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底之匣中的神

序、

那边很危险哦。 直到昨天,下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大量雨水,所以大坝的情况变得很严重。没错,我这就要去检查了。 大雨过后的第二天可真麻烦。要下到大坝下面去。其实是有电梯的,但像昨天那样下过雨之后就不能用了。只能一步一步地走楼梯下去。 倒不是说因为下雨大坝就会出大问题。毕竟大坝也不是那么脆弱的构造。 为了建这个大坝淹没了一整个村子,要是因为下雨就出问题那可就麻烦了。出大问题的其实是电梯那边…… 啊,对了。 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家伙会说这是淹没村子遭的报应之类的话,但要是事情那么简单,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被淹没的那个村子,之前是被樟树覆盖的地方,是个很阴暗的地方。我虽然是隔壁村子的人,但一直尽量不靠近那边。 毕竟那边的产业,是用那些樟树制作棺材。每天都在做装死人的箱子。能不阴森吗? 不过,那边的那些人好像不这么认为。 据说樟树是那个村子守护神的神木。 不是像神社里那样立着一棵很大的树,而是村子周围所有的樟树都是神木。以前,他们会把死在樟树下的村民埋掉,所以,他们说用那些寄宿着祖先灵魂的树制作棺材,人就能去到神的身边。 等一下。来电话了。 什么?啊?那个笨蛋,我都跟他说走楼梯去,他还偷懒。我可不知道。叫医生也没用。再过三十分钟我就过去,让他等着。 不好意思,刚才说到哪儿了? 啊,对了。那个村子最后也没有举行盛大葬礼的地方,所以光靠做棺材没法维持生计,就开始搞起了观光产业。好像叫寄木细工,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东西,不过在纪念品店里卖那种用樟树做的,不解开机关就打不开的漂亮小盒子。毕竟他们做箱子是专业的。 虽然也没怎么卖出去,但因为挺稀奇的,好像也有一些人会买。 但是,从那以后,村子里的那些人不仅变得阴森,还变得很古怪。 据说能从箱子里听到声音。而且都是些已经去世的母亲、孩子或者老朋友的声音。简直是疯了吧。我有个在那个村子里住过的熟人,他妹妹在十二岁左右的时候因为生病去世了,从那以后,他就不工作了,一直摆弄那个箱子。他说能从里面听到妹妹的声音。妹妹在找他给她买的羽毛球拍,还说要是他不拿出来一起找就不行。 因为觉得太可怕了就没管他,结果那家伙用樟树把自己吊死了。不是用绳子。树干上有个像大洞一样的地方,他把头伸进去吊在那里。 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 虽然是迷信,但从那以后,甚至有人说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丧服、大概四米高的巨人。而那个高度,正好和村子里樟树的高度一样。 然后,就提出了修建大坝的计划。因为这个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觉得很可怕,都离开了,所以也没有人反对。从市里或者县里拿了钱,很快就把村子淹没了,事情就这么结束了。然而,结束了就好了,可事情并非如此。 又来电话了。抱歉啊。我真的差不多该走了。 这和真正的报应还是不一样的。说不定如果是报应还好一些呢。 总之,我觉得你们应该不会到大坝这儿来,但如果来了,可别用电梯。 不过,其实就算不用电梯也没关系,下雨的话大坝的水位会上升。这样一来,那东西就会上来。那个家伙。 但如果可以不用,还是不用为好。 毕竟,那个村子做的箱子,其实不管原本的用途是什么,最后都变成了送死人的东西。 我也不太清楚。

