主手下的骑士。
地点是用来充当卫兵值班室的一栋建筑物，我们位在里头的某间房内。这是个简单朴素的房间，只摆放着桌椅。仿佛是想表达「招待冒险者，用这种地方就够了」。
「十倍太多了。而且也不能给你们差别待遇。」
这名骑士的头发掺有白色的发丝，感觉是一名通情达理的年长男人。
「毕竟我们的工作量会是别人的十倍，那个金额不是当然的吗？我们是在马利卡的那场激战中幸存，身经百战的强者。把我们跟普通的冒险者混为一谈可就伤脑筋了。如果你们认为自己抵挡得住下一次袭击，我们就打道回府喽？」
「你们是马利卡之战的生还者？……我是听说过有群身手了得但会漫天喊价的人。原来那是真的啊。你们当时以义勇军的身分参战，现在却要为钱而战吗？」
骑士皱眉问道。
骑士的话使妮娜露出沉痛的表情，索菲娅则厌烦地瞪向骑士。埃弗赛似乎不感兴趣，只是眺望着窗外。
「我们在那一仗里做完一辈子的慈善活动，仅存的良心也用光了。把剩余的人生用在钱上面，相信神灵也会谅解的吧？」
我明确地表达不接受打折扣。
「不过既然你知道我们的本领，一切就好谈了。我们几个从来没有把任务搞砸过喔。一次也没有。只要交给我们，阿尔坎德就能跟指挥魔王军的魔人说再见了。你们晚上也能安心睡觉啦。你应该不会不想要『安心』吧？不会不想要『安稳的睡眠』吧？和平的时候，你们或许不懂这些价值，但这可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呢。不仅如此，就算你付了钱，也很少有机会能买到不是吗？」
实际上，安心真的很重要。而且即使渴求，也无法完全获得。安心就是如此麻烦的东西。毕竟人类这种生物，在「寻找不安」这方面可说是天才。
「要是在这里错过我们，可能就没有下次喽。」
我边说边以右手食指划过自己的脖子。
骑士露出隐忍般的表情。恐怕是现在的战力使他没有信心能抵御成功吧。
「我会请领主大人定夺。」
如此回应的骑士眉头挤出深深的皱纹。
「我们明天晚上就会离开这座城镇，要是魔物们在这段期间攻过来，我们会率先逃走哦。因为不想白白被卷进战斗里嘛。」
我说完便从座位上起身，同伴们也跟着离席。妮娜带着歉意微微低下头，索菲娅则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至于埃弗赛，他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
我有十足的把握。接着只要去喝个酒，酒醒后应该就会有令人满意的答复了吧。
※ ※ ※
结果根本不用等到隔天。当天晚上我们就收到「我方愿意支付十倍酬劳」的联络。
「事情谈妥了。我们要打倒指挥魔王军的魔人。」
我们与平时相同，围坐在酒吧的餐桌。然后我向同伴如此宣布。
「我这边也搜集到情报了。听说袭来的魔王军相当多呢。在上一波攻势，他们好像没有强行突破就直接撤退，所以敌军还留有足够的兵力。雷纳德，你真的认为有胜算吗？」
索菲娅轻视地看向我。这家伙是贵族出身，态度总是有些高傲。然而与那个态度相反的是，她一直都很害怕参加战争。战争需要仰赖集团整体的力量，其实不太适合冒险者。
「我们要打。拿够钱后，剩下的就是拼命了。这就是所谓的冒险者，不是吗？」
「不能只是为了钱。那个委托有没有接手的价值，这才是最重要的。」
妮娜不怎么看重钱。她会以「该任务是否具备拼命达成的价值」来下判断。若要说她的想法很有僧侣的气质，确实是挺像样的。
「这次的任务有那个价值吧？」
「是的，这次有价值。这座城镇上住着很多人。我认为应该为了那些人而战，绝对不该是为了钱……」
妮娜对于接下委托没有异议，但她似乎因为索求太多报酬而产生罪恶感。
埃弗赛则与平时相同──
