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老不死之梦的神
序、
这片海很美,不是吗? 在这个村子里,无论从哪个地方都能看到大海,但从这里望去的景色是最绝美的。 一到夏天,就会有来冲浪、洗海水浴的人,冬天也有来钓鱼的人,对于这样一个乡下地方来说,从外地来的客人还挺不少呢。 也正因如此,卖纪念品的店铺也渐渐多了起来。 一点一点地,到现在店铺还在不断增加呢。不过,新建房子的时候,大家一定会在房子之间留出一些空间,保持一定的距离。 附近村子的人会说这是浪费土地,但这片地方这么广阔,这点空间根本算不上浪费呀。 还有更过分的人,会说这就像老人掉了牙一样,难看死了。不过嘛,我们这里大家都在招揽游客,就让他们眼红去吧。 对了对了,像这样在房子之间留出间隔,从空隙中就能看到大海,对吧? 在清晨和傍晚光线最强的时候,波浪会一起闪闪发光,看上去就像鱼鳞一样。 客人,您看到了吗?在这一带的店铺和旅馆里,有很多都画着美人鱼的图案。 没错,以前啊,在这个村子还没有这么繁荣的时候,连防波堤都没有。那时候,广阔的沙滩和大海的交界处非常美丽,据说看上去就像有着白皙肌肤和长着鳞片尾巴的美人鱼。 沙滩就像是美人鱼腹部的肌肤,而闪闪发光的大海就是鳞片的部分。正好那个山丘的突出部分就像是美人鱼腰部的纤细之处,远处悬崖上垂下来的森林就像头发,再往那边…… 现在有点雾气,可能看不太清楚,真可惜,其实那边是有座山的,是两座不太大的小山,那就是…… 哎呀,讨厌。真不好意思。就是因为这样,渔村的老太婆才惹人嫌。净说些有的没的。 您看,我们店里卖的 “人鱼烧”,可不是人形烧哦。其实就是普通的竹荚鱼、黑鲷之类的干货,但是因为村子里有美人鱼居住的传说,而且这些是从这片大海捕捞上来的,所以大家都说它们都受到了美人鱼的庇佑。 您知道吗?说起美人鱼的肉,据说吃了就能不老不死。 这是在很多地方都能听到的传说,但在我们这儿,大家都认为这是真的。 以前,有个住在这里的渔夫,他的妻子先他而去,他一个人寂寞地生活着。有一天,他在海边散步的时候,发现有个女人被冲到了岸边。你说呢。 于是,他把她扶起来一看,她腰部以下是一条像大鲫鱼一样的鱼尾形状。 总之,渔夫救了她,因为自己一个人生活很寂寞,就把她带回了家照顾她,据说还悉心照料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他去世的妻子有些相像。 不过,说来也奇怪,在海里去世的人,在漂到岸边之前,会撞到岩石或其他东西,身体会变得破破烂烂的。美人鱼也是一样,浑身是伤,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才治好。 渔夫每天早上出海捕鱼,晚上回来照顾美人鱼。但是,后来被村里的人发现了。不过,大家都是心地善良的人,都带着药和食物过来,一起照顾她。 可是,有一天晚上,美人鱼终于开口说自己不行了。她很感谢村里的人,所以在最后,她请求大家,等她死后,把她的肉吃掉。她说,这样的话,大家就能不老不死了。 说完这些,她就去世了,然后大家一起吃了她的肉。 只有最初捡到美人鱼的那个渔夫没有吃她的肉,第二天黎明,他乘船出海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嗯,这就是个童话故事啦。 不过,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久了就会知道,似乎真的有美人鱼的庇佑呢。 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夏天的时候车流量很大,有一次我小时候差点被一个年轻人开得飞快的车撞到。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预感,我一下子就觉得 “哎呀,危险”,赶紧躲开了,结果一点伤都没有受。 而且呢,人上了年纪之后,是不是都会开始依赖这种说法呢? 这里的老爷爷老奶奶们,到了一定的年纪,都说自己做过关于美人鱼的梦。 当然,不老不死这种事是不存在的,但是他们自己都深信不疑。他们觉得已经安心了。死亡之类的不会降临。因为美人鱼会保佑他们远离死亡。 他们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这么说着,然后带着幸福的表情离开了人世。 不只是老年人,年轻人也是这样。在这个村子里去世的人都是如此。说不定以后我也会看到(关于美人鱼的景象)呢。 真的,在这个村子里,无论以多么悲惨的方式死去的人,都是带着幸福的笑容离开的。
其一
这片海美得简直像是刻意雕琢过一般。
每一朵浪花都不断地承接倾洒而下的阳光,闪耀着如同铝箔般的光泽。
与海岸垂直的道路两旁,挤满了木质的小纪念品店和炭烤店。尽管正值隆冬,这里却有着仿若海水浴季节般的热闹氛围。
一位身着厚实潜水服的冲浪者,湿漉漉的布料泛着光泽,缓缓地走着,那模样让我觉得他好似一只直立行走的海豚。
我在一家从未听说过名字的便利店前抽着烟,宫木指着 “禁止空转” 的告示牌上方随风飘动的旗帜。
“您看,上面写着‘本年度版隐秘名村排名第四位。自九六年起每年都进入前十名,持续刷新记录’呢。”
那面旗帜上印着的文字和港口小镇的插画,想必是这里的店员用画纸和彩色铅笔精心绘制的,此刻正被海风吹得飘动不已。
“真不错啊。说实话,我们平时去的地方,要么一看就像是藏着什么秘密的阴暗之地,要么就是平淡无奇到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好久都没来过这么有观光地氛围的地方了。”
“拿税金来旅行吗?”