其一

最糟糕的事情往往容易接踵而至,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事到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总让人觉得像是有什么阴谋。 原本应该乘坐的飞机受强风影响而停运,行程因此被打乱。结果,这和宫木因前部门的工作交接而无法脱身的日子撞上了。我本来说自己一个人去也行,但预定要去的村子里出了状况,出于万一的考虑,我们俩还是一起去了。 而人选方面,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当宫木(みやき)在办公室里微笑着安慰正在发牢骚的我时,我从窗户看到停车场里一辆车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无论是车型,还是驾驶座上反射出的影子,都让我觉得眼熟。 “要是从那辆车下来的家伙来了,你就跟他说我死了。” 我对宫木说完,正准备离开房间时,就已经听到了敲门声。 宫木老实不客气地打开了门,向门外的人点头致意。 “片岸(かたぎし )先生现在有点……” “他又死了吗?” 传来了一个沙哑而阴沉的声音。 “他确实死了哦。” 声音的主人轻轻笑了笑。 “我是来给我弟弟送奠仪的。” 我靠在租来的车的方向盘上,看向副驾驶座的方向。 一想到接下来要在六原(ろくはら)那阴沉且病态苍白的侧脸陪伴下工作,心情就变得十分低落。这可真是糟糕透顶。 “你看起来不太有干劲啊。” “我不是跟你说过去你拜托我去的那个村子是什么样的吗?” 六原的眼睛和黑眼圈同时扭曲了一下。 “这次还算好的了。不管怎么说,出问题的村子已经在水底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不是更糟糕了吗?” 窗户上落下的水滴形成了像枯萎的花一样的形状。 “我们不破坏那些被认定为怪异之神相关物品的原因,可不只是因为不能破坏。万一之后出了问题,那就再也无法挽回了,不是吗?” “这和人际关系还挺像的呢。” 我决定不去理会六原那莫名其妙的总结。 用雨刮器擦去挡风玻璃上的雨滴后,巨大的水坝外壁在灰色的天空下模糊地展开。 停好车下来后,立刻就听到了像巨兽发出的巨大水声。 从前天开始一直下到现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的雨使湖水水位上升,放水的量大概也是平时的好几倍。 被湿漉漉的深绿色树木所掩盖、宛如监狱一般的水坝墙壁上,水痕像被爪子抓过一样,留下了白色的痕迹。 一个像是警卫员的男人,穿着塑料雨衣,雨衣在风中飘扬,他单手拿着红色警棍,朝我们跑了过来。 “让你们从东京大老远赶来…… 不,其实应该在这么紧急之前就通知你们的,但因为这事儿比较特殊……” 这位警卫员匆忙地开始说话,停顿了一下后说:“首先请这边走。” 他挥动着警棍,指向停车场前方的建筑物。我和六原像被车牵引着一样跟了过去。 水坝管理所内部充满了荧光灯的光亮和暖气的热气,仿佛在与外面的黑暗和寒冷对抗,让人感觉有些不舒服。 在警卫员的催促下进入的房间里,桌子和电脑整齐地排列着,占据了整面墙壁的绿色图表和显示着一些数值的监视器正在闪烁。 一个职员坐在那里,液晶屏幕微弱的光照着他的脸,他看起来无精打采。他注视着我。 我和六原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姑且说一下,他是目击者。” 警卫员一边摆放着装有咖啡的马克杯,一边说道。 “目击者?目击了什么?” 那个职员动了动交叉的手指,低下了头。他穿着的深蓝色工作服套在白衬衫外,肩膀还湿着。 “最近一直下雨…… 昨天晚上,他和他的上司在水坝察觉到了异常声音,就去调查原因。一般来说,因为危险不会去现场查看的,但是上司说要去看看,他试图阻止…… 而且,大家都知道下雨的时候不能用电梯,可上司还是用了电梯。” “不能用电梯是因为故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吗?” 六原插嘴问道,那个男人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的,总之就是不太妙…… 然后,等了三十分钟,又等了一个小时,上司都没回来。他想着上司应该没掉进大坝里吧。他觉得自己去的话万一出了事也没办法,就先给别人打了电话,然后自己去查看。结果去了之后发现,上司根本没掉进大坝里,还在电梯里呢。他瘫坐在那里,脸色发青。” 那个男人终于抬起了头。 “我跟他搭话,他的回答也很奇怪。他说什么晚饭不在这边吃了要回去,还问回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要顺便买的东西。我摇晃着他让他清醒点,他才终于看向我,说‘听到了死去妻子的声音’。” 六原看向我。我们没有去问他的上司是否有精神疾病或者药物使用史。 “这听起来像胡话一样。但是,我确实看到了。当我把瘫软的上司从电梯里拖出来的时候。在一片漆黑中,我以为电梯窗户反射的是水坝的灯光。我问了上面的人,他们却只说‘就是那么回事’之类的话……” “你说看到了什么?” 那个职员没有回答,而是半转过身,用一只手操作着键盘。监视器上的画面从绿色图表切换成了由定点摄像头拍摄的水坝景象。 水坝上有像爪痕一样的水迹,非常脏,给人一种阴暗的印象。 浑浊的土色河水以及在水平线尽头排列着的树木,让人感觉仿佛在看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和大地。 我听说有些水坝作为观光地很有人气,但在这个充满机械般的冷漠和深不可测的自然威严的地方,这种期望似乎很渺茫。 我一直盯着那大量的水倾泻而下、破碎飞溅的画面,不知道是摄像头出了故障还是怎么回事,发现有一个点变成了黑色的影子。影子周围被探照灯照亮,微微发亮。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虽然它的真实面目已经很清楚了,但我的脑子却不愿接受。 在不断落下的水花飞溅的水面上,站着一个人。 从比例尺来判断,如果身高没有四米,是不会呈现出这样的画面的。更重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承受得住那样的水压,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不是灯光,是眼睛吧。” 六原托着下巴,凑近监视器看。 看起来像是探照灯的光,是从一个全身漆黑、轮廓像影子一样模糊的人形头部发出来的。两个椭圆形的金色目光,看起来仿佛浮现在那里。 “它一直是那个样子,不会带来什么危害吗?” “是的,据其他人说,之前只要一下雨,它就经常出现。” 那个职员站起来,和我们一起看着监视器。 “那个‘东西’和不能乘坐电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六原一边问,一边把嘴唇凑近马克杯的边缘。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在和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隔着监视器对视的情况下还能喝得下咖啡。 “我觉得可能…… 有关系,但我也不太清楚…… 我才刚来不久,我想我的上司应该知道得更多。” 六原看向我。 “要去看看吗?坐电梯。” “我不阻止你。但我可不去。” 我又看了一眼监视器。那个黑色的身影一动不动。从那在微阴的天空和水面上隐约渗出的金色目光中,我感受不到恶意,反而觉得它有点寂寞。 既然对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们这边能做的也不多。这是常有的事。如果是那种能用善恶简单区分的魔物,处理起来就不会这么麻烦了。这些家伙不仅意图不明,而且仅仅是存在着,就能带来一些未知的事情。 “你的上司现在在哪里?” “在医院。” 职员回答完后,管理所陷入了仿佛时间都停止了的沉默中。监视器的画面看起来都快和静止的图片没什么两样了。 我一口气喝完咖啡,把杯子放下。 “总之,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事情陷入了僵局。我们先出去调查一下,然后再回来怎么样?” “时间也不早了,要不等到中午吧?哥哥你看起来也还没吃早饭呢。” “说得也是。” 我回答完后,喉咙深处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喘不上气。 我回答得太自然了,甚至都没有怀疑。刚才的声音是谁的呢? 六原和那个职员默默地把马克杯放在托盘上。他们俩都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我听到的声音是个女人的。 而且,虽然我本想忘掉这个声音,但这次的幻听却让我清晰地回忆起了这个声音,甚至到了让我自己都感到厌恶的程度。 六原示意我把面前的杯子递过去。要我把这个男人叫哥哥,实在是…… 我盯着监视器里的黑色影子。 它应该看不到我这边。 但是,那金色的光似乎微微地变了形状。 我不知道它是在笑,还是像在怜悯一样眯起了眼睛。

