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为人知的神灵

序、

1964 年 12 月 25 日,在某村(※查阅需提交一级特别措施申请),确认出现了神秘的发光现象。

当地自治体进行了调查,但未发现异常。 在此期间,有村民作证称仍断断续续地确认到了神秘的发光现象。

1965 年 1 月,以日本细菌研究组织委员会为主的特别调查团被派遣至此,进行了为期七天的调查。未发现异常。

同年 3 月,在某村的神社和神道研究会的共同主持下,进行了为期三天的祈祷仪式。从那以后,未再确认到神秘的发光现象。

1967 年,在外场(そとば)(当时 32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1970 年,河原(かわら)才子(さいこ)(当时 43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1972 年,松野(まつご)瑞树(みずき)(当时 11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警方进行了大规模调查,但该案件以未解决事件告终。

1975 年,三河(みかわ)有途(ゆうと)(当时 30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1977 年,新宗教团体 “沉默之神谕(黙もだしの御声みこえ)” 在某村设立了宗教设施。当地居民的反对运动持续了一年。

1980 年,领怪神犯特别调查课成立。

1981 年,钱田(せんだ)文六(ぶんろく)(当时 71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1983 年,帷子(かたびら)经子(きょうこ)(当时 54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1985 年,新宗教团体 “沉默之神谕(黙しの御声)” 因被检举存在不法行为以及其干部被捕而解体。某村的宗教设施被拆除。

1986 年,领怪神犯特别调查课派遣调查员白峯(しらみね)道行(みちゆき)进行调查。调查结果显示无异常。

1989 年,布施(ふせ)渡(わたる)(当时 47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1991 年,四山(しやま)九造(きゅうぞう)(当时 82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1993 年,领怪神犯特别调查课派遣调查员长谷部(はせべ)左门(さもん)、赤名(あかな)宗一(そういち)进行调查。调查结果显示无异常。

1996 年,线谷(せんたに)香织(かおり)(当时 29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1998 年,须弥山(しゅみやま)坛(だん)(当时 31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1998 年,领怪神犯特别调查课派遣调查员浅茅(あさがや)胜四郎(かつしろう)进行调查。调查结果显示无异常。

1999 年,白井(しらい)菊花(きっか)(当时 35 岁)、日継(ひつぎ)纳子(のりこ)(当时 44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2000 年,六原(ろくはら)实咲(みさき)(当时 24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2001 年,领怪神犯特别调查课派遣调查员六原(ろくはら)允尔(みつじ)进行调查。调查结果显示无异常。

2002 年,薄墨(うすずみ)磨人(まひと)(当时 21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同年,领怪神犯特别调查课派遣调查员井泽(いざわ)矶良(いそら)、三轮崎(みわさき)爱次(まなじ)、片岸(かたぎし)代护(だいご)进行调查。调查结果显示无异常。

2003 年,香津(こうず)典嗣(のりつぐ)(当时 35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2004 年,本尊(ほんぞん)铃(りん)(当时 22 岁)在某村附近失踪。

同年,领怪神犯特别调查课派遣调查员片岸(かたぎし)代护(だいご)、宫木(みやき)礼(れい)进行调查。

※本记录受到保护,仅通过二级以上特别措施申请予以公开。所有查阅者均会被记录在案。此外,严禁对外透露通过本记录所能确认的所有事项。

其一

生锈的红色水管中溅起了水花。

“哇啊,好烫。这跟温泉差不多了。” 浑身湿透的井泽高声叫着,跳了起来。就连用黑色丝带发夹束起的头发也湿了,还冒着热气。

“你可不能直接把手伸进去呀,会烫伤的。” 三轮崎眯着眼镜后面的眼睛,微笑着说。

“可上面写着这是温泉呢。” “这边不是有个足浴池吗?” “你怎么不早点说呀。”

