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迦尔纳哈萨2
『你就是雷纳德吗?』
魔人别泽拉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响亮地传遍四周。
「没错,你就是别泽拉喽?」
『正是。我听说你的事了。我别泽拉会保全你们四人的生命,相对的,一旦勇者阿瑞斯出现,立刻杀了他。不问手段。』
别泽拉的言词简洁,仅使用最低限度的词句,毫无冗赘。
「如果你愿意直接保障我们的小命,当然没问题。话说回来,你的护卫只有后面的三人吗?会不会有点疏于防备啊?」
『这样就足够了。我判断要是带太多人手,你们可能会因为胆怯而不肯现身。这一趟的最佳成果是你们背弃人类。次佳的成果则是在你们暗算我等时,能当场杀了你们。无论何种成果,皆对我方有利无弊。所以,你们的选择为何?』
雷纳德的额头微微渗出汗水。
「怎么?你们认为我们会毁弃约定吗?」
『故弄玄虚是人类的常态,实在无可救药。不过你们是击败好几名魔人的强者,杀掉你们对我等来说也有意义。因此无论你们要背叛人类还是要违反约定,我都能接受。』
「真是的,你们魔人还真是无懈可击啊。我原本还希望你们能稍微吓一跳呢。」
雷纳德拔出长剑。埃弗赛举枪备战。索菲娅与妮娜开始咏唱咒语。
『选择战斗是吗?人类,你们毫无胜算哦?』
别泽拉也拔剑了。那柄剑刃上缠绕着漆黑的气息。
他背后待命的魔人们也相继上前。
※ ※ ※
埃弗赛与蓝鳞的魔人交战。这是长枪之间的对决……说是这么说,但与魔人巨大的长枪相比,埃弗赛的长枪就像树苗一样。
然而,埃弗赛的目标并非取胜,而是将蓝鳞魔人支开。
其实埃弗赛很想担下击败别泽拉的职责,可是他与雷纳德直接比试了一场并输给对方,只好把那个责任交给雷纳德。
现在的他,为了战胜别泽拉打算成为一颗弃子。
引开敌人的作战,在至今为止的各种战斗中已经执行过无数次了。
对手只有一名魔人,反而很好处理。
首先要发动攻击,将蓝鳞魔人的注意力分散到自己身上。
双方的长枪互相撞击,埃弗赛的长枪单方面地大幅弯曲,使他手臂一阵麻痹。
既然如此,就向后退将对手引诱过来。他压低身姿,缩短距离,瞄准对手的咽喉向上突刺,发动快速的一击。
对方侧身闪避这一击,但这都在埃弗赛的预料之中,他接连朝对手使出刺击。
然而魔人刻意用肩膀接下那些刺击,随后将长枪如棍棒一般挥舞,将埃弗赛打飞。
埃弗赛撞上废墟的墙面,但他立刻重整态势,朝后方闪躲。
前一秒自己倒下的地点,立刻遭魔人的长枪贯穿。
鲜血自魔人的肩膀淌出,对方却不在意地继续挥舞长枪。
「你再多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如何?」
如此说道的埃弗赛吐出混杂血水的唾液。
『这种程度算不上受伤。』
魔人随意地将长枪刺了过来。
埃弗赛急忙朝侧边跳开躲过那一刺,下一击随即迎面而来。他勉强以自己的长枪格挡掉对方的枪尖。
(真难对付。)
若只论耍枪的手腕,埃弗赛明显技高一筹。但根本上的力量差距过大,靠技术实在难以翻盘。说是这么说,但假如埃弗赛此刻选择逃跑,魔人可能会回到别泽拉身边。假如埃弗赛选择防御,则会有遭受吐息或魔法攻击的危险。魔人的攻击手段可谓变幻多端。
所以埃弗赛必须主动发起一定程度的攻击。
(哎,跟那时候相比已经算轻松了吧。)
即便面对压倒性的劣势,埃弗赛还是露出笑容。
以状况来说,十五年前的一战远比现在严苛,因为自己根本对别泽拉束手无策。
埃弗赛挥动长枪。尽管会被魔人的怪力轻易化解,他仍持续攻击。
他犹如穿透隙缝般将长枪扭转刺出,同时又要小心防备,持续闪躲魔人的攻击。埃弗赛的枪即便击中魔人也无法造成致命伤。反之,一旦挨了魔人一枪,埃弗赛势必小命不保。
