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独的神

序、

老实说,我并不太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看到新闻里的案件,我几乎不会对受害者表示同情。看到有人哭泣或吵闹,我就会想,还不如用这些时间去解决根本问题呢。 和我不同,妹妹似乎生来就拥有正直的良心和常识,她总是笑着对我说:“哥哥你不会懂的啦。” 一般人在这种时候,会流露出厌恶、回避的情绪,或者是一种觉得自己才是正确的,因而感到安心和优越的神情。但只有妹妹给予我的,是一种仿佛面对不懂事小孩的温情。

我本人倒也并不在意。 就像有些人天生没有好的体力或视力一样,偶尔也会有一些人,在精神方面存在某些缺失吧。 不过,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只是这样呢?

在某次法事或其他场合,亲戚们都聚在了一起,当时把小孩子们单独召集了起来。我已经不记得那是谁的家了,但我记得有一个铺满白色碎石,类似枯山水的庭院,庭院里有一只白色的鸟。 一个大人递给当时的我们一把对我们来说又大又重的菜刀,让我们把那只鸟杀掉。

我没有率先动手的理由,所以就看着那只鸟啄食着碎石。孩子们当中,有的试图逃跑,有的害怕地躲了起来。 妹妹紧紧抓住我的衣袖,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我觉得这种情况还是尽快结束为好。而且我也认为,鸡可以吃,那么杀掉这只鸟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于是,我接过菜刀,把鸟杀掉了。 红色的血溅在了白色的碎石上,圆润有光泽的石头表面被血染红,血又浸湿了下面的泥土。妹妹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有个亲戚一边用手帕包扎我沾满血的手,一边跟我讲了一些话。

在这片土地上,偶尔会诞生像我这样缺乏同情心的人。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因为这是拥有比其他人更接近神明之心的证明。这样的人会守护人类,但不会像对待自己的事情那样,为他人的不幸而哀叹悲伤。 这个村子的守护神是一个独自度过漫长岁月的孤独存在。 因为需要有人能陪伴在它身边,所以在这个村子里,具备这种特质的人会相互结合,繁衍后代。

就是这样一番话。 听了这些话后,我心想等长大以后,一定要尽快带妹妹离开这个村子。实际上,我也这么做了。

我原本就没有结婚的打算,但妹妹似乎有这样的愿望。 当妹妹告诉我她在大学里交了男朋友,希望我近期能见见他时,我想起了村里大人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在我故乡的村子里,似乎存在着近亲通婚之类的现象。即便妹妹本人是正常的,但谁能保证,代代相传的那些基因不会对她的孩子产生影响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打着确认事实的幌子,其实只是想确认事情并非如此罢了。我时隔半年从东京回到了故乡。 从车站走了一段路后,我来到了村子里的一个小沼泽地,在那里遇到了一对男女。

那位女士主动跟我搭话。我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但她似乎是参加过那次亲戚聚会的孩子之一。她的同伴,那个男人是她的未婚夫,他们说正要去拜访双方的父母。

看着两人开心地谈笑,我觉得自己来这里似乎是白费功夫。但是,在他们欢快的交谈声中,一直夹杂着一种像是拖着沉重沙袋的声音,这让我很在意。

当我不经意间把视线投向沼泽地时,水面正打着旋涡。 一条巨大的蛇在搅动着沼泽,浑浊的水里满是泥土和枯叶,波纹呈同心圆状扩散开来。在旋涡的中心,我感觉看到了一张脸。

我回头一看,那个男人已经吓得瘫坐在了地上。女士收起了刚才的笑容,像看垃圾一样俯视着她的未婚夫,冷冷地说道: “就算是神社的儿子也不行吗?”

那位女士丢下男人,走进了环绕着沼泽地的灌木丛中,消失不见了。水面的旋涡像谎言一样消失了。 从那以后,我没再说什么,就回东京了。

直到现在,我有时还会想,要是当初阻止妹妹结婚就好了。 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当我看到妹妹带着她的丈夫回家,两人相视而笑时,我甚至会说服自己,也许这两个人在一起没问题吧。

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当初应该阻止他们的。 妹妹再也没有回来过,妹妹的丈夫也因为后悔而扭曲了自己的人生。