我把烟头扔进红色金属材质的立式烟灰缸里。
“要是真有这么好的地方,才不会像这样拼命宣传呢。而且,要是真的是个好地方,我们也不会被派来了。”
“来这儿之前,片岸先生您一直都看起来不太高兴呢。”
宫木耸了耸肩。
“就算是大舅子拜托的工作,那也是工作,不是吗?而且这次的条件还算不错了。”
“哪有什么好的……”
都说比起妖怪和幽灵,活着的人更可怕,这是怪谈里的老套路了。而我确实比起怪诞诡异的事物,更害怕大舅子六原。
从第一次见到他时起,他那苍白、毫无生气的脸,还有那总是像是在望向远方的习惯,以及那双不放过我一举一动的眼睛,都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有一次去他家做客,看到他打开冰箱时,我甚至想象里面装着用真空包装压缩的人的手腕和内脏。
最糟糕的是,六原虽然不是我的直属上司,但也算是我的上级。
因为在同一个单位,他能清楚地知道我什么时候忙得不可开交,什么时候又闲得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而且,他还会像这次一样,把那些证据不足、却又要正式调查的案件扔给我。
如果能通过驱邪之类的方式解决问题,那怪异现象反倒还好些。可不管我多少次想去神社求助,人事部门和户籍登记簿都不会有任何变动。
“一般来说,之前都是让我去追查那些明显是妖怪作祟的案件,可这次却让我去确认根本不存在的事情。这简直就是‘恶魔的证明’啊。要证明某件事不存在,比什么都难。”
我嘟囔着,而宫木却不理会我,径直朝着纪念品店街走去。
一个男人在店门口支起网,用木炭熏制干货,还用团扇把烟往我们这边扇来;一个卖着观光地限定的沐浴剂和面膜的女人,拿着试用品凑了过来。
一位老人在药店褪色的长椅上大字型躺着午睡,嘴角流下来的口水拉出一道亮晶晶的丝线,勾勒出他那似乎很幸福的嘴角。
“这里真的是个宁静又充满活力的观光地呢。”
宫木回头说道,她头顶上方,一个画着桃色鳞片美人鱼的招牌在风中摇晃着。
“要是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这里到处都是美人鱼元素。有用毛毡制作的吉祥物玩偶,甚至连与日本渔村风格不符的美式汽车旅馆的霓虹灯,都做成了美人鱼的样子。
宫木停下脚步,往商店的冰柜里张望。
“您看,就连冰淇淋都是美人鱼造型的呢。”
在结了霜的冰柜里,白色的、冻得硬邦邦的冰淇淋上,可以看出鱼鳍和女人长发的轮廓。
“大冬天的卖冰淇淋?女孩子吃了会让身体受凉的,真搞不懂为什么要卖这个。”
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我抬起头,一位中年女性正一边系着围裙的带子一边走了出来。
宫木回以应酬式的微笑。那女人看了一眼我们的西装,立刻就明白我们不是游客,一瞬间,她那圆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的神情。
“你们是来工作的吗?”
“是的,我们是来做与观光相关的采访的。今天本来只是去政府部门简单地见个面,结果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那女人脸上露出了明显放心的表情,开始整理店头的商品。
像这样随机应变的才能,我是没有的。我只是含糊地回了个礼。
“这里真的有很多以美人鱼为主题的东西呢。”
宫木装作是第一次知道,一副很是赞赏的样子说道。
“是吧,你们听说过我们这儿的美人鱼传说吗?”
“是说有美人鱼被冲到了岸边,被救了她的渔夫和村里的人一起照顾,为了表示感谢,美人鱼把能让人不老不死的自己的肉分给了大家…… 是这样的吧?”
