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逐个降临的神明
网译版 转自 豆瓣网
翻译:低调的骏马
序
啊,就是那间仓库。情况很不寻常,对吧?
这可不是台风造成的哦。要是台风的话,不只是仓库,就连房屋和道路也应该会有损坏,不然就太奇怪了。
也不是因为施工。别在意。这既不是案件也不是事故。要是卡车撞进去了,围栏那边也不可能安然无恙,而且不管力气多大的人,也不可能把东西弄成那样稀巴烂的样子。
不过,说不定还真有可能是有人弄坏的呢。不,与其说是 “有人”,不如说是 “有什么东西” 吧。
就是到了这样的时期啊。
嗯,一年一次呢。
不,不是灾害,以前在这一天会举办祭祀活动。可不是因为参加祭祀玩得太嗨的人弄坏的哦。这里已经没有那么有活力的人了。而且也不再举办祭祀活动了。
说不定再举办一下会比较好呢。
毕竟原本这是一个向神明表达感谢的祭祀活动呀。有点类似新尝祭吧。果然因为不做这样的事了,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说不定呢。不过,也不能祭祀引发这种事情的始作俑者呀。
嗯,已经没有(神明)了哦。与其说没有了,不如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当这条村子通了大路的时候,据说神明就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守护的了,于是就离开了。
啊,你走过那条路了吗?有个很大的坑吧。好像是没有施工的钱,从前年开始就一直是那个样子。
该怎么说呢。
对,除了那边,还有很多这样的大路呢。要拓宽道路的话,就会有很多像田地之类碍事的东西。还有在那里的祠堂之类的。就是因为有点碍事。
当然没有随便对待啦。神主好好地进行了祓除仪式之后,把(祠堂等)移到了别的地方。所以,我觉得神明应该不是在生气啦。
从那一年开始呢,就是神明一年一次从山上降临的祭祀活动的时候。那时候我家的二儿子刚上小学不久呢。
像往常一样摆出小小的摊位,孩子们提着灯笼跳盆舞,然后抬着神轿到神社去。
那时候村子里的孩子还很多,大家会戴着出现在周五播放的动画里的那种动物面具,跟着音乐跳舞。学校的老师也都穿着法被,平时很老实的人,也会像变了个人似的闹起来。那时候真的很开心呢。因为很热闹。
然后,当祭祀结束大家在晚上回家的时候。
从小学那边传来 “咚” 的一声巨响。
大家想着,因为天色暗,是不是卡车之类的撞到校舍了。要是有人受伤可就麻烦了,而且因为祭祀的余兴还让人精力充沛,于是大家就一起去查看情况。
我们拉着孩子们的手,在满是蚊子乱飞、青蛙 “叽叽” 叫着的田间小路上匆忙跑去。
大家一边说着 “在那儿在那儿”,一边朝着漆黑的小学跑去,不过,校门那边倒是没事。
大家想着是什么声音,是不是煤气爆炸之类的,正往那边查看的时候,从游泳池后面传来了惊叫声。
正好我孩子的班主任老师从管理员的房间拿了钥匙过来,不过他当时都吓得腿软了。
大家一边说着 “怎么了怎么了”,一边打开游泳池的灯过去查看,灯光一下子照亮的地方,出现了那个东西。
游泳池的水已经放掉了,是干涸的池底。
从二十五米长的泳池这一端到另一端,看起来像是铺着一条长长的白色软管之类的东西。
但是,在标着一到五号的跳水台那里,分别有一根长着圆指甲的手指勾在上面。
那是手臂,很大的手臂。
大家以为是谁恶作剧,还报了警,但是警察说这是真的(手臂)。
不过,哪有那样的生物啊。虽然那真的很大,但那就是人类的手臂啊。
想把这当作案件处理吧,又没有受害者,毕竟哪有手臂长达二十五米的人呢。
我们这儿的警察和医院就像邻居一样,所以大家就只是 “哎呀哎呀” 地,实在没办法了,就像抬神轿的时候那样,把那只手臂抬到了神社。
还好祭祀的时候人多,帮了大忙。大家都一脸为难,想着要是被刚好路过的卡车之类的发现可就糟了,于是在天亮之前,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把那根又白又长、被大家的汗水弄得滑溜溜的手臂拉着抬走了。
从那以后啊。每年到了这个时期,就会有巨大身体的一部分降落到村子的某个地方。