片岸或许是在寻找那个夺走了妹妹 —— 实咲的神明吧。所以,他才继续从事这份危险的工作。 明明像我这样非人的家伙,才适合去涉足与神明相关的事情啊。

其一

一尊缺了鼻子的小地藏像旁,有个石钵,里面涌出清澈的水。 从石钵的裂缝中渗出来的水,映照出石头的黑色,水看上去也像血一样浑浊。 一块靠在后面灌木丛上的木牌上写着 “净手之水”。 “真够脏的……” 我叼着烟嘀咕了一句,宫木露出苦笑,像是在无奈附和。 “还好啦。看起来不像是随口说说的。你看,这里写着,村子里霍乱、日本脑炎等疫病流行的时候,村民们认为与其他村子相连的河流等水源被污染了,所以常常依赖这口泉水。”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村子没事,其他的就无所谓了?” 我能看出宫木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现在就算我不高兴,也只会让宫木辛苦。我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抬头望向微微倾斜的沼泽地。 两侧高耸的天然石墙挂着防滑网。铺着简陋路面的小路被青苔染成了绿色。我想,要是在这里滑倒了,估计一周都没人能发现尸体。 “片岸先生,您以前来过这个村子吗?” 宫木盯着那块牌子,似乎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一边看一边问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 “其实这次的案子委托应该是到六原先生那里的吧?您却中途截下接了这个案子。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呢?” 我真的把藏在西装夹克内的一封信捏成了一团。 宫木转过身看着我。 “片岸先生。我问个不相关的问题可以吗?” “什么事?” “您叫六原先生大舅子,但他是您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还是您夫人的哥哥呢?” “这不关你的事。” 我把烟头按进便携式烟灰缸里。 “是我妻子的哥哥。我以前结婚的那个女人叫实咲,六原是她哥哥,而我们现在来的这个村子就是六原兄妹的故乡。” 宫木微微瞪大了眼睛。 穿过昏暗的沼泽地后,道路一下子变宽了,路边有个生锈的公交车站站牌,还有一家玻璃墙的小店,看起来就像是把一个旧的冰淇淋展示柜直接放大了一样。 “不管怎样,先从打听情况开始吧。” 宫木乖乖地点头表示同意。或许是照顾我的情绪,关于实咲的事,他没有再追问。不管怎样,过不了多久我也得主动跟他说了。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带着灰尘味的暖气扑面而来,皮肤呈土色的店主在柜台后面看着我们。收银机旁边放着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棒和一块不知道是鹿角还是什么动物角的碎片。 “不好意思。我们是来自治体做调查的……” “你们可算来了!” 店主一脚踢开折叠椅站了起来,那气势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终于有认真听我说话的人了,太好了!大家都说是我看错了!” 店主交替着握住我和宫木的手,握完手后,他松了一口气。 “嗯…… 那个,能详细跟我们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宫木偷偷用夹克的布料擦了擦被店主握过的手背。 店主露出既困惑又失望的表情。 “你们不是来调查住在沼泽地里的大蛇的吗?” “大蛇?” 我和宫木同时看向对方,又同时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沼泽里住着一条超级大的蛇,大到能让整个沼泽的水都翻起波浪!它时不时会发出‘哗啦’一声,浮出水面。虽然我没见过它的样子,但有时候看到水面打着旋儿,就知道它在那儿,你看!” 店主卷起毛衣袖子,露出手臂。那只是一条土色的手臂而已。 “光是想想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不是亲眼见过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反应的。” 为了不让店主觉得我们在嘲笑他的认真,我们赶紧结束话题,离开了小店。 走到外面,也许是因为太阳被薄薄的云层遮住了,所有东西的色彩饱和度看起来都降低了。在公交车站前面,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主妇。 “哎呀,你们真的是来调查蛇的吗?” “不是。” 主妇从上到下打量着我们。 “那还好。那边那个店主是个蠢货。而且胆小如鼠。我和他是同学,他小时候在灌木丛里被蛇咬过,从那以后,看到水管都能错当成蝮蛇,吓得跳起来。” 我看向小店入口角落处一卷崭新的橡胶水管。 “比起这个,我希望有人能管管沼泽里跑出来的毒虫。那里有一些我从没见过的,黄黑相间的虫子。在被咬之前,能不能找专业人士来处理一下啊。” 这时,一辆大型车的行驶声打断了这位女士的话,车子的安全带松松垮垮的,长长的车身缓缓驶来,原来是一辆公交车。 车上除了我们和那位主妇,没有其他人。 我刚在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感觉到座椅靠背后面硬邦邦的金属,宫木就开口了。 “您带我来是为了处理您夫人家里的害虫吗?” “怎么可能。而且我妻子已经去世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看到宫木那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我才意识到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实在不好意思……” “不,是我刚才说话没注意。” 公交车开动了,地面的凹凸不平通过震动传到了我的脚上。 一路上连下一站的报站声都没有,只有车子 “嘎吱嘎吱” 摇晃的声音。 “我其实隐隐约约猜到了…… 果然是这样啊。” 宫木补充了一句,他指的是我妻子的事。 “是啊……” 我把头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只见陡峭的坡道和郁郁葱葱的树木斜着向后流逝。 “我和实咲是在大学的民俗学社团认识的。毕业后就结婚了。” “那不就是理想的恋爱结婚嘛。” 宫木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也挤出了一点像是在笑的声音。 “只是我们俩都没什么别的好的相遇机会罢了…… 结婚前,她说自己家里只有哥哥。也没提过要去老家拜访亲戚或者扫墓之类的事。我想着她可能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也就没多问。” 我看到车窗上映出的自己眉间刻着深深的皱纹,便用手按在额头上,想要把皱纹抚平。 “后来听六原说,这里似乎有一种很奇怪的守护神,还有与之相关的信仰。” “是涉及怪异神灵的案件吗?” 宫木压低了声音。我摇了摇头。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好像是故意近亲通婚,制造所谓的‘被神灵附身’的人……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精神疾病之类病症的人。在乡下,这种事偶尔也会听说。” “确实…… 这真是个让人不想回去的家乡啊…… 不过,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现代了吗?” 我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那封已经皱巴巴的信。这封信既没有寄信人信息,也没有邮戳。真不知道它是怎么送到我手上的。 我从破旧的信封里抽出信纸,旁边的宫木凑过来看。我听到他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在一张被撕开的方格笔记本纸上,是用铅笔反复涂改后写下的一连串字。字写得像用尺子量着写的一样笔直。下笔很重,甚至还有中途铅笔折断的痕迹。 “姐姐 请来这里。 你一个人走掉 太狡猾了。太过分了。 留下来的人 很 孤独。 神明也很孤独。 我想把东西给你。 一到十不全的话 不行。 请来这里” 在信的末尾写着这个村子的名字。 “这封信是怎么回事?是小孩子写的吧……” “谁知道呢。” 我把信纸重新叠好,又塞回信封里。 “也就是说,这种荒谬的信仰可能到现在还存在着。不管是不是陷阱,不进去看看是不会知道的。” 公交车的广播通知已经到达终点站。电子显示屏上出现了 “乡土资料馆” 几个字。 听到说已经到终点站了,我才意识到自己慌乱中按了停车按钮。 公交车停了下来,我装作镇定,先于宫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宽阔道路的前方有两个箭头标识。 一个指向湿地,另一个指向乡土资料馆。 我把目光投向转弯的道路,那里有个立着的指示牌,上面写着 “距九原乡土资料馆五十米”。 “九原啊……” “一到十不全的话不行。” 我在心里默念着信中的文字,然后朝着那条转弯的道路走去。 与其说这里是资料馆,倒更像是监狱,金属围栏之间有个小道,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开馆中”。看起来是个没什么干劲的国营资料馆,我不禁有点泄气。 资料馆的院子里异常冷清,完全不像开馆时间应有的样子。 “真是没什么干劲呢……” 宫木苦笑着嘀咕道。 “感觉就是土地多得没处用了,所以才建了这么个东西。” 在一片大得似乎可以打棒球的空地上,零星分布着几座没有任何说明的矮房子。令人惊讶的是,这里并不是空无一人,有两三对带着小学生模样孩子的夫妇,他们有的进出建筑物,有的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可能是为了完成作业才来这里的吧。 在中央稍微隆起的土堆上有一尊木雕像,据说这是这座资料馆的创立者,叫九原某某。他那阴沉消瘦的脸和六原有点相像。 虽然我知道在小村子里近亲结婚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心底还是涌起一阵不快。 从里面的建筑物里,一个戴眼镜的少年被母亲牵着手走了出来。他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像是刚从鬼屋出来一样。指示图上写着 “防疫・与疾病的应对方法”。 建筑物的前台没有人。 穿过自动门,光线暗到了极致,昏暗的灯光在茶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模糊地反射着。这里简直就像地牢一样。 “好暗啊,是为了节约用电吗?” “应该是用税金运营的,所以才这样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冷不丁地和一幅用黑红两色画的般若面具面对面,吓得我一哆嗦。 整面墙上都贴着画,画着病态消瘦的老虎和长着女人脸的大蛇。 “这简直就是国营鬼屋嘛。” 我厌烦地嘟囔了一句,宫木轻声笑了起来。 “看来在这个村子里,人们把疫病想象成妖怪,并画下来记录了下来呢。你看,这里。” 宫木细长的手指指着蛇的图画的注释,上面写着水疱、发热等字样。那只老虎画的难道是也被称为 “虎列刺” 的霍乱吗? “居然还有苏联流感的记载。这种病居然都流行到日本这么偏僻的地方了吗?” “那个国家在防疫方面似乎做得还挺到位的。” 我们一边依次看着这些画,一边往前走,但除了觉得诡异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 不知不觉间,宫木走到了我的前面,他掀开里面的黑色门帘,突然轻轻地尖叫了一声。 “怎么了?” 我掀开帘子,从宫木的肩膀上方看到一个半裸的老人。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发现,所谓的老人其实是一个做得栩栩如生的人偶。人偶裸露着瘦骨嶙峋的上半身,盘腿坐在那里,前面有一道红色的栅栏。 人偶浑浊的眼睛里,透过栅栏,似乎透着锐利的光芒。 “这是禁闭室吗……?” 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扬声器里传来一阵沙沙的噪音,接着是一段磨损的磁带播放出的声音。 “直到明治时期,各地都有这样的习俗,将患有精神疾病的人…… 关押起来…… 而在这个村子里…… 人们把被神灵附身的人当作特殊的存在,悉心对待…… 这里起到了一种结界的作用……” 我盯着扬声器的网格。声音就在这里中断了。 “这展示也太诡异了。” 我听着宫木的话,却忘了回应,只是盯着禁闭室里的人偶。人偶嵌着玻璃的眼窝里,只反射出暗淡的光。 我确信,这个村子确实存在着怪异的神灵和异常的信仰。 走出建筑物,我在柔和的阳光和冰冷的空气中舒了口气,这时,一个轻飘飘的东西撞到了我的背上。一个揉成一团的便签纸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捡起纸团,抬起头,看到远处有个短发的孩子,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她)保持着投掷的姿势,手还伸在空中。 “小混蛋。” 宫木苦笑着,就在这时,那个孩子跑开了。 我展开手中的纸,目光被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吸引住了。 “谢谢你能来。 但是请你再来。姐姐,救救我。就快了。我很孤独。 五” 汉字数字写得很大,占据了便签纸的下半部分。 宫木眯起眼睛,盯着孩子消失的方向。 我把便签纸和之前的信一起塞进了同一个口袋里。 不管这是陷阱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只能往前走了。