这场如临深渊的战斗,宛如在削减埃弗赛的生命般持续下去。
多亏埃弗赛一边引开对方一边战斗,已经成功拉开魔人与别泽拉的距离了。然而,结局却来得那么平淡无奇。
魔人的长枪划过埃弗赛的大腿。
以这把巨大的长枪来说,仅仅擦过也会造成相当程度的重伤。埃弗赛被迫屈膝跪地。
(结束了啊。)
埃弗赛冒着冷汗心想:「自己的职责已经充分达成了。时间也争取到了,要是还没办法解决别泽拉,那都是雷纳德的错。」然后笑了出来。
魔人的枪尖如旋风般逼近。埃弗赛站不起来,也无法举起手臂。
(我终于战到最后了。)
不可思议的是,埃弗赛心中一片豁然开朗。
然而──
魔人的枪尖冷不防地消失,他的攻击以挥空告终。
『什……!』
蓝鳞的魔人发出惊呼。
「原来真有这么拙劣的枪术存在啊。」
一名骑士在不知不觉间站到埃弗赛身边。
他有一头金发与健壮的体格。看起来很年轻,不晓得有没有二十岁。他的双手握着一柄散发着魔法光辉的大剑。
「铿锵」一声,埃弗赛发现魔人的枪尖落在远处的地面。
照这个状况来看,应该是这名骑士将枪尖砍飞的吧。
但埃弗赛与魔人都没能察觉那个瞬间。
『来者何人?』
蓝鳞的魔人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里昂。我是剑圣。快拔剑,不然你可赢不了哦。」
自称里昂的男人催促魔人将腰间配戴的剑拔出来。
不晓得这个举动是出于他的从容,还是因为他很重视骑士道。
魔人左手握着方才还是长枪的棒子,右手拔出剑。
「准备好了吗?那我要上喽?」
然而,在里昂行动之前,魔人便将失去枪尖的枪柄挥打过来。
──但魔人那只还握着枪柄的左手,随即飞到半空中。
里昂犹如滑行般踏出步伐,刹那间拉近距离,然后斩断了魔人的臂腕。
里昂的速度并不是那么快,但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脚步的变换、手臂的摆动、重心的移转与挥剑的轨迹,他将躯干至指尖都发挥到极致,展现出他钻研至今的究极剑技。
魔人透过放声咆哮来转移痛觉,然后将右手的剑挥了下来。
里昂看穿那一击的轨迹,从魔人的左侧窜到他背后,同时砍伤对方的侧腹。因为伤痛而单膝跪地的魔人,紧接着被里昂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斩飞了头颅。
魔人恐怕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便一命呜呼了吧。
「……你为什么能练出那种身手?为什么你有办法到达那种境界?」
埃弗赛呻吟般的低声询问。
「不过是锻炼基础罢了。」
里昂平淡地回答,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有关基础的重要性,我也是从好友那里学来的就是了。」
基础?被他这么一说,埃弗赛想起里昂的确没有使出什么特别的招数。他所有的动作都不过是理想的具象化。但是,能够抵达如此巅峰的人类不可能存在。
「你是什么人?你跟我一样是人类吗?」
「在作为人类之前,我是剑圣。」
里昂露出无畏不羁的笑容说道。
※ ※ ※
索菲娅瞄准红鳞的魔人施放魔法。
那是咏唱时间较短,比起威力更重视速度的风之咒语。
朝魔人头部袭去的风之刃被他以单手掸开。
对魔人来说,那种威力的魔法即便忽视也无伤大雅。但对方明显瞄准眼睛,因此他不得不避开。
索菲娅谨慎地接连施放魔法。
她的攻击威力不大,但每一次都精准地瞄准要害,这使得魔人必须一一应对。
魔人就像在驱赶虫子般,对索菲娅挥舞战斧,但他始终无法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以一名魔法师来说,索菲娅的身手十分矫健。