就像我家的仓库也是这样哦。从上面 “咚” 的一声。我一直想着 “终于轮到我家了” 呢。隔壁邻居家大概是在四年前也遭遇了这种事。我家算是 “幸运儿” 了。那个大大的圆圆的东西闪着光,很有礼貌地 “咚” 的一声,落在了我家那已经稀巴烂的仓库屋顶上。
虽然说 “总会有办法的”,但其实真的是毫无办法啊。对于这种事就是这样。
嘛,反正一年一次,也没有出现伤人的情况。毕竟是神明嘛,神明是不会做出伤害人的事情的。
虽说(神明)离开了,但这里原本就是那些无法离开的人待的地方。想要逃走的人早就走了。
不过,也不知道那东西的身体是不是在天空之上,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身体的部分)掉下来呢。
其一
这曾是常见的乡村景象。
那是在都市里难以想象的宽敞庭院。环绕着房屋的郁郁葱葱的树篱,到了冬天,应该会绽放出山茶花吧。
树木的枝条稍稍伸到道路上,可附近的居民似乎并不在意。
庭院的一角,崭新的仓库被漆成淡蓝色,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是孙子回来后给我刷的漆哟。我还说这颜色对于这房子来说是不是有点太花哨了呢。”
这家的主人,一位老妇人一边揉搓着布满紫色老年斑的手,一边朝我微笑着。我回以应酬式的笑容,但不知道自己是否笑得自然。
“这个仓库就是那件事里说的那个吧?”
老妇人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用拍立得拍的一张照片。照片背面用墨水渗出来的圆珠笔写着的日期,正是一年前的今天。
我把照片翻过来,举起来,让它与那淡蓝色的仓库重叠在一起。
这可绝不是常见的乡村景象。
有一个被惨烈地压坏的仓库。
看起来就像是台风过境后的样子,但背景的树木却没有一丝损伤。
只有仓库的碎胶合板散落在地上,里面的农具、倒在一旁的儿童自行车、木制球棒和手套也都被甩了出来。
问题在于那个把废材当作垫子,端坐在那里的巨大球体。
直径大概有一点五米左右。有着类似牛奶布丁质感的白色圆球,反射着拍摄时的朝阳,像被打湿了一样闪闪发亮。圆球上有一个比它小两圈的浅灰色内圆,内圆里还有一个更小的黑色圆。定睛细看,能看到白色球体上散布着像珊瑚一样的红色血管。
“这是…… 眼睛吗?”
“好像是呢。”
对于我那模糊的提问,老妇人露出了苦笑。
“据说去年,这个东西就落在您家的仓库里了。”
“嗯……”
我放下照片,新修缮的仓库像幻灯片一样映入眼帘。
“不知道这是右眼还是左眼呢……”
“嘛,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也许是我的语气听起来不太高兴,老妇人缩了缩身子,微微鞠了一躬。
我并不适合做这种询问调查。我的目光投向树篱那边,一个穿着和我一样西装、像是和我一样在找工作的女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宫木(みやき),下次这种事也叫上你哦。”
从老妇人的家里出来后,我靠在未铺设沥青的路边残留的护栏上,点着了一支烟。
“我是因为在政府部门有调查工作。片岸(かたぎし)先生你也多少得习惯一下这种询问调查才行啊。”
“真搞不清咱俩谁才是前辈呢。”
我吐出一口烟,干燥的风一吹,从树木间能看到的田野里升起的野烧的烟与我吐出的紫烟交织在了一起。
“然后呢?”
宫木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文件夹。
“事情是从九七年开始的呢。最初是在从这里下坡的地方,有个第三小学的游泳池。现在那所小学已经废弃了。”
“是因为少子化吧。”
我接过了资料。用 A4 纸复印的新闻报道画质非常粗糙。
我定睛细看,黑白照片上拍的是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的边缘。
照片的中央有一个像巨大水管一样的东西,从一端横跨到另一端。在游泳池中间微微弯曲成了く字形。
“你就不能弄成彩色的吗?”
“不能浪费税金啊。烟灰要掉下来了哦。”
我叼着烟,把纸张一会儿拿远一会儿拿近,反复看了几遍,才终于看清了全貌。
在游泳池边的跳台上,挂着一根分成五岔的水管的前端。每个末端都很细,还附着着类似发黑的节拍器面板那样的椭圆形硬质物体。
“这是胳膊吧?”
