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加斯坦

加斯坦是一块以谷仓闻名的土地。

这里收获的谷物也会出口至别的地区,是临近诸国的一大粮食供应地。

从谷仓加斯坦运送出去的谷物,近来成为魔王军的目标。

一抵达目的地,我便前去与委托任务的村长交涉。

村长的房子仅比其他村民的家好一丁点,屋顶是以茅草搭建的。我屁股下的椅子和眼前的桌子也颇有年纪。这些都显示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足。

「不管是骑士还是冒险者都没办法对付它们吧?光凭那种金额的酬劳,谁都不会接受委托啦。如果你付我们十倍的金额,我们就帮你消灭魔物,怎么样?」

魔王军的侵袭还没波及加斯坦村,但对方想必已经将加斯坦视为粮食的重要供应源,所以才会让魔物袭击从加斯坦出发的运输路线吧。

不愧是魔人,他们总是会澈底执行人类不乐见的事情。

「但是,现在这座村子没有那么多钱。我们收成的谷物都被低价收购,当成战地的粮食了。在这种状况下,我们的手头并不宽裕。」

村长他……虽然贵为村长,打扮却跟一般老人没有两样。他的双手与脸庞都有长年劳动下才会出现的深深皱纹。他应该没有说谎。

一旦被人家威胁「我们是为人类而战啊!」,这座村子也不得不以低廉的价格卖出谷物。这是常有的事。只要有正当理由,这种行径也能横行无阻。

但说句实在话,假设人类阵营战败,魔王军挺进村子,这里的田地都会被大肆烧毁吧。

「报酬我们能收取谷物,所以没问题。我有门路能找到买家。我会让他们用远远高过公粮收购的价码买下。」

「但是,那样我们可能无法确保要提供给国家的产量。」

好一位正经的老爷爷。对贵族而言,他应该是理想中的农民吧。

「简单呀。当作运送途中被魔物袭击就好,然后那一份由我收下,这样就行了吧?」

「你要我倒卖吗?」

老实的村长露出一副「真不敢相信」的表情仰天叹气。

「不管如何,如果没有我们护卫,你们就只会被魔物攻击而已。看你是要一直被袭击,还是对倒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一个喜欢的吧。」

村长抱头苦思。

你这样搞得好像我在做坏事一样,真让人痛心。

「村长先生啊,要好好想想哦。如果拒绝我,这里的谷物就会不断在运送途中被袭击。除了那些抢夺谷物的魔物之外,谁都不会幸福的。而且你要知道,一直等待不知何时会通过的马车,那些魔物再过不久也会厌烦吧?」

「……那是什么意思?」

村长的眼神黯淡下来。

「意思就是──魔物可能会开始直接袭击加斯坦。与魔物作战的士兵们也会因为补给延迟而饥饿,最后动作变得迟钝。到时候魔王军就能为所欲为了。他们将不再一一袭击马车,思考将转为『把农田烧掉好了』。要是我就会这样做。换作是你应该也会吧?」

「那个……」

对于我那不乐观的预言,村长找不到任何能够否定的说辞。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精疲力竭的老人接受了我的提案。

※ ※ ※

那天晚上,预言师再次现身于我下榻的房间。

无论被驱赶几次,他还是会跑过来。真是学不乖的家伙。

『为什么你会要求不当的报酬?』

预言师不是那种会将情绪体现在言语中的人。然而此时,他好像在生气。

「哪里不当了?这是正当报酬。要是有意见的话你来做啊,无偿的喔?村长一定会很高兴,这个国家的人也会很高兴。不幸的只有你跟魔物,反正你们同样都不是人,对人类来说不是什么坏事。」