同时,就算一边移动,她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持续咏唱咒语。
这就是索菲娅成为雷纳德的同伴以后训练出来的成果。
「以年纪来看,你的魔力也许不能再有什么大突破了吧?但你以往都没怎么锻炼身体,所以体力应该还能增强。如果你能边跑边咏唱魔法,战斗的灵活度就会有所提升。」
被雷纳德如此提点后,索菲娅便老实地锻炼身体。
那是因为雷纳德告诉她,瑞伊也进行了相同的训练。
于是索菲娅开始将跑步当成例行事项,训练自己在气喘吁吁的状态下咏唱魔法。
尽管最初不是那么顺利,但持续锻炼半年之后,她逐渐能在奔跑的同时咏唱魔法了。在阿尔坎德时,她能成功逃脱霍普哥布林的追杀也都是多亏了这些训练。
「然后魔法的精准度也要提高。魔力或许是与生俱来的才能,但精准度就要靠努力了。就算是威力薄弱的魔法,只要打到对的地方,效果也会很显着。如果你要跟魔人对峙,这个战术应该行得通。」
据说这也是瑞伊曾进行过的魔法训练。
雷纳德在思考「如何战胜魔人」这件事上,可说是全神贯注。
他是认真在思考如何仅靠四个人战胜别泽拉。
别泽拉身边跟着大批护卫的状况,仅有少数精锐的状况,幸运地只有他单独赴会的状况等等,雷纳德针对各种状况拟定了作战。
护卫只有三名魔人的局面,已经是在他们设想的所有状况中,局势还算尚可的一种了。
话虽如此,这与战斗是否会因此变得轻松完全是两码子事。
基本上,魔法师不可能和魔人一对一单挑。
索菲娅借由提升体力与魔法的精准度,才勉强能够应付。
……不,应付不来。照这样下去一定不会有胜算。
以现况来说,施放威力薄弱的魔法几乎无法伤到魔人。
雷纳德制定的作战基本上是以「其他三人支开别泽拉的护卫,雷纳德本人打倒别泽拉」为前提。因此只要雷纳德战胜了别泽拉,他就会赶去支援另外三人。
他们至今为止与魔人的作战全都是为了这天而进行的训练。总是由雷纳德负责迎战魔人,另外三人负责引开其余的魔物。
反过来说,倘若雷纳德没能战胜别泽拉,整个队伍将跟他一同赴死。
(希望他能快点来支援……)
老实说,索菲娅对他的支援不抱什么期待。
她甚至觉得即使雷纳德战胜,自己可能也撑不到那个时候。
(那也没关系。)
以前自己得到了瑞伊的救助,却度过一段毫无作为的人生。
现在被雷纳德拖出来再一次当回冒险者,她不曾后悔。
为了拉长战斗,索菲娅不断使用魔力消耗较少的魔法,可是也快到极限了。就算体力增强了,她终究还是一名魔法师,无法与魔人抗衡。先前靠不断施展魔法勉强维持住的距离,现在也渐渐缩短。
(雷纳德果然是赶不上了。)
索菲娅挤出最后的体力向后逃跑。
她打算在魔人追上来的那一刻,将自己能施展的最强咒文轰炸在对方身上。
那是将生命转换成魔力的禁忌之术。
一旦发动成功,索菲娅将不免一死,但也能拉魔人同归于尽。不过,这种魔法的威力太强,她想要尽可能拉开与同伴们的距离。
索菲娅挤出最后的力量奔跑。此时,她看见一名男子站在自己的移动路径上。
(是谁?)
对方身穿紫色的魔法师长袍,手持一柄大型魔杖,是一名看似有些神经质的消瘦男子。他怎么看都像一名魔法师。
「你是打算引诱魔人然后施展自爆咒语吗?是还不赖。毕竟你这种程度的魔法师要赢也只有这招了吧。不过不管怎样,我都不觉得你能打赢魔人。」
(不要特地把我要做的事情讲出来啦!)
索菲娅正想如此怒吼,却听见男人开始咏唱的咒语,不禁把话吞了回去。
『赤色烈焰,火之精灵,腾升的爆炎,随着远古秘术的智慧一同回应吾的呼唤……』
虽然省略了不少,但那似乎是索菲娅也在使用的炎之魔法。咏唱速度还很快。用那种方式咏唱,咒语能够成立吗?