其二

在离大坝稍远的地方有一家定食餐厅,木质的屋顶和墙壁因吸满了湿气而变成了深褐色。

踩在已经变软的地板上,每一步都仿佛会让水渗出来,给人一种错觉。

我们被带到一张能坐四人的桌子旁,我没有坐在六原对面,而是坐在了他斜前方。

接过黏糊糊的菜单后,六原点了红烧金目鲷。我还不想吃鱼,于是点了炸猪排定食,然后把桌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那么,那个精神变得不正常的大坝职员,他没事吧?”

六原往我的杯子里倒了些水壶里的冰水。

“嗯,好像性命没有大碍。他被送到了医院,他女儿去确认过了。说是多亏了他平时一直服用中药,所以才没事。”

“那绝对和中药没关系啦。”

挂在店门上的铃铛响了,两位老人一边甩着塑料伞一边走进了店里。

“所以啊,我当初是反对修建大坝的。这不是环境之类的问题。那个村子从以前开始就很古怪。”

“就算你这么说,就算留下那个村子也无济于事吧。大家都觉得阴森可怕,年轻人都离开了。”

老人们在我们隔了两桌的桌子旁坐下。

从店里面走出来的店员把冒着热气的定食放在我们面前,或许是因为他们是常客,店员问老人:“还是和往常一样吗?” 得到确认后又回去了。

“被大坝淹没的那个村子,”

