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吞噬人的神明

序、

我家的奶奶是个极其荒唐离谱的人。 在葬礼上,大家都念叨着奶奶是多么好的人,可只有我知道,奶奶说过的话里,没有一句是真的。 这倒不是我们家独有的情况,村子里的人小时候大多都被吓唬过,说 “要是做了坏事,就会被山里的‘吞噬人的神’抓走”。这种说法本身倒也没什么,在哪儿都能听到类似的故事。 在我出生前,父亲就离开了家,母亲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奶奶就像母亲一样照顾我。周围的人都说奶奶对我照顾得特别好,小时候我也信以为真,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奶奶本来想要个孙子,却只生了女儿,所以她只是把我当成了孙子的替代品。她对我的溺爱简直超乎寻常,真的太荒唐了。 我几乎没有被她责骂过的记忆,但还是有那么几次,她对我说 “会被‘吞噬人的神’抓走的”。每次听到这话,我都很好奇,为什么是 “吞噬人的神(ひと喰った神)”,而不是 “吃人神(ひと喰い神)” 呢。大概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我曾问过奶奶这个问题。 然后,奶奶说: “以前啊,那是个吃人的可怕神明,人们向它许愿,它就会吃人。但有一次,村里的巫女献上了自己,请求神明这是最后一次吃人,不要再吃村里的人了。从那以后,它就变成了守护村子的好神明啦。” 奶奶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我刚上中学不久,就遭遇了一场险些丧命的意外。 有一次放学回家,我路过附近的加油站,一辆加完油开出来的卡车突然转弯,我被狠狠地撞飞了出去。 我不记得当时有多疼或者有多害怕,只记得卡车车斗的红色像山体滑坡一样 “唰” 地朝我这边滑了过来。 后来听别人说,我当时的情况相当糟糕。据说医生看到有不该露出来的东西从我的肚子里冒出来,拼了命地把它们塞了回去。 我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一天半,当脸色苍白的医生一脸严肃地告诉母亲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时,奶奶好像站了起来,说 “我会想办法的”。那时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大概我在昏迷中做了个梦吧。我没有看到常说的三途川或者花田,而是看到了一条昏暗的山路。那不是我的腿,是一双瘦骨嶙峋、布满像尸斑一样的斑点、满是皱纹的腿,每走一步,景色就向前移动,黑暗也变得更浓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把视角抬高了一些,看到了天空,还有像毛细血管一样的枯枝在夜色中伸展着。 当我的视线回到地面时,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生物。它长着像鹿角一样的东西,但与其说它是个生物,倒更像是一团干枯的稻草。有点像村公所里装饰的以前的草席或者防寒用具。 这个东西没有眼睛、鼻子和耳朵。像稻草一样的毛发中间鼓了起来,还不停地动着。毛发裂开的地方,有一些像薄薄的透明红色软管或塑料袋一样的东西,我猜那是它的内脏。而且这个东西连嘴巴都没有。 我的视线向下,只看到了沾满砂石和枯叶的潮湿地面。我觉得自己好像对着它下跪求饶了,梦就在那里结束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奶奶在病床边,她告诉我已经没事了。 因为麻药的作用,我感觉不到疼痛,但我觉得肚子里空空的。毕竟我一直打着点滴,而且当时我以为是内脏的某个地方破裂了。 从那以后,有一段时间相安无事。我上大学的时候,离开了村子。 偶尔回家的时候,我看到通向山里的杂木林里修了一条以前没有的柏油路。到了天黑的时候,还能看到有人不顾旁人的目光,朝着那条路走去。 就在不久前,因为奶奶的葬礼,我回到了村子。说是葬礼,其实更像是家里出了件大事,让我赶紧回来,我就慌慌张张地赶回去了。 到了医院,有警察在,一看到我就开口说,虽然觉得这可能不是什么案件之类的话。 我心想出了什么事,就跟着他们走,看到给奶奶做完尸检的医生和母亲都一脸茫然。 他们说,死去的奶奶肚子里的内脏都不见了。 据医生说,看起来像是被野兽咬破吃掉了。奶奶生前做体检的时候什么问题都没有,八十岁做大肠癌手术的时候,内脏也都好好的。 他们只能认为,奶奶死后,有动物立刻把她的肚子里的东西都吃掉了,而且还把手术的伤口恢复得完好如初,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一直照顾奶奶的母亲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我什么都不明白,总之先把葬礼和火葬办完了。 回到家后,我拿到了一本我根本不想要的作为纪念的笔记本。奶奶好像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母亲说她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因为有我的名字,所以就给我了。 母亲一边解释说奶奶晚年有点糊涂了,一边把笔记本递给我。我打开笔记本,第一页用圆珠笔写着我的名字。 从下一页开始,用红色铅笔写着像是小孩子在自由笔记上画的那种弯弯绕绕的线条,就像迷宫一样。 母亲笑着说:“你小时候也画过这样的东西吧。” 但不是的,我知道那画的是那个怪物的内脏。 从那以后,村子里就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死去的人在生前身体好好的,可解剖的时候却发现肚子里的内脏都不见了。