当然,我们还没去过政府部门。这些全都是六原塞给我的资料上记载的内容。明明应该是手写的,可那字却像电脑字体一样规整,没有一点偏差,这也让人觉得很诡异。
“没错,我们这儿一直秉持着互帮互助的精神,所以要是有人遇到困难或者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大家都会一起帮忙。作为一个乡下地方,很不常见的是,有些来旅游的年轻人最后就留下来定居了。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温暖的氛围好吧。”
那女人一边把三个仿照美人鱼制作的俄罗斯套娃按高矮顺序排列在收银台前,一边说道。
我们才刚到没多久,但即便如此我也能看出来。这个村子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谦逊。
就算是吹捧别人,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夸赞自己的村子。
与这种奇妙的团结感相呼应,美人鱼看起来就像是监视同盟或者秘密结社的徽章一样。
“您是说大家的乡土情怀很强烈,对村子充满了自豪感吧。”
我插嘴说道,宫木轻轻戳了戳我的侧腹。我本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够委婉了。
“那当然啦!”
那女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满脸笑容。
“毕竟我们可是连续多年进入隐秘名村排名前十呢。在全国这么多村子里,而且在我们这个县,就只有我们村做到了哦。”
那女人从心底发出的大嗓门,和对面店里传来的赛马广播声交织在一起。我刚把注意力转向那边,宫木又用手肘戳了我一下。
阳光像光剑一样射进了店里。
那女人眯起了眼睛。
“你们听说过吗?像这样大海闪闪发光的样子,我们叫做‘美人鱼翻了个身’。”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去,正好从店铺之间的缝隙中,太阳灿烂地闪耀着,照亮了铺着路面的坡道以及远处那片蓝色大海的水平线。
“这里阳光充足,所以住在这里的人心情也会很开朗吧。隔壁村子就像另一个国家一样,有悬崖,还和山相连,很是阴暗,所以那里的人……”
那女人装作不经意地用手捂住嘴,没再说下去。
我视线的前方,一个瘦小的人影正穿过斑马线,白色的线条在她身旁掠过。
这个女人和这个异常明亮的村子里的人格格不入,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头发像蜷曲的毛线一样垂着,从长款羽绒服里露出光着的双腿。
纪念品店的女人沉默着,带着好奇和厌恶的目光,目送着她走过马路。
宫木看向我,我摇了摇头。
等那个外人消失后,店里的女人又恢复了笑容。
“来都来了,就慢慢参观吧。你们的采访是给旅游杂志做的吗?我可等着你们写出好文章哦,记者先生。”
那女人从店里的锅里倒了两杯甜酒,分别递给我和宫木。
“刚才在路上走的那位女士,是隔壁村子的人吧?”
宫木端着冒着热气的杯子,一边在纪念品店里走着一边问道。
“可能吧。”
我之前就听说,看似无忧无虑的这个渔村,也有唯一的阴影,那就是和隔壁村子的矛盾。
隔壁村子抱怨说,游客都被抢走了,繁荣的这边在公共事业方面总是受到优待,而他们那边却逐渐衰败,无人问津。这种事情很常见。
“嗯,确实这边很热闹,相比之下,来这儿之前路过的那个村子就很萧条。虽然我也觉得可能是因为嫉妒才会有这样的矛盾……”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还没敢告诉宫木。
大舅子找我谈这件事,起因是一封匿名举报信。
寄信人没有署名,但邮戳显示是这个渔村隔壁村子的。在那篇有些支离破碎的文章里,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有美人鱼招牌的村子可能正面临着一些不好的事情。
如果只是为了贬低繁荣的隔壁村子,在周刊杂志上有很多办法可以做到。
会有人因为嫉妒得不行,却还要像特意让医生看一个对方都没察觉到的病症一样,做出这样的事吗?
“话说回来,这是甜酒吧。怎么有一股鱼腥味呢?”
