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索菲娅

我经营着一间小药房。

经营药房需要各式各样的知识，是魔法师经常选择的生意之一。虽然收入不可观，但已经足以维持生活。

此时，世界已经暴露在魔王的威胁之中。但我对此毫不在乎，只顾享受着这风平浪静的安稳日子。

然而有一天，一名浑身流氓气息的金发男子来到店里。看他强健的体格，想必是身手不凡的战士。

「给我外伤药，要非常有效的那种。」

男子的要求很随便，但我能任意挑选药材，所以就一名客人来说还不坏。我将外伤药放在柜台，价格多少贵了些，但药效也与之相符。

「这样够吗？」

在我报价之前，那名男子就在柜台上放了三枚金币。我不禁推了下眼镜，确认那是否为真的金币。

「……你给得太多了。」

魔法师开出的药大多昂贵，但也不需要这么多钱。

「是喔。那你稍微说说自己的事，当成找给我的零钱吧。」

「我的事？你要我说什么？」

因为不清楚那名男子的目的，我握住柜台下方的魔杖。

「不用那么堤防我啦。」

男子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什么事也不会做。

「我只是有点想认识你。听说你以前是一位高明的魔法师，所以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开药房？』而已。」

他是来挖角我当队伍里的魔法师吗？时不时会遇到这么说的人，不过我全数拒绝了。

「关于我的身世，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也不有趣。」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也没有别的客人，这种服务也未尝不可吧？我没打算追你啦。」

黄昏时分，确实没有客人。男子的脸虽然不是我喜欢的型，但他仿佛想取得我的好感一般，露出厚脸皮的笑容。

他那张脸莫名激起了我的意愿。老实说，三枚金币的确是很难得的收入。说说话就能获得这个金额，其实也不亏。

「……我知道了。那就稍微说点往事吧。」

我拿走男子放在柜台的金币。

「别看我这样，我曾经是个贵族，以前的我可是大小姐喔。我生长在一栋有着众多佣人的宅邸，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虽然我现在是个魔法师，还在经营药房就是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很多魔法师都是从前的贵族，毕竟学习魔法很花钱呀。对平民来说太勉强了。」

「也就是有钱人才当得起的职业啊。」

男人讽刺似的歪起嘴角。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可是很优秀的喔。很快就学会魔法所需的古代文字，而且在六岁时就成功施展咒语了。当时每个人都会这么称赞：『这孩子是天才！』」

「从小就一帆风顺耶。」

男人耸肩说道。我也被他的反应带动，轻轻笑了。

「是呀。但是贵族，特别是女孩子不需要那种才能。长大后，我渐渐明白这个道理。大家对我的期望就只是随便嫁给某个贵族，然后生下小孩。我的父母明明那样夸奖我，但到头来我的魔法才能根本不被重视。只要我生下的小孩能使用魔法就足够了。」

「这什么狗屁倒灶的故事。」

男人的眉头挤出皱纹。

「是啊，跟你说的一样，就是狗屁倒灶啊。所以我离家出走了。我想要凭自己的实力生活，想去当个冒险者。」

「以一个优雅的大小姐来说，你做事还真果断啊。」

男人又笑了。他会随着话题不断切换表情，聊起来很轻松。

「就是说呀。所以我在熟人帮助下成为了一名冒险者。因为魔法师的数量很少，我很快就找到愿意让我加入的队伍了。而且我是天才嘛。」

我笑了笑，回想起年少时不知恐惧为何物的自己。

「在那之后就是冒险生活了。因为不习惯平民生活，那些寻常日子对出身贵族、气质高雅的我来说就像冒险一样。虽然什么事都得自己来，但我能感受到自己确实活着。同伴也都是好人，日子真的很充实，还能向魔物『磅磅磅！』的发射自己擅长的魔法。偷偷跟你说，其实我很喜欢使用攻击魔法呢。从中获得的快感简直不是其他魔法比得上的。真的是一段开心的日子呀。」