其一

狭窄的车内弥漫着咖啡的香气。

坐在副驾驶座的宫木(みやき)低头看着从被切成两半的鲷鱼烧中溢出来的豆沙馅,轻轻叫了一声。

“这个,是豆沙馅的。”

“不管是豆沙馅还是其他馅不都一样嘛。”

“完全不一样哦。”

宫木一边用湿纸巾擦拭着手上沾到的豆沙馅,一边像是认命了似的咬了一口鲷鱼烧。

我用西装袖子擦了擦因暖气而凝结了水汽的车窗玻璃,映出了车站旁一家如今少见的木质建筑的鲷鱼烧店。

在热气腾腾中,正在翻煎铁板上鲷鱼烧的老板娘与我目光交汇,她点了点头。那有着看起来像是泪痣的眼睛,即使在微笑着,却也仿佛透着悲伤,这让我脑海中浮现出了曾经和我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一个女人的脸,于是我把脸转开了。

“如果要开一个没什么客人的路边摊,随便安排一个车站工作人员不就行了嘛。”

我擦了擦被弄湿变冷的袖子,啜了一口咖啡。

宫木像是放弃了似的咬着鲷鱼烧。

如果只是从外面分不清是豆沙馅还是其他馅的话还算好。要是膨胀的小麦粉肚子里什么馅料都没有的话。

这次的案件就是类似的情况。

一座两层楼的医院坐落在郁郁葱葱、树木茂密得仿佛弥漫着朦胧烟雾的森林前。

抬头看着被雨水冲刷得脏兮兮的墙壁,屋顶上被生锈的围栏围着的晾衣竿上,白色的床单在随风飘动。要是在晚上看到,恐怕会误以为是幽灵吧。

我们把车停在没有好好划分车位的停车场后,便从面包车上下来了。

“听说这座山里有‘吞噬人的神’呢。”

宫木凝视着被阴沉的深绿色树叶覆盖的山麓,喃喃说道。

“为什么是‘吞噬人的神(ひと喰った神)’,而不是‘吃人神(ひと喰い神)’呢。”

“传说中,以前它是个恶神,在听取了村民的愿望并实现之后,就会把人吃掉。但是自从巫女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给它之后,它就改过自新,变成了善神。”

“要是善神的话,就不会把我们叫来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自己心里清楚并不是这样。

如果是被判定为恶神的存在,不管怎样把它消灭掉就好了。但要是强行破坏那些无法用人类的善恶标准去衡量的东西,就会引发不得了的事情。我已经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情况了。

医院那扇像漱口水颜色的茶色大门上,白色雕刻着医院的名字,门打开了,一位年近半百、肩上搭着白大褂的医生出现了。他开着门等着,于是我和宫木小跑着赶了过去。

或许是正值午休时间,医院里很安静,荧光灯的光线反射在油毡地板上,让走廊像洞窟一样昏暗。

在前台,一位护士大大咧咧地把病历和处方笺摊开放在柜台上,同时在打电话,宫木苦笑着。

大厅里有一部绿色的公用电话和一台售卖纸盒装果汁的自动售货机,再这样下去,这里都快成为老人们聚集的地方了吧。

我们沿着充满田园风情、一看就是乡下医院的走廊往前走,在医生的催促下,走进了里面的诊疗室。

医生关上拉门后,给我们指了指金属椅子。我坐在没有靠背、只有薄薄坐垫的椅子上,面对着医生,感觉自己像是成了病人。

“本来患者的个人信息是不能给您看的,但这次情况特殊……”

医生从架子上拿下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的纸张都露了出来,他把文件夹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在我们医院去世的人的记录。”

“我可以看看吗?”