六原拆开一次性筷子,剥开煮烂的鲷鱼背骨。

“据说主要产业是制作棺材。那里生长着很多可以用来做木材的楠木。”

“听说那是个阴森的村子,和周围村子的交流也很少。”

“人活着的时候大概都不想清楚地意识到死亡吧。明明就算态度恶劣,最终大家也还是要互相照应的。”

这家伙总是说些让饭都变得难吃的话题。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六原家的时候,围坐在摆满外卖寿司之类食物的餐桌旁,他跟我聊起日本黑帮的非法捕鱼以及和渔业的相关话题。他并没有故意刁难我的意思,只是看到鱼就想起来了而已,可这反而更让我心里不痛快。

“哥哥,不要说那样的话嘛。”

那个用我至今都能想起来的声音这样为难我,还像是关心我一样扭曲着黑眼圈微笑的女人是 ——。

“大坝是什么时候修建的来着?”

我甩甩头,抛开思绪,寻找着别的话题。

“九十九年了。”

六原停下了用筷子执着地把鱼骨头弄碎的动作。

“现在出现的那些与怪异之神相关的事件,其开端大概就固定在九十年代前后。虽然不认为是同一个原因,但总觉得好像存在着某种因素。”

我一边剥下炸猪排的外皮又重新放回去,一边思索着。

“宫木说过,感觉就像游戏里的漏洞一样。”

“漏洞?”

“就是之前那个人鱼村子的时候。确实,有些本应该正常发展的事情出现了一点偏差,就好像因此产生了扭曲。虽然只是瞎猜啦。”

“扭曲吗……”

六原喝了半杯水,然后把杯子倾斜了一下。

“虽然和现在发生的事情不太一样,但据说在大坝修建的几年前,现在位于水底的那个村子里也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情。说是用村子里的树木制作的木箱里会传出死人的声音。”

我装作平静地回应道:“哦?”

“据说听到已故旧友或家人声音的村民,声称必须去见他们,结果很多人用楠木上吊自杀了。那个时候,有很多人说看到了一个身高四米左右、穿着丧服的人。”

那个把腿伸进大坝里,呆呆伫立着的黑色影子。难道那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吗?

“因为把用于制作棺材的神圣树木用于世俗之事,所以受到了惩罚之类的…… 看来那边也有调查的必要啊。”

“说起来,我一直有些犹豫要不要说。”

我把完全凉透的白米饭就着水咽下去,然后放下筷子,看着六原。

“我在大坝和那个人对视之后,听到了实咲(みさき)的声音。”

六原微微瞪大了眼睛。

“她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就说让我先休息一下,吃点饭之类的,我还傻乎乎地像平常一样回应了她。”

顺着窗户流下的雨痕,如同描绘着白色的漩涡一般,让窗外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回应死人的声音可不好啊。”

六原苦笑着耸了耸肩。这家伙就算遇到大祸事也冷静得近乎无礼,但我能看出他现在是在虚张声势。

隔了两桌的座位上,只传来老人们用牙签剔牙的声音。六原把视线投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当初是反对你加入这个部门的。实咲已经死了。就算查明了原因,她也回不来了。我本希望你不要被过去束缚,自由地生活……”

“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她既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妻子。”

我咬了一口挤了太多柠檬汁的炸猪排,只尝到了柠檬的味道。

“而且,你不也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还带来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案件。”

“有些东西如果不有效利用可不行。”

六原抬起下巴,微微一笑,这时手机铃声响了。

六原拿出手机,说了两三句话后挂断了电话。他把手机折起来放好,又继续回去处理鱼骨头。

“是无关紧要的事吗?”

“有点微妙。是大坝的职员打来的电话。好像出了很糟糕的事情。”

“哪里都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怎么还能这么淡定地吃饭啊。”

六原夹起一些可有可无的腌菜,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多半就是那个精神不正常的职员变得更不正常了吧。着急也治不好他。这就跟没办法把煮熟的鸡蛋变回生鸡蛋一样。”

“要是出人命了怎么办?”

“那样的话,着急就更没意义了。死人是不会复活的。”

我觉得着急也无济于事,便喝了一口凉掉的味噌汤。

结完账准备离开餐厅的时候,我听到了老人们夹着空盘子低声交谈的声音。

“说起来,那些奇怪的家伙来过了哦。”

“奇怪的家伙是指?”