宫木把脸凑近冒着热气的杯子,抽了抽鼻子。
“可能是因为也一起卖干货的缘故吧。”
我刚举起纸杯,手臂就被什么人撞了一下。
“不好意思……”
我视线的前方站着那个穿羽绒服的女人。
她比我想象中要年轻。
她的脸白得好像一直没晒过太阳,上面散布着几颗黑痣。敞开的羽绒服里面,胸前那像搓衣板一样的骨头让人看了难受。她穿着短款的连衣裙,脚上趿拉着凉鞋,腿上满是伤痕。
透过这个病态女人的肩膀,能听到对面定食店里一对夫妻窃窃私语的声音。
“哎呀,她又来了。”
“那边没有汽车旅馆,她却特意跑过来……”
那女人面无表情,像死人一样看着我,机械地抬起一只手挥了挥。
指尖碰到了我的纸杯,杯子从我手中掉落,温热的液体啪嗒一声洒在了柏油路上。
“那个,等一下。”
宫木走上前,刚想和她说话,那女人却推了一下宫木的肩膀。
还没等我们指责她,一辆卡车就以极快的速度从我们身旁疾驰而过,风压扑面而来。
卡车驶过,道路上只留下了汽车尾气和风声,还有那个曾经是纸杯的东西贴在地上。
如果刚才我们再往右站一点,被车轮的痕迹和地面的凹凸印在身上,贴在地上的,可能就是我或者宫木了。
过了一会儿,居民们询问我们是否安好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女人默默地摇了摇头,把手伸进羽绒服的口袋里,离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嘟囔着,旁边的宫木还在盯着地面。
“片岸先生,您没喝那甜酒,说不定是对的呢。”
宫木勉强挤出一个半是笑容的表情,我把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到脚下。
柏油路上的碎石缝隙中,洒出的甜酒不知为何闪烁着光芒。我一开始以为只是阳光的缘故,但其实不是。
混杂在酒曲中的那些彩虹色的颗粒,不应该出现的,那是鱼鳞。
其二
下到沙滩上,大海显得愈发闪耀,简直亮得刺眼。
“片岸先生,您的表情好夸张呀。”
宫木脱下高跟鞋,把鞋倒过来,抖出鞋底里的沙子。
“我就是怕太刺眼的东西。”
“确实阳光很强烈呢。感觉眼睛都要被烤焦了,还会发出滋滋的声音哦。”
“这谁受得了啊。公务员要是申请工伤,手续可麻烦了。”
我把视线又转回大海。
“宫木,刚才那甜酒怎么处理了?”
“我当然扔掉了呀。”
“那里面不是有鱼鳞吗。”
“嗯,毕竟那家店也卖干货,可能是加工的时候混进去的吧……”
我摇了摇头。
在这个村子里,人们似乎把这样的景象,比如沙滩的白色比作肌肤,波浪的闪耀比作鱼鳞,还把这叫做美人鱼的肚子之类的。
一想起洒在柏油路上凹凸不平处的甜酒中闪烁的鱼鳞,那诡异的感觉让我在想象中仿佛看到那些白色扭曲的米糠形状渐渐变成了蛆虫,不禁打了个寒颤。
“老爷子,您可不能往那边走太远哦。”
一个女人的声音和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一位年近半百的女士撑着黑色的阳伞,沿着海浪边缘缓慢地走着,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产生了现在正是盛夏的错觉。
那位女士似乎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微笑着向我们点头致意。她就是这个村子里那种无比开朗、毫无顾忌且十分亲近人的村民。
顺着女士的视线方向,我看到了一位老人。
那位任由白发和胡须肆意生长的老人,站在海浪溅起的飞沫似乎都能打到的地方,一动不动。
他的布鞋被海水浸湿,原本茶色的布料渐渐变成了接近黑色。
老人低头看着鞋子,微微动了动膝盖,做出像是要向前迈步的动作。
与其说是迈出一步,倒更像是将棋的棋子那样,整个身体像是在犹豫着要不要往前挪动一格,那动作十分诡异。
就好像是用遥控器把录像倒回了一秒前。
老人一边让海水浸湿双脚,一边重复着那个动作。我正看得入神时,他脸上因日晒留下的雀斑和皱纹扭曲起来,露出了恍惚的笑容。干燥开裂的嘴唇间,一缕唾液滴落下来,滴在了毛衣的胸口上。
“老爷子,再待下去会着凉的,咱们回去吧。”
撑阳伞的女士拉住了老人的胳膊。老人微笑着回头看了看女士,点了点头。
女士牵起老人的手,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和宫木站在原地,注视着渐渐走近的两人。
擦肩而过的时候,女士小声对老人说:
“您又梦到美人鱼小姐了吗?”
我用眼神向宫木示意 “你听到了吗”,宫木含糊地点了点头。
几只海鸥在头顶飞过。
听到它们像悲鸣一样的叫声,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羽绒服的女人站在通向海边的台阶上。
她那蜷曲的头发在风中飘动,正凝视着我。
在那个女人的带领下,我们沿着海岸大道走着,能感觉到村民们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背上。
从纪念品店的柜台、立式烟灰缸旁边的长椅上偷看我们的村民们,脸上都挂着像是被挤压过的笑容,在他们细长的眼睛深处,紧紧地盯着我们。
“刚才那个……”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是想道谢就别说了,他们会问的。”
她的声音带着酒气,有些沙哑。
“嗯…… 您是有什么想和我们说的吗?”