等医生点了点头,我才接过了文件夹。

文件夹沉甸甸地压在手上。封面和封底都没有标题。

我打开文件夹,里面夹着几张泛黄的方格笔记本纸。宫木从后面探过头来看。

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的文字,不知道是专业术语还是其他什么语言,我完全看不懂。旁边用简单线条画的圆形和方形,旁边的备注勉强推测可能是德语。

“这是,那个,怎么说……”

我刚抬起头想让医生解释一下,这时,夹在笔记本里的一张照片突然映入眼帘,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照片上看起来像是有好几排白色的拱形门。

拱形的横梁后面,是一个仰躺着的人的下巴和鼻子。这是一张躺在手术台上、被开腹的死者上半身的照片。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宫木,她并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只是越过我的肩膀盯着照片。

我再次把视线移回照片,这时才清楚地看到,那些看起来像拱形门的肋骨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类的、机械般的结构。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

肋骨里面本应该有的内脏全都不见了。甚至连骨头之间本应有的肌肉组织都没有。这让人不禁联想到被仔细剔除了肉的炸鸡腿骨。

“内脏……”

“是的。”

听到我的话,医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大约从两年前开始,这个村子里去世的人就会发生这种情况。他们生前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当对遗体进行开腹检查时,本应存在的内脏却全都消失了。即使在死后不久就进行解剖,情况也是如此,所以无法用腐败或者微生物来解释。”

“会不会是能溶解内脏的寄生虫之类的……”

宫木插嘴问道,医生摇了摇头。

“无法想象一个人失去了大部分内脏却没有任何自觉症状。最初的受害者唐原先生 —— 不好意思,是患者,在去世前一周拍了 X 光片,当时没有任何问题。”

“难道本应在生前存在的内脏,在人死后就立刻消失了吗……”

我合上了文件夹。

“一开始警察怀疑是器官买卖。不过死者家属作证后排除了这种可能。”

医生自嘲地笑了笑。我侧头看了看宫木。我没有问她怎么能在刚吃完饭之后就若无其事地看尸体照片。

我用相机拍下了看不懂内容的病历和解剖结果的照片,正准备离开医院时,前来送我们的医生被护士叫住了。

“唐原晴美女士的孙子又来了哦。”

护士皱着眉头,医生向她投去了劝阻的目光。

唐原。这是医生不小心说漏嘴的第一个受害者的名字。

我透过半透明的茶色玻璃看过去,看到一个还很年轻但给人阴沉印象的男人出现在停车场的车辆之间。

我们从医院出来后,那个男人也没有太在意我们的样子。

“那个,我们的车有什么问题吗?”

宫木露出应酬式的笑容问道,男人只是动了动视线。他弓着背,身体瘦削,给人一种像枯树一样的感觉。浑浊的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黑眼圈,几乎和泪袋连为一体。

“是东京的车牌号啊……”

他声音沙哑地说道。说完后,他微微移开了视线。他那不想和爱管闲事的乡下人打交道的年轻人的样子,让我差点笑出来。

“你们为什么会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宫木就走上前去。

“我们是来调查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事情的。您是唐原先生吧?如果您知道些什么,能告诉我们吗?”

面对宫木不容拒绝的笑容,男人有些畏缩。我都没来得及阻止她。

我们一边走在即使在白天也像半夜一样昏暗的山路上,唐原一边告诉我们,他二十四岁,原本在东京,后来因为身体不好辞职了,现在回到了故乡的这个村子,在一家旅馆工作。很难想象这个连笑容都难以想象的男人居然从事接待客人的工作。

“说是旅馆,但这里也不是什么旅游的地方,所以来的人也就是些奇怪的推销员或者找便宜合宿场所的学生罢了…… 只要能和不是这里的人打交道就行……”

唐原把香烟叼在嘴唇上,点着了火。

“唐原先生您回到这个村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走在旁边的宫木为了避开烟味,微微向后仰着身子问道。

“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回来过一次,半年后就彻底回来了,所以应该是一年半前吧。本来我打算,要不是因为妈妈的葬礼,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唐原吐出一口烟,咳嗽了几声。

“你想问的是我奶奶的事吧?”