“好像是呢。”
宫木一边把文件夹放回包里一边说道:
“据说从九七年开始,每年都会有一次,必定会有巨大人体的一部分坠落到这个村子里。目前已经确认的有鼻子、右臂、看起来像是犬齿的牙齿、膝盖、大概四十米长、二十千克重的毛发,还有内脏。好像是脾脏和左肾。”
轻快的汽车喇叭声响了两下,我和宫木抬起了头。
从载着木材的卡车驾驶室里,一位皮肤被晒黑的老人露出笑容,挥了挥手。我努力牵动嘴角,想要回以笑容。
“你们是从城里来的人吗?”
“是的,我们是从东京来做地方自治体调查的。”
我还没开口,宫木就用明朗的声音回答道。
“这样啊,跟上面说说,希望能有更多年轻人来这里旅游啊。”
留下和蔼的笑容和发动机的声音,载着老人的卡车开走了。
“你还真能顺口就说谎啊。”
宫木耸了耸肩。我们确实是从东京来的,这一点是真的。这样就好。
我们总不能说自己是被派来调查各地发生的那些不容忽视的怪异现象的吧。
我把烟头按进便携式烟灰缸,开始沿着坡道往下走。
落叶干枯的树木之间,排列着一些被大同小异的树篱环绕着的房屋。
再往前,可以看到一条龟裂的柏油马路,像烧过田地的痕迹一样延伸着。
“关于这里土地神的调查才刚刚开始。”
宫木一边盯着溅到高跟鞋上的泥,一边走在我旁边。
“那个我已经调查过了。”
“你应该先告诉我呀。”
“咱俩又没说要互相通报私人的调查信息,不是吗?”
我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折叠着的复印纸。这是一张手写的插图,出自乡土资料馆里一本奇特的书,那本书似乎只有奇怪的学生才会去看,里面记载着各地的民间传说。
“据说这是天保十年,住在这里的一位画师画的。”
宫木凑过来看我手里的东西。泛黄的半纸上面,有我都能画出来的用直线重叠表示的山棱,还有用点表示的水田。然后,画着一个从山影里带着模糊表情窥探着的、光头的瘦高巨人。
“这画还挺有意思的。”
巨人那几乎像空洞一样的眼睛,让人读不出任何感情。画笔轻轻划过留下的线条,似乎描绘的是抬头仰望巨人的村民们。
“详细的传说几乎没有。连这个神的名字都没有。只知道山和村子的整片土地就是神体,一直守护着村民之类的,就这么点内容。”
“只有这些吗?”
“还有就是上面记载了一首像是明治初期创作的短歌之类的东西。不太明白什么意思,大概是说在某年的祭典上,因为这个村子已经足够富裕了,所以神明就回去了之类的……”
“啊,我也听说了。据说村民们还配合着那首歌在村子的祭典上跳过舞呢。”
突然,我的脚尖撞到了一个比石头还大的东西,我停了下来。
低头一看,一个像快要融化的冰一样形状的石头,一半埋在土里,露了出来。
“好危险啊,这是什么东西。”
就在我弯下腰的瞬间,直觉告诉我最好别去碰它。干这种工作,总是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预感成真。
只能看到被泥土弄脏的石头表面上被削去一部分后露出的 “穣”“道” 两个字。
“怎么了吗?”
对于宫木的询问,我摇了摇头。
坡道走完了,周围是一片金黄色的稻穗。
在视野的角落里,有一个像是被树荫埋没的、冷冷清清的加油站。红橙色线条装饰的屋顶下,一辆车都没有。
显示汽油时价的电子告示牌也熄灭了。
“这里还真是乡下啊。”
“据说就在不久前这里还进行过开发,修了很多路呢。山也被开拓了,还打通了隧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九七年左右。”
我和宫木对视了一眼。
能看到一座山,天空像是被用深褐色的墨涂抹过一样,有些朦胧。凝视着山坡,可以看到有一些像细细抓痕一样的没有树木生长的地方。
那应该就是开通的山路吧。
刚才的那位老人,这会儿是不是正开着那辆老旧的卡车行驶在那座山上呢?
“宫木,说起来,村子的祭典日是哪天来着?”