宫木露出应酬式的微笑,那女人瞥了宫木一眼,把手伸进了口袋里。
“在这儿没法说。”
“那去咖啡馆之类的地方吧。要是您不介意的话,去您家也可以。”
那女人停下了脚步。在她肩膀上方,那件羽绒服帽子上的人造毛轻轻晃动着,前方是一家冷清的汽车旅馆。
与其说是汽车旅馆,倒更像是一栋只留下了一楼、其余部分都被拆除的简易公寓。
“就装作是客人吧。这样最好了。”
我看向宫木。
“没关系的,片岸先生。这是工作嘛。您就好好听她讲讲吧。”
宫木不负责任地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又 “啊” 了一声补充道:
“只是听她讲讲哦。”
我连回答的心思都没有,像只狗一样跟在那女人后面,走进了汽车旅馆。
在前台,一位戴眼镜的老人用严厉的目光瞪着我们,我们穿过昏暗的走廊,那女人打开了她拿到的钥匙对应的房间。
房间的墙壁贴着画有贝壳和海星的廉价蓝白相间的壁纸,光线昏暗。
墙上挂着的画,在这里也还是一幅美人鱼躺在像泥浆一样的沙滩上的画。用油画那黏腻的笔触勾勒出的肚脐凹陷和锁骨轮廓,不知为何给人一种隐晦的感觉。
那女人在床边坐下,自我介绍说叫须崎,是住在隔壁村子的自由职业者。
我先把塞在桌子下面的椅子拉出来,拉开一段距离后坐下。
“你们是东京来的吧。我能看出来。而且你们也不像是观光行业的人。”
须崎拿过桌上的烟灰缸,放在了被子上,点着了一根烟。
“你们是看了那封信的人?”
我思索着。就算这个村子有问题,能断言这个女人不是同伙吗?
在沉默的时候,须崎晃荡着满是伤痕的腿。我的思绪有些混乱,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们已经听说这个村子有问题了。”
“嗯,只是听说……”
“你心里已经有数了吧。”
我挠了挠头。须崎像是在嘲笑我一样笑了起来。
“这个村子有问题和美人鱼传说有关系吗?”
须崎把过滤嘴按在嘴唇上,吐出一口烟。
“不用跟我用敬语。嗯…… 怎么说呢。这个村子一直就不怎么样,但变得危险是从美人鱼的事情之后开始的。”
“你说一直就不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这个村子很糟糕吗?他们说自己的村子多么了不起,住在这里的人也都很好,这种话正常人可不会说吧。”
我没有回答,但我想,不否认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美人鱼的传说你是知道的吧。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她也不管烟灰掉在被子上,在烟灰缸的角落里磕了磕烟头。
“有个细节……”
“嗯。”
“我觉得最开始就很奇怪。这个村子里的人不是说如果有人遇到困难,大家都会一起帮忙吗?那为什么那个渔夫不找任何人帮忙,甚至连医生都不看,就一个人照顾美人鱼呢?如果说那个渔夫是个特别奇怪的人,那倒也说得过去,但是……”
“你说得对。”
须崎交叉起双腿。
“那个渔夫确实是个怪人。但他也知道村里那些人很糟糕。他觉得要是告诉了他们,肯定会出乱子,所以才一个人照顾美人鱼。结果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闻到烟味,我也想抽烟了。我抿了抿嘴唇,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吃了美人鱼的肉就能不老不死吧?”
“你说的是八尾比丘尼的传说吧。”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反正就是有这么个说法。所以,这里的那些人在发现美人鱼之后,就把她杀了吃掉了。”
我看了看油画中的美人鱼。她那空洞的微笑和在海边看到的那位老人很像。
“他们还真好意思把这种事编成那样的故事。这个村子里的人真的是不知羞耻、满嘴谎言的大坏蛋。而且,美人鱼的传说最开始其实是我们村子的。”
“这么说,那个渔夫是自己自愿划船出海的说法也是假的吧。”
那女人咧嘴笑了笑。那是一种不同于恍惚的病态笑容。
“说不定在美人鱼之前,渔夫就已经被杀了。那些人逼他交出美人鱼,他反抗了,就被当成了绊脚石给杀了。之后,村民们杀了美人鱼吃掉,然后在黎明的时候处理了渔夫的尸体。我说得不对吗?”
“有点不对。”
我耸了耸肩。
“他确实是差点被杀,但好歹活了下来。他和被毁坏的船一起被扔进海里后,用木板当浮板,游到了隔壁村子,才逃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
须崎像个小孩子一样歪着头,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因为那个渔夫就是我的爷爷。”
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嘴巴张张合合。我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想了想,还是坐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
我那愚蠢的回答让须崎大声笑了起来。
“爷爷漂流到我们村子,和照顾他的奶奶再婚了。”
如果这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又让人觉得不太靠谱的女人的爷爷真的是那个渔夫,那么这个村子里的传说就全都是谎言。
这样的话,被吃掉的美人鱼赠给村民们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是什么祝福。
“爷爷一直叮嘱家里人绝对不要和他原来的村子有任何瓜葛。但是在他去世前,我听到了这个故事,就开始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村子。我去确认了一下,发现那村子真的很糟糕,但没想到比我想的还要危险……”
这时,从窗户外面传来松弛的安全带和轮胎摩擦发出的刺耳声音,接着是一声类似爆炸的冲击声。
我拨开脏兮兮的蕾丝窗帘向外看去,一辆轻型汽车撞上了倾斜的电线杆,像个破旧的箱子一样被撞瘪了。不远处,一辆摩托车翻倒在地,冒着烟。
我四处寻找宫木的身影,但没看到。
“你要去就去吧。”
须崎拿着快烧完的香烟,连看都不看窗户那边。
“我还得在这儿待一会儿。我们错开时间出去比较好。”
“谢谢你的配合。”
我从钱包里拿出房费扔在桌子上,然后冲出了房间。
外面已经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还能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
宫木双臂交叉站在人群外围观察着情况,她看到了我。
“结束了吗?”