在索菲娅惊讶不已时,男人轻而易举地完成魔法。
回头一看,红莲之火被浓缩至极高密度,贯穿了魔人。
魔人对魔法的抵抗性很高,即便是高阶的炎之咒语,也很难造成多大的伤势。不过──
『咕啊啊啊!』
假设索菲娅咏唱的魔法范围是一百个单位,男人咏唱的魔法范围不过是一个单位左右。然而那集中的能量使烈炎俨然成为一道红光,贯穿魔人的身体。索菲娅理解到自己与男人的魔法威力相差甚远。
「傻瓜只会照着别人教的方式使用魔法,但只要能完全理解并驾驭魔法,内化成自己的东西,最终就能达成这种效果。不过这也是我跟朋友的研究成果啦。」
男人的口吻仿佛在嘲笑魔人与索菲娅。
被一位年约二十的年轻人用鄙视态度对待让人很不愉快,但他的实力无庸置疑。索菲娅过去也曾被誉为天才,却完全比不上这个男人。
「你是谁?」
「看到那道魔法,还认不出我是谁吗?明明是个魔法师,竟然这么欠缺观察力啊。」
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是梭伦,人称大贤者。」
梭伦施放的炼狱之火确实地把魔人的心脏燃烧殆尽,置之于死地。
※ ※ ※
僧侣这个职位本应负责治疗,不该站上前线作战。但如果被问是不是绝对不可能,那倒也不是。因为神灵非常伟大,无论何种奇迹都能实现。
当然,神灵也会索求代价。
此刻的妮娜,将神灵的力量附加在自己身上。
这是名为「神灵附体」的奇迹。是透过让神灵降临于自己身上来获得力量的秘密仪式。
神灵当然不会真的降临。
准确来说是使施术者产生神灵降临的错觉。施术者得以最大限度地察知神灵的存在,借此获得他的力量。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是很有用的秘术,但人终究不是神。想当然耳,人类能够承受的力量有限,而且这招对身体的负担本来就不小。与其用这招来强化身体,不如让战士们上前战斗还比较有效率。因此即便是高阶僧侣,也几乎不会使用这个秘术。
而妮娜正在使用它。
身体像在燃烧一样发烫,血液仿佛沸腾了一般,感觉内脏都要熔解了。为了这一天,妮娜已经拿魔物当对手尝试过好几次,试图让身体习惯,但对付魔人是截然不同的状况。
稍微提升体能根本意义不大。妮娜迎来身体的极限,才勉强能与那名绿鳞的魔人抗衡。
绿鳞魔人的武器是棍棒。
他挥下的棍棒被妮娜轻巧地躲开,挥空的强烈打击敲碎了大地。妮娜紧接着拉近距离,将长棍朝魔人的手臂狠狠敲下。
虽然强化过体能,但她说到底还是一名僧侣,无法造成多大的伤害。
不过这样也没关系。与埃弗赛、索菲娅相同,妮娜的职责也是引开魔人,只要能让敌人觉得「这家伙好烦」就够了。
而且「被僧侣殴打一顿」这个事实,对重视名誉的魔人来说堪称耻辱。这是从雷纳德那里学来的。
雷纳德说:「魔人们长得那副模样,却跟骑士一样,全是些自尊心高的家伙。只要能让他们受一点点伤,他们应该就会热情地追着你跑了。」
雷纳德真的是很过分的男人。
他说人命比金币廉价,甚至断定金钱比一切都重要。
能如此断言的人也是很罕见,就连商人也不会公开这么说。但是,金钱的确很重要。
雷纳德诚如自己所宣言的,用钱买到难民们的生命了。
他用金钱为难民们换来粮食与住处,并拯救了从他国前来避难的人们。然后,他现在正为了延续那些生命而挺身战斗。
对我们来说,这场战斗虽然有「为十五年前的一战报仇雪恨」的含意,但其背负的一切,同样也意义重大。
(所以我绝对不能让雷纳德失败。)
妮娜再次挥舞长棍敲打魔人,魔人的脸孔因烦躁而变得扭曲。
随即,棍棒的挥击自侧边飞了过来,妮娜向后一跳闪开。
(身体好难受……)
现在自己在行动上就与普通的战士一样灵活,相对的,对身体的负担也相当庞大。这跟她与哥布林们战斗,或是跑给霍普哥布林追的时候完全不同。她恐怕无法长时间维持了。
然而即使濒临极限,妮娜还是相当满足,因为自己能够与魔人一战。那时畏缩不前的自己已经消失了,这让她非常高兴。
棍棒又一次袭来。妮娜的行动慢了一拍,即使架起长棍抵挡,还是连同身体被打飞了。
身体在空中漂浮片刻,随后重重落到地面。
