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妃的请托
「札克，你还记得雷纳德这名冒险者吗？」
自那之后，又过了六年。这是札克回到王都数个月后的某一天所发生的事。
王妃向被自己传唤而来的札克如此问道。
现在的王妃已经愿意走出地下神殿了。此时，两人一同待在王城的某个房间内。
「我还记得。您是说在迦尔纳哈萨跟魔人别泽拉战斗的冒险者对吗？」
「没错。就是你听从我的请求而救下的那位。」
札克知道王妃就是预言师。
「雷纳德怎么了吗？」
「我想请你把他带来王城。本来我应该亲自去见他，但只要我还身兼巫女的职责就无法离开这座城堡。而且，就算指派你以外的人去迎接，他应该也不愿意过来吧。」
王妃露出过意不去的表情说道。
「那倒是没关系，雷纳德现在人在哪里呢？」
「我不晓得。」
王妃斩钉截铁地说。
「咦？」
「我有请人搜集情报，但他似乎不在王国内。你已经亲身证明要找到待在国外的人有多么困难了，不是吗？」
「……那个……说得也是。」
札克搔了搔头苦笑道。
「但是你的朋友们应该找得到。」
提到朋友，札克脑中随即浮现那三人的脸。他们确实是很可靠的人选，但即使是王妃的命令，以他们的个性也不会老实服从。
「喔～～可是，我想他们三个应该都很忙吧？」
他们三人现在皆在王国担任要职，在立场上不能轻易行动。
「没问题，只要你说『要去』，他们就会主动跟上来了。」
王妃随意地挂了保证。
「不带亚历克西娅……殿下一起去没关系吗？」
札克向王妃询问有关公主──自己未婚妻的事。
「这次不需要。我想她应该帮不上什么忙。」
王妃果断地宣告「不需要自己的女儿」。
她们是感情很好的母女，不过王妃因为经历过那段漫长而残酷的过往，所以对于事物的决断变得很果决。
札克有点苦恼到底该如何是好。总之决定先去找梭伦讨论看看。
然后就在他踏出房间时，恰好碰见玛莉雅走了过来。
「哎呀，札克。原来你在王城吗？」
玛莉雅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
她只是佯装偶遇，其实事前早已掌握札克将前来拜会王妃一事。当然，「碰巧走到这里」也是她故意为之。
「喔喔，玛莉雅。王妃殿下有点事要找我而已啦。」
「王妃殿下找你有什么事吗？」
玛莉雅微微歪了头问道。从头部倾斜的角度，到自下往上仰视对方的视线，全都在玛莉雅的计算之中，是绝对完美的举止。若是画家或雕刻家目睹这个瞬间，他们势必会为了将这副模样永存后世，拿这个画面当作题材吧。
但是札克对玛莉雅的免疫力极高，因此效果薄弱。他的态度并没有多少变化。
「我被拜托去找人了。玛莉雅，你还记得一名叫做雷纳德的冒险者吗？去挑战别泽拉的那位。」
「啊啊～～原来是他呀。我印象很深刻呢。」
这是谎言。玛莉雅早就把雷纳德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在脑中拼命追溯记忆才把这件事给想起来。
「所以说，如果要找雷纳德大人的话，我应该能派上用场喔……？」
「但玛莉雅也有主教的工作不是吗？」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没问题喔。最近的年轻人都很努力，我的工作变得很清闲呢。甚至让我感到有点空虚了。」
玛莉雅低着头，垂下了肩膀说道。
这当然也是谎言。教会的工作全都由玛莉雅一个人把持，她创造出一个澈底仰赖自己的体制。只要自己不在岗位上，教会甚至无法维持运作。
「是这样吗？」
札克当然也清楚玛莉雅的本性，所以没有把她的话照单全收。不过他还是因此产生「既然如此，请她帮忙应该也没关系吧？」的念头。
「那么，我之后可能会请你帮忙，到时候就麻烦你喽。」
「好的，请务必跟我说。」
语毕，札克随即离去。
玛莉雅目送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然后立刻迈步前往教会。
她的眼神与方才为止截然不同，变得犹如寒冰一般冷酷。
「接下来，我该让谁工作好呢？这或许是个挑选可用之才的好机会呢。」