「就交给你吧。」
只说了这么一句。他能理解真是帮了大忙。
「怎么啦？这不是什么难懂的事情，只要站在敌人的立场思考就行了。他们一定觉得『虽然上次的袭击以失败告终，但已经掌握手感了。再努力一把就能攻下这座城镇』。这种状况下，他们不会采取有风险的奇计或奇袭，一定会堂堂正正地从正面进攻。而敌方的大将应该会威风地待在最后方吧。这就是所谓的战争啊。所以我们的目标是他们身后的大将，没必要跟所有魔物交战。很简单吧？」
「要是真的那么轻松，谁还会打得那么辛苦啊。」
索菲娅挖苦似的说道。
「能轻松达成的才是优秀的冒险者呀。」
我边说边轻轻拍了下自己的手臂。
「好啦，不用那么认真啦。要是情况不妙，我们逃跑不就得了。轻松面对吧，没什么好紧张的。」
那之后，拟定好具体的作战，我与同伴们的讨论便结束了。
再来就是喝个酒然后去睡觉。然而，一位奇特的访客出现在我面前。
「喂，这栋旅馆的房间还附赠亡灵吗？」
回到旅馆房间时，迎接我的是身披老旧斗篷，帽兜戴得极低的某种存在。对方恐怕不是人类，其轮廓模糊不清，跟烟雾一样。
亡灵的性质接近精灵。唯一能肯定的是，两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反射性地拔出长剑。这个武器是我倾注巨款买来的「带有魔法」的长剑。它面对没有躯体的对手也能发挥一定程度的效果。
只不过──
『我是预言师。』
那是一道听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嗓音，甚至听不出对方的年龄。
深藏在帽兜底下的那张脸，被封锁于深沉的黑暗之中。
「预言师？挑选勇者的那个人吗？」
『没错。』
我听过预言师。传说中，他会负责找出能打倒魔王的勇者。
我不晓得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很多得意忘形的家伙都宣称自己「被预言师选上了」。
几天前被魔人杀掉的一个叫做卡迈恩的年轻人，好像也被预言师选上了。
魔人也不是什么笨蛋，他们会到处铲除那些所谓的勇者。
但我才不在乎谁是真正的勇者。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所以呢？预言师大人找我有何贵干？」
『冒险者雷纳德，我认定你为勇者。』
自称预言师的某种存在如此郑重宣告。
「我才不想当那种东西，真麻烦。」
我立刻拒绝，并以大拇指朝身后的房门一指。
002
「要回去请走那里。想找勇者的话，劝你再认真一点。你是活太久所以想做些不一样的事吗？我可无法奉陪那种疯狂的游戏。顺带一提，我推荐的勇者是剑圣里昂。听说他是贵族出身，性格一本正经，用剑的本领也很不赖。他一定很乐意接受吧？」
『你为何要拒绝？』
「因为没有报酬啊。我可是冒险者，才不做白工呢。」
我握着剑，对他耸肩说道。
『……击败魔王就保证能登上王位。以报酬来说，那应该已经足够了。』
我从这番话里感觉到他莫名有些犹豫。
「我怎么会想称王啦，那是我在这世上最讨厌的职业。他们都是一些自以为是，只会指使别人做事的家伙。再说，我也不想跟自己不喜欢的公主结婚啊。反正一定是个自尊心高又任性的女人吧？谁会自愿去娶那种女人啊？」
听到我的发言，预言师周身飘散出一股敌意。他是怎么了？
『但不击败魔王，世界就会毁灭。你乐见那种事吗？』
「关我什么事啊？这是国王或贵族之类位高权重的人该烦恼的吧。不是我这种在社会底层的冒险者应该担心的呢。」
『雷纳德，再这样下去世界会毁灭。但是你有改变世界的力量。我不会要你为了别人，你就为了自己而战，击败魔王吧。』
「为了自己？你刚刚是叫我为了自己吗？」
我感觉到血液冲上脑袋。