「就是所谓人生最璀璨辉煌的时刻吧。」

正如这个男人所说，那时候的我最闪耀了。

「但是后来发生了那场战争，你知道的吧？十年前的那场战役。」

「马利卡吗……」

男人的脸上多了几分严肃。

「没错。魔王军侵略了马利卡国，真是给人添麻烦啊。人家正过着幸福的生活，实在太不识相了。」

「……是啊。」

他的声音有些僵硬。

「当时冒险者们组成了义勇军，我们也加入了。而且还是我自己说服大家：『只要是冒险者，就该为了人们而战呀！』我当时一定是人生过得太顺遂而得意忘形了吧。而且，我大概是想要在那场战争一举成名吧。让那个被我抛弃的家族和贵族们刮目相看。当时的我有这样的野心。」

我内心深处一直对于自己从贵族沦落为冒险者这件事感到自卑。或许是想利用那场战争抹去自己的自卑吧。

男人沉默地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结果就如同你所知道的。我们成功击退魔王军，可是义勇军也几乎全灭，实在算不上获胜。我幸运地活下来，但伙伴们全死了。我受够战争了。在那场战役中，我已经把自己一生的仗都打完了。所以现在才会经营药房，静静地生活。我的人生故事就说到这里喽，您满意了吗？」

我开玩笑似的说道。

「不……」

出乎预料的是，男人摇头说道：

「我希望你能说得再具体一点，特别是关于马利卡之战。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露出贼笑，但被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很难拒绝。

「我不是很想谈这件事就是了……」

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好吧。以三枚金币的代价来说，的确不太够。」

而且我也想跟某人倾诉这件事。

「与魔王军的战役，刚开始是我们占上风。魔物的数量很多，不过只要冒险者们携手合作，也不是不能应付。我也用上自己擅长的攻击魔法横扫魔物，而且是数以百计的魔物。但是无论我们打倒多少只，魔物还是接连不断地涌上。它们明明知道会死，却不肯停止攻击哦。一旦与那种魔物为敌，身心都会逐渐被消磨。然后，战士们挥舞的剑开始变钝，魔法师的魔力也慢慢耗尽。我当然也不例外，毕竟大肆施展了许多强力的魔法。就那样，在筋疲力尽的我们面前，魔人们出现了。」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算准了吧。魔人聪明狡诈，这点程度的事他们做得出来。」

这个男人好像很熟悉魔人，他是冒险者吗？

「对啊。我们太小看魔人了。实际上，我方一下子陷入劣势。但我们还有希望。」

「希望？」

「义勇军之中，有一位叫做路克的冒险者。他被誉为最强的战士。他没有放弃，持续战斗下去，独自击败了好几名魔人。看到那个身姿，冒险者们再次振奋起来，又一次勇敢地面对魔人。」

「如果是一场戏剧，这里就是准备反攻的桥段了吧。」

男人露出凄凉的神情。因为他已经知道结局了吧。

「是啊，真是那样就好了，但事情没有那么顺利。尤其在精力方面，我们真的无可奈何，用光的体力与魔力不会恢复啊。路克的奋斗变得没有意义，冒险者们也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现在的我仍会梦见昔日伙伴们死去的景象。

「我也差点被魔人杀了。我从小就顾着咏唱魔法，除此之外什么事也不做，所以完全没有体力。我拼命逃跑，但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轻松被魔人追上。我那时候真的很害怕……可是我被一位女魔法师救了。那个人明明是魔法师，动作却很敏捷，她直接闯入我与魔人之间。然后她保护着使不出魔法的我，与魔人战成两败俱伤。浑身是血的她压在我身上，我们一起倒了下来。然后她说：『……你就这样躺着，直到战争结束。』她的表情比我的妈妈还像个母亲。她一定是在可怜当时还是小女孩的我。那时候的我还很年少……」

我自嘲般浅浅一笑。但男人没有笑。

「……你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吗？」

「瑞伊。她是很有名的魔法师，也是路克的妻子。路克目睹瑞伊战死的情景，怒吼一声便只身杀进魔人群里。也许是妻子的死让他自暴自弃了吧。然后，他就没有再回来……都是我这种人的错……」