“首先是这样,但如果您还知道其他的事情也可以告诉我们。”

我说完后,男人像被噎到似的摇了摇肩膀笑了起来。

“外面来的人调查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的。首先,这里这些人的遭遇都是自作自受。”

我正想问他这话什么意思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小小的铃铛声。

唐原停住了脚步。

一个头发束在脑后、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从环绕着山路的树木间突然窜了出来。

唐原用锐利的目光看着那个女人。香烟的烟灰掉在了男人的胸口上。

女人看到我们后,慌忙弯下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带铃铛的钥匙。

“不好意思……”

她把钥匙塞进带毛球的运动服口袋里,像逃跑似的沿着山路跑开了。

我把视线投向女人出来的方向,只见密集的树木枝叶间有一个小小的空隙,一条像被削过的痕迹一样、通向山里的兽道出现在那里。定睛一看,在被绿黑色树叶几乎掩埋的地方,隐约浮现出红色的鸟居。

唐原盯着那条兽道,把烟头扔在脚下,用脚尖碾碎。

“所以说,都是自作自受……”

男人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和宫木。

“如果你们愿意来我家,我可以给你们看看奶奶的遗物。”

一支香烟的包装纸破了,里面的烟丝溢了出来,弯曲成了一个く字形,看起来就像某种动物的尸体。

其二

“我家的奶奶,真的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

唐原那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几乎被沉重的磨砂玻璃拉门打开的声音所掩盖。我和宫木装作没听见,权当这是件好事。

我用手指拨开模仿木纹涂装、已经剥落的门帘,走进屋内。

从冰冷的玄关望去,木质地板的走廊上杂乱地堆放着卷起来的日历、空相框、纸箱,还有折叠式椅子和手推车的框架,显得十分拥挤。

“整理这些东西然后卖掉太麻烦了,休息的时候我就过来看看有没有生虫子。因为基本没怎么收拾过,所以才这么乱……”

我们踩着黏糊糊的地板,在这即便在傍晚时分也格外昏暗的屋子里,小心翼翼地避开各种物品,向前走去。

堆积如山的垃圾融入黑暗之中,失去了轮廓,感觉就像是走在吞噬了人类居所的魔物的食道里。

“你听说了吧,我奶奶是第一个受害者。”

唐原让我们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从茶壶里倒出麦茶端了上来。

这个白底红花图案的茶壶,想必是他祖母曾经用过的吧。

唐原身上早已浸染着死去祖母家的气息,尽管他还年轻,却散发着疲惫不堪的老人般的氛围。透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客厅里那张护理用的床。

“说是受害者,其实也不尽然。一半也是奶奶自作自受。”

“那另一半呢?”

宫木一边啜饮着麦茶,一边问道。唐原没有回答,背对着我们,朝客厅走去。

“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现在才说这个,有点晚了吧。”

唐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像是赠送用的和果子之类的旧盒子。

“这是奶奶的遗物,她的日记。”

他用手指翻开取出的笔记本的第一页,然后把第二页及后面的内容展示给我们看。

泛黄的纸张中央画着一个大大的椭圆形,里面有像大脑和肠子一样的线条,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起。

我翻动着纸张,每一页上都画着类似的图。偶尔也会混有一些在椭圆形上方两侧伸出线条的图案。

“这是……”

宫木露出暧昧的笑容,把日记还了回去。

“你肯定觉得她疯了吧。”

“您的祖母当时在与病魔作斗争吧。药物的影响也可能会导致出现妄想症状……”

看着这些用红色铅笔绘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画,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青蛙那薄薄的腹部,可以透过肚皮看到血管和内脏的样子。

“是内脏吗……?”

我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唐原瞪大了眼睛。

“不,没什么。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他闭上了嘴,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只是抬起眼睛看着我。

“你可能觉得我也疯了……”

唐原双手在桌子上交叉。

“我小时候被卡车撞过。当时情况相当糟糕。一直处于昏迷状态。那个时候,我在梦里…… 看到了那个东西。”

他那阴沉的面容上又笼罩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

“我梦到在一条昏暗的山路上,周围是被森林一样的树木覆盖的山坡。爬到坡顶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生物。那是一个长着角、像干枯稻草团一样的生物。它没有眼睛、鼻子和耳朵。像稻草一样的毛发中间鼓了起来,不停地动着。毛发裂开的地方,有一些像薄薄的透明红色软管或塑料袋一样的东西,我觉得那是它的内脏。它虽然没有嘴巴,但那些内脏却像是在消化着什么东西一样蠕动着。”

唐原还没说完,就避开了我和宫木的目光。

他大概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会被理解吧。他低垂的眼睛里满是阴霾,似乎并不期待我们有任何反应。

“村子里还有其他人做过关于那种生物的梦吗?”