『……我没有那种力量。』

「怎么?所以你想用廉价的酬劳,把自己做不到的事推给我们喽?你的本职是只会讲一些空虚大道理的神父之类的吗?」

『我当不了神父,我没有那个资格。』

他的话中带着些微颤抖。

「借口还真多。不要谈什么做得到还是做不到,先自己来做看看吧。想颐指气使也要试过再说。只出一张嘴的人,谁会信啊?」

『……预言师是引导勇者的存在,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预言师的声音渐渐变小。

「少妄自菲薄了,不要否定自己的可能性。虽然你现在是一副亡灵般的模样,但只要努力可能也能变成人类喔。」

我耸肩说道。我想要尽快了结这场无意义的谈话,然后去睡觉。

「然后只要当上冒险者再凑齐同伴,就能出发去打倒魔王了。如此一来,人生可能会变得很短暂,我不太推荐就是了。但那就是你的理想对吧?」

『我不是亡灵。我跟你一样是人类。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成为冒险者了。我什么也做不到啊。』

预言师把我的玩笑话当真,变得有些赌气。

人类?原来预言师是人类吗?我稍微有了一点兴趣。

「你在说什么啊?你能操纵幻术到这种地方,一定是个厉害的魔法师之类的吧?你能办到的事应该还有很多吧。」

『其他事我办不到,我只能做到这点。』

「真的假的啦!让人看到幻术,然后栽培勇者,这就是预言师全部的工作了喔?先跟你说清楚,我是不会去当什么勇者的喔。你完美地选错人了。也就是说,这下人类要灭亡了吗?你这家伙,给我认真工作好不好?你好歹也是人类吧?」

看来这个预言师不是冒牌货。如果我是他堤防的对象,他应该不会告诉我这些事。

只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没有强大到能打败魔王。年过三十的我也知道自己的力量无法再有长进。再说,我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勇者。

『我已经很认真了!我已经重来好几次了!』

如此喊道的预言师消失了。

总而言之,他好像愿意让我睡觉了。可是「已经重来好几次了」是什么意思?

※ ※ ※

隔天,我们躲在一辆从加斯坦出发的马车里。

心情就像即将被抛售的牛。虽说我们前往的地方不是屠宰场,而是魔物们埋伏的地狱,但两者很像就是了。

「我们有必要躲起来吗?」

平常不怎么说话的埃弗赛厌烦地开口。这是用来搬运谷物的粗制马车,我能理解他不想在里面久留的心情。

「这是保险起见。魔物应该也会挑选能轻松解决的马车来袭击吧。像我们这些本领高强的冒险者如果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护卫马车,它们可能会怕到不敢打过来不是吗?」

「雷纳德,你在奇怪的地方意外地正经耶。还真的是为了钱什么都能做。」

索菲娅似乎也对马车的舒适度不太满意。

「为了钱,我什么都会做。要是没有钱,我什么都不会做。这个社会就是向钱看齐呀。索菲娅,你不觉得如果要结婚也该找个有钱的对象比较好吗?可别跟我说你会拿温柔当成择偶条件喔。你也已经不是成天做梦的年纪啦。」

「就算有钱好了,把钱拿来挥霍的话一点意义也没有喔。」

索菲娅向我揶揄道。

戳到我的痛处了。我用钱的方式的确不值得夸奖。

「我会看对方的内在来挑选对象。」

妮娜罕见地加入讨论。她大多时候都保持静默,但好像对结婚对象稍有讲究的样子。

「那我超符合你的标准吧?我大概是这里面心灵最纯洁的人了。」

「你哪里纯洁了?」

埃弗赛苦笑道。

「你的心灵如果纯洁,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污秽了。」

索菲娅嗤笑一声。

「我觉得……」

只有妮娜一脸严肃地说:

「雷纳德一定是纯洁的人。但是很遗憾,您没办法成为我的结婚对象就是了。」

如此说道的妮娜嫣然一笑,表情宛如少女般纯真可爱。不过她其实已经超过三十岁了。

这意外的重击使我哑口无言了。这时,马车猝然停下。

「有来客吗?」

埃弗赛一把抓起置于马车地板的长枪。

「我们上。」

我一脚踹开伪装用的货物,跳到外头。

马车停在森林中的道路。合理啦,没有人类居住的地方,大概不是森林就是荒野。附近有约莫十辆马车,每辆都同样装有货物。看起来不像是被魔物们袭击的样子。

我看向领头的马车,然后发现道路前方被一棵倒木挡住了。这恐怕是魔王军搞的鬼吧。虽然是常见的手段,效果却十分显着。

车夫们显得惊慌失措。

「可怕的魔物要来喽。它们的目标是马车里的货物。你们最好快点逃走,因为我们完全没有要保护你们的意思。」

我没有在唬人。一边保护人一边战斗的效率太差了,胜率会因此降低。我们的目的是讨伐魔物,不是保护车夫跟货物。

听到我的声音后,车夫们纷纷跳下马车,手忙脚乱地逃跑。

「索菲娅,探查一下周围。」

我向那位戴眼镜的魔法师说道,她终于肯从车斗上下来了。

「已经在做了!」

索菲娅好像已经发动了探查用魔法。她的动作很快,真是帮了大忙。

「前方的森林里有反应,数量大概是二十到三十只不等。看来它们打算从两侧包夹我们呢。」

结束探查的索菲娅随即回报。

「我来处理右边的。埃弗赛,左边交给你了。」

当我开始跑动时,熟悉的魔物们从森林里现身了。

大部分是哥布林,其中也混杂着几头食人魔。

哥布林无脑地试图袭击马车,我砍倒其中一只后,魔物们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到我身上。它们随即采取行动,打算将我团团围住。

这时,索菲娅施放了雷之魔法。

魔物们的身体被雷击贯穿,它们放声惨叫并满地打滚。我满不在乎地将它们一只只砍死。负责左侧的埃弗赛应该也在做同样的事吧。

一阵奋斗后,我们几乎将袭击而来的魔物都解决了。想当然耳,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若是这点程度的数量,先前随行的护卫士兵或冒险者就足以应付。

后方传来了马匹嘶叫声。看来它们的主要目标是那边。

「帮忙恢复一下。」

妮娜默默地点头,为我跟埃弗赛施予治愈魔法。虽然我们几乎没有负伤,但疲劳会累积。是否使用治愈魔法会让之后的战斗表现完全不同。

我们绕到车队的最后方,发现魔物正集体接近中。

※ ※ ※

(战斗开始了……)

将意识与影子连结后,预言师看到与魔物们作战的雷纳德一行人。

预言师至今已引导了十几名勇者,雷纳德的个人实力不算特别突出。

论剑术本领想必不及剑圣里昂。但队伍的实力倒是相当出色,成员间配合得很好。

从平时的对话实在很难想像他们的感情会有多好,然而一旦进入战斗,他们竟能合作无间。说是这么说,但雷纳德的队伍是否能够战胜魔王?预言师认为希望很渺茫。

(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预言师早已疲惫不堪。最初引导里昂的时候,她尽可能将意识与幻影连接,摸索着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但她几乎派不上用场。

她只能以预言师的身分,告知勇者们未来将发生的事,以博取他们的信任。

然而,一旦状况改变,未来也会发生变化,所以她的建议并不周全。每到那个时候,她就会切身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体认到自己终究只是影子。