“就是在那个村子变成大坝之前经常出入的那些人。不知道是新兴宗教还是什么的。他们还分发了一些奇怪的红色饰品之类的东西。”

“就算那些家伙来了,我们也不会去做棺材之类的东西啦。”

我本来想听听他们继续说下去,但和其中一位老人目光对视了,觉得有些尴尬,就直接走出了餐厅。

外面下着细密如针的雨,让人犹豫要不要撑伞。

“你们太慢了!到底去哪里吃饭了啊!”

已经和我们混得很熟的警卫员单手拿着红色警棍跑了过来。

六原回答了餐厅的名字后,警卫员瞪大了眼睛说:“不就在旁边吗!” 我心想着没必要特意说出来吧。

从职员们全员出动的情形就能看出,这滑稽的慌张可不是闹着玩的。

几辆车身黑白相间的警车在雨中滑进了停车场。

“发生什么事了?”

“是这样的,之前那个精神不正常的职员从医院跑出来,又回到这里了。”

警卫员说话时嘴角喷出的唾沫星子间,从车上下来的警察们陆陆续续地冲进了管理所。

“他闹事了吗?”

“是闹事了,但问题不在这里,他闹了事之后跑到大坝的电梯那边去了!”

六原皱起了眉头。从管理所那边传来了男人们惊愕的声音。

“他坐电梯做什么了,是下到大坝里面了吗?”

“在下去之前,他被吃掉了!”

我和六原面面相觑。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站在大坝底部、呆呆的、有些寂寞的黑色影子。

难道那个神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吗?

我和六原被催促着朝大坝走去。

飞溅到身上的水花,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放水时溅起的。

我们浑身湿透地穿过管理所,被带到了一条通向大坝内部的简陋粗糙的通道。

通道里没有人,但却非常嘈杂。

警察们推开我的肩膀,朝里面跑去。喧闹声愈发激烈了。

沿着贴满银色金属板、如同宇宙飞船般的通道前进时,每次声音都会在金属上回响。在这里,我终于意识到周围人们交谈的内容很奇怪。

“明天的美术手工课需要牛奶盒。”

“你怎么不早点说啊。不叫爸爸回来的时候买的话可不行啊。”

“呐,你在我生日时送我的鞋带很快就断掉了哦。”

“下个休息日得把轮胎换成冬季用的了。感觉要下雪了。”

在警察们的叫嚷声中,传来了像是在家庭、学校或职场中避不开的那些闲聊。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在说这些啊。

我在一群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拥挤的警察们一边怒吼着,一边四处拉起黄黑相间的警戒线。

“这是……”

六原嘀咕着的时候,我透过警察的肩膀看到了那边的东西。

毫无生气的银色电梯门大敞着,超重警报器不停地响着。

一个个如同肿瘤般巨大的凸起物层层叠叠,沉甸甸的银色电梯门被从里面推开。

那一串串看起来像熟透了的食虫植物的东西,中间裂开呈红色,还在不停地蠕动着。

嘴、嘴、嘴、嘴、嘴。

这个长满无数嘴巴、填满了整个电梯的东西,正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呐,爸爸说不要粉色的,要浅蓝色的,不是吗?”

“我借给你的漫画,我差不多想借给后辈了哦。”

“也差不多到时候了,我想把墓地的管理交给哥哥负责。”

“前辈,明天的钓鱼活动你会来吗?就算只参加之后的聚餐也行啊。”

如此怪异的肿瘤,却用如此平凡的众多声音,吐出如此温和的话语。

无数的嘴巴对封锁电梯的警戒线做出反应,在空中咬合着。

那些泛黄的牙齿上还沾着鲜红的新血。

其三

被封锁的电梯剧烈摇晃,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长满带血嘴巴的肿瘤一边磨着牙,一边用无数的声音叽叽喳喳叫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银色的电梯门,倾泻而出。

包围着电梯的警察们脸上,不只是厌恶和恐惧。从他们带着愧疚咬着嘴唇的表情就能知道。恐怕从那肿瘤里传出的所有声音,都是这些警察们有关系的故人的声音。

“联系辖区。让离这里最近的部门的人与当地警察合作,马上赶过来。”