在缓缓倾斜的坡道中途,两个人相互泼洒着从石墙伸出的水管中喷出的热水水滴,玩得很开心,就像大学生一样。

“前辈们,我们可不是来玩的呀。” 我一边感受着未铺设路面的沙石硌着鞋底的感觉,一边叹了口气。

井泽和三轮崎看向我。 “对不起,片岸君。井泽小姐总是这样。” 井泽微微吐了吐舌头。 我摇了摇头,抬头望向那被茂密树叶环绕的遥远蓝天。

这确实是典型的日本盛夏的田园风光。 郁郁葱葱的树木在阳光的照耀下颜色愈发浓郁,看上去仿佛树木本身就在散发着光芒。 树木的对面有一道红褐色、有些地方已经破损的栅栏,栅栏那边是废弃的旧铁轨。 这里曾经应该有一个车站吧。那只是在铁柱上斜着钉了些木板做成的屋顶,这里曾是一个等上几个小时才有一趟电车的地方,正下方有一个边长两米的木制围栏围起来的足浴池,土色的热水正汩汩地冒出来。

“片岸君你太认真啦。正式的调查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就当是下午的半天休假,不好好享受一下可不行哦。” 井泽比我和三轮崎移开视线的速度还快,她弯下腰,捡起脱下的长筒袜和鞋子,像举着捕获的鱼一样举了起来。 她用还没被晒黑的白皙脚趾踩着泥土,在木围栏边坐下,哼着小曲儿把脚伸进了水里。

“哎呀,就这么进去呀。说不定里面有奇怪的细菌呢。” “这里肯定被闲置了好多年了。” 井泽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笑容向我们招手。 “我绝对不会进去的哦。”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大老远地特意扯着嗓子跟她们说话也挺累的。我无奈地走近,低头看着那个足浴池,里面喷出的不知道是黄土色的尘土,还是原本的汤水颜色的东西。

“好不容易工作结束了,结果人家说反正顺路,让我再去查看另一个案件的时候,我就在想该怎么办呢……” 井泽挺直了身子。 “这里什么异常都没有,这不就跟单纯的观光一样嘛。” “确实呢。不过,虽说是什么案件,也就是几年才发生一次的失踪事件,而且还处于不确定跟领怪神犯有没有关系的阶段呢。” 三轮崎挽起衬衫的袖子,用指尖试了试水温。

“之前好像我们的人也来过几次进行调查,但好像都没有什么收获。我觉得与其我们来,还不如正常地找警察帮忙呢。片岸君,你有没有听说过这里是自杀的有名地点之类的?” “没有呢。不过,要说偶然的话,失踪事件也太多了点。” 我简短地回答后,移开了视线。

铁丝网上,用透明胶带固定着一张被遮雨塑料布覆盖的绘画用纸做成的临时招牌在摇晃着。用马克笔写的字因为湿气几乎都快模糊掉了,勉强能看出写的是 “本线因线路中断,本站成为临时终点站”。

我把视线投向栅栏对面延伸的站台前方,铁轨上像小山一样堆积着土块和岩石。再往前有一辆黄色的推土机和堆放着的圆木。大概是因为山体滑坡之类的原因,铁轨不能用了,又因为没有足够的资金进行修复,所以就被废弃了吧。 土块中露出了一个像红色柱子一样的东西。我猜那是鸟居(日本神社的牌坊)。

“啊,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井泽探出身去,指着正前方山顶附近。 “是什么呀?” 我眯起眼睛看向她手指的方向,一个巨大的白色椭圆形物体从绿色的山间突了出来。再仔细一看,圆形里面有看起来像是眼睛、鼻子和嘴唇的凹凸雕刻。那是一张巨大的脸。

“巨人……” 我小声嘟囔了一句,三轮崎听了笑了起来。 “那不是个很大的观音像吗?不对,跟观音菩萨不一样呢。倒有点像圣母像。” “什么呀,原来是个雕塑。” 井泽一脸无趣地又往木围栏里坐得深了些。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中,她两条腿的虚像轻轻摇晃着。