妮娜没有感受到多少疼痛,或许是因为「神灵附体」的负担过重,她的痛觉已然麻痹了吧。只是,动作会慢下来就是身体即将不堪负荷的警讯。
妮娜想立刻起身,膝盖却沉了下去。
(我已经不行了呢。)
妮娜做好了赴死的觉悟,她对此无所畏惧。妮娜认为自己早在十五年前就该命丧战场了,那个时候能活下来只能说是一个奇迹。
……不,因为恐惧,妮娜没能将神的奇迹赋予路克,自己却活了下来。她觉得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她其实是为了赎罪才借着帮助世人而苟延残喘至今。
而那些罪过,终于在今天得以清算。
当时的悔恨如今已一扫而空。
面对进逼而来的棍棒,妮娜闭上了双眼。
「哎呀,您使用了『神灵附体』吗?」
迎面而来的不是妮娜预期的冲击,而是一道女声。
那是个美妙的嗓音。妮娜心想,那是神灵为了迎接死去的自己而派来的使者,因而睁开眼睛。然后,她看见一名黑发女子以细长的法杖挡下魔人的棍棒。不同于索菲娅那泛紫的长发,这名女子的乌黑秀发会让人联想到黑夜。
女子全身上下飘散出神圣的金黄色气息。
「……请问您是?」
妮娜惶恐地询问。
「我是玛莉雅。不过是一介僧侣。啊啊,不过,那个『神灵附体』最好快点停下比较好唷。因为那是伪造的秘术。」
犯不着她提点,濒临极限的妮娜停下了「神灵附体」。那个瞬间,剧烈的疲劳与全身的剧痛伴随着反胃感侵袭而来。
「唔……」
看到无法忍受而昏倒的妮娜,玛莉雅面露微笑说道:
「都是因为您太勉强自己了。」
玛莉雅的左手依旧以法杖阻挡魔人的攻击,然后伸出右手咏唱祈祷词。
「咦?」
妮娜的疲劳与疼痛瞬间消失了,就像奇迹一样。
但妮娜感受到的,既不是感谢也不是喜悦,而是一股异样。
(不可能。我从未见过这种类型的神迹,那跟我所使用的魔法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因为同为僧侣,妮娜才能察觉到。
「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是一介僧侣,有时候会被人们称为圣女,不过这个名号有点太抬举我了呢。」
魔人暂时抽回棍棒来重整态势,然后再次用浑身的力气挥下它。
「真是烦人……」
玛莉雅朝着魔人高举法杖。
一道金黄色的光辉随即将魔人包复住。
然后原本绿皮肤的魔人,仿佛被净化似的渐渐染成白色。
『咿咿……』
魔人想要放声尖叫,但他连这点事也无法如愿便宛如化作石像一般,再也说不出话。
「……您……您到底做了什么?」
妮娜心生畏惧。那股力量毫无疑问是源自于神灵,所以才令人惊骇。妮娜至今感受到的神力犹如自远处飘来的朦胧暖流。此刻却有如在极近距离下迎面感受灼热的烈焰。这不可能使她不害怕。
「『什么』是指?」
玛莉雅转过身,对妮娜浅浅一笑。她的眼睛呈现金色,那已经不是人类的双眼了。
「这不就是净化的力量吗?只是把魔人变成盐巴而已呀。」
妮娜不曾听过有任何僧侣能行使这种奇迹。这是记载于圣典中的「神的权能」。
「您……您让神灵依附在自己身上了吗?」
「是的,这才是正确的『神灵附体』,我是在行使神灵的力量唷。」
玛莉雅的眼睛从金色变回黑色,周身的金黄气场也消散了。
魔人那变成盐块的身躯开始崩解。
「圣女……大人?」
再一次端详后,妮娜注意到玛莉雅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以及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是一名绝世美女。
「……为什么您让神灵降临在身上,却能平安无事呢?」
面对小自己十岁的玛莉雅,妮娜使用了谦恭有礼的措辞。因为妮娜认为她毫无疑问是真正的圣女。只是,玛莉雅与自己所想像的圣女实在是天差地远。妮娜没有从玛莉雅身上感受到坚定的信仰或纯洁,只能感受到一股窥视深渊般的黑暗。
「因为有爱呀。」
玛莉雅白皙的脸蛋浮出淡淡的红晕,她看似羞涩地微笑说道。
「爱?对神灵吗?」
「呵呵,您说的话还真有趣呢。」