“算是吧。这是事故吗?”
“是的,两边好像都是村民。开车的那个人好像只是轻伤,但骑摩托车的那个人……”
在汽车前面,一个像是司机的男人用沾满血的毛巾按着额头。
从男人的脚下,一道黑色的擦痕呈弧形在柏油路上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撞到墙上的摩托车那里。
“救护车来了,让开点路!”
人群中有人喊道,村民们向两边避让。
我想都没想,就像滑进空出来的空间一样,靠近了事故现场。
我拨开人群,能看到还在空转的摩托车后轮。
村民们的窃窃私语也渐渐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不过,还好。”
“什么还好?”
“你看,这个孩子……”
“啊,真的。”
一个穿着机车夹克、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倒在地上。黑红色的血像慢慢侵蚀一样在路面上蔓延开来。他的伤势比我从村民乐观的话语中想象的要严重得多。鲜血不断从他头上流下来,半边脸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就在我靠近到能看清年轻人的脸的瞬间,听到了村民的话,等我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确实梦到了美人鱼大人呢。”
那个年轻人虽然脑袋被撞破,流着大量的血,但他那被染红的脸上,露出了和海边那位老人一样的、绝美的笑容。
其三
救护车的警笛声渐渐远去。
那群看热闹的人一边用目光追随着那如鲜血般的红色灯光,目送着被抬走的大学生。
村民们的脸上,既没有对受害者的同情,也没有对加害者的厌恶,甚至连一丝好奇的神色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事故现场极不相称的安心表情。
我脸上挂着微笑,拨开那些一动不动的村民,寻找着人群中的空隙。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一片望不到对岸的黑色大海中游泳,当我从人们肩膀之间的缝隙挤过去时,一头撞上了面前站着的一位女士的后背。
“啊,对不起……”
这位五十岁上下的女士转过身,轻轻点了点头。她眼角和嘴角的皱纹让她的五官更向脸的中心聚拢。
“出了这么严重的事呢。不过,还好啦。那孩子脸上带着笑容呢……”
我甚至忘了道歉,低头看着这位女士空洞的笑容。我的嘴里干得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孩子是个好孩子,肯定是美人鱼大人给他托梦了。这样的话,哪怕遇到再糟糕的情况也能安心啦。”
“那个,您认识骑摩托车的他吗?”
女士先是一脸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儿,不知为何,她像是有些害羞地用手背上擦了擦下巴,然后又笑了起来。
“要说认识嘛,他是我的儿子。我是那孩子的母亲。”
鲜血顺着女士鞋子的布料,爬上了柏油路面,将她白色的运动鞋染成了红棕色。
她的脚踩在浸满儿子鲜血的地面上,却依然面不改色地保持着笑容。
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准备往后退的肩膀。
“片岸先生。”
宫木强装镇定,摇了摇头。
“这里,该不会,就是那样吧……”
我压低声音,喃喃说道。
“是啊,这个村子,在我们去过的村子里,算得上是最古怪的了。”
太阳开始西斜,海岸大道两旁纪念品店的影子投射在车道上,整个街道仿佛被染成了海底般的深蓝色。
我一边留意着村民们的目光,一边向宫木讲述着在汽车旅馆里从须崎那里听到的事情。宫木频频点头,嘴里嘟囔着:“我就觉得是这么回事呢。”
“如果美人鱼是被杀死吃掉的,那村民们就不可能得到不老不死这样的好事,对吧。”
“是啊,如果我是美人鱼,就算死了也会来报复的。”
“但是,如果美人鱼的肉带来的不是祝福而是诅咒,那为什么这里的村民们还能带着幸福的笑容死去呢?”
我闭上了嘴,陷入了沉思。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能联系起来,但又好像缺少了关键的一环。我的思绪一团乱麻。
“而且,如果吃了美人鱼肉的是她祖父那一代的人,那么直接吃过的人现在几乎都不在了吧?可是,刚才那个大学生还在笑呢。难道这诅咒会一直延续到最后一代吗?”
“谁知道呢。也许只是看起来笑得很幸福,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当事人的感受,我们也不清楚。而且,不管是祝福还是诅咒,本来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老不死啊。”
宫木托着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拍了一下手,说道:“说起来。”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关系,不过这个村子似乎保留着在现代日本很罕见的土葬习俗。”
“土葬?”