“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个新兴宗教的设施呀。听说居民们还强烈反对,闹得不可开交呢。” “是‘沉默之神谕(黙しの御声)’吧。据说他们的干部都因为欺诈嫌疑被逮捕了。” “对对,因为这个设施突然被拆除了,所以说不定那个神像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还留着吧。” 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个雕塑虽然巨大,但眼睛和鼻子的雕刻相当粗糙。 这既不是观音像,也不是圣母玛利亚像,而是一个头上披着白色布的木偶人偶的雕像。

“一般来说,在原本就有信仰的地方引入别的冒牌货,事情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我自言自语地抱怨着,三轮崎推了推眼镜,笑了起来。 “嗯,这就是领怪神犯的本质呀。你听我说,井泽小姐。前辈要是不认真点,后辈可就要好好成长起来取而代之啦。” 井泽一边扬起眉毛说着 “什么呀”,一边忍不住笑了出来。 和这两个人在一起,我就像被驱散了坏情绪一样,除了跟着笑也别无他法。

三轮崎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香烟,我也跟着学。她递给我打火机,我点着烟,道谢后把打火机还给她,然后吐出烟雾。青山上笼罩着一层白色的雾气。

“稍微放松点了吧?” 听到三轮崎的话,我惊讶地抬起头。 “从你来这儿开始,看起来就一直很紧张呢。” 我揉了揉自己直到刚才都没意识到的眉间的皱纹,叹了口气。

“对不起。” “六原先生也不懂得体谅人呢。明明是新人,却一直安排工作,都不让人休息一下。” “是啊……” “六原先生跟你说什么了吗?” 三轮崎一边凝视着废弃铁轨的痕迹,一边问道。

“他突然就说‘再去查看一个村子’,这还是第一次呢。之后他自己也说了不少话。那家伙,虽然实际上不是那样,但说话的方式总让人感觉有点冷漠。” “那个人一直都是那样的感觉啦。” 眼镜后面的眼睛微微转向我。

头顶上小鸟轻轻地叫着。热水冒泡又迸溅的声音,还有风吹动树木的声音,都融入了夏日的空气中。

“其实,在这儿有个和我以及六原先生有关系的人失踪了。” 六原跟我说的内容,其实没必要特意告诉这两人。但是,被三轮崎那带着浓重口音的说话方式所吸引,我感觉连那些本不该说的事情都快要说出来了。 “这样啊。” 她的回答很简短,但声音中带着关心,很温柔。我们默默地咬着香烟的过滤嘴。

“我也是。” 从足浴池那边传来声音。 “是我弟弟。虽说年龄相差挺大的,而且父母离婚了,所以姓氏也不一样。今年年初就在这里失踪了。” 井泽伸直双腿,把腿搭在对面的木围栏上。

“他是个大学生。他说‘别人都回家乡了,可我连个能回的家都没有,所以打算利用寒假去进行实地调查’。我让他来我家,他说‘已经买了夜行巴士的票了,等春假的时候再回来’,结果从那之后就没了消息。我一直以为我们关系好到他要是有烦恼至少会跟我说说的。”

我和三轮崎都闭上了嘴。 我想起了报告里的失踪人员名单。薄墨磨人,21 岁。

我从没听她讲过这么沉重的话题,她刚刚取下黑色丝带的发夹,拧着湿漉漉的头发。 不过,毕竟是明知危险还从事这份工作的人。大概都和我一样有各自的理由吧。和我不同的是,他们从不把这些理由挂在嘴边。

自从实咲失踪后,有一段时间我都不记得自己笑过。和井泽、三轮崎搭档之后,我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该怎么笑。

我身旁的栅栏上斜靠着一个浅蓝色的长椅,已经褪色发白,上面原本写着的药品广告的文字也几乎看不清了。 在长椅旁边,那个倾斜的红色铁皮立式烟灰缸里,我把烟头按灭,然后望向天空。那尊神像仿佛头顶都快碰到白色的云朵,矗立在那里。不知为何,感觉比刚才离得更近了。

三轮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 “‘沉默之神谕(黙しの御声)’那帮家伙做了不少坏事呢,不过像他们这种人,反而在细节上很讲究,好像从各种地方招揽那些渴望灵验的人。” 三轮崎一边点着第二根烟一边说。烟雾碰到眼镜框后折射着散开了。