其二

“这附近有五原(いつはら)先生的家吗?”

我向在资料馆遇到的那对母子打听,他们毫不犹豫地指了指再往山上走一点的那片森林。 从这里往前就没有公交车了。 此刻,我和宫木正走在一条山道上,头顶上仿佛覆盖着一层由树叶摩擦声,或许还有乌鸦叫声交织而成的嘈杂声,就像一个天篷。

“片岸先生。刚才和那对母子交谈的时候,您注意到了吗?那个小孩的书包上挂着写有‘三原’的名牌。” “嗯,估计这个村子里从一原到十原的人都有吧。” “信里写的‘一到十’,还有便条上的‘五’,这些数字是不是分别指村里的各个家族呢?” “应该是吧。所以,去五原那家伙的家就对了。”

“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等着我们…… 我们是不是不该去呢?” 宫木深深地叹了口气,看起来不只是因为山路坡度太陡的缘故。 我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看着宫木。

“宫木,你不用再跟着来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 他细长的眉毛拧成了八字。 “这次的调查基本上是出于我的私人恩怨。没必要把你也卷进来。” 西装衬里上浸满的汗水变凉了,贴在背上,让我很不舒服。

“而且,根据经验来看,这个村子可不会因为我们说是来调查就轻易配合。接下来我得以六原家女婿的身份行事。我没带妻子,却带了别的女人来,这说不过去。” “…… 就说我是您妹妹不就行了吗?” “你和她一点都不像。” 我本想笑一笑,但没笑出来。

宫木皱着眉头,抿着嘴唇,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拍了一下手。 “我还是要去。” “你没听我说话吗?” “我也觉得这件事可能和怪异神灵案件有关。我想尽可能多了解一些情况。” “你说觉得可能和怪异神灵案件有关,是指什么?” “这是在我成为片岸先生的部下之前的事了。” 宫木的脸上露出的不是抗拒,而是近乎绝望的神情。大概和我说起实咲时的表情一样吧。

“而且,我不能让您一个人就这么去。您现在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算是普通的地缚灵都可能把您杀了。” 不知不觉间,我额头上和脸颊上都冒出了汗,我擦了擦汗,叹了口气。 “我喘不上气是因为我是个吸烟者,而且这坡太陡了。” “您还是把烟戒了吧。” 我们交换了一个无力的笑容,然后又开始走上了山路。

在这条只能看到树木的路上,有卡车留下的车辙印。 抬头望去,在坡度稍微变缓的斜坡两侧,排列着被封闭的树篱和石墙环绕的日式房屋。 我数了数沿着蜿蜒的坡道排列的房屋数量。一共有十座。

不知从哪家传来了看门狗发疯似的叫声,还夹杂着鸡叫声。 一辆小卡车在狭窄得几乎容不下一辆轻型汽车通过的道路上颠簸着开下来,我和宫木紧贴着围墙躲避。被汽车尾气呛得直咳嗽的时候,我感觉到上方有视线传来。

在长满杂草的石墙上方,一个脸色苍白、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正俯视着我们。她狭长的眼睛和病态的皮肤,不知为何让我觉得有点像六原,又有点像我记忆中的实咲。

我正有些慌乱的时候,一块潮湿的木质门牌映入眼帘。 “这是五原先生的家吗……?” 女人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 是入赘到六原家的女婿。来拜访一下……” 我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这时,女人带着略显凄凉的眼神,歪着嘴角笑了笑。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 她示意我们进去,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只有停车区域铺了沥青的院子里。就算是个人口稀少的村子,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让不是亲戚的人进来吧。我突然想到,如果六原说的是真的,说不定所有村民都像亲戚一样呢,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

院子里稀稀落落地长着枯萎的芒草和杂草。 “这位是?” 五原扶着拉门,看着宫木。 “是我妹妹。” 宫木鞠了一躬,五原回以微笑,然后打开了门。

玄关处摆放着日历和木雕摆件,像乡下的房子一样宽敞。 “一路上很辛苦吧?” “是的,我妻子突然身体不舒服…… 而且这是我第一次来,有点迷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六原先生的家已经没有了吧?他的父母也都去世了,亲戚也几乎都断了联系。” 她冷冰冰的话语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听说过实咲的父母已经去世,但并不知道亲戚的情况。 “嗯。算是吧……”

五原打开灯,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我们穿过几间拉门后面光线昏暗、亮着灯的屋子组成的走廊,来到了一间像是客厅的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房间里开着暖气,但也许是因为空间宽敞,角落里还是弥漫着一股冰冷的空气。