玛莉雅已经开始在脑中罗列人选，打算把自己的工作强加给对方。
「哟，札克。」
与玛莉雅分别后，札克这次在城堡的出口附近遇见了里昂。
「嘿，里昂。难得看到你会来这里。」
「不，其实我正在等你呢。」
里昂的嘴角勾出一抹笑容。
「我听说你被王妃召唤到王城，所以很担心你会不会被指派什么奇怪的任务。」
里昂是个有话直说的男人，他会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跟玛莉雅完全相反。
「你的消息真灵通耶。应该说『不愧是伯爵阁下』吗？」
「还好啦。情报远比金币有价值，对于位高权重的人而言就更不用说了。我为了快速掌握消息，动用了很多资源呢。」
穆勒伯爵家自从里昂成为当家后，很顺利地在增强实力。其中很大的层面是多亏里昂的手腕。他在讨伐魔王的旅程中经历过形形色色的事情而有所成长。
里昂曾说过：「一想到世上还存在像梭伦或玛莉雅那种人，我就没办法马虎行事。」
「所以王妃殿下说了什么？当然，只要说你能吐露的范围就好，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里昂率真的态度让札克不禁喜形于色。
「你真的是很可靠的人耶。其实我被拜托去找一个人，就是那个叫做雷纳德的冒险者。你还记得吗？」
「啊啊，你说雷纳德啊，当然记得。『迦尔纳哈萨的奇迹』虽然被当成我们的功劳，但其实绝大部分是多亏有雷纳德他们的努力。要是那时候没有打倒别泽拉，人类阵营应该会增加更多死者吧。说他们是幕后功臣也不为过。」
成为伯爵的里昂与当时不同，他现在很肯定雷纳德一行人。
「王妃殿下正在寻找那位雷纳德，希望我把他带回来。我想，殿下应该是打算封赏吧。不过他们好像不在王国境内。所以才希望没什么要紧事的我前去找他。」
「嗯～～事到如今也过得有点久了，不过既然打算正确评价他人的付出，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好，我也跟你一起去找他吧。」
「里昂你要亲自陪我？这样好吗？伯爵的工作应该很忙吧？」
札克大吃一惊。他以为「一臂之力」会是以更间接一点的形式。
「没什么啦。反正我也必须趁事态不紧急的时候确认看看，如果我不在位置上，『领地能不能正常运作』，还有『王国的政治会不会有问题』呀。而且……」
「而且？」
「我久违地想跟你出门旅行一趟了。」
这句话让札克与里昂相视而笑，宛如学生时期那样。
※ ※ ※
「所以？札克就算了，为什么你们也在这里？」
这栋宅邸的主人──梭伦极其不满地说道。
他大动作地翘起腿，拄着腮帮子。实在难以想像这是面对宾客的态度。
「是这样的，因为里昂说这次的事情他愿意出一份力，所以我就拜托他了。然后玛莉雅……为什么你会在梭伦的屋子里？」
那之后，札克与里昂一同前往梭伦的宅邸。他们抵达时，发现玛莉雅不知为何先一步到访了。
「什么『为什么』？我也说过要帮忙了不是吗？」
玛莉雅笑脸盈盈地说道。
嗯？你真的有说过那种话吗？我怎么记得自己是说「要是有事再来麻烦你」？再说，我明明就没有告诉玛莉雅，为什么她会先我们一步跑来梭伦家里？
札克的脑中闪现各式各样的问题，但既然她愿意帮忙，确实也挺令人安心的。
「……嗯，看来他们都愿意协助我。但碰上这种事，果然还是想请梭伦你给我一点建议。我希望你能帮我一把，这件事没有你会很难达成。」
札克的话让梭伦原先不悦的表情放松了。
「吼～～没有我会很难办是吧？哎～～我想也是啦。长处只有力量的剑圣跟只善于钩心斗角的圣女不可能帮得上什么忙吧。要找人商量的话，应该先来求助我这个大贤者呀。」
这个发言使房间内的气氛顿时沉重了起来。
里昂与玛莉雅凶恶地瞪着梭伦。
但就算受到剑圣与圣女的气场压迫，梭伦也完全不在乎。
「所以你想知道雷纳德的去处对吧？嗯，他毕竟是个冒险者，到酒吧搜集资讯会比较妥当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就是。然后也可以去找实际跟雷纳德有交集的委托人。在我们的认知范围内，有阿尔坎德的骑士、艾尔德利亚的商人和加斯坦的村长，大概是这样吧。」
「那些人对雷纳德的评价不是很好哦。」