遭自己引导的勇者疏远也不在少数。

「都是因为相信你的话才……」

甚至有人留下这诅咒般的遗言死去。

她无从辩驳。

他们都相信「自己就是被预言师所引导,终将击败魔王的勇者」。

因为流传至今的历史都是这么说的,他们会深信不疑也无可厚非。

但这不是事实。在预言师无数次地反复尝试之下,只有最终打倒魔王的人才配得上勇者之名。到底谁才是勇者,预言师本人也无从知晓。

倒转时间,重置世界的「世界编篡」。其次数超过十次以后,预言师将意识与幻影连结的时间缩短了。

仅只十次。但每一次的「世界编篡」都耗费十年之久。重复十次就超过百年了。

预言师的意志力反而令人惊叹。

只是,她得不到任何人的赞赏。所有人都将忘却一切,唯独预言师不曾忘怀。

毕竟是「重来」,肉体不会疲惫,但精神会一直磨耗。预言师透过幻影引导勇者的时间会渐渐缩短也是理所当然。

雷纳德挥舞长剑与魔人作战。几乎都是雷纳德与魔人一对一单挑,这大概是这支队伍的基本战术吧。

「我来猜猜你爸妈的颜色吧!你老爸是红色,你老妈是蓝色!所以你才会是紫的对吧?或者老爸是蓝色,老妈是红色。我说对了吗?」

能够理解人话的魔人愤怒并发狂了。

「别那么生气啦。该不会你老爸其实是黄的还是别的吗?抱歉啊,我不小心把你老妈出轨的事揭露出来了。」

……雷纳德对魔人投以低级的挑衅,看起来打得很开心。

他根本不像勇者,是个没品又粗野的男人。所以我才会选择他试试看。

曾经也有几名高尚并具有实力的人类。只是,长时间共同行动后,我也在那些人身上看见了缺点。反过来思考,雷纳德又如何呢?

他的性格可说是差劲透顶。但是在那样的性格中,又能窥见他特有的强大之处。

为了获胜不择手段。不计任何牺牲,连伙伴都能利用。

这是他自始至终不将自己视作善人而拥有的强大。

他的剑术也很肮脏。面对强敌时,他不会一开始就瞄准对方的颈部或身躯之类的要害,而是先攻击相较之下防备较薄弱的指尖或足部。犹如侵蚀对方一般,他会用这种手段弱化对手,一点一滴逼死对方。

此时雷纳德正在对付的魔人已经失去了几根手指,双脚的小腿也伤痕累累。实在让人难以直视。

其他魔物则由雷纳德的伙伴们负责压制。

战士埃弗赛的枪术本领超群。

长枪这种武器,在特性上适合保持距离攻击,而若对手缩短距离就会相对吃亏。但埃弗赛能够施展快速的突刺,快到仿佛拿着好几支长枪。多亏那卓越的枪术,他能够在保持距离的情况下解决魔物。虽然那是对手比自己弱小时才能用的技巧,但当雷纳德接手魔人这名强敌时,那将是很有效的作法。

魔法师索菲娅有效率地施展咒语。

她很清楚何时该使用何种魔法才会奏效。她会朝敌人聚集的地方使用爆炸的咒语。对窜入森林中的敌人,她会施放连同草木也一并燃烧的咒文。想拖延对手的脚步时,她会发动能切割对方的风之魔法。

同时,索菲娅也非常慎重。她只会咏唱最低限度的魔法,避免过度消耗魔力。她会留意这些细节,使自己无论何时陷入长期作战也不会出现问题。

僧侣妮娜很频繁地咏唱恢复魔法。

不仅是伤口,她还会估算疲劳程度并向神灵祈祷。雷纳德与埃弗赛能不停歇地活动,都是因为她的支援相助。

令人意外的是妮娜也能使用长棍作战。即便有魔物逼近,如果是哥布林这点程度的话,她也能一击打倒对方。可能是因为这样,她才能无畏地站上前线。僧侣在后方待命是一般做法,但妮娜会让自己随时待在雷纳德他们身边。

他们的战斗方式既稳定又毫无破绽,在我见过的勇者队伍中也能名列前茅。可惜,他们已经三十岁左右了,或许难以期待在此之上的成长。他们恐怕无法战胜魔王吧。我注意到自己正在对奋战中的他们感到失望,于是陷入自我厌恶当中。

最后,魔人发出咆哮,仿佛无法忍受自己面临如此不讲理的死亡。

雷纳德对此毫无畏惧,反而冲进魔人怀中攻击对方。可见对他来说,对手的发怒也是发动攻击的好机会。

雷纳德的剑穿透魔人的盔甲,刺穿了他的胸口和心脏。

魔人的生命力远比人类强大。话说如此,能够无情地攻击到这个程度的战士并不多。只有在这个瞬间,雷纳德的面容会充满憎恶地扭曲起来。在我所引导的勇者之中,他可能是最痛恨魔人的一位。那股憎恨是源自何处,我并不清楚。