六原对着贴在耳边的手机说道。肿瘤愈发膨胀起来。本不应变形的厚重钢铁门发出声响,开始扭曲。在亡者的声音中,还夹杂着肉块膨胀的声音,以及金属扭曲的悲鸣。

“也把破坏电梯纳入考虑范围。要是它就这么出来了 ——”

无数的肿瘤瞬间消失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叫声,装满怪异之物的箱子纵向摇晃了一下,瞬间急速下降,电梯被黑暗所笼罩。是承受不住重量的箱子掉落了。

死者的呼喊声和撞击声都听不见了。

悬挂箱子的钢丝因断裂的反作用力,发出 “啪” 的一声,切断了围绕着电梯的警戒线。

我无视了目瞪口呆的警察们,看向六原。

六原握着手机,脸上露出难以言表的表情。

“这部电梯,地下还有多少米深?”

我向一个职员发问,他似乎还说不出话来,只是动了动嘴唇。

警戒线那头的黑暗无声地蔓延着,让人联想到站在大坝底部的那个身影。

“总之,看样子它一时半会儿是上不来了。”

职员像是在祈祷一样,不住地点头。

“先封锁这里。”

从远远掉落下去的电梯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传来了像是用赤裸的手一次次拍打墙壁的声音。是它在试图爬上来吗?

电梯按钮面板上沾着锈迹般的血迹。

我们穿过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来到监控室,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从毫无色彩的天空中倾盆而下的雨模糊了视线,灰色大坝的轮廓也变得朦胧不清。

我盯着其中一个屏幕上的影子。一个黑色的长影,在如瀑布般的暴雨中一动不动。

金色的眼睛像灯塔的光巡视并照亮大海那样,扫视着水面。

那耀眼却又带着些许空虚的双眸凝视着我。这是一双甚至放弃了倾诉,只是静静注视着的眼睛。

“你怎么看?”

六原打开车门,撑着塑料伞滑进了副驾驶座,开口说道。

“怎么说呢…… 虽然是它自己掉下去的,但谁也不知道那个怪物什么时候会爬上来。”

因为偷懒在进车前才收起伞,水从头上流下来。车内的暖气生效得很慢,好不容易有点暖风,却感觉全身的热量都被吸走了。

“站在大坝底部的黑色巨人和在电梯里吃掉职员的怪物之间有什么关联呢?底部的那个家伙是本体,而那个肿瘤像是它的眷属之类的吗?”

“我不知道。”

我拼命用纸巾擦拭头发,六原却置若罔闻,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说到底,是把那个肿瘤看作一个个体,还是看作不同个体的集合体……”

“我不知道。”

我把湿掉的纸巾扔到仪表盘上,然后把胳膊肘撑在方向盘上。

守护着作为棺材原材料的神木,护送死者的神,为什么会制造出那样的怪物来伤害人类呢?

应该不是因为村子被淹没的怨恨吧。

在决定修建大坝之前,模仿死者声音的怪异现象以及被其召唤的人的离奇死亡事件就频繁发生了。

从那时起就有目击到黑色巨大身影的消息。是来追究将神木用于棺材以外用途的责任的吗?

穿着丧服、站在水中,膝盖都被浸湿,呆呆伫立的巨人。满满塞在电梯里,贴着人类嘴巴,像鬼灯一样的肿瘤般的邪恶怪异之物。

“我觉得不是。”

我脱口而出的话让六原转过头来。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我觉得那个巨大的黑色家伙和电梯里的怪物不一样。”

那个巨人金色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寂寞,它没有能雄辩地诉说些什么的嘴巴。

虽然这只是凭感觉,但在离开管理所之前和我对视的那个 “家伙”,我不认为它能巧妙地模仿声音来引诱猎物。

六原苦笑着。

“我也觉得它们在某些方面不太一样。”

“别跟我说些比我还搞不明白的话。”

我转动钥匙,发动了引擎。暖气终于开始起作用了。

“要去村子里打听一下吗……”

这时,离开定食店时听到的老人们的对话在我脑海中闪过。

—— 就是在那个村子变成大坝之前经常出入的那些人。不知道是新兴宗教还是什么的。他们还分发了一些奇怪的红色饰品之类的东西 ——

“情况不一样…… 难道是另一个神!”