我的声音微微有些拔高,宫木却没有察觉。
“据说最近已经不举办了,不过正好就是今天呢。”
就在这时,响起了雷鸣般的声音。
我一下子冲到宫木前面,一股灰色的风扑面而来。
朦胧弥漫的烟雾中夹杂着细小的沙砾,打在我们的身上。
我和宫木一边咳嗽,一边盯着那渐渐模糊的视野前方。
红橙色的加油站屋顶像折纸一样折成了 V 字形,中间被贯穿了一个洞。
正下方的汽油泵倾斜着,感觉马上就要折断了。
我想着要是引发火灾爆炸可就糟了,但问题还不止于此。
穿透屋顶掉落下来的东西正躺在瓦砾堆上。
一个像淡橙色薄片一样柔软的物体,有一半覆盖在另一个汽油泵上。在那有着复杂褶皱的布料中,有一个圆形的东西,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里面刚长出来的绒毛的影子。
那是一只巨大的耳朵。
我们把这种难以用善恶来评判、远远超出人类智慧,甚至不是人类所能掌控的超常现象,或者引发这种现象的事物,称为 “领怪神犯”。
其二
小型吊车像啄食水面的鸟喙一样来回移动,将穿透加油站屋顶掉落下来的巨大耳朵抓取了起来。
在吊车正下方等候着的卡车向后倒退,伸出车斗,那只耳朵便 “扑通” 一声落在了铺好的缓冲材料上。
“他们还挺熟练的嘛。”
我和满身尘土的宫木望着被黄色和黑色胶带围起来的现场,苦笑着。
一位年近半百的男子穿着类似雨衣的黄色塑料外套,套在西装外面,他擦着额头的汗水,朝我们跑了过来。
“哎呀,你们一定被吓到了吧…… 这种事虽说偶尔会发生,不过真不该说这种话,但不管怎么说,跟其他地方的人解释,他们也根本理解不了……”
他大概是当地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吧。在他那像是在讨好我们的笑容背后,除了焦急之外,还能感觉到一种冷漠的威压感,仿佛在探寻着什么,想要让我们顺从他的意志。
“啊,不用担心。我们自己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
男子像是被出乎意料的话惊到了,那伪装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
“是耳朵、眼睛之类的东西掉下来,是吗?”
“不是。只是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怎么说呢,难以向外界的人解释清楚的情况。我们就是来做相关调查的。”
我和男子之间交换了一个像是共犯之间才有的眼神。
宫木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片岸先生,你这说话方式……”
“难道说我该说‘我们还去过一个村子,到了盂兰盆节的时候,井水会变成某种生物的羊水’这样的话会更好吗?”
她那尖尖的手肘轻轻地戳了一下我的侧腹。
我坐在男子驾驶的轻型汽车的副驾驶座上,悠然地望着后方如波浪般流动的金色稻穗,这时,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后面行驶的卡车司机的脸。
我移开视线,为了掩饰尴尬的沉默,开始寻找话题。
“听村里的人说,掉下来的东西都被供奉到神社了,现在还在那里吗?”
“已经放不下了,现在我们把已经废弃的小学当作仓库来存放那些东西。毕竟每一件都相当大呢。把它们分别放在教室里,还能上锁,拉上窗帘从外面也看不到,总之,我们想办法处理好了。”
男子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摸了摸满是油光的脸颊。
头顶的后视镜里反射出在后座上认真做笔记的宫木的身影。
暖气让空气变得干燥,感觉身体里的水分都要蒸发了,于是我在征得同意之前,就把车窗玻璃稍微降下了一点。凉爽的风一吹进来,还夹杂着野烧后那股焦糊的味道。
当轮胎压过道路的凹凸处,车身颠簸起来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有和在加油站前看到的一样的石块碎片。
石块上沾满了泥土,看不清上面的字,但比刚才看到的那个要大两圈。
“那个像石像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呀?刚才我也看到了。”
“那个呀。”
男子加大了油门,陷入深深车辙里的轮胎扬起泥浆,然后再次加速。
“算是我们村的守护神吧,或者说是像道祖神那样的东西。以前啊,就是像这样在村子里的各个路边都立着那些东西,用来表示无论好事坏事,神明都会好好地看着呢。”
“但是,现在大多数都坏掉了吧?”