“我家的人出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你们慢慢等。妹妹你也是。” “不用这么客气的,我……” 宫木摆了摆手婉拒,五原却递过来一个坐垫。 “你现在也是我们家的人了。而且,今年轮到我们家当值,所以请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当值?” 五原让我们坐下后,面对着我们正坐下来,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我真的以为已经不行了呢。要是六原家断了后,我们又凑不齐人数,那可怎么办才好。不过,因为你们成为了我们家的人,我们又能继续维持下去了。真的太感谢你们了。” 传来几声鸟叫,在女人肩膀前方,格子状的拉门上投下了鸟的黑色影子。

“我没听我妻子详细说过…… 听说这里有从一原到十原的人家。” 五原坐直了身子,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在遭遇疫病和灾害,多次面临危机的时候,都是大家团结在一起才挺过来的。我们就像不可或缺的一家人。山下倒是来了些外人,但他们和我们家族不是一伙的。” 她那像被刀刻出来一样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芒。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拉门打开的声音传来,接着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声。 “哎呀,不好意思。” 女人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拉开隔扇,探出身子。

“小圣(しょうくん),要说‘我回来了’哦。” 走廊尽头,一双呆滞的眼睛望了过来,一个瘦巴巴的小孩探出头来。就是在资料馆朝我扔便条的那个小孩。 小孩和我对视了一瞬间,然后 “啪嗒啪嗒” 地跑向了里面。

“这是您的孩子吗?” “是我收养的孩子。我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 她冷冷的话语让我无法再回应什么。 “这孩子有点特别。都十岁了还不太会说话。” 五原关上隔扇,脸上带着能剧面具般的笑容俯视着我们。 “这屋子里气氛有点沉闷呢。我把这边打开吧。” 女人穿过房间,打开拉门,外面是一个院子,只有枯萎的草长得很茂盛。

一只啄食着倒地草根的乌鸦,突然转过头,像逃跑似的飞走了。在乌黑的翅膀前方,有一口用石头砌成的歪歪扭扭的井。

五原弯下腰捡起乌鸦的羽毛,然后朝井的方向走去。我和宫木穿上檐廊下的木屐,跟在她后面。 “这里的井水是涌出来的吧。” 宫木刚说完,五原就把湿羽毛扔进了井里。

“井已经干涸了。这里是用来丢弃脏东西的地方。” 女人优雅地笑了笑。羽毛掉进了被雨水冲刷得满是污垢、裂开缝隙的石头中,消失了。 “村里的泉水是从更上游流下来的。你看,那边有个沼泽地。” 五原手指的方向,我定睛看去。 “山下的村民说会有害兽和害虫跑出来,但那是假的。那里是个很干净的地方。” 在密集的树干之间,隐约能看到像镜面一样的光透了出来。

“难得来一趟,去看看怎么样?待在这屋子里也挺无聊的。在你们回来之前,我会准备好饭菜的。” “不用了,不用这么麻烦……” 我移开视线,却和二楼一个人影对上了眼,那人影在逆光下,背后的墙壁像黑色的幕布。正是刚才那个孩子。他站在阳台上,像玻璃球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俯视着我。小孩躲到飘动的衣物后面,很快就不见了。

宫木学着我的样子抬头看了看阳台,然后把视线移到地上,瞥了一眼干涸的井。 “哥哥,难得来一趟,去沼泽地看看吧?” 我心想这家伙适应能力还真强,这时,记忆中实咲喊六原的声音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们从房子后面绕出去,在前进的时候,脸颊和衣服袖子被细小的树枝划过,眼前出现了一片被芦苇环绕的沼泽。

没有铺设路面的小路上有几个水洼,地面逐渐变成了积水的样子。如果不小心,脚可能会陷进去。

沼泽中央有一棵倒下的大树,像墓碑一样矗立着。 “这村子感觉还保留着战前的样子呢……” “这算是第一产业、第二产业,还是第三产业呢?” “别再说那些难懂又无聊的话了。” 宫木耸了耸肩。

冷气化作白色的水汽,漂浮在水面上。 “山下的村民说的毒虫和大蛇,好像没看到呢。” “也许是村民们搞错了吧。他们的证词也不太靠谱。” “而且,我们还没见到这里的神灵长什么样呢。”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只知道有个模糊的守护神,根本无法勾勒出这片土地信仰的轮廓。

“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五原家也是,对吧。那家的孩子……” “就是朝我们扔便条的那个小鬼吧。” “还有另一个孩子哦。” 我不自觉地回头看向宫木。 “小圣是个男孩吧。说是因为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收养了别人的孩子。可是,阳台上晾着女孩子的衣服和鞋子。”

我一时语塞,只是望着沼泽。 有着从一原到十原这些姓氏的家族。与山下村民的隔绝。神圣的泉水和用来丢弃脏东西的井。我反复思考着这些事,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实咲是在这样的村子里长大的吗? 结婚的时候,她不经意间说过:“我终于也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直到现在我还在想,如果当时详细问问她,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呢?但是,那时候我觉得如果问了,实咲可能就会离我而去。

突然,一道细长的影子在沼泽地上一闪而过。

白皙的皮肤从枯萎的芦苇杆之间露了出来,就像插在那里一样。 裸露的膝盖上淡淡的疤痕,手指纤细,随意地垂在腿边。 我既感到害怕,又强烈地感到怀念。我心里想着别看别看,视线却不自觉地往上移。 那细得仿佛要折断的脖子抬了起来,转向了我们这边。

“片岸先生?” 宫木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抬起头,却发现那里没有人。 浑浊的水面上映着狭窄的天空,红色的云彩像被撕碎了一样缓缓飘过。 “没什么。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我装作镇定,踏上了泥泞的小路。

太阳几乎已经落山,四周一片昏暗。 黑暗仿佛从像蜘蛛网一样交错的树枝间渗了出来。与此同时,村民们的声音也渐渐传了出来。虽然房子比较密集,但感觉声音特别多。

我拉着宫木的手,爬上通往五原家的斜坡,打开后门的时候,我们惊呆了。

被黑暗笼罩的五原家院子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连房子的影子都快看不见了。 村民们齐刷刷地看着我们。 “欢迎回来,六原先生。” 在篝火的映照下,村民们的脸就像涂了橙色颜料的粘土人偶。他们都长着瘦削、毫无生气且有些相似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 我偷偷看了看刚才过来的小路,却发现退路已经被绕到我身后的村民堵住了。后面的村民推着我们,我和宫木被向前推搡着。

“听说六原先生回来了,从一原(いちはら)到十原(とはら)的人都来了。” 五原得意地点了点头,其他人也跟着点头。

“突然回来,吓了我们一跳,不过你们两位看起来很可靠,真是太好了。” “是啊,和山下那些没骨气的家伙可不一样。” 像涟漪一样的笑声扩散开来,五原一抬手,强烈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