玛莉雅嗤笑道。
「那种东西……神灵才不需要爱呢。对勇者的爱意会赐予我力量呀。」
她的视线没有聚焦在任何事物上。
「如果没有与他相遇,我应该就不会渴求力量了吧。所以说这是爱呀。是神灵所引导的,命中注定的邂逅……」
「原来是……爱?」
妮娜在颤抖。能迫使神灵附体的爱意未免太沉重了。被她投以爱情的勇者还真可怜。
「没错,就是爱。但是我使用『神灵附体』的事情还请您保密唷。我平常是一位待在后方,文静又清纯的少女。要是被人以为我会做什么不检点的事可就伤脑筋了呢。今天是为了救您,我才不得已让神灵降临的。都是因为他拜托我『去救救那名僧侣』。」
玛莉雅对妮娜如此告诫,眸中再一次闪现金色的光辉。
「是……我知道了……」
妮娜丝毫没有反抗玛莉雅的念头。回过神来,她已经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已了。
「……但是,圣女大人,既然您有那份力量,能不能帮帮我们的同伴雷纳德?现在他正与一名叫做别泽拉的魔人战斗。」
妮娜压抑恐惧,恳求着玛莉雅。
妮娜的目的无非是征讨别泽拉,因此就算玛莉雅再怎么可怕,自己也一定得传达这点。
「没问题的。」
玛莉雅嫣然一笑。
「勇者阿瑞斯已经前去帮助雷纳德了。」
「勇者阿瑞斯……您很信任那位大人吗?」
「当然。即使阿瑞斯战死,我也会将他复活的。如此一来,我们两人的羁绊就会变得更加牢固吧。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玛莉雅的神情恍惚了起来。
(她性格扭曲了吗?不对,说不定是与神灵同化了……)
妮娜似乎在玛莉雅身上窥见了神灵原有的傲慢本质。
※ ※ ※
别泽拉的大剑释放出漆黑的气息。雷纳德一边闪躲那柄大剑,一边尝试接近对方,就这样反复尝试了好几次。
其危险程度有如行走在钢索上,一失足成千古恨。
而雷纳德正不断穿梭在这种险境之中。
以为终于缩短了距离,随后却被魔人轻易逼退。这种行为的风险与报酬完全不成比例,是堪称疯狂的行径。
尽管如此,雷纳德还是不断尝试。他拥有令人难以想像的坚定内心。
如此反复进攻之下,雷纳德洞悉出细微的破绽,成功使别泽拉的手脚负伤。
他一次又一次地铤而走险。
于是,不晓得是基于伤势,还是受雷纳德的气魄震慑,别泽拉的动作渐渐出现混乱。雷纳德趁机追击,成功将彼此的距离缩短至一步之遥。
雷纳德断定此刻正是决定胜负的瞬间,于是高高举起长剑。
然而,别泽拉瞄准雷纳德高举的手臂挥下大剑。将雷纳德的右手臂自手肘以下,连同手中的长剑一并斩飞。
『结束了。』
别泽拉扬起嘴角说道。
「别小看人类啊,魔人!」
雷纳德以仅剩的左手抽出腰际的短剑,仿佛以全身力气冲撞对方一般,将短剑刺进别泽拉的咽喉。
只是,短剑贯穿的位置位于颈根附近,没有完全刺入别泽拉的黑色鳞片,只造成一道浅浅伤痕。
别泽拉挥动手臂将雷纳德打飞出去。
被击倒在地的雷纳德立即想以左手撑起上半身,但这已经用尽了他的全力。
别泽拉拔出刺在颈根的短剑,不过上头几乎看不见伤口。
「那把短剑的价格已经相当可观了耶……」
雷纳德因右手的出血而面色惨白,表情不甘心地扭曲起来。他很懊悔,如果是有魔法加持的强力短剑,此时或许已经讨伐成功了。只不过短剑这种武器,很少出现那样的优良品。
『你的表现十分出色。要是没有阿瑞斯,你或许就是勇者了。』
别泽拉称赞了让自己负伤的雷纳德。
「那还真让我高兴,毕竟人类都说我是个无赖啊。」
雷纳德自嘲道。
『所以才说人类很愚蠢啊。』
别泽拉的大剑无情地挥下。
(路克先生,我果然……办不到啊……)
雷纳德静静凝视着进逼而来的死期。
雷纳德不曾后悔,他在心中想着:「这次我有战到最后一刻,我这次没有畏战而逃。」
──不过……
「锵」的一声,伴随着尖锐的撞击声,一名人物站到雷纳德面前。对方以盾牌扛下别泽拉的攻击。那名举着盾与剑的青年有一头栗子色的短发。
虽然没有打过照面,但不知为何,雷纳德觉得那个背影似曾相识。
别泽拉强硬的一击使那名青年的步履陷入地面。青年的身体却文风不动,那都是多亏了他经年累月的修行。