「预言师啊，那种话只有跟屎一样的混蛋才讲得出口。『为了自己』根本是那些想利用他人的人渣们才会说的台词。滚吧。不准再出现在我面前。」
预言师似乎感受到我的怒火，像烟雾一般消失无踪。
看到苗头不对就消失还真是方便。那是人生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项技能了吧。
※ ※ ※
我们在阿尔坎德的镇上滞留了十天左右。作为「索求十倍报酬的贪婪冒险者」而名声远播，待得不怎么舒服。
「都是你的错，害我们也被当成坏人了。」
索菲娅向我抱怨。不过，毫不留情地对前来纠缠的恶汉发射魔法，使我们的恶名更为广传的也是她。
妮娜只要有空就会去照顾难民们。或许是怕我发现后会开始唠叨，她本人自认在偷偷行事。但是由于妮娜无私的奉献，甚至有人把她夸得跟圣女一样，所以她的动作早就被我发现了。
埃弗赛除了跟我训练外，其他时间都在喝酒。虽然在酒吧被找了几次麻烦，但他全都默默地反将一军。埃弗赛可是从马利卡之战生还的唯一一名战士，就算是十个一般人一起上，也不可能赢过他。
──然后，我们静候已久的那群家伙来了──
「是魔王军！」
领主斥资搭建的其中一座瞭望塔中，传出了这道呐喊。
我们也登上城墙确认魔王军的身影。
「数量不止一两百，少说有一千。看来他们四处召集了魔物呢，动作并不整齐。」
以魔法强化视力的索菲娅快速评估了敌方的战力。真不愧是她，魔法技术十分精湛。只能说确实有摆出高傲态度的本钱。
魔王军的行动不一实在正合我意。要是他们把训练有素的魔物投入组织，我们就没办法趁虚而入了。
「把魔人找出来。说不定不只一只，你能全部搜一遍吗？」
擒贼先擒王的战术无法多次使用。
这个做法只有在对方认为「自己是进攻方」时才能奏效，一旦被对方提防就形同失败。所以我们必须一鼓作气击倒指挥作战的魔人。
「你应该说『请帮我找出来』吧？」
虽然这么说，但索菲娅的视线没有离开魔王军。
「请帮我找出来吧，大小姐。」
我礼貌地重新说一次。虽然她的年纪已经不能被称作「大小姐」了。
「……只看见一个魔人呢。他高高在上地待在后方，一副从容的样子。身体是绿色的，很容易辨识。我全部看过了，没有发现其他魔人。只要有魔人在，该处的行军就会充斥着紧绷氛围，还满明显的呢。所以不会有错。」
「看来我们该感谢魔王军缺乏人才了。」
在我的印象中，几乎没有看过多名魔人同时行动。
唯一的例外大概是我在马利卡国看过的大规模魔王军了。那时，强大的魔人排得密密麻麻。可见对魔王军来说，那场战役也十分重要吧。
人类在马利卡之战付出惨烈的牺牲，魔人们应该也一样。是以对魔王军而言，魔人的存在一定也变得贵重起来了吧。
他们想必不会为了攻克这单单一座城镇，就动用好几名宝贵的魔人吧。
「那就维持原定计划吧。居民们应该从反方向的门出去避难了，我们要混进人群，绕出去讨伐魔人。」
在战斗开始之前让居民们进行避难，那是领主的决定。这并非什么罕见的事情，因为无法战斗的居民留着也帮不上忙。不让他们去避难的领主才有问题，虽说这种人也不少。
居民们行动时，我们也趁势离开城镇。
虽然有不少人对混入人群中跑出城门的我们投以谴责目光，但我们没空一一解释。
「有人监视吗？」
我询问索菲娅。
「没有。感觉附近没有魔物或魔法的气息，立刻行动也没问题。」
索菲娅立刻回答。她持续以魔法监视敌人并感知气息。
我们几个悄悄脱离集团。有些居民对我们的行动投以不安的眼神。大概是期待我们会在危急时刻保护他们吧。
我不喜欢这种一心想依靠他人的家伙，于是轻视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开始迂回移动至魔王军后方。