“哎呀,不好意思。” 女人轻声笑着,把灯关掉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关掉开关的手电筒。 五原把它递给我,让我紧紧握住。 “妹妹也拿一个比较好吧。一个够吗?” “你们想让我们做什么?” 宫木语气强硬地问道,五原笑着摇了摇头。挡住我们去路的村民向两边散开。

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口只是用石头堆砌起来的井。 白天看到的那口井,我们似乎被带到了它绕了一圈后的背面,紧挨着围墙的那一侧。 从院子前面看不到,井的背面有一块方形的金属板嵌在地面上。

村里的一个男人踩上去,那块金属板像是个可翻起的盖子,打开了。从里面飘出一股灰尘和铁锈的味道。

“为了让你们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员,希望你们能进去看看。” 五原把盖子完全打开,用手指了指,示意我们进去。 “看什么……” “我们的守护神。”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宫木,他的侧脸紧绷着。

“请放心,和山下的人不一样,你们两位肯定没问题的。我们大家都是为了让孤独的神灵的寂寞能暂时得到排解。” 五原眯起那双空洞的黑眼睛,在她脚边,那个小孩紧紧依偎着,盯着我。

“怎么办……” 宫木小声嘀咕着。我们没有办法突破这么多村民的包围。而且,不进去的话就无法了解真相。 “走吧。” 我按下了手电筒的开关。

我们背对着脸上都挂着同样笑容的村民们,我把脚伸向生锈的铁框。 我把手电筒照过去,光柱中出现了一段台阶。

等我们完全进入地下后,盖子被关上了。 “他们会好好帮我们打开这个盖子的吧?” “只能这么希望了。” 只剩下宫木的声音和脚步声在回响。地下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宽敞,手电筒照过去,只看到黑暗中浮起一片,照不到墙壁。

台阶走完了,当鞋底踩到泥土铺成的地面时,传来了像是拖动什么东西的声音。 我照亮身后,发现有一个木制的笼子。笼子深处,黑暗呈现出浓淡不同的层次。不对,那是个旋涡。里面有个东西盘绕了好几层,形成了旋涡状。 与此同时,传来了在地上爬行的声音和翅膀拍打的声音。

在类似禁闭室的笼子里,旋涡状的东西发出 “簌簌” 的声音,鳞片相互摩擦着转动。从缝隙中可以看到毛发和一张白色脸庞的残影。

“宫木,我有个想法,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但你说吧……” 他颤抖的声音在四周回响。 “所谓孤独的神灵,不是指独自寂寞的存在,而是和咒术有关。是‘蛊毒(こどく)’,你懂吧。”

其三

“蛊毒,就是……”

传来一阵又一阵沉重躯体被拖动的声音。 还有虫子爬行的声音,鸟翅膀扇动的声音。 带着温热的空气,以及墙壁上的凹凸不平,地下仿佛成了魔物的子宫,充满了怪异之物蠕动的声音。

笼子里的旋涡缓缓转动着,有着像西阵织般光泽的鳞片腹部转了一圈。在手电筒照亮的格子间里,露出一张脸。 那是一张难以分辨男女的脸,颧骨突出,脸庞瘦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那是这个村子里人的面容。 嘴巴大张着,毫无仪态地流着口水。 那张脸瞬间向后低下,紧接着,下一个瞬间,响起了如同敲击金属般的激烈声音。

“宫木,快躲开!” 我的声音被冲击声掩盖,笼子里的蛇用整个身体撞击着笼子。土块和灰尘簌簌地掉落下来。坚固的格子开始弯曲,出现了裂缝。 我抓住宫木的手臂,拔腿就跑。

“片岸先生,等一下!” “怎么了!” “看那儿!” 宫木抢过我的手电筒,照向前方。 光线扫过被挖出泥土的天花板,前方的道路白晃晃地显现出来。 长长的洞穴两侧,代替墙壁的是一排嵌入的粗木板做成的笼子。 这一带,全都是地下牢房。

被切成十字形状的黑暗鼓了起来,里面有无数的影子。 传来像玻璃纸般的翅膀相互摩擦的干涩声音,还有如同把生肉砸在地板上那样粘稠而沉重的声音。 “宫木,一口气冲过去。绝对别往旁边看。” “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看的……”

我低下头,只盯着脚下,开始奔跑。 手电筒随着我的步伐上下晃动,随意地照亮着前方的路。 在光圈边缘,可以看到长着毛的虫子的腿相互摩擦着。还有像是没有手脚和头的人的躯体,弯曲着隆起的脊背在爬行。

我感觉有细小的毛发之类的东西,或是某种触觉,轻轻触碰着我的后颈,我差点叫出声来。后面只有宫木。这是黑暗和恐惧带来的幻觉。

前方微微亮了起来。 再往前一点,道路变宽了,右侧能看到微弱的亮光。我加快了脚步。

穿过一个像是人工挖掘的、歪歪扭扭的洞穴后,宽敞的落脚处前方,又延伸出一条狭窄的小路。 右侧看到的亮光,原来是从天花板上一个小小的开口处照进来的夜色,反射在一滩积水上。

我确认了一下宫木跟了上来。 “片岸先生,我们快点出去吧……” 她的声音沙哑而僵硬。视线正对着那滩积水。五原说过的话浮现在脑海中。她不是说地下水已经干涸了吗?

一阵又一阵,刚才听到的沉重声音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没有移动手电筒,只是将目光移向右侧。 一条闪着黑光的长躯体,像被雨淋湿的路面一样的大蛇就在正下方。黑暗中浮现出一张能剧面具般的脸。 在那没有光泽的眼睛捕捉到我们之前,我们一口气沿着令人不安的小路飞奔而去。

土壁簌簌地掉落下来,砸在我的头和背上。露出树根的地下通道,四周被墙壁包围着。这里没有禁闭室。 我大口喘着气,像是要把慌乱吐出来一样。 “…… 这里简直就是鬼屋!” “片岸先生,您以前都去过什么样的鬼屋啊!” 宫木怒吼的声音在颤抖。这家伙肯定一直在强撑着。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摸索着墙壁。摸到一种粗糙的触感,我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从怀里掏出笔形手电筒,照过去,出现了一张类似般若面具的、虚弱的老虎脸。和在乡土资料馆看到的是同样的画。