宫木隔着座位插嘴问道。
“嗯…… 以前村子进行过开发,为了让从山里穿过隧道的卡车之类的车辆通过,修了很多路。说起来不太好听,修的路越多,得到的补助金也越多。所以呢,就先把那些石像移走了。当然,我们没有不敬的意思哦。还特地请了神主来进行了祛邪仪式之后才搬走的。”
我和宫木通过后视镜交换了一下眼神。
男子闪烁着转向灯示意。
一座矗立在蓝天之下、显得陈旧的校舍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到了。”
男子把车停在校门旁边,解开了安全带。我们也跟着他下了车。
我被寒冷的空气冻得浑身一颤,抬头望向天空。
从生锈的绿色围栏的网眼里看去,校舍里还保留着静止的时钟和篮球架,仿佛还停留在往日的模样。
男子解开了围在栅栏上的双重锁链和挂锁,打开了门。卡车扬起尘土,将长长的车身开进了校园。
茶色的外墙被雨水冲刷的痕迹和藤蔓所覆盖,突出的室外机和盆栽,感觉用手指一戳就会崩塌,变成尘土,上面布满了裂缝。
“喂,你怎么看?”
我压低声音,不让走在前面的男子听到,向宫木问道。
“怎么看呢,果然还是觉得村里的石像都被破坏了不太好吧。”
“是啊。”
在蒙着灰尘、呈棕褐色的玻璃门前,男子停住了脚步,打开了通向校舍的门。
一股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后面的事就由我们来处理了,还请东京来的二位先观察一下情况……”
男子让我们进去之后,多次弯腰行礼后离开了。只听到轻轻按下开关的声音,昏暗的校舍里亮起了橙色的灯光。
“走吧?”
我从胸口口袋里掏出了手电筒,走进了走廊。
走廊里弥漫着灰尘和霉菌的味道,让人几乎要窒息,又长又昏暗。走到尽头,走上楼梯,只听到鞋底发出 “嘎吱” 的响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
到达二楼后,左手边银色的紧急出口门反射着手电筒的光,把我和宫木映在墙上的脸照得扭曲变形。
把手电筒的光转向右边,只见在黑暗中飞舞的尘埃颗粒和 “二年一班” 的班牌映入眼帘。我把手电筒往下照了照,但紧闭的教室门的玻璃窗里,只映照出一片漆黑、深不见底的黑暗。
“宫木,有电灯开关吗?”
“请稍等一下哦。是这里吗?”
我感觉到宫木在我身后摸索着墙壁,随着 “咔嗒” 一声,周围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刚把手电筒放下,差点叫出声来。
从门上的小窗看到的并不是黑暗。教室里满满当当都是大量的毛发。长长的、卷成一团的头发纤维粘在玻璃上,留下了白色的皮脂痕迹。
我听到了宫木轻微的呼吸声。
“走吧。”
我紧紧握住因为出汗而有些滑手的手电筒,向教室深处走去。
二年二班的教室墙壁像吸了水一样鼓了起来,弯曲变形,生锈的图钉和打印好的公告板凸了出来。
除了小窗之外,一片类似平缓的白色山棱线的隆起向外延伸着。表面能看到类似麻叶花纹的细小纹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被拉伸的皮肤。
“要把这些都看完吗?”
不知什么时候,宫木已经走到我旁边,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虽然看了也不知道能怎样,但毕竟这是调查,还是先看看吧。”
我们来到了二年三班的教室前。我移动着手电筒的光束,照亮小窗,只确认到在教室中央,那些桌子和椅子像路障一样排列着,有一个球体在手电筒的光照下闪闪发光,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也就是说,这里的守护神因为土地开发,石像被破坏得七零八落了,是吧?”
“不知道是因为破坏了石像,还是因为开通道路导致土地被分割的原因。”
我们的步伐逐渐加快。
“但是,有件很奇怪的事。这里的神明应该是住在山里的吧?为什么不是从山里出来,而是从天上掉下来呢?”
“那个…… 你看,那个……”
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词语来接着说,视野突然纵向摇晃起来。
“是地震吗!?”
整个校舍像发出悲鸣一样嘎吱作响,天花板上灰尘和墙皮的碎片纷纷掉落。
“总之先出去!”