里昂提醒。
「哼，如果你只能听出言语表面的意思就的确会那样想吧。但只要考量其中理由，就能看到其他面向了。我看凭你们大概是不会理解的吧。」
「哎呀梭伦，你会讲这种话让人家真意外。明明没什么朋友。」
「这世上几乎不存在什么真正的朋友。大部分都不过是把人与人互相利用的关系美化，并用『朋友』之名来蒙混过去。这种东西成不了判断人性的尺度，所以朋友不多是理所当然的啊。」
梭伦意味深长地看向札克。
接收到梭伦的视线后，札克苦笑地说：
「我或许也是在利用你就是了……」
「无妨，反正我是你真正的朋友嘛，早就超过那种次元了。『你跟这两个人的关系』与『我和你的关系』是不一样的。我只是单纯地想帮你的忙，并不要求任何回报。你对我也是一样的啊，不是吗？」
007
梭伦倾注热情如是论述。
「……嗯，我的确不打算对我们之间的关系谋求回报。」
札克略显畏缩地肯定梭伦的发言。
「用理论来评判友谊我觉得有点奇怪哦。而且你那种『认为自己最特别』的地方会让人觉得你很可悲耶。」
里昂摆出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就是那种地方会让人觉得你很恶心唷。你跟甜点店老板的女儿相处得还顺利吗？」
玛莉雅以冰冷的视线鄙视着他。
「少啰唆！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啊！」
梭伦满脸通红地否定。
※ ※ ※
今天我们也一如往常地出门狩猎魔物。
都是因为那些没钱的穷光蛋说「有一群哥布林占据山上」，跑来向我们求救。
「为什么我明明就不为钱所苦，却还在做什么冒险者啊。」
我一边拨开草丛步入深山搜寻哥布林，一边发出如此牢骚。
「因为这是你的兴趣不是吗？」
埃弗赛笑着回答我。
「才不是兴趣哩。硬要说应该是消磨时间吧。但我也有年纪了，差不多想要退休啦。」
我已经快四十岁了。身体渐渐迟钝起来，是时候该轻松一下了。
「听说那位被誉为『边境的勇者』的文斯先生，年过四十仍旧独自狩猎魔物不是吗？跟他比起来，我们是四个人一起出任务，已经很轻松了吧？」
如此说道的索菲娅从后方用长杖轻戳我。
索菲娅虽然是魔法师，但自那以后她仍然持续锻炼身体，因此即便稍有年纪，在山路上也依旧脚步矫健。她好像说过活动身体对健康与美容有帮助，但我有点怀疑那个真实性。不过，索菲娅至今仍维持她的美貌。
「不要把我跟勇者一族混为一谈好吗？那些人全都是怪物。我不过是铁匠的儿子罢了，拿我来跟他们比也太过分了吧。」
对我来说，文斯先生与他的儿子路克先生，还有他的孙子札克，三人全都是勇者。
我实在没办法变得像他们一样。
「不，雷纳德也是出色的勇者。您不是为了人们而与魔物作战多年了吗？就算酬劳微薄也无所谓。」
闻言，神采奕奕地走在前头的妮娜回过头。这家伙只要能帮助别人，不管什么委托都能让她充满活力。
我根本不认为酬劳微薄也无所谓。
只是魔王被打败后，世界处于荒废状态。拿不出钱的人占大多数，我只好便宜接下委托。都是因为那种状况持续拖到现在，我才没有把自己当成勇者。
「勇者什么的，真是一点都划不来的苦差事。不知道札克现在过得幸不幸福。」
勇者阿瑞斯其实是叫做札克的另一个人，这件事人尽皆知。它现在变成一椿不晓得是真是假的美谈，广传于世界各地。
对我来说，那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冲击就是了。
「我看札克不要回去什么王国，就那样隐姓埋名在农村里生活还比较……」
我说到一半时，视野中出现一座洞窟。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然而在那座洞窟前方，站着四名作冒险者打扮的人类。
「那些人是怎样？我们跟其他村子的委托冲突了吗？」
埃弗赛以厌烦的语气嘟囔道。
如果是那点事，我倒不怎么困扰。
因为我们接下的委托酬金真的少之又少，就算没拿到钱对我来说也是不痛不痒。只是，那些人看起来颇眼熟的。
在那之中，有一名栗子色头发的男人正朝我们挥手。
「那是……札克吗？」
※ ※ ※
「我找你好久了，雷纳德。没想到你会为了穷苦的人们讨伐魔物呢。」