随后,雷纳德立刻变回原先那副从容的表情,前往同伴身边清除剩余的魔物。

然后在所有魔物都被打倒后,一名令人意外的人物出现在雷纳德一行人面前。

是他们从魔王领救出来的──艾尔德利亚的商人。

「真准时啊。」

雷纳德对商人说道。

「你们还真是大闹了一番呢。」

商人一脸厌烦地看向魔物们的尸体。

「这些就是要请你载去阿尔坎德的货物,还附赠马车。够多了吧?你有凑齐车夫吗?」

「照你说的,人都凑来了。」

男人们从商人乘坐的马车上陆续跳下,然后坐上雷纳德他们先前搭乘的马车驾驶席。

「事情已经谈妥了。加斯坦的村长同意我们转卖货品,阿尔坎德的领主也知道货物会送达,剩下的就交给你运送啦。这是三百枚金币的工作,就拜托你喽。」

如此说道的雷纳德拍了拍商人的肩膀。

「雷纳德,你到底……」

商人脸上隐含复杂的情绪。

「不要讲多余的话喔。我是看钱办事的男人,你就当成这样就好。实际上不就是如此吗?这个世界上金钱就是一切,所以你才愿意帮我们把货物载去阿尔坎德不是吗?」

雷纳德嘲讽似的笑了。商人圆圆的脸庞也绽放笑容,然后这么说:

「没错,我可是商人啊。拿多少钱就办多少事。这些货,我会确实送达阿尔坎德。」

「拜托你喽。」

商人重新组织了车队,朝阿尔坎德的方向离去。

※ ※ ※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纳德等人接手商人他们来时的马车,启程前往附近的城镇。不过,他们实在没办法在今晚抵达,所以现在正露营中。

此时,在与同伴们交接守夜的雷纳德面前,预言师出现了。筋疲力竭的埃弗赛他们应该正在马车里熟睡。

「你指的是哪件事?」

雷纳德凝视着营火,悄声反问。他或许是担心会吵醒同伴。

『那个商人为什么会来?他又为什么会把货物载去阿尔坎德?』

「没什么大不了的。跟你在意的世界的终末没有关联。」

雷纳德的脸被营火照亮,他的表情出奇地沉稳。

『这件事很重要,快告诉我。』

「我看不出告诉你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就是了……」

雷纳德将附近的小树枝丢进营火堆。树枝发出劈啪声,缓缓燃起。

「我想到了,要不然我们来交换秘密吧?」

『秘密?』

「你不久前说自己『重来了好几次』不是吗?那是什么意思?」

预言师思考过这个世界的终末,这次恐怕也会徒劳无功。既然如此,也没必要隐瞒雷纳德了。

『我已经将世界重置无数次了。』

预言师下定决心道出了秘密。这也代表,她就是如此想知道眼前这名男人的事情。

「那是什么意思?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唉。」

雷纳德无声地笑了。那并非在嘲笑预言师,反而像是在自嘲自己的无知。

『我曾说过自己没有任何力量,不过那是个谎言。我所拥有的唯一一种力量,就是让世界重来。』

「所以说,让世界重来是什么意思?」

雷纳德皱起眉头问道。

『……一旦我死了,世界就会回溯时间。从现在算起应该刚好是六年前吧。然后我就会重新寻找能够打倒魔王的勇者。』

「一旦你死了?那世界不就会一直重新来过吗?」

『世界会接受寿终正寝。但除此之外的死法都会导致世界进行再次编篡。然后,只要魔王不灭我就注定会死,这就是我的命运。无论我怎么做都没意义,除了打倒魔王之外,没有任何方法能停止世界重来。』

「也就是说,其实你并不晓得谁是能够战胜魔王的勇者对吗?」

『我不认识勇者。只是不断重复,直到有人打倒魔王而已。我已经重复体验过好几次长达十年的旅途,同样的事情我已经重复几十次了。』

「真的假的啦?听起来是很重要的秘密耶,拿来跟我那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交换真的可以吗?」