我没有回答六原的反问,而是踩下了油门。

我们沿着道路疾驰,道路两旁是被雨水打湿、更显青色的一片片水田,偶尔浮现出的道路标识和信号灯的红色格外显眼。

“就像你说的那样。电梯里的怪物大概原本就不是这里的神。而是从别的地方带来的更糟糕的东西。”

我用雨刮器刮掉试图阻挡视线、使挡风玻璃变得模糊的雨水,溅起了积在破损柏油路上的水。

我握紧了方向盘。

“六原先生,那个村子放弃制作棺材,开始制作木箱工艺品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进入村子的记录?”

“稍微开慢一点…… 确实有记录显示在村子的会馆里举办过教大家制作工艺品的讲习会,但讲习老师的来历被模糊处理了,查不出来。”

“那么,在同一时期,有没有在同一个会馆举办新兴宗教研讨会的记录呢?”

六原停顿了一会儿,嘀咕道:“有。”

“然后是选举。在选举村长之类的时候,有没有村子里的知名人士或者突然冒出来的人当选的记录呢?”

“没有…… 不过村长的秘书在大坝建设的前一年突然换人了。原本一直是由当地知名家族的人代代担任,却突然被一个从村子外面来的年轻人取代了。”

“好,有点眉目了。最后一个问题。在举办宗教研讨会或者秘书换人之前,有没有村长身边的人突然死亡的情况呢?”

六原凝视着道路上磨损的白线,像是洞察了一切似的叹了口气。

“村长的儿子大学毕业后本打算回到家乡,却在从东京返乡的途中因事故去世了……”

“原来如此……”

就在我嘀咕的同时,六原突然从旁边扑了过来。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车就紧急停了下来,由于惯性,我的身体向前冲去,被安全带紧紧勒住。

“你在想什么啊!”

我低头看着六原,他弯着身体,钻到了方向盘下面,骨瘦如柴的白手紧握着手刹。

我用雨刮器刮掉挡住挡风玻璃的雨痕,看向外面。在白线的尽头,有一只像被雨淋湿的狗一样的动物。

“是狗,不,是狸猫吗?”

“狸猫……?”

六原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在问他看到了什么之前,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被信号灯的光反射在路面上,将全身染成红色的动物抬起了鼻尖。它正面的脸异常扁平。

一只像狗或狸猫的生物在笑。

它那像露出的石臼一样的牙齿,和满满一电梯的肿瘤上的牙齿一样,就是人类的嘴巴。

那只动物抖了抖湿漉漉的毛,消失在了灌木丛中。

我终于和松开手刹的六原对视了一眼。我们都摇了摇头。

看向动物消失的方向,一个方形的箱子放在路边,被雨淋着。我和六原把车停在路边。

下车撑开伞,雨像在斥责薄薄的塑料伞一样敲打着。

溅在地上的水很快就把裤子和鞋子浸湿了,让脚步变得沉重。

在生锈的护栏旁边,一个塑料瓶里插着一朵非洲菊,周围环绕着的零食和食玩的箱子被雨水浸湿,变得膨胀起来。

一个黑色的箱子像是俯视着这些东西一样,挡着雨水。

这是一个大得足以装下一个人的行李箱。

六原把手搭在我的伞柄上,接过伞拿着。他用眼神示意我去检查,意思是他拿着伞,让我去查看。

我咂了咂嘴,从口袋里拿出白手套戴上。我弯下腰,从伞下落下的雨帘像结界一样倾泻而下。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触碰行李箱的锁扣。行李箱的盖子毫无阻力地向前倒下。

箱子里面有无数个箱子。

大小适中的木箱,做工精细,像拼接的细木工制品,紧密地排列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每个箱子的表面都用朱红色的笔绘制着鬼灯图案。看起来像是手绘的,但每一幅都有着如同机器印刷般的精巧。

被雨水浸湿的木箱上,鬼灯的图案渗开、膨胀,让人想起电梯里的那些异形之物。

“勅命隋身保命……”

六原蹲在旁边,拿起其中一个箱子,看着箱子背面,说出了一句我不熟悉的话。

“这是中国道士贴在僵尸额头上的符上写的文字。这可不是正经的东西。这是模仿僵尸的恐怖电影在制作海报和周边产品时使用的小道具。”

箱子背面用同样的红色写着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果然是个低俗的新兴宗教……”

我站起来,六原也跟着直起了腰。我们默默地再次上了车。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开,六原开口了。

“鬼灯应该是用来代替迎接死者的盆提灯的吧。不管是多低俗的新兴宗教,一旦成为人们情感的寄托,自然就会聚集起各种各样的东西。但也不至于制造出怪物来。”

“现在是不是可以说,大坝底部村子的村长为了让儿子复活,信奉的那个宗教,传播了一些不正当的咒具,导致村子变得诡异了呢?”