我们朝着来的方向跑了起来。地面上下晃动,感觉脚都要被晃飞了。
当我们试图跑过二年三班的教室前时,传来了沉闷的撞击墙壁的声音。
玻璃出现了裂缝,还能听到像是有柔软的生物或什么东西在拼命挤过狭窄空间的 “沙沙” 声。
我一瞬间就后悔看了过去。刚才经过的时候,那个应该在教室中央的球体正贴在小窗上。
被压在玻璃上、充血的眼球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浑浊的浅灰色和黑色的瞳孔盯着我。
背后又传来了更强烈的冲击声。隔壁教室的门 “嘎吱嘎吱” 地摇晃着,一个巨大的白色眼球似乎马上就要冲破窗户。被分别放在两个教室里的双眼转动着,彼此对视着。
“片岸先生,这……”
“别管了,快跑!”
我抓住宫木的胳膊,头也不回地穿过走廊,跑下了楼梯。
当我们跑到一楼的瞬间,刚才还那么剧烈的摇晃突然停了下来。我强忍着因为习惯了震动而几乎要弯曲的膝盖,和宫木一起飞奔出了校舍。
那个年近半百的男子用一种看稀奇事物的眼神俯视着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的我们。
“不用这么着急的。我正打算叫你们呢…… 你们看了挺久的呢。”
男子那应酬式的笑容和冰冷的空气,从我们背上的汗水里带走了热量。生锈的围栏缝隙间,天空已经变成了黄昏的红色。
“我们,连五分钟都没待够吧?”
宫木一边擦着下巴上的汗水一边说道。我好不容易才点了点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些身体的部分都在动啊……”
我本想冲着正引导卡车驶出校舍的男子的背影发火,但发出的却只是颤抖的声音。
“那东西现在怎么样了?它是想把自己的身体聚集到一个地方才动的吧?”
听到宫木的话,我想起了在资料上看到的记录。
“那是神体。”
我用鞋尖把白色卡车留下的地面痕迹踩平。
“资料上写着山和土地就是守护神的神体本身,不是吗?那个神的本体就是这片土地。那么,支离破碎的神想要回去的地方就是这片土地。所以,地震是纵向摇晃的。它是想回到被柏油路分割后回不去的地面吧。”
仓库、加油站屋顶被巨大眼球和耳朵穿透,陷入地面的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事到如今,要把路都拆掉是不可能了,但至少得想办法把那些石像恢复原样…… 等它的身体全部聚集起来,恐怕会发生不得了的事情。”
我清了清嗓子,端正了姿势。
“不得了的事情是指什么样的事?”
“大概吧,只是猜测,那个巨大的神想要回到山里或者地下,然后会一起动起来。村子就会被夷为平地。”
一座像影子一样的山矗立在被染成茜色的天空下,仿佛触碰到了天边。
其三
我和宫木坐在村公所里的坐垫上,坐垫很薄,能直接感受到榻榻米的质感。我们面对着露出苦笑的村民们。
“简单来说,”
宫木不安地抬头看着我。我知道自己不擅长在这种讨论场合中恰当地表达,但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些眼球和耳朵,掉下来并不是结束。我认为它们是想要回到这片土地的山里或者地下。”
这里的村长,一位老人,和他的秘书,一位中年女性,相互对视了一眼。
“那样的话会怎么样呢……”
秘书率先开口问道。
“这只是我的猜测,如果那么大的东西四处移动,造成的损害恐怕就不只是仓库和加油站那么简单了。”
“也不是说马上就会发生。只是如果神体的各个部分继续增加,等它们聚合在一起开始行动的时候……”
宫木像要缓和气氛似的挥了挥手。
这里似乎被当作了孩子们的学习教室,一面墙上贴着用拙劣笔迹写着 “为了我们的纳税”“光明的未来” 等苍白标语的半纸。
“您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呢?”
村长的双肩仿佛背负着 “纳税” 这两个字,他带着为难的表情摸着下巴。
“首先,最好把现有的神体全部归还给土地。然后,把路边那些损坏的石像都好好修复,放回原来的位置。大概是因为那些石像被破坏了,守护神的身体才变得支离破碎的。即使没办法把现有的道路都拆掉恢复原样,至少也能起到一些临时的缓解作用。毕竟人类能做的,也只有拿出诚意了。”
一阵沉默之后,秘书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关于石像,已经没事了……”
“什么?”