唐原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我也没想过去问。在这种乡下地方,如果传出我是个疯子之类的谣言,我就没法工作了。你能理解吧。”

“那么,你对这个梦中的生物有什么头绪吗?”

唐原把桌上那个像钝器一样的玻璃烟灰缸拉到面前,拿出一支烟点着了。袅袅升腾的烟雾在沉默的深渊中蔓延。

他吐出一口白烟的同时说道:

“吞噬人的神。”

我和宫木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是这片土地的信仰。你们就是来调查这个的吧。我听说过传闻。大概,我看到的就是那个东西。”

“为什么,那个东西会出现在唐原先生你的梦里呢?”

宫木的问题让他自嘲地笑了笑。

“大概是因为我奶奶向它祈祷了吧。”

烟灰掉落在桌子上,残留的火星融化了清漆的涂层。

“它曾经是个吃人来实现愿望的恶神,后来改过自新不再吃人,这都是天大的谎言。我奶奶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它仍然是个会吃人的怪物。那个女人向它祈祷了。求它救救她的孙子。”

我能感觉到他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压抑的愤怒。

“唐原先生,您的祖母是向吞噬人的神祈祷,用自己被吃掉来换取救您的命,是这样吗?”

“这说不通啊。”

宫木打断了我的话。

“您的祖母是因病去世的吧?而且还是在唐原先生您长大很久之后。她又不是当时就被吃掉了……”

宫木说到这里,自己也沉默了。

“它不是袭击人然后把人吃掉。它只留下被吃掉的结果。所以不是‘吃人神(ひと食い神)’,而是‘吞噬人的神(ひと喰った神)’……”

唐原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奶奶闯下了大祸。她还不如就那样死了呢……”

唐原用烟灰缸碾碎烟头,站了起来。

“您可不能这么说。唐原先生您自己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宫木试图缓和气氛,但唐原没有回应,而是伸手去解衬衫的扣子。在目瞪口呆的我们面前,他那干燥的手指从上到下依次解开了扣子。

“等一下,你在做什么?”

唐原解开了所有的扣子,撩起黑色内衣的下摆。我们因为另一种惊讶而说不出话来。

“我的肚子上有那次事故留下的伤疤。那是缝合了被撞得稀烂的肚子留下的伤口。最初是缝合的痕迹。但是,后来它渐渐变了。”

他那肋骨凸显的瘦弱腹部上有一道伤疤。这不是因为身体成长而挛缩,也不是因为时间久了而变色的伤口。

无数红黑色的直线层层叠叠,形成了网状的痕迹。

这就像是被试图撕开内脏的野兽锋利的爪子抓裂的伤口。

“如果是会袭击人的怪物,我们还有办法应对。但是,对于只留下被吃掉的痕迹、看不见的神,我们该怎么办呢?”

唐原那没有光泽的眼睛扭曲着,露出一丝笑容。

“宫木,我们去山里。不调查清楚它的真实情况可不行。”

宫木惊讶得愣住了,她把目光转向我,点了点头。

“如果要去山里,最好等天黑以后再去。”

唐原放下内衣,重新扣上扣子,说道。

“这样就能知道这个村子已经糟糕到什么程度了。”

窗外的夕阳从照进厨房的一侧渐渐变成了黑色的阴影,将房间里拥挤的老人遗物染上了浓重的色彩。

其三

夜晚的森林,黑沉沉地弥漫开来,与天空的界限都变得模糊不清。

“片岸先生,我在想啊,就像之前在废弃校舍的时候一样,我们是不是总是涉足到本不该深入的地方,遭遇那些本可以避免的危险呢?”