“果然是这样……” 我用笔形手电筒照亮漆黑的道路,发现墙壁两侧贴满了用旧和纸绘制的画。 “果然是这样,是什么意思…… 刚才说的蛊毒,是怎么回事?” “嗯。” 我清了清嗓子,用唾沫湿润了一下干燥的喉咙。 “山下的居民说在沼泽地看到了蛇和虫子,对吧。虽然大家都各说各的,但共同点是都提到了有毒的生物。” 我听到宫木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有,我们来这个村子的时候看到的那处泉水。那里的牌子上写着,村子多次遭受疫病侵袭,每次都靠那处泉水得救。而那口干涸的井,是用来丢弃脏东西的。大概在这个村子里,从山上涌下来的水被视为神圣之物,而地下水则被认为是污秽的。” “这么说,这里的信仰和水相关的神灵有关吗?” “大概,是更扭曲了一步的东西。” 传来像是敲击薄金属的声音,从天花板上滴下的水珠落在了我的脚边。

“乡土资料馆里关于疾病的展示占了那么大的地方。虽然只是推测,但我觉得关键在于水带来的疫病。” 我用手电筒照亮地下的空间。 “这么大的地方,肯定不是一下子挖出来的。大概这里是井水曾经流过的空洞。井和别的村子也相通,是疾病流入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的唯一途径。从‘地下有不好的东西流进来’,变成了‘地下有不好的东西存在’,然后这种信仰就逐渐形成了。” “也就是说,蛊毒是把毒和疾病结合起来形成的东西吗……” “只是推测而已。”

在微弱的光线下,宫木用手托着下巴。 “接下来,就是他们为什么要让我们见这个神灵了……” 一阵又一阵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立刻把手电筒的光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蹲在那里。

宫木发出一声差点被憋回去的惨叫。 我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想到退回去可能面对的是那条大蛇的怪物,而影子那边看起来比较小。 我再次把光照过去,那个人影像是被晃到了,用手遮挡着光。

“是个人……?” 一个瘦骨嶙峋、头发和衣服都脏兮兮的小孩,背紧紧地贴在墙上坐着。 在油腻的头发下,一双眼睛看着我。小孩没有移开视线,坐着伸直了背,摩擦着墙壁,然后又缩了回去。那一阵又一阵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 紧接着,黑暗深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渐渐远去。除了我们,这里面还有其他人吗?

“那个,你没事吧……?” 宫木用手遮住手电筒,降低了光的亮度,开口问道。那一阵又一阵,用背摩擦墙壁的声音还在响着。小孩用眼眶深陷、仿佛泪水就要溢出来的眼睛看着我们。 “你是谁?” 小孩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要消失。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清澈却让人读不出感情的眼睛注视着我们。 “你杀了兔子或者鸡吗?” 我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图,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

小孩像要抓泥土一样竖起指甲,脊背贴着墙壁站了起来。那瘦骨嶙峋的腿,让人觉得如果不这样借力就站不起来。 “你在这里多久了?” “不知道。” 小孩轻声回答了宫木的问题,然后转过身,向前走去。我们慌忙追了上去。

我们很快就追上了那让人不放心的脚步。 “那个,我们是…… 上面的人让我们进到这里来的。所以呢,我们想从这里出去……” “是我妈妈让你们来的吗?” “你妈妈?” 在笔形手电筒的光线下,小孩瘦削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那与孩子的稚嫩不相称的阴霾,和五原很像。

“他们让我们来见这里的神灵。” 听到我的话,小孩身体颤抖了一下。宫木投来责备的目光,然后抱住了小孩的肩膀。

“见到那个神灵可没什么好事。它什么都不做,但让人感觉很恶心,还会慢悠悠地爬过来。所以,大家都告诉我,要是神灵来了,就摩擦墙壁然后逃跑。因为出声的话会有回音。” 小孩用像老人一样干燥的手摩擦着旁边的墙壁。那一阵又一阵的声音,似乎是在地下传递神灵来袭信号的暗号。

“大家是谁,还有其他像你这样的孩子吗?” 我一边问,一边思考着。这个小孩被囚禁在地下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某种疾病吗?这个村子会把病人当作祭品吗?

“大家,都是杀了兔子或者鸡的人。” “什么?” 就在我们困惑的时候,小孩挣脱了宫木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从一原先生到十原先生的人都聚在一起,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会去杀动物。因为弟弟不想杀,哭了,所以我就代替他做了。” 只有脚步声在黑暗中回响。我希望那比我们的脚步声多的声音,只是回音造成的。

“然后,妈妈说我被神灵选中了,让我在这里生活。妈妈说神灵很孤独,所以需要像我这样能看到它本质的人。” 小孩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慨。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这里。村里的人每天会给我送吃的,还有擦身体的东西。小圣会因为觉得是自己的错而哭,偶尔会给我带漫画过来。” “小圣是你的弟弟吗?” “是的。” 我想起了五原家的少年扔出的便条。“姐姐” 说的是这个女孩吗?那张纸条就是那个小孩竭尽全力发出的求救信号(SOS)。

“要是知道送饭的地方,说不定就能出去了。” 宫木压低声音说。我后悔现在才意识到,我们几乎没告诉任何人就来到了这里。如果指望不上救援,那我们只能靠自己逃出去了。

“村里的人一般从哪里给你送饭呢?” “那边。通向只有村里的人知道的沼泽的地方。” 女孩指着更深处的黑暗。 “你能给我们带路吗?” 女孩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水滴从天花板上滴落,像玻璃一样碎开。 “可是,现在去那边的话……” 我感觉黑暗仿佛有了轮廓,开始蠕动起来。黑色的线条微微弯曲,很像人的头到肩膀的形状。传来一阵又一阵刮擦潮湿泥土的声音。

“六原先生在那里。”

其四

伴随着温热的空气,一股强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格外响亮的 “滋滋” 声响起。 影子越来越近了。 我不顾少女的惊叫声,将她抱了起来。 “宫木,能跑吗!” “能!” 我叼着笔形手电筒跑了起来。腐臭味越来越浓,背上渐渐渗出一股类似汗水的热气。

“那边。” 我朝着少女指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在视野的边缘,黑色鼓起的影子中,能看到像参差不齐的牙齿一样的白色光芒。 “该死……” 在脸的正旁边,五只手指在空中挥舞着。浮肿的手指尖异常细长尖锐。我凭直觉认为那不是指甲,而是穿透了皮肤的骨头。 在摇晃的光线中,有一个下半部分已经坍塌的禁闭室的笼子和一小块空间。腐臭味变淡了。

背后的气息消失了。我停下脚步,确认周围什么都没有后,把少女放了下来。 “刚才,你说六原先生……” 宫木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一边擦着汗。 “六原先生一直都在那边。因为他被扔在那边了。” 少女平淡的话语让我心里一紧。

“被扔了?” “以前的六原家的人因为关于神灵的事说了谎,所以被认为是坏人。” “说谎?” 少女点了点头。 “我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妈妈说,要是全都是像我这样能清楚看到神灵的人,神灵就会变弱。可是,六原先生却想着要让村里的人都不再害怕神灵。” 少女的回答有些不得要领。