札克带着爽朗的笑容向雷纳德搭话。
盘踞在洞窟里的哥布林们已经被札克等人尽数讨伐。
雷纳德则难掩困惑。
「为什么你们几个会在这种地方？下一任国王还有剑圣、圣女、大贤者都在？你们应该不是跑来这种地方渡假的吧？」
「那怎么可能，雷纳德。」
里昂回应了雷纳德的挖苦。他的语气中带着伯爵应有的威严。
「如同札克所说，我们是来找你的。这是王妃殿下的命令。」
「王妃的？为啥啦？」
雷纳德等人只是平凡的冒险者，本来应当对具有一定地位的札克等人致上敬意。但是雷纳德刻意使用不庄重的语气，这也可以说是自己身为一名冒险者的矜持。
「在与魔王军的战事中，有些人立下了战功，听说王妃殿下想要犒赏那些人呢。请各位务必来一趟王城。」
玛莉雅微笑道。虽然语气温柔，却隐约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妮娜不禁退缩了。她对玛莉雅的恐惧心理似乎尚未抹去。
「战功？我们又不是为了王国而战，不过是自己想去做罢了。从没想过要人家犒赏。」
雷纳德断然拒绝，不将玛莉雅的压迫当一回事。玛莉雅一下眯起了眼。
「不过……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
性格别扭的梭伦同时有厌恶权力的倾向，所以能与雷纳德产生共鸣。
「但是我希望雷纳德你们能来一趟。」
札克笔直地望向雷纳德说道。
「为什么？」
「来到这里之前，我们四处打听了你们几位的事。除了各地的酒吧，我们也问过阿尔坎德的骑士、艾尔德利亚的商人跟加斯坦的村长等人。」
「……那些家伙是怎么说我的？」
札克的一席话，稍微勾起了雷纳德的兴趣。
「他们说你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咯咯咯……」
雷纳德歪着脸笑了，似乎觉得那番话可笑至极。
「其实我们以前问到你的时候也得到了一样的回答呢。不过那是与别泽拉战斗前的事情了。大家都说：『那个人不够格成为勇者的伙伴。爱财如命，只愿为自己而战。』」
「那可是正确的评价唷。实际上我就是那种人啦。」
雷纳德耸了耸肩说道。
「好像是这样呢。但我们这回再问了一次，结果得到不一样的说法。」
「不一样的说法？」
「阿尔坎德的骑士说：『他是为了取胜会不择手段的讨厌鬼，但同时也是会为眼前的人们而战的家伙。勇者会拯救万人，而那家伙会救助周遭的百人，所以可不能推荐他去做勇者的伙伴啊。』」
「…………」
雷纳德回想起那名骑士。他在那场战役中痛失儿子，理应会苛责自己。
「艾尔德利亚的商人也这样说唷。『虽然他一直跟我要钱，但也完成了等价的工作。雷纳德是个能理解生命价值的人。作为一名交易对象确实很讨人厌，但也不能让那种人死掉啊，所以我不希望他成为勇者的伙伴。』」
雷纳德在心里苦笑：「那个商人明明一直在对我抱怨不是吗？」
「加斯坦的村长则说：『他真的很不讨喜。明明在救人却完全不跟我说，反而还威胁我耶。关于非法倒卖那件事，他一定是想把我塑造成一名被害者吧。万一东窗事发时，这点能减轻我的刑责。真的是很不讨喜的人呢。』他还叫你下次去村里坐坐呢。」
雷纳德抬头仰望天空。他并不期望能被众人理解。他认为自己就算当个坏人也无妨。
「真是的，我太不像样了吧……」
索菲娅对发出牢骚的雷纳德说：
「你说到底只是铁匠的儿子，又是一个老好人，想假扮成坏人也没用唷。」
「没错。」「就是说呀。」埃弗赛与妮娜也笑了。
「你们几个是怎样？就那么想被王室封赏吗？」
雷纳德傻眼地看向同伴们。
「那不是当然的吗？被封赏本来就很令人高兴呀，是你太别扭了。这种机会可不常有呢，老实跟着去不就好了？」
对于索菲娅的说法，雷纳德摇了摇头说：
「就算要去好了，那可是王国哦？难不成你以为距离很近吗？我们怎么能只为了让人犒劳个几句话就浪费时间啊？」
「啊啊，那个不成问题。」
梭伦打断了雷纳德的抱怨。
「什么？」
「不管是去程还是回程，用我的魔法一眨眼就能解决了。」
雷纳德最后的退路，被大贤者给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