“其实也没什么。日本全国各地不是有很多神社和寺庙嘛。听说他们不光收集那些所谓有神官血统之类的人,甚至连被狐狸附身、被岬角之灵附身之类的人都搜罗来了。” “你是听谁说的呀?” “我妈妈。” 三轮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我妈妈就是他们的信徒。有一次还特意从西边坐长途巴士去参加他们的集会呢。就在那个时候,传言引发了更多的传言。有个说被不好的东西缠身的人来求助,教主把手放在那人头上,然后那人就说‘身体变轻松了’之类的。嘛,肯定是耍的小把戏啦。” 他平淡地讲述着,然后像是想掩饰什么似的,把烟往空中吐了出去。

“大家都有各种各样的缘由啊……” 我自言自语地说道,井泽回应道:“那当然啦。” “不然的话,谁会去做这种每次都被派到天南海北,还会遭遇莫名其妙事情的工作呀。” 井泽从包里拿出毛巾,擦干了脚。 她把膝盖弯成三角形,开始把长筒袜卷起来,于是我和三轮崎移开了视线。

“其他国家也有像我们这样的组织吗?” “当然有啦。美国、中国、苏联都有呢。德国的话,估计东德和西德是分开有不同组织的吧。” “是这样啊。”

“…… 你们不觉得那个像有点靠近了吗?” 面朝后天方向的三轮崎顺便看了看山,嘟囔了一句。看来不是我的错觉。

“哪儿呢哪儿呢?” 井泽一边从脚下冒着热气,一边穿上浅口鞋,并排站过来一起眺望。 “与其说是靠近了,不如说是变大了吧?你看,头部的部分。”

神像原本有些模糊的轮廓看起来差不多变大了两倍。按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想着是不是因为阳光照射产生的影子,仔细注视着,发现神像的头部笼罩着一层黑色的雾气。雾气中有比雕刻在神像上的眼睛更清晰的双眼。 “这是什么…… 人的脸……?”

那是一张黑色的人脸。看起来就像一个婴儿抱着神像的脖子,正看着我们。雾气一层又一层,那张脸仿佛刻上了老人般深深的皱纹。

“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应该告诉六原先生?” “是啊…… 说不定这就是这里的神灵……” 井泽神情严肃起来。

在我视线的前方,黑色的雾气一动不动。 “这里也有关于神灵的传说吗?” “嗯。具体的传说倒没什么,就是像随处可见的守护神之类的东西。记得它的名字好像是……” 井泽用手托着下巴说道。

“不为人知的神灵(知られずの神)”

黑色雾气中的双眼眨了一下。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确实,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皮看着我们闭上,然后又睁开了。 它在看着我们俩。

“片岸君,你怎么了?” 听到声音我转过头,三轮崎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我把视线转回去,却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刚才看到的那个白色的、做工粗糙的雕像还在那里。

“没,没什么……” “我大概是太累了吧。” 三轮崎把烟头按灭在红色铁皮立式烟灰缸里,苦笑着说。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啊。也只能这么跟六原先生说了。” “是啊。”

蓝天白云。除了那片荒废的铁轨遗迹透着一丝不安,其他方面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这就是日本乡村的夏天。 这里曾经或许有个站前广场,边长两米的木制围栏围起来的足浴池里,土色的热水正汩汩地冒出来。

“这个足浴池到底被闲置多久了呀。应该没人会进去吧?” “肯定有奇怪的细菌。” 我突然低下头,发现木围栏的一部分有两条像是搭着湿漉漉的腿留下的痕迹,渗了开来。在旁边,还掉着一个带着黑色丝带的发夹,还没有被弄脏。

“村民们还会用这个吗?” “要是进去的话,反而可能会对身体不好吧。”