瑞伊会死毫无疑问是因为我，而那可能也成了路克战死的原因。这份罪过太沉重了，即使能获得饶恕，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我的衣服染上瑞伊流下的鲜血。从旁边看来就像堆叠起来的尸体吧。于是我就那样装死，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很可耻的故事吧。」

我大大叹了口气。

「这样您满意了吗？马上就要入夜了，已经是打烊的时间喽。」

不知不觉间，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

「说得也是，已经很晚了。」

男人也转头看向室外。他终于要回去了吗？不过，让他听听自己的故事，我也感觉卸下了心头的枷锁。

「其实我是一名冒险者。」

回过头后，男人突然开口。跟我想的一样，他是一名冒险者，所以我不是特别吃惊。

他果然是来拉我入伙的吗？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出乎我的意料。

「其实我受你老家之托，要把你找出来呢。索菲娅。」

「什……！」

男人知道我的事。他是受我父母的委托而来。双亲的温柔脸庞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他们绝非坏人，可是……

「他们是很温柔的父母亲呢，到现在还惦念着女儿。要是知道你还单身，应该会为你物色结婚对象吧。不是什么坏事对吧？」

男人露出轻浮的笑容说道。

「你认为我会想回去当什么贵族吗？」

我举起魔杖。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打算回家了。

003

「不然，你想开药房吗？」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并不是想开药房，而是想以一名冒险者的身分活下去。但杀了路克与瑞伊的我，已经没有那种资格了。

「其实我正在寻找伙伴喔。想找个有本事的魔法师。如果能顺便是个美女就太棒了。」

男人仿佛要追求我似的眨了一只眼睛。奇怪的是，我没有感到不快。

「如果我跟你的老家报告你在这里，他们就会来接你，而你的药房家家酒也得画下句点了。但是如果我报告『我找不到你们的女儿』，你就能继续随心所欲地生活，而且是以冒险者的身分。那么，你想怎么做呢？」

男人强迫我做出选择。

「先让我问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曾经是路克与瑞伊的伙伴。」

这番话让我倒抽了一口气。关于路克他们其余的伙伴，我什么都不晓得。

「然后我一个人苟活下来了。我需要同伴啊，索菲娅。我希望你能成为其中一员。」

这个男人经历过那场战役，现在依然打算战斗吗？

「……我已经没有资格当冒险者了。」

因为害死了同伴、路克与瑞伊，这份罪恶感让我自那时开始，便一直无法付诸行动。我没办法一个人继续当冒险者。

「什么嘛，你果然想回去当贵族啊？」

男人语带挑衅，又感觉像在演戏。

「其实你想过的是穿着滚边礼服，吃着糕点糖果的生活吧？所以才决定过这种让别人去战斗，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旁观的人生啊。确实不错，毕竟很轻松嘛。但是，以你的年纪还想当个贵族大小姐有点羞羞脸喔。我不太推荐呢。」

……啊啊，原来如此。这个男人想帮我找一个借口。帮这个用各种理由逃避至今的我。

「真是失礼。请注意你的措辞，我讨厌没礼貌的男人喔。」

「哎呀，抱歉。毕竟我出身背景不好啊──美丽的大小姐，您是否愿意与小生同行，再次前往那野蛮又粗俗的战场呢？」

男人做出贵族般的夸张动作，向我伸出手。

「──嗯哼～～其实我已经想不起来贵族的礼仪规范了。事到如今，要我回去当个优雅的大小姐恐怕也很困难吧。所以那个选项有点勉强呢。」

或许我一直在等待，等待某个人能像这样把我带出去。

「而且，既然都被卑鄙的男人威胁了，我好像也只能回去当冒险者喽。」

我走出柜台，握住男人的手。久违地触碰到他人的手，还真是炙热。

「所以呢？你叫什么名字？」

「雷纳德。请多指教啦，优雅的前贵族大小姐。」

金发的冒险者又再次眨了下单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