魔王军驻扎地姑且算是平原，但也有高大的灌木丛，让我们能轻易地隐匿行动。
接下来只要等他们进攻就好，那将是最缺乏警觉的瞬间。
当然，魔人也不是笨蛋，应该至少会留几头魔物在身边。
而那个数量，我只希望它愈少愈好。
最后我能做的就是向神祷告，总是如此。
※ ※ ※
那名魔人确信自己将会获胜。前一次袭击中，他成功对人类造成相当程度的损害。而他这次也召集了相同数量的魔物，人类想必没有抵挡的手段了。
魔人看了一眼这座名为阿尔坎德的人类城镇，然后放声大喊。这不是魔人们使用的语言，而是为了激发魔物斗志的咆哮，也就是攻击命令。
魔物们先前压下自己的暴躁性情服从地行军，此时则像要发散那股郁闷一般迈步奔驰。魔物侍奉着与魔人相同的神灵，虽然智商偏低，但它们会依循本能去厌恶敌对神灵的眷属──人类。
魔人率领的魔物大部分是哥布林。它们体型与人类的幼童相仿，可以说是最弱的魔物。虽然力量不大，但在集团战斗中能派上用场，用来凑数恰到好处。
魔人将视线转向自己周遭的十只魔物。
它们是霍普哥布林，外观与哥布林相似，但拥有优于男性人类的强健体格。而且智能相对较高，也善于使用武器。即便只有一头，也比大部分的人类战士还要强大。
霍普哥布林们也听到魔人的声音，身体抖了一下差点跟着出动，随后又克制住自己，留在原地。看见它们的表现，魔人很是满意。就算是人类，有点智慧的人也会盯上魔人。为了因应奇袭，他才配置霍普哥布林担任自己的护卫。
即便有个万一，自己也不可能败北。
魔人才是被神选上的存在，绝不能输给人类。
魔人带上霍普哥布林，缓慢朝城镇而去。战斗已经开始了，人类拼死抵抗，可是数量上还是魔王军占尽优势，人类实在难以抵挡。
以力量自傲的食人魔就算全身扎满箭矢，还是试图撞破城门。
食人魔是头上长角的人型魔物，体型比霍普哥布林还大上一轮。因为会啃食人类，尤其被人类所忌惮厌恶。
离战斗结束的时刻不远了。回过神来，除了担任护卫的霍普哥布林之外，其余魔物皆已攻入城镇里头。无妨，想必人类已经没有任何反击手段了。
（嗯？）
此时，魔人感受到一股膨胀的魔力。这种感觉……是被魔法瞄准时的警讯。
『自阴影而生的黑暗啊，守护吾身吧。』
魔人咏唱了简易的咒文，张开结界准备防御。以人类来说，能不能使用魔法可能因人而异，但魔人几乎毫无例外地都会使用魔法。
间不容发之际，轰鸣声响起，强烈的魔力冲击了魔人张开的结界。似乎是被爆炸系的魔法击中了。魔人没能完全防御，两只霍普哥布林因此倒下。
（果然是魔法师啊。原来有伏兵吗？）
魔法绝非万能。某种程度上，可以从魔力高涨的方向辨识出施术者的位置。魔法师位在与城镇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一直在等我周围的魔物减少吗？）
魔人认为该判断很合理。要是再早一点动手也许能延长城镇的攻防战，不过对方似乎打算把城镇当成诱饵，借此钓出自己。
魔王军不能失去负责指挥魔物的魔人，因此这是很有效的战术。
当然，魔人不打算默默地让对方发射下一记魔法。他伸手指向魔法师藏身的方向，驱使三只霍普哥布林出击，自己则拔剑备战。
不可能只有一名魔法师，战士应该也在附近才对。
他让剩余的五只霍普哥布林戒备四周。此时，有个人影从空中发动攻势。那是一名手持长枪的人类战士，他将一只霍普哥布林自头顶刺穿了。
霍普哥布林发出短促的惨叫声，当场毙命。
魔人打算立刻将那名战士包围起来，但这时另一名持剑的战士从灌木丛现身，出其不意地又将一只霍普哥布林一剑砍倒。霍普哥布林只剩三只了。
派去搜索魔法师的三只没有回来。假设它们被打倒了，魔人也没有感受到自己被魔法盯上的气息。
包含自己在内，现在是四打二，状况并没有那么恶劣。持剑的战士决定瞄准自己，持枪的战士则将矛头指向三只霍普哥布林。