宫木小心翼翼地走在树根隆起、坑洼不平的小路上,生怕被绊倒,她用可怜巴巴的声音说道。

“你说什么呢,我们拿税金吃饭,这点事还是得做的。”

“是是,做那些民间没人愿意做的工作,这也是公务员的特权嘛。”

宫木踢起的小石子砸到了我的脚后跟,仿佛在替宫木表达着不满。

“像这种情况,要是在恐怖小说里,整个村子肯定在隐瞒着什么,还会把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当作祭品,这种情节很常见吧。”

“什么祭品不祭品的…… 说到底,除了唐原之外,村里其他人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那么严重吧。顶多也就是嫌被邻市的警察怀疑太麻烦罢了。”

“就是这点让人难以置信。”

头顶上如华盖般低垂的树木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就算想正常地生活,也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内脏就被什么东西给吃掉了呢。而且据说受害者没有任何理由和规律可循。一般人难道不会觉得害怕吗?”

我耸了耸肩,但在黑暗中不知道宫木能不能看到。

“很多人觉得只要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事,就不会在意的。”

“真的是活着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吗?”

我想起了唐原腹部那像是被野兽撕裂般的伤疤,摇了摇头。

“说到祭品……”

“你这开场白可真不吉利。”

被风吹动的树叶沙沙作响,仿佛被撕裂开来,月光从高高的上方洒落下来。

“那个向吞噬人的神献身的巫女,真的存在过吗?”

“谁知道呢…… 来之前我调查过,没有任何相关记录。说不定‘吞噬人的神’这种说法,是后来为了圆某些事情编造的谎言呢……”

突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我握着钢笔手电筒的右手,那触感对于树枝和树叶来说,显得过于柔软了。

我稍稍把视线移向右侧,只见漆黑的森林无尽地延伸着,什么也没有。

风突然猛烈地呼啸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这时飘起来的,不是垂下的黑色枯叶,而是一束像干燥海藻一样,湿漉漉且已经凝结在一起的黑色头发。

不知不觉中,我停下了脚步。

一个头发垂到腰间的女人站在那里。

她的脸和上半身被头发遮住看不见,但她下身穿着的绯红色的袴,一看就是巫女所穿的服饰。

袴的腰部颜色与其说是绯红色,更接近虾茶色,已经变色了。

女人的手颤抖着,触碰着垂在腹部的头发。

我想喊她住手,却发不出声音。

那黑色头发像幕布一样向两边分开,露出里面白色和服。和服腹部的中央有几道被血画出的曲线痕迹,和唐原祖母留下的笔记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女人解开了腰带,松开了和服的衣襟。

里面是一个空洞,像古老大树的树洞一样的黑色洞口大张着。

“片岸先生!”

宫木压抑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面前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顺着脊背流下的汗水迅速变得冰冷。

“怎么了……”

“该问怎么了的是我吧。你没事吧?”

宫木关切地探过头来,她的瞳孔里映出了表情紧张的我。

我把差点因为手汗而掉落的钢笔手电筒叼在嘴里,用手擦了擦侧腹的汗水,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手掌能感觉到肋骨和肉的触感,肚子里不是空洞的。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又问了一遍发生了什么事。

宫木默默地指了指兽道的另一边。

虽然不想看,但我还是慢慢地朝宫木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女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从树木间可以看到,山路的斜坡往上走一点的地方开阔了些,我意识到已经接近山顶了。

我刚要迈步向前,宫木抓住我的肩膀制止了我。

在被沙石和枯叶浸湿、微弱地反射着月光的地面上,有一个像大岩块一样的东西。

那岩块微微地颤抖着,从中传出一种仿佛被重物压迫的声音。

“求求您了,求求您,求求您……”

我立刻关掉手电筒,捂住了嘴,宫木在黑暗中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岩块原来是一个人,他全身蜷曲着,双手撑在地上,像在磕头一样,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在黑暗中,一缕缕蜷缩的白发微微颤动着竖了起来,我看出这是一位老人。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后,我看到了他那胭脂色的羽绒服后背,以及腰部系着类似旧窗帘花纹的百褶裙。