“是的。在片岸先生您进汽车旅馆的时候,我和一家说是来扫墓的人聊了聊。他们说以前这里也和其他地方一样是火葬的,但为了能让人在做着美人鱼的梦时,尽可能长久地幸福长眠,就改成土葬了。”
“看来你也四处打听了不少消息呢。”
“我可不能只让片岸先生您一个人干活呀…… 您在汽车旅馆也只是听她讲了讲,对吧?”
“还有别的什么发现吗?”
宫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虽然她的表情有点意味深长,但比起村民们那种仿佛置身于世外的笑容,要好太多了。
在大海的对岸,混凝土的台阶和家家户户的屋顶相连的远处,有一处像是塌陷下去的低洼地带。我眯起眼睛仔细看,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石制长方体。那是墓碑。
“去看看吗?”
宫木点了点头。海风变得越来越冷了。
“说起来,您知道‘恐惧微笑’这个词吗?”
宫木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抬起头说道。
“据说人在感到恐惧的时候,会本能地露出笑容。”
“别再说些吓人的话了。”
从大海上吹过来,穿过街道的风带着一股鱼腥味,仿佛膨胀起来,让人联想到腐烂的尸体。
当我们沿着上坡路走着,汗湿的后背开始被冬日的空气吹得发冷时,我和宫木终于来到了被围墙环绕的一个小墓园。
这里没有港口的明亮灯光,像木乃伊一样干枯的树枝相互交错,如同盖子一般笼罩着墓地,和其他乡下的墓地并没有太大区别。
每一块墓碑都被茶色的松针和水垢弄得脏兮兮的。我抬头看向那面已经破旧开裂的围墙,能看到半山腰处停着一台推土机,大概是为了给游客建造酒店之类的吧。
天空呈现出水蓝色和橙色的双层色彩。我们开始在墓碑之间穿行。
“果然什么都没有呢,也没有像僵尸电影里那样从土里伸出手臂的场景。”
宫木耸了耸肩。
在那些快要枯萎的花缠绕着的花瓶中,我原以为有一朵虽然已经褪色但还插得很稳的花,结果发现是假花。
在一排整齐的四方形墓碑的另一边,我看到了一个弯曲的影子。我把视线投过去,原来是一座模仿美人鱼坐在岩石上的墓碑。
那座墓碑上的美人鱼,身体向后仰着,仿佛在对着天空呼喊,波浪般散开的长发中露出鱼鳍。
我下意识地朝那边走去,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 “哗啦” 一声。还有一股尘土的味道。
我转过头的瞬间,围墙的碎片像海浪破碎一样崩塌下来,扬起一片灰色的烟尘,朝着我倾泻而下。
“果然什么都没有呢,也没有像僵尸电影里那样从土里伸出手臂的场景。”
宫木耸了耸肩。
在那些快要枯萎的花缠绕着的花瓶中,我原以为有一朵虽然已经褪色但还插得很稳的花,结果发现是假花。
在一排整齐的四方形墓碑的另一边,我看到了一个弯曲的影子。我把视线投过去,原来是一座模仿美人鱼坐在岩石上的墓碑。那座墓碑上的美人鱼,身体向后仰着,仿佛在对着天空呼喊,波浪般散开的长发中露出鱼鳍。
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
我下意识地朝那边走去,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 “哗啦” 一声。
“果然什么都没有呢。”
宫木耸了耸肩。她的声音和动作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怎么了?”
我停下了脚步。在墓前那些快要枯萎的花中,有一朵沾满灰尘的假花。
“我们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宫木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
我稍微把视线移开一点,在那些方形墓碑的尽头,应该有一座模仿美人鱼的墓碑。
从宫木的肩膀上方,我能看到用石头雕刻成的波浪状的头发和三角形的鱼鳍。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宫木好奇地看了看我,然后朝着美人鱼的墓碑走去。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
“宫木,别去!”
我下意识地大喊一声,伸出手去,就在这时,耳边又传来 “哗啦” 一声。
我的手腕被一双纤细的手抓住了。
“您没事吧?”