要是状况允许，魔人偏好一对一决斗。因为他对自己的力量很有自信。
魔人挥动手中的大剑，奋力砍下。
为了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魔人大多会以巨大的剑作为武器。实际上，即使本领再怎么高超，也没有几个人类能够正面接下魔人强烈的剑击。
那位战士从攻击范围抽身，惊险躲过这一击。
（那么就由我主动出击吧。）
人类很执着于磨练剑术，但那单纯是因为个体的力量差异不大，他们才会试图以技巧拉开差距。只要能以纯粹的力量压制对方，就没有所谓「技巧」介入的余地。眼下，看到那名战士回避的动作后，魔人立刻发动下一次攻击。他瞄准了头部。这一击与前次攻击之间不存在间隔。
但战士也同时拉近了距离，而且比自己还迅速。就像预测到下次攻击的轨迹一般，战士压低身姿挥动长剑。
魔人的剑挥空了，战士的剑则砍伤了魔人的脚。
『何等卑鄙的剑法！』
魔人忍不住大吼。
魔人的世界中不存在骑士道精神，但他们有条不成文的规定。
基本上要以臂力或魔力正面交锋。他们会用这种方式决胜负，清楚分出高下。
力量关系要明确。这对魔人来说无比重要。
所以他们非常厌恶瞄准腿部这种卑劣的战斗方式。
所幸伤势不严重。但他也很难站稳了。
魔人只靠上半身挥动大剑。大剑的攻击范围很广，依旧具备十足的威胁。但是战士无意配合，反而开始在魔人周围绕行，找寻死角。然后一抓到破绽就会施予一击，随即抽身。战士不断重复这个套路。
魔人身上的伤口渐渐增加，先前的腿伤让他无法行动自如。
他看向霍普哥布林们，它们却不知何时拉开了距离。
手持长枪的战士，他的战斗方式犹如在引诱霍普哥布林们，使它们远离魔人。
准备发出求助时，魔人突然打消主意。他无法赌上自己的尊严向下等魔物寻求帮助。
如果至少能使用魔法……但战士仿佛看破了魔人的打算，毫不间断地发动攻击。
（这个人类很熟悉我族的事情。）
魔人直觉地想到：这名战士是在充分理解魔人后才发起挑战。他不给自己反击的机会，就像狩猎野兽一般前来讨伐。
魔人好不容易从正面捕捉到战士的身影，并与敌人对上视线。不过自己的全身上下早已伤痕累累，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身体了。
战士的眼神就像在怜悯自己。
然而，那双眼眸深处仿佛透着一股深邃的憎恨。
※ ※ ※
「挂掉了啊。」
我站在趴倒在地，动也不动的魔人面前，终于能喘一口气了。
与人类相比，魔人算是比较理性的生物。不过在战斗时，还是能隐约发现他们有类似「自尊」的想法。在力量差距不大的前提下针对这点进攻，他们就不是打不赢的对手。
如果他留下一只霍普哥布林，我可能就没有胜算了吧。但这名魔人为了跟我一对一决斗，特意将三只霍普哥布林都派去对付埃弗赛。这就是他大意的地方。
虽然这么说，我也不是毫发无伤。魔人的剑擦伤我的侧腹，光是这样就对我造成一道颇为严重的伤势。眼下我只能用布条缠绕身体，硬是堵住伤口。但老实说我已经走不动了。
「好了，该去帮他们啦。」
我冒着冷汗起身。
第一只是因为出其不意才能轻松打倒，可是霍普哥布林原本就是强大的魔物，先不论只有一只，若同时对上三只一定赢不了。
埃弗赛的武器是能够拉开距离的长枪，所以才能设法吸引住那三只霍普哥布林，但他现在心里一定也冷汗直流吧。
而且索菲娅跟妮娜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此时那两个人正一边逃跑一边引开霍普哥布林。霍普哥布林身上装备着武器与防具，移动速度不快。相对的，身为魔法师的索菲娅与担任僧侣的妮娜没有穿盔甲，一身轻盈，所以能快速逃跑。她们应该正利用这项优势，巧妙地保持距离逃跑吧。