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宫木轻轻戳了我一下。
“啊,是这样的。我们也觉得事情不妙。村子里先是掉下了手臂,第二年又掉下了眼球,对吧。大家都在说,是不是真的惹神明生气了。”
村长接过了话茬。
“所以,我们把损坏的石像在神社里进行了供奉,在原来的位置重新制作了新的石像并摆放好。那些被泥土掩埋,怎么也挖不出来的旧石像就那样留在原地了。”
这次轮到我和宫木对视了。
我们背对着村公所里那有些朦胧的灯光走了出来。风里夹杂着枯叶的味道和从山下村子里飘来的生活气息,非常寒冷。
“啊,你看,在那儿。”
宫木一边瑟瑟发抖地搓着穿着单薄西装的双臂,一边指向角落的一处。
在村公所后面只有木牌立着的停车场深处,一尊石像仿佛被山茶花树掩埋着。
我弯下腰,用手指沿着被橙色灯光照亮的石像表面摸索着。仔细看那些有凹凸感的部分,发现上面刻着 “九十九年十一月三日” 的字样。
“这样的话可能还是不行吧……”
我感觉到宫木担忧的目光,以及村长和秘书不安的视线都落在我的背上。我站起身,拍掉膝盖上的灰尘。
“我们先把这个案件带回去研究一下。”
我苦笑着这样回答。我觉得自己给出了一个像官员会说的回答。
“片岸先生,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拒绝了村长的送别,我走在没有一盏路灯的坡道上,宫木在我身后喃喃说道。
“能怎么办呢,反正只能把那些东西埋了吧……”
用手电筒照亮的前路,是一条感觉快要让人发疯的、毫无特色的土路,上面零星散落着小石子,走在上面就像在月球表面一样。
“果然是把道路分割开不太好吧。就像片岸先生您说的,现在要把道路拆掉恢复原样已经不可能了。”
“是啊。”
“就算建了新的石像,神明还是不满意吗?”
“谁知道呢。”
我只是敷衍地回答着,继续走下坡道。我感觉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宫木踢起的小石子蹦跳着超过了我,撞到了路边的石像上。
“遭报应了。”
宫木轻声笑了笑。
“现在到底有多少神体聚集起来了呢。眼球是两只都有了,手臂是……”
突然,脑海中那位仓库被毁坏的老妇人的声音浮现了出来。
“不知道是右眼还是左眼。”
我想起了在废弃校舍里,那两只几乎要冲破门扑过来的眼球。
其中一只眼球的瞳孔比另一只大了一圈甚至两圈。同一个身体上的眼睛,会有这么大的大小差异吗?
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宫木,是不是到现在为止只掉下了一只手臂?”
“嗯…… 请稍等一下。”
宫木在黑暗中开始翻找她的包。我走近一些,用手电筒照亮她的包。她找到相关的文件夹,一页一页地翻着,突然轻呼了一声。
“两只手臂都已经有了呢。”
“给我看看。”
我从宫木手中夺过文件夹,寻找相关的页面。一张照片上是掉落在学校游泳池里的手臂,另一张是横在十字路口的手臂。
我叼着手电筒,双手举起照片查看,但照片上只拍到了从肘部到上臂的弯曲部分以及手腕,手指尖被折断的信号灯挡住了。
“该死……”
我从嘴里拿下手电筒,骂了一句。
“宫木,我们再去一趟废弃校舍。”
“你在开玩笑吧。”
我拍了拍满脸不情愿的宫木的肩膀,然后朝坡道跑去。
白天我偷偷看到了打开挂锁的密码,已经记在心里了。
铁门发出像惨叫一样的声音打开了,我溜进校舍,宫木带着可怜巴巴的语气说道:
“别这样了吧,公务员进行非法入侵可不好啊。”
“放心,就算不是公务员,非法入侵也不好。”
“那不就更不行了吗?”
我一只手拿着手电筒,穿过还隐约残留着白色线条的校园。抬头望去,没有灯光的校舍矗立在黑暗中,仿佛融入了黑暗。我加快了脚步,手电筒的光照射着这座像破碎神明的棺材或者共同墓地一样的废弃校舍。
“手臂到底放在哪儿了……?”