眼前的景象是一个冷清的墓园,寒风呼啸,这是任何一个乡下小镇都可能出现的场景。
我的全身都紧绷着。我原以为是宫木的手在颤抖,结果发现颤抖的是我的手腕。
“怎么……”
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看着宫木。在她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逆光中的我。
“片岸先生,您刚才在笑呢。”
宫木的声音刚落,就传来一阵像是敲击薄铁般尖锐的声音。
“什么,不对啊。”
我转过头的瞬间,墓园最深处的围墙像海浪破碎一样崩塌了。扬起的灰色烟尘向我们这边涌来。
一块巨大的碎石猛烈地撞击在那座模仿美人鱼的墓碑上,把墓碑的上半部分撞飞了出去。翻滚着的美人鱼头部,脸朝上落在了积满松针的地面上。它的脸上带着笑容。我和宫木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动弹不得。
“太危险了…… 我们快出去吧。”
听了我的话,宫木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和宫木头也不抬,匆匆忙忙地沿着坡道往下走。
山的影子像在驱赶我们似的,在我们的背后延伸开来,把被夕阳染成红色的柏油路面渐渐染成了黑色。
“美人鱼不是给了村民不老不死,而是把它当作诅咒给了他们。”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道。
“所谓的不老不死,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种不会衰老、不会死亡的好事。美人鱼带来的不老不死,恐怕是在临死前的瞬间永远重复的噩梦。”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村民们不是说好像有什么预感之类的吗。大概在遇到生命危险的瞬间,会在一、两秒内像倒带一样回到出事前的那一刻。在那期间,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如果能发现脱离的办法,就能逃出来,但如果没有发现,或者遇到像生病、衰老这种无法逃避的情况,恐怕就会永远……”
我一边说着,一边感觉到一股恐惧从脊梁上升起。这就是作为诅咒的不老不死。要么永远无法从死亡的瞬间解脱,要么即使意识到了却无法逃脱,随着精神的消耗而发疯。不管怎样,这个噩梦会一直持续到肉体彻底腐朽为止吧。
宫木担忧地抬头看了看我,然后低下了头。大概她也隐约察觉到了我所看到的东西,但她什么也没说。
“也就是说,做着那个梦的人,从旁边看会觉得他们脸上带着笑容,是这样吗?”
“大概是吧。”
“如果一直这样持续到身体腐朽……”
宫木抬起头,望着坡上的墓园。
“土葬这种方式,不就真的是地狱吗……”
山的影子在斜坡上缓缓延伸,看起来就像美人鱼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身上一样。
我们来到车站附近的便利店时,看到须崎站在停车场里。
“你们要回去了吗?”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歪着头问道。
“是的,非常感谢您的配合……”
宫木挤出一个难看的应酬式微笑。须崎没有笑。此刻,她没有笑的样子让我感到无比欣慰。
“须崎小姐,你的祖父是……”
那面宣传村子进入隐秘名村排名的旗帜在风中沙沙作响。我像是挤牙膏似的问道。
“他是笑着死去的吗?”
宫木用责备的眼神看向我。
须崎用满是伤痕的光脚玩弄着凉鞋,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爷爷在世的时候也不怎么笑。不过,他也没有痛苦。奶奶去叫他吃早饭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在睡梦中去世了。脸上是那种有点疲惫的表情。”
“这样啊。”
我想起了在墓地听到的那个声音。“不对啊”,那个女人的声音说道。
美人鱼的诅咒虽然降临在这个村子,但须崎的祖父却没有受到影响,显然这个诅咒并不是对所有和这个村子有关的人都生效。
我猜测,也许美人鱼所憎恶的那些村民的本性,那种为了私利私欲就把其他生命当作食物的行为,才是触发诅咒的条件。我的噩梦在我试图救宫木的瞬间结束了。
我们和须崎道别,正好赶上停在车站站台的一列慢车,便上了车。
一瘫倒在蓝色的座位上,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涌来。
“我再也不会听那家伙的请求了……”
车窗外,红色的大海灿烂地闪耀着。
列车开动后,应该会经过须崎居住的隔壁村子。
我突然想起须崎说过美人鱼的传说原本是她的村子的。那么,美人鱼为什么会流落到这个村子呢?
村子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如果一开始就是熟知村民本性的隔壁村子的人把美人鱼当作诅咒之物送进来的呢?
我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甩开,将目光移开。
我看向旁边,宫木从包里拿出一个像小盒子一样的机器。
“那是什么?”
“是掌上游戏机哦。可以自己建造村子。”
她给我看了看屏幕,上面有一个四季都开着各色鲜花的庭院,还有一座红屋顶的房子。
“很可爱吧?偶尔出现的野狗和虫子赶走就好,如果不满意还可以重置。”
“真没想到你在游戏里也愿意建个村子呢。”
“恰恰相反哦。做完这样的工作后,就想躲进虚构的世界里。”
宫木把游戏机放回手中,喃喃说道。
“片岸先生您推测的美人鱼的诅咒,就像游戏里的隐藏技能呢。觉得不行了就重置然后回到过去,对吧。”
“玩家是轻松了,但游戏里的那些家伙可就不好受了。”
和游戏里的人不同,现实中是有办法摆脱这个循环的。只要心地善良就行。被诅咒的美人鱼所要求的事情再正当不过了,简直就像一位严厉守护着村民的女神。
列车开动了。
我不想看车窗外掠过的渔村,便看向另一边,能看到刚才的停车场。在耀眼的夕阳中,须崎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她的影子像一座墓碑一样拉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