刚说完,雷纳德好像察觉到某件事,歪着嘴角说:

「……原来如此。你认为这次的候补勇者大人打不倒魔王。也就是说,我们几个办不到喽?」

『不,这次的勇者候补不是你,他已经丧命了。就是你前阵子埋葬的那位年轻人。还记得吗?』

雷纳德将手抵在下巴,稍作思考后说道:

「啊啊,那个被魔人杀掉的家伙啊?抱歉喔,如果我们再早一点赶到,或许还能救他一命……」

『不,他终究打不赢魔王吧。不过确实死得很早。我认为要回溯世界还为时尚早。所以才……』

「原来如此。因为时间有剩,所以想试试看我行不行啊。我终于能理解为什么你打算选我这种人当勇者了。」

雷纳德耸了耸肩说道。

『相传你们是本领高强的冒险者,我才想见识看看你们的力量。雷纳德,你的确是一名有能的冒险者,但魔王很强大。剑圣里昂、圣女玛莉雅,那两个人甚至没有抵达魔王的面前就战死了。而大贤者梭伦则与魔王交战,最后死在深深的绝望中。你不具备他们那样强大的力量,也不年轻。恐怕无法期待你们有更多的成长了吧……抱歉。』

「没关系啦。」

雷纳德从附近捡来一根新的树枝,再一次丢进营火中。

「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吧?我不是勇者。其实我啊,知道谁是真正的勇者喔。」

『谁?』

预言师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他一定是抱着一线希望,想认识新的勇者候补吧。

「他是以前跟我在同一个队伍的战士,名叫路克。十五年前就死了。你只能回溯到六年前吗?能不能回到十五年前?」

『回不去。因为十五年前我还没有担起预言师的责任。世界编纂是从我当上预言师以后才开始的……十五年前的话,是马利卡之战吗?』

「是啊。路克先生,我的勇者就是在那里战死的。」

雷纳德捡起稍微大一点的树枝,粗鲁地丢进火堆。仿佛在为预言师无法回到十五年前的事实表达自己的失望。

「其实,我没有参加那场战争。」

『怎么会?』

「那是个很丢脸的故事。面对魔王军时,我害怕得逃走了。」

『但是,你说过自己在马利卡之战存活下来……』

「存活下来算是实话吧?我姑且也有到战场啊。只是去了一趟,然后一仗未打就回来了。我没有说谎。」

雷纳德耸了耸肩说道。

「不过我的伙伴们是真的战斗过也活下来了。我是冒牌货,但他们不是啊。所以我才会拜托他们当我的队友,我可是一再央求呢。也许听在他们耳里,我的请求可能跟威胁没两样就是了。」

『你也足够强大了。』

听得出来预言师想安慰雷纳德。

「谢谢啦。不过所谓的强大,不是剑术本领那种东西。是叫做人生态度吗?我所认可的勇者不仅强大,连人生态度都帅到不行。我就是因为想成为那种人才当上冒险者,可是一到关键时刻我却畏惧死亡地逃跑了,还找一大堆借口。再逊也该有个限度吧我。」

雷纳德边说边将树枝狠狠丢入火堆中。

「先说喔,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害怕就逃走是理所当然的事,人类就是这种生物啊。爱惜小命,喜欢喝酒,想吃美食……这就是人。然后,不管是命还是什么东西,大部分都能用钱买到。所以在这个世上,金钱就是正义。不是吗?」

『…………』

预言师没有否定他的说法,但也想不到如何回话。

历经了超过百年的旅程,预言师已经无法理解人类眼中的正义是什么了。为全体人类拼上性命的勇者很美。因为那个行为很稀有。因为那个行为脱离常识,人们才会感到憧憬,才会从中感受到美。这些事,预言师都了然于心。