『……什么人?』
别泽拉疑惑地问道。
「阿瑞斯。我是勇者。」
青年以直率且坚毅的嗓音回应。
(这家伙就是勇者吗……)
不知为何,雷纳德能够坦然地接纳阿瑞斯这个人。
对雷纳德来说,勇者终究是路克。他一直认为自己绝对无法承认其他人被誉为勇者。
『竟然是阿瑞斯?你现在应该在阿尔坎德才对……』
别泽拉命人向自己一一报告勇者的动向,因此他对于阿瑞斯现身此处感到很惊讶。
「因为我的伙伴中,有一个聪明的家伙跟一个阴险的家伙,他们很擅长操作情报呢。」
阿瑞斯咧嘴一笑。
『……好吧,无妨。』
别泽拉抽回大剑,再次降下强烈的一击。阿瑞斯又一次以盾牌扛了下来。
『听说你的强大有很大层面是源于同伴。既然如此,此刻就是收拾勇者的大好机会。』
别泽拉以冷静的判断切换想法。为了施展更强烈的攻击,他又抽回了大剑。此时,火之魔法突然迎面而来。
『什……!』
原来阿瑞斯以拿着盾牌的左手施放了魔法。为了不让对手注意到自己的举动,他用盾牌掩护,并用对手无法耳闻的细微音量完成咏唱。
那记魔法对别泽拉来说,几乎不会造成伤害。但他因为视野被剥夺而反射性向后退,摆出遮挡要害的姿势。
这就是阿瑞斯的目的。他没有瞄准别泽拉的头部或心脏,而是斩断了别泽拉持握大剑的右臂手筋 。
『唔呃!』
别泽拉忍不住松开大剑。
阿瑞斯维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挥剑。
他绝不冒险,而是会确实地削弱对方。是作风可憎的剑法。
从他的剑法中感受不到华丽或才华,只有朴素与不起眼。
『你真的是勇者吗?用那种剑术,竟敢号称人类的勇者?』
对于阿瑞斯投机取巧的战术,别泽拉出声谴责。
失去大剑的别泽拉双手生出锐利的爪子,试图迎击阿瑞斯。但阿瑞斯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只是默默地不断挥剑。
阿瑞斯稳健地将别泽拉逼到走投无路。
焦急的别泽拉尝试咏唱咒语,但阿瑞斯瞄准他的嘴巴施放风之刃的魔法,强制中断其咏唱。魔人的一切打算都无法得逞。
『应该是我比较强才对!怎么会这样!』
别泽拉大喊。
「真同情你啊。」
一道声音自背后传来。与此同时,别泽拉的胸膛被贯穿了。
别泽拉完全忘记雷纳德的存在。于是雷纳德有机会以左手捡起先前脱手的长剑,绕到对手的背后发动突刺。
『咕啊!』
别泽拉口吐鲜血中断了动作。接着,阿瑞斯毫不迟疑地斩下别泽拉的首级。
※ ※ ※
「谢谢你,雷纳德。多亏有你,我们成功打倒别泽拉了。」
阿瑞斯面带微笑说道。至于雷纳德右臂的伤势,已经借由阿瑞斯施展的恢复咒语,好不容易止住血了。
而雷纳德在这段期间一直盯着阿瑞斯。因为他感觉自己曾经见过阿瑞斯。
他战斗的模样,他的眼睛,都与自己憧憬已久的战士很是相像。
「你真的是阿瑞斯?该不会其实是札克吧?」
雷纳德按住右手臂的伤口,忍不住道出自己的疑问。
阿瑞斯吃惊似的瞪圆了双眼。但那也只有一瞬间,他立刻恢复原先温和的表情说道:
「札克是我的表兄弟,常常有人说我们长得很像。雷纳德,你认识札克吗?」
「表兄弟?竟然是他的表兄弟吗?……不对,我有见过札克。不过那已经是超过十五年前的事了。我跟札克的父亲路克还有他的母亲瑞伊待过同一支队伍。」
「原来……是这样啊……」
阿瑞斯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忧伤。
如果他是札克的表兄弟,那路克与瑞伊就相当于他的姑丈与姑姑了。他或许也有什么想法吧。雷纳德感觉自己似乎问了一件不该问的事情,因此改口换成别的问题。
「那个……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雷纳德等人会来迦尔纳哈萨一事,应该被拉鲁夫这个表面上的委托人隐瞒了。他们自己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是预言师告诉我的。」
「预言师?」