我拼命地思考着。少女说 “以前”,这意味着是在实咲和义兄之前的事情。他们的父母去世,兄妹离开,家系断绝,是不是因为其他亲戚被村民杀害了呢?在那之前 ——。

“六原家做了什么?” “那个,我不太清楚。能杀死兔子或鸡的人,因为他们不害怕神灵,所以其实是不好的人。但是,六原家的祖先却谎称这样的人是好人。” 少女歪着头。

“六原家的人都离开了,当留下来的叔叔和阿姨去世后,妈妈她们收拾房子时,据说发现了像是那种研究资料之类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啊。我的后颈冒出了冷汗。 “六原先生知道他们是坏人后,就把所有的坟墓都挖开了,然后和叔叔阿姨的骨头一起,把大家都扔在了这里。从那以后,像我这样能杀死动物的孩子就必须一起被关在地下。”

“我明白了……” 宫木盯着我的脸。 “蛊毒既不是毒也不是病。这个村子里神灵的力量其实是恐惧。”

“恐惧,是吗……” “山下居民那些不一致的证词,这样也能解释得通了。大概这里的神灵会变成对方所恐惧的东西的样子。相反,对于不抱有恐惧的人,它的力量就不起作用。所以,他们找借口把这样的人监禁起来。”

义兄曾说过,这个村子通过近亲交配来制造能看到神灵的人。 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 很久以前,六原家为了不让其他家族察觉,试图让不信仰这里神灵的人填满整个村子。为了尽可能削弱以恐惧为媒介的神灵的力量。

也许杀死小动物的仪式,就是六原家为了分辨出这样的人而提议的。而当村民们察觉到其中的真正意图后,情况就逆转了,这个仪式变成了找出并排除对神灵有威胁的人的手段。

我用手电筒照亮了禁闭室。在干裂的泥土中,可以看到像破碎陶器一样的人骨。 这是包括实咲的父母在内的六原家的人的骨头。 我在心里咒骂着。要是没有这样的信仰,实咲也许能生活得更好吧。

少女带着害怕的表情看着我。她大概以为自己让我生气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脸上露出像样的表情。

我在少女面前蹲了下来。 “呐…… 你不想从这里出去吗?” 我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一滴水滴落了下来。 “我可以出去吗?” 孩子怯生生地抬头看着我。

我见过这样的表情。就在结婚前夕,从未抱怨过一句的实咲不经意间嘟囔了一句。 “我真的可以获得幸福吗?” 她当时是不是在想着这个村子里那些一直被囚禁在地下的人呢?即使来到了东京,和我在一起,实咲也许一直都被这个村子束缚着。 “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少女有些困惑地低下了头。

“没关系的!” 宫木用明快的声音说道。 “神灵抓不到,但人是可以逮捕的。监禁、杀人、虐待儿童,还有,这地方也属于违法建筑!我们把他们都绳之以法!片岸先生,干得好啊。好久没有遇到能真正解决的案子了!” “你看,比起神灵,人更可怕吧。”

宫木被我这么一说,露出了不满的表情。少女暧昧地笑了笑,然后又抬起了头。 “我妈妈也会被抓吗?” “这个嘛…… 我们会努力让她的罪行轻一些的!”

又有水珠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看来还有一点水在涌出。如果井没有干涸,也许就能限制那个神灵的行动,也不会有这样的地下牢房了。但抱怨这些也无济于事。 我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走吧,带我们去沼泽地。” “滋滋”,“滋滋”。 声音再次响起。又一股强烈的腐臭味弥漫开来,让人眼睛深处都感到刺痛。黑暗中又出现了一个仿佛人形的东西。 我抱起少女,向宫木使了个眼色。除了跑别无他法。

像是拖着生肉的声音和水滴落下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浑浊的水正渗进鞋底。奔跑的脚步都快被绊倒了。 “说起来,是不是还有其他人被囚禁在这里啊!” 旁边奔跑的宫木提高了声音。 “活着的人只有我一个。” 少女紧紧抓住我的衬衫衣领,牢牢地依偎着我。 “但是,大家都因为讨厌神灵所以逃走了。只要发出‘滋滋’的声音,六原先生也会逃走的。” 那些脚步声,难道是至今一直被囚禁或被丢弃在这里的人的灵魂吗?

“咚” 的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眼前被尘土烟雾笼罩。 土块簌簌地剥落破碎。 从半塌的禁闭室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缕长长的头发和用剥落的鳞片制成的带子一样有光泽的东西。

“那是……” 异形的神灵用能剧面具般的脸看着我们。 我回头看了看。一个黑色的影子迈着凌乱的脚步朝我们走来。我们被四面八方包围了。

“到底该怎么办啊……” 我和影子中的目光对视。浑浊空洞的眼神锁住了我。 被丢弃在地下的六原家的死者们逼近了。 实咲和义兄的父母也在其中吗? 我该说些什么呢?我怎么可能说出 “我会救你们的儿子和女儿,所以请放过我们” 这样的话呢。实际上我根本没能救得了实咲。

“片岸先生,振作一点,请振作起来。” 宫木催促着呆立在原地的我。依偎着我的少女的手也用上了力气。 死者们已经离得很近了。 那么,至少 ——。 “我们会毁掉这个让你们的孩子们不幸的村子……”

我不自觉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影子们的动作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腐臭味也消失了。 刚才那一群即将腐烂的死者所在的地方,只剩下空荡荡的地下通道。

“先回到那边去!” 我确认宫木跟在后面,然后朝着原来的地方跑去。

其五

大蛇爬行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却完全不知道它在哪里。 “能逃出来是好事,但要是不突破那家伙的阻拦,就……” “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和宫木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脸,摇了摇头。

脚下有一个木桶,木桶上系着半道被割断的绳子,正滚落在一旁。抬头往上看,天花板上有一张铁丝网,泥土被填进网眼里,像是要把网眼封住。 原本这里应该是一口井,大概被毁掉了吧。

“那个神灵,看起来像蛇的样子呢。一般来说,蛇神都是和水以及信仰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但是……” 为什么那个怪物不选择住在沼泽里,而选择住在这口干涸的井里呢? “因为它根本就不是神灵,不是吗?它不过是个更加怪异的怪物罢了。你看,地上涌出的泉水是神圣的,而地下的井是用来积攒污秽之物的。” 宫木唾弃地说道。

头顶的天花板上仿佛覆盖着一层冰冷的冰膜,凝结的水珠在微微颤动。

“也许就像宫木你说的那样。” 由污秽之物形成的神灵,说不定厌恶这片土地上被视为神圣的水。 “不,我只是突然想到的啦。”