没有人俯视着这位不顾弄脏额头,将额头贴在地上的老妇人。

老妇人的声音只在风中渐渐传开。

“请杀了那个女人…… 她是个坏女人。我儿子被她骗了。我丈夫的死也是她的错。我心里明白。她就是想要我丈夫拼命工作才好不容易盖起来的我们的房子。等我腿脚不便了,她肯定会对我态度恶劣然后杀了我。我从十九岁嫁过来,一直尽心尽力地伺候公公婆婆,再苦的日子也熬过来了,现在我只剩下房子和儿子了。要是被她把这些都夺走,我可受不了。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就算下地狱我也不在乎。所以,求求您,杀了那个女人吧……”

老妇人那被压抑的声音中夹杂着的憎恶,融入了夜色之中,让黑暗更加浓重。月光勾勒出了老妇人弯曲的后背的轮廓。

就在这时,老妇人面前出现了什么东西。

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孩大小的稻草团。

它的两侧伸出类似枯枝的角。

我刚想喊宫木,那东西瞬间就到了眼前。

这是一只没有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的野兽。

它那毛发竖起、呈骆驼色的毛发中间裂开,露出像青蛙一样鼓起的、半透明的腹部。红色橡胶管一样的肠子和气球般的脏器在不停地跳动着。

我一直猜想,是不是有些人隐约知道些什么。那些本应没有理由和规律的受害者,其实都是向 “吞噬人的神” 许愿并得到了实现,然后被吃掉了内脏。

这个村子里的人,丝毫不担心死后内脏会被掏走,反而向这异形的神明许愿。

在我的右侧,那个穿着巫女服的女人站在那里。

不知为何,我感觉这只本应没有嘴巴的野兽在笑。

女人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从她头发中射出的一种催促的目光。

仿佛在说,都已经到这一步了,你难道不打算献身吗?

大概,阻止这一切的方法只有一个。

必须有人像这个巫女一样献身,让这神明停止吃人。

“我 ——”

突然,传来一阵像是从斜坡上滑下来的声音。

我转过头,宫木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

“对、对不起,我脚滑了一下……”

野兽和巫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树木另一边听到声音的老妇人正看着我们。

“好,快跑!”

我抓住宫木的手,像滚下斜坡一样,沿着凹凸不平的山路飞奔而下。

我感觉到有视线在注视着我们,不知道是那只野兽、巫女还是老妇人的目光。

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山脚下时,看到一座和废墟没什么两样、略显脏污的医院矗立在那里。抬头望去,屋顶上还晾晒着的床单在飘动,床单上方,一轮圆滚滚、仿佛吃饱了般的满月正闪耀着光芒。

到了正午,村子里虽说不上充满活力,但也被宁静而明亮的光线所笼罩,没有了那种阴暗的感觉。

宫木坐在面包车的副驾驶座上,低头看着报告书,叹了口气。

“目前没有直接问题,是吗?”

“详细的情况不要记录下来,口头传达给值得信任的人就行。”

我用打火机点着香烟,吐出一口烟。

无人的车站在阳光下有些朦胧,看不到一个人影。既然已经被那个老妇人看到了,我们也不能在村子里久留了。

“不买个鲷鱼烧吗?”

“没什么胃口……”

“是不是因为不是豆沙馅的?”

宫木像是无奈地笑了笑。

在车站的深处,可以看到一座最多只有三四层的小酒店。一辆出租车从那像监狱一样的茶色墙壁旁驶出,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和马甲的酒店工作人员跑出来,目送着出租车远去。

我看着一个男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尾气拖出的白色烟雾,觉得他有些面熟。

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制服,但眼下的黑眼圈和瘦削的背影,毫无疑问是唐原。

唐原一瞬间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他那原本像从事接待工作的人那样上扬的嘴角突然耷拉下来,脸上露出一种仿佛放弃了一切的毫无表情的神情。他用浑浊的眼睛扫视了一下车站和围栏另一边的铁轨,然后转过身,消失在了酒店里。

“只要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事就好了。”

我打开车窗,把烟往车外弹了弹。

“我们不也是这样,互相欺骗着生活吗?有些事情不知道就算了,只要当下能应付过去,之后就不用在意了。我也不知道你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想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我也没想着要去确认你这个年纪就离过一次婚的传闻。”

宫木那带着笑意的声音有些刺耳。

我看着挡风玻璃外,车站前的鲷鱼烧店,那个女人还像往常一样在看店。我把香烟按在车载烟灰缸里。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笑着,但那泪痣让她看起来依旧很不幸。

“是真的。”

我关上车窗,系好安全带,踩下了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