那是负责找出勇者的可疑存在。雷纳德很讨厌预言师,因为那是一个只会躲在背后下指导棋,自己却没有任何作为的存在。
「他希望我来帮助雷纳德,因为这也会连带拯救世人。」
「来帮我?」
为何预言师会指示阿瑞斯来援助自己,雷纳德心里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不过,讨伐别泽拉可以连带拯救许多人类。如果预言师是为此才利用自己,反倒可以理解了。
在他如此思索的时候,忽然在阿瑞斯的背后看到一个身穿长袍的人影。
那是短暂如眨眼的一瞬间。雷纳德认为或许是自己的眼睛出现错觉了。
「……唉,阿瑞斯。你有被亡灵还是什么东西附身吗?」
「没呀,我想应该没有那种事。」
「这样啊……」
因为同伴们前来会合,两人的对话就此结束。
玛莉雅用魔法将雷纳德被砍飞的右手臂恢复了。
已经放弃右手的雷纳德对玛莉雅的力量瞠目结舌,并表示感谢。同为僧侣的妮娜却──
「咦?为什么断掉的手臂能恢复原状?这已经超脱人类所能引发的奇迹范……」
她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玛莉雅的微笑阻断了。
听说在那之后,妮娜不曾接近玛莉雅半步。
另外,梭伦向雷纳德等人传授了计策,以因应今后的状况。
梭伦也掌握了拉鲁夫那支组织的消息,他打算利用别泽拉的死讯来制定能毁灭该组织的作战。
「为什么你能知道那么久以后的事?有点恶心耶。」
对于梭伦过于洞悉未来的提案,索菲娅有点被吓到了。
梭伦则因为她的反应露出略为受伤的表情。
埃弗赛与里昂正在热烈讨论枪术跟剑术的话题,不久后甚至开始实际对练。同伴们皆看傻了眼。
「你们不回去镇上吗?」
最后,雷纳德向阿瑞斯问道。
「因为我是勇者啊。必须继续前进,打倒魔王才行。而且指挥魔王军的别泽拉已经死了,我们现在或许能进入魔王的领地深处了。」
阿瑞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回答。
别泽拉固然是强大的魔人,但他只是因为调度组织的能力受到赏识才被任命为指挥官。魔人不是依照力量,而是合理地按照个人才干来决定工作岗位。因此,比别泽拉更强大的魔人依旧不少。
「『勇者』这份工作还真是辛苦啊。阿瑞斯,你是主动接受命运承担这份工作的喔?」
雷纳德耸了耸肩,一如往常地耍起嘴皮子。
里昂等人因为他的发言面露不悦,但阿瑞斯只是微笑说道:
「你说接受吗?不好说耶。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也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勇者。我有时候会这么想:『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应该有一位真正出色的勇者吧。』但我也觉得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能打倒魔王就够了。勇者确实很辛苦,可是我认为那就是自己的职责。」
「职责?」
雷纳德对阿瑞斯的说法有些介怀,但他随即将之抛诸脑后。
「是喔。不过如果是你们的话一定能打赢魔王啦。如果打不赢,我们反而能放弃挣扎了。所以说……你就放心干吧。」
如此说道的雷纳德朝阿瑞斯的胸口轻轻碰了一拳。
※ ※ ※
别泽拉的战败导致魔王军的指挥系统发生混乱,而人类阵营趁着这段期间成功重整旗鼓。这个成果大大影响了战争的走向。尔后为赞扬勇者一行人的功绩,这个事件被称作「迦尔纳哈萨的奇迹」。
而宣传「迦尔纳哈萨的奇迹」的,正是雷纳德等人。他们隐藏了自己曾参与战斗的事实,那都是为了提高勇者的声誉,带给世人希望。
另外,多亏梭伦授予的计策,拉鲁夫等倒戈魔人阵营的组织溃散了。即便在那场事件中,完成最核心的任务的依然是雷纳德一行人,但听说他们从未想过将拉鲁夫他们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