“也不是这样哦。有水声的时候,就没见到那个神灵。而且,你看那个神灵像能剧面具一样的脸。我觉得很眼熟,后来想起来,这可不是比喻,真的有能剧剧目会用那样的面具。” 突出的颧骨,空洞的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像是在渴求着空气。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那是叫做‘蛙(かわず)’的面具,用来表现溺水而死的人的样子。” “真够恶趣味的……” 我可没有欣赏能剧和狂言那样高雅的爱好。这是学生时代,为了陪实咲写关于传统艺术的报告时留下的记忆。

“令人恐惧的神灵害怕的东西是水吗……” 我用笔形手电筒的光照着天花板,寻找着水滴落下的源头是从哪里来的。黑色渗湿的泥土上有细微的裂缝。顺着裂缝找去,裂缝越来越深,越来越宽。

我把手电筒往下照,照亮下方。构成快要坍塌的禁闭室的材料,看起来用一只手就能轻易拆下来。 我把少女放下来,交给宫木,然后动手去拆笼子的木框。和我预想的一样,一根齐腰高的木材很快就拆下来了。 “走吧?” 我再次把手电筒的光对准天花板,黑暗中,像墨汁一样的水滴落了下来。

地下牢房里,土壁绵延不绝,毫无变化,让人几乎要发疯。如果没有少女带路,我甚至都不知道走的是不是之前走过的路。真难以想象,这么小的孩子能忍受下来而不发疯。 少女紧紧地握着宫木的手。她那与年龄相符的幼稚举动,却让人感到有些压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了呢。” 我把手电筒照向手表,发现从我们被扔进来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了。 “要是我们一直待在那里不动,他们会来救我们吗?” “谁知道呢。” “你可别后悔啊!说不定会被那个神灵怎么样呢,而且也可能找不到这个孩子。” 宫木看了看少女,然后慌忙纠正了自己的话。

“前面不远,有个楼梯,从那里下去。” 少女指的方向,天花板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大裂缝。用木材的一端戳了戳脆弱的泥土,碎屑簌簌地掉落下来。水滴顺着木材流下来,像蛇一样缠绕在手腕上。

“滋滋滋滋滋滋……” 一阵像是硬把塞进耳朵深处的纱布扯出来的轰鸣声响起。

在我们来时的路的前方,黑暗中仿佛有东西盘绕着。 一条长长的、像蛇腹一样折叠起来的躯体,盘成了一个漩涡,漩涡中心浮现出一张溺死者的脸。 “宫木,你带那孩子先走!”

我用力用木材敲打天花板。粗糙的木材前端削下了一些泥土,扬起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那个漩涡缓缓地向我们逼近。从蛇腹下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无数的虫子爬了出来。 我又一次敲打天花板。大块的土块掉落下来,滴下的水浸湿了灰尘。

翅膀相互摩擦的声音和湿漉漉的脚步声都响了起来。 那条蛇像一朵扭曲的花一样,一边转动着叠在一起的腹部,一边慢慢地靠近。 我一次次地用木材敲打天花板。木材弯曲得都快断了。焦急化作汗水,让我的手直打滑。 那张能剧面具般的脸似乎笑了起来。

本应该先走的宫木,此刻却站在我旁边。 “你在干什么!?” 宫木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那个蛊毒之神。大蛇的腹部停止了动作。 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也只能继续这么做了。

我挥舞起木材。木材的前端碎成了木屑,被戳破的天花板里涌出了大量的水。 浑浊如泥浆的水,把那个神灵的身影冲刷得消失不见。 “趁现在快逃!” 我头也不回地推了推宫木的肩膀。

在光线的指引下,前方有一段古老的木制楼梯,抱着手电筒的少女正在楼梯上等着我们。我握住少女的手臂,跑过那些仿佛随时都会崩塌的木板。

有一扇像观音开(一种双开门样式)的门,嵌在土壁里。 就在我想用肩膀撞开门的瞬间,门自己打开了,一股冷空气和月光涌了进来。

映入眼帘的是反射着夜空的沼泽地,以及环绕着沼泽的芦苇。我连为终于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而安心的时间都没有。 在被星光清晰照亮的草丛中,有一个人影。 大概就是打开门的那个人吧。那瘦削的轮廓和在夜光下泛白的皮肤,肯定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我松开少女的手,顺势举起刚才被拉扯着的手电筒。 就在我想把电池快耗尽的那一端朝下晃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这可不止是违反职务纪律了,连法律都敢触犯吗?” 我差一点就停住了手臂,把手电筒的光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六原不耐烦地抬手挡住光。 “六原先生!?” “六原先生?” 少女重复着我的话,然后靠向宫木。

“没事的。我不会对你们穷追不舍的。” “还有会追着我们跑的六原先生吗?” 义兄看到浑身是泥冲出来的我们,一点也没有动容。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作为回答的,是尖锐的警笛声响起,警车的红色警灯在黑暗的湿地中闪烁。 好几辆警车迅速停下,警察们从车上冲了下来。

“是六原先生你报的警吗?” “算是吧。因为你偷走了我那里的那封匿名信,我就觉得肯定有什么事,在调查的过程中,就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传言和失踪事件。而且,” 六原指了指身后。 “就是那封匿名信的寄件人报的警。”

在高高的芦苇丛中,一个瘦巴巴的小孩探出头来。他那仿佛泪水要夺眶而出的眼睛,看着我们的身后。 “小圣。” 少女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刚和警车一起赶到的急救队员拦住了她。

“剩下的就交给他们吧,你们赶紧上车。” 我和宫木被带到停在沼泽地角落的一辆白色面包车上。浑身是土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办法,只好坐上了副驾驶座。

“之后再慢慢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原系着安全带,看着前方说道。 “居然因为私事还带着部下到处跑,真是的……” 坐在后排座位的宫木尴尬地笑了笑。 收音机里沙沙的声音和温暖但不强烈的暖气,终于让我紧张的情绪慢慢恢复到了平常状态。

“六原先生,这个村子……” “是个很糟糕的地方,对吧。” 红色的警灯闪烁着,好几辆警车压倒芦苇,朝着民房的方向驶去,我能看到这一幕。

“这样真的好吗?毕竟这里也算是你的故乡吧。” “我才不在乎呢。” 义兄那有黑眼圈的侧脸,只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说到底,故乡什么的,不过是孕育出了一群冷漠无情之人的地方,我恨透了这样的自己和这里的人。”

我叹了口气。我到底该说出多少真相呢? 村里的人和那个蛊毒之神都很可恶,但要说他们害怕那些不惧怕神灵的人,这一点难道能说是正确的吗?

我看着车窗外。 一个少女被抬上了干净的担架,正被抬上救护车。在明亮得有些刺眼的车厢里,她的弟弟正盘着腿坐在那里。

不知道小圣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不停地点着头。不,他是在低头致谢。 少女也看向我和宫木的方向。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白色救护车里,她做出了一个非常符合她这个年龄的孩子的胜利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