我自言自语着,跟在后面的宫木回答道:
“我不知道。而且,那手臂有二十五米长吧。不把墙壁打破的话,恐怕放不进教室里吧。”
一阵夜风吹来,校园对面那面扭曲的墙壁摇晃起来。我把手电筒的光朝那个方向照去。
墙壁上看到的横向的覆盖物被风吹得飘动着,形成了像是从里面被推出来的凹凸形状。那是蓝色的防水布。
在防水布的边缘,被雨水冲刷过的小房子上,可以看到 “男生更衣室” 的字样。
“是游泳池,走吧。”
空气变得像金属一样,寒冷且没有一丝缝隙。
我推了推倾斜的围栏的一部分,很轻松地就开辟出了一条通向消毒池的路。
“片岸先生,请您解释一下。”
“解释了的话你会跑掉的。”
我把 “你就待在那儿别乱动,帮我拿着” 这句话和手电筒一起塞给了宫木。
被手电筒照亮的淋浴喷头因为水垢变得雪白。被丢弃的节拍器面板已经被霉菌染黑了。
在视野的角落里,可以看到蓝色防水布的一端像有生命一样在飘动。
我急忙跑到了游泳池边。
覆盖在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两端的防水布上,雨水在凹凸处积聚,在漂浮着的蜘蛛尸体和枯叶之间,月亮像被关在光的牢笼里一样摇晃着。
游泳池的中央鼓起了两个包,让人联想到摆放整齐的肘部。
我让宫木照亮我的脚下,朝着跳台排列的方向跑去。
我一个一个地解开固定蓝色防水布的黄黑相间的绳子。手被冻得僵硬,而且这些被多年的风雨侵蚀变得坚硬的绳子不容易解开。我用力拉扯绳子,反作用力让我的手弹了起来,碰到了防水布下面坚硬的东西。
那触感像是薄薄的椭圆形铁板。我猜那是指甲。
我像撕开一样解开了剩下的绳子,抓住了蓝色防水布的边缘。一阵强风袭来,仿佛黑暗都有了质量向我压过来,风比我掀开防水布的速度还快,把防水布卷了起来。
在微弱的光线下,可以看到干涸的游泳池底部。我下意识地想把目光从中央的东西上移开,但还是看到了跳台正下方整齐排列着的十根像圆柱一样的手指。
“宫木,你看到了吗?”
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手电筒的光上下晃动,仿佛在表达着内心的动摇。
“两只都是右臂。”
横躺在游泳池里的两根巨大的手臂,两只都是大拇指朝上,手掌同样朝着消毒池的方向。
“这里的守护神可没有三只手臂这种说法吧……”
宫木的声音颤抖着。
“我们在校舍里看到的眼球,大小不一样。而且,在资料上看到的守护神的画像上,可没有头发……”
那张泛黄的半纸上画着的巨人,从头顶到脚底就像一笔画成的光头。
“那么,那里的头发是谁的呢?也就是说,每年掉落到这个村子里的东西……”
“我不知道……”
村民们轻视古老的守护神,开辟了山林和土地,惹恼了神明。他们为了祭祀新的神明,在各处立起了石像。守护着这个石碑被替换、信仰也改变了的村子的,真的是原来的神明吗?
“是变成了另一种守护神吗…… 或者说,是装作原来的土地神的、全新的别的什么东西……”
游泳池里手臂前方的一根手指突然微微动了一下。
我以为是被风吹动了,就在这时,那只手臂把露出青紫色静脉的手腕转向我们,开始缓缓翻转。
我听到了向后退的宫木的鞋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手臂发出缓慢、拖沓的声音,翻转过来,手掌朝向我们,除了食指之外的手指缓缓向内弯曲。剩下的食指直直地指向天空。
就像在做 “安静,等着” 的手势。
朝阳完全升起后的村子,水田和树林都闪耀着灿烂的光芒,看起来没有一丝不祥的气息。
我们把游泳池的蓝色防水布恢复原样,盖住了手臂,像逃跑一样离开了校舍,回到了村子为我们准备的住处,什么也没说。现在我们坐在车里,望着清晨的村子。
推土机和起重机等重型机械正在穿过开辟出来的道路。阳光反射在机械的涂装上,刺痛了我一夜未眠的双眼。
“结果,你还是说要把那些东西埋了吗?”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宫木揉了揉眼睛说道。我靠在方向盘上,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没说有另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神明存在。只是说把它们归还给原来的土地。”
“埋了之后,会怎么样呢……”
“谁知道呢。也许这里真正的守护神还活着,会为了村子把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打倒……”
一位老人从拖拉机的驾驶座上探出身来,向我们的车挥手。我按响喇叭回应他。
尾气在耀眼的阳光下发生漫反射,勾勒出道路对面矗立着的山的轮廓。
“我们只能祈祷了。”
实际上,人类能对神明做的,也只有祈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