像这样将护卫支离后，由我来讨伐魔人。这就是这次的作战。
「……好累喔。唉，你到底知不知道？魔法师只负责动动嘴巴，跑步可是马的工作哦！雷纳德，你搞错同伴的用法了吧？」
摊坐在地的索菲娅愤恨不平地说。
「魔法师也需要体力呀，什么都会才方便啦。」
「那你也用用看魔法啊。」
「我会考虑的。」
我耸肩答道。
「我也因为这次的作战累垮了呢。霍普哥布林确实跑得不快，但是它们完全不会累，不管经过多久都会追上来。我中途都开始跟神灵祈祷『救救我』了呢。」
妮娜难得半开玩笑地发起牢骚。她应该有使用神的奇迹强化身体，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副作用，她反而更加疲倦了。
追杀她们两人的三头霍普哥布林，被我从背后偷袭，成功解决掉了。
另一方面，埃弗赛默默地坐在石头上。他将长枪靠在肩头，无力地垂下脑袋。命悬一线的周旋搏斗似乎让他身心俱疲了。
埃弗赛对付的霍普哥布林，最后是在我们大家会合之后才轻易击败。这点也在计划中。不过，大家都疲惫不堪了。虽然刚刚才请妮娜治疗，但我侧腹的疼痛仍未散去。
「妮娜，帮我们做个消除疲劳的祈祷，再这样下去城镇就要沦陷了。」
纵使击倒魔人，阿尔坎德仍然处于劣势。
我们必须立刻回到镇上，让魔物们知道魔人已经被打倒了。为此，妮娜需要帮我们消除疲劳。打倒魔人是件好事，但若因为城镇沦陷而导致他们付不出酬劳，未免太搞笑了。
「雷纳德，你侧腹的伤势是最深的。虽然刚才已经治疗过，但应该还是会痛吧？我觉得你再休息一下比较好……」
妮娜在担心我。
「不用担心我，担心酬劳就够了。再不快点回到镇上就没时间了。」
我的脸因疼痛而扭曲，但还是硬挤出笑容。妮娜只好默默地开始向神灵祈祷。
这段期间，我望向死去的魔人的脸。他的模样如同字面意思，跟恶鬼一样。他一定无法接受自己被我用那种小家子气的打法击败吧。
我得把他的头砍下来才行。我需要高举魔人的首级让魔物们畏惧，并驱赶它们。
「不要那样瞪我啦。我也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啊。」
我有自觉，自己的死法一定相当凄惨。
※ ※ ※
魔人的首级效果显着。回到镇上后，我们只是把头颅亮出来，魔物们便惊惶失措地逃走。不枉我们拼命赶回来。
只是，时间上好像已经濒临极限了。
作为领主代理，负责保卫城镇的年长骑士对我们半是表达感谢，半是发泄愤怒，很灵活地应对我们。
对于我们打倒魔人一事，他确实有表达谢意。但自从城镇遭受攻击以来，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守备军队受到莫大的打击。无论是骑士、士兵还是冒险者，少说有半数都战死了。
「你们就不能再早一点打倒魔人吗？」
他的表情很是沉痛，恐怕有亲友战死了吧。
相较之下，我们没有任何人牺牲。可能就是这点让他无法接受。
或许他想对我们说：你们是不是没有抱着必死的决心作战？
「我们的工作是解决魔人，不是拯救城镇。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能说的只有这样。有人被杀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是勇者大人，说不定会更加牺牲奉献地工作，但我不是那块料。
领主大方地同意我要求的报酬。毕竟，担任魔王军指挥官的魔人死去，表示这座城镇将迎来一段不算长久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