「都不讲话会很尴尬耶。」

雷纳德苦笑道。

「其实我啊,正在实践这个想法呢。在我惜命地逃跑后,有能力战斗的冒险者人数锐减,像我这样的人也被当成至宝,大家都因此发财了。逃走真是太明智了。我品尝美味的食物,无止境地喝酒,大肆挥霍钱财,然后不断说服自己:『这是最棒的人生!』但是啊,能够用钱买到的东西,大多很快就腻了。无论是美酒还是美食,到了隔天都会从记忆中淡去,一瞬间就消失了。即便是有形的物品,我也会很快习惯它的存在,接着连喜悦都消失无踪。一切都只有这点程度,到头来留下的只剩当时的记忆──对路克先生见死不救还逃之夭夭的记忆。」

雷纳德将视线从营火转向夜空。

「是我对路克先生见死不救,是我杀了勇者。」

『才不……』

预言师很想对这名男人说些什么。

「我自己也明白。不管我在不在场结果都不会变吧。但不管过了多久,那时的后悔都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不想办法处理,我就无法向前进。当然也当不成什么勇者。」

雷纳德望向预言师说:

「我说太多废话啦。你想听的是跟商人有关的事吧?是这样的,他原本该付我们四百枚金币当作报酬,但我抵消了其中的三百枚。相对的,我要求他来帮忙我们工作。我要他把加斯坦的谷物送到阿尔坎德。谷物不是只有那些,我还跟村长谈好,要他从加斯坦直接把谷物送过去。全都当成被魔物抢走就好了。」

『为什么要把谷物送去阿尔坎德?』

「很简单啊。因为我们在阿尔坎德也向领主要求一件事当作相抵报酬。那就是『接受难民』。」

『难民?』

预言师想起自己在阿尔坎德看到的难民们。他记得那个时候,雷纳德对难民们的态度应该不太友善。看到那个态度,预言师才会轻视雷纳德。

「他们是因为战争被赶出故乡的家伙。都是一些贫穷人家,没有钱也无处可去。所以他们都是掏点小钱就能救下来的廉价生命啊。连那么廉价的生命都没有人要救,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不过我会救那些人是因为跟妮娜有约在先。」

预言师也有认知到难民的存在。他们都是自己刚开始进行「世界编篡」时,发誓过「总有一天要拯救」的生命。她当时认为只要讨伐魔王就有办法拯救那些人。同时,她却刻意忽视了一点──直到世界被拯救为止,难民们将承受各种悲惨遭遇。

「不过,阿尔坎德也没有足够资源能无止境地接收难民。现在是战争期间,食物的价格也在飙升。领主同意接收难民,但相对的,我们要负责筹措粮食。这点就伤脑筋了,即使有钱,手上没有物资我们也无计可施。好比现在,从加斯坦出发的运输马车就被魔物们当成目标。为此,我们必须确保从加斯坦运送谷物的手段与谷物本身。谷物的卖家都被官员控管,所以我们只能请他们倒卖。这时就需要一个口风紧的送货人了。关于这点,只要付钱给值得信赖的商人,他自己会慎思明辨。毕竟他可是除了家人还愿意把小孩带走的老好人啊。」

『你为了帮助难民甚至还跑到加斯坦?要求高昂的酬劳也是为了他们吗?』

「不是呀,完全不是。」

雷纳德嗤笑了一声。

「我只是随心所欲地花钱而已。金钱至上,连生命都能拯救。那些都是自视甚高的王公贵族救不了的性命,连神灵都放弃他们了。不过只要有钱,连我这种人都能拯救那些人的生命。而且生命会延续下去,不是一天两天就会消失的东西。一想到『那些家伙的命都是我救下来的』,心情就会好转,连酒都变好喝了,那就像下酒菜一样。再说,我也不是把酬劳都花在那些家伙身上,商人答应给我们四百枚金币,其中有一百枚我们会自己使用。那些已经够我们玩了。我们只是用救人剩下的钱而已啦。」

一百枚金币少说能玩上好几年。雷纳德没有骗人。

「而且我们去加斯坦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筹措粮食只是顺便。我们有自己的目的。」

『什么目的?』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要不了多久的。」

雷纳德不打算再吐露更多消息。片刻后,他与埃弗赛换班,进到马车里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