六原点了点头。

“这个村子开始出现异常,应该也是那个邪教再次渗入的缘故。把它驱逐出去,问题应该就能解决了。”

“六原先生,你现在的权力有多大呢?”

“…… 就我的年龄而言,相当大。”

“把那些宗教相关的人驱逐出去,你能做到吗?”

六原点头时,玻璃上反射出他的侧脸,一抹红色映入眼帘。

我以为是信号灯的颜色。

但是,周围别说信号灯了,连红色的标识和路灯都没有。

突然,传来 “啪” 的一声,像是拍打窗户的声音。但不是拍打,而是贴在了上面。巨大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玻璃窗上。

我踩下了油门。

“怎么办?”

又传来 “啪” 的一声。我这边的玻璃变得阴暗,但我装作没看见。

“不管怎样,别停车。”

“啪嗒啪嗒” 的声音接连不断。踩油门的脚变得沉重起来。我能感觉到车在减速。

挡风玻璃被一片红色完全覆盖。

在我眼前,裂开的红色嘴唇摩擦着泛黄的牙齿。糟糕透顶。

嘴唇不停地动着。我把油门踩到底,但车却一动不动。

听不见窗外的雨声,取而代之的是喃喃自语的声音。我努力不去听,只是盯着方向盘,踩着油门。

声音越来越清晰。我本想喊 “住手”,但却发不出声音。我知道那巨大嘴唇发出的声音。

突然,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窗外的嘴唇都消失了。玻璃上沾满了比雨水更粘稠的液体。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雨刮器开始动了起来。

我以为是幻觉,但挡风玻璃上留下了干涸的嘴唇印和前齿撞击的裂痕。

“消失了吗……”

六原呆呆地望着前方,在他肩膀的另一边,有一个黑色的影子。

我探出身,看向窗外。

那笔直的影子像一棵大树,原来是腿。被丧服一样的东西包裹着的漆黑的腿直立着。

我抬起视线。一个长得几乎让我感觉远近感都要错乱的身影。我想差不多有四米高。

我踩下油门,车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开动了。

车滑进了大坝的停车场。雨刮器动了动,但已经没有水滴可以刮掉了。

下车后,发现一直下着的雨已经停了。

我们被熟悉的警卫员带进管理所的监控室,一个年轻的职员带着半是高兴半是困惑的表情看着我们。

“那个,是这样的,我们一直用监控摄像头盯着…… 那个掉落的电梯里的东西,刚刚一看,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职员像是十分困扰似的指着监控屏幕。

屏幕上,除了在黑暗中隐约浮现的银色箱子外,什么都没有。

我把视线移到旁边的监控屏幕上。

那个黑色的影子依旧把脚伸进水里,呆呆地站着,金色空洞的目光看向前方。

这个神一直以来除了护送死者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是个无力而温和的神。

或许是看不下去因为邪教的缘故,死者的灵魂无法离去,所以才在村民面前现身。肯定是想让那些恐惧的人们连同被玷污的村子一起,抛弃邪教,逃离这里。

我想起掉落的电梯的钢丝,其断面就像是被利刃齐刷刷切断的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承受不住重量,而是那个神尽了最后的抵抗将其切断的呢。

屏幕中的神看向了我。

我点了点头。即使它应该看不见我,但我觉得它能看到我。

因为那个神在村子被淹没后,也一直守护着这里。

就像等待着不会到来的客人的船夫一样,凝视着水面,一边等待着应该引导的灵魂,一边等待着能解决事情的人。

在倾盆而下的水中,金色的光芒微微扭曲,向下偏移。像是微微低下了头。

走到外面,雨已经完全停了,许久未见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照射下来。我们上了车。

“还好来了。感觉是很久以来第一个能好好解决的案件了。”

六原嘴角上扬。

“别开玩笑了。”

我简短地回答,然后看向六原。也许这个案件相对来说还算好处理,但果然还是不喜欢和他一起行动。

比起怪异之物,我更讨厌这个男人。

无论是他那看起来薄命的黑眼圈,还是他消瘦的轮廓,都比怪物模仿的声音更能勾起我的回忆,他的侧脸是我最讨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