我也觉得是这样。 “那我们回去吧?” 我转过身,和三轮崎一起开始走下刚才上来的坡道。

听到蝉鸣声,我抬起头。 对面山上的绿色有一部分变白了,像是秃了一块,那尊快要腐朽的神像就伫立在那里。

其二

生锈的红色水管中溅起了水花。

“哇,好烫。这跟温泉差不多了吧?” 宫木的手被水浇得湿透,她高声叫着跳了起来。溅起的热水让她的头发也湿了,正冒着热气。

“你把手伸进去肯定不行啊,会烫伤的。” 我一边感受着未铺设路面的沙石硌着鞋底的感觉,一边叹了口气。

“可上面写着这是温泉呢。” “我们可不是来这儿玩的。” 在缓缓倾斜的坡道中途,宫木甩着被从石墙伸出的水管中喷出的热水水滴打湿的手,她那模样就像来实地考察的轻松自在的大学生。 我感觉好像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大概,真的是在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吧。

我摇了摇头,抬头望向那被茂密树叶环绕的遥远蓝天。

这确实是典型的日本隆冬的田园风光。 枯萎的树木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苍白,与叶脉间残留的薄薄积雪相互映衬,就像是被焚烧过之后的灰烬。 树木的对面有一道红褐色、有些地方已经破损的栅栏,栅栏那边是废弃的旧铁轨。

“比我想象的还要荒凉呢。” “我两年前过来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是废弃的铁轨了。也没进行什么工程,就这么一直荒废下去了吧。”

曾经有过车站建筑痕迹的地方,那个只是在铁柱上斜着钉了些木板做成的屋顶,也和两年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用透明胶带固定在铁丝网上的临时招牌在摇晃着。遮雨的塑料布已经变黄、破损不堪,里面的绘画用纸也已经变得模糊,如同纸屑一般。 用已经褪色的蓝色马克笔写的字,勉强能辨认出 “本线”“本站”“临时” 这几个字。

栅栏对面是废弃的铁轨线路。 道路上堆积着沙土堆成的小山,还有生锈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推土机,以及散乱的圆木。土堆的上部露出了两根像红色木杖一样的东西。不知为何,我凭直觉认为那是鸟居(日本神社的牌坊)。

“啊,你看。那边有个东西。” 走在前面一点的宫木指着正前方山顶附近。 “是什么?” 我眯起眼睛看向她手指的方向,在茶色的山间,一个巨大的白色雕像的头部突了出来。雕像头上披着一块面纱,但布料的褶皱毫无工艺可言,等间距地、粗糙地雕刻着,就像百叶窗帘一样。 那看起来像是眼睛、鼻子和嘴唇的凹凸部分,也模糊不清,让人觉得是不是没有打草稿就直接雕刻了。

“是观音像,不,不对。好像是圣母玛利亚像之类的东西。” “也有那种叫玛利亚观音的呢。以前,在基督教徒遭到迫害的时代,因为不能制作圣母像,所以就把圣母像做成乍一看像观音菩萨的样子。”

确实看起来像是外行制作的,也很难看出这是信仰的对象。报告书中的一句话在我脑海中闪过。

“听说这里以前有个新兴宗教的设施。叫‘沉默之神谕(黙しの御声)’。就是那帮干部因为欺诈嫌疑被逮捕后,这个组织就解体了的那个。” “啊,原来如此。因为是突然被取缔的,所以这个雕像也没来得及拆除,就这么留下来了吧。”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为了树立权威,据说他们从全国各地招揽了从神社、寺院的相关人员到像被恶灵附身的人之类的各色人等。像那样的雕像,说不定不把信仰对象限定为某一个,对他们来说更方便呢。” “片岸先生……” 宫木似乎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这些事情报告书中也写了吗?” “我调查过。”

我像是要逃避她的视线一样,把脸转了过去。我确实有印象听说过这些,但想不起来是从哪儿得知的了。是读过?还是看到过?都不是。是听说过,对,这一点是确定的。

对面山上的树叶早已枯萎掉落,也许是只剩下细细的树枝了,那座神像比我上次来的时候看得更清楚了。 对了,两年前我不也看到过这座雕像吗?为什么直到宫木提起,我才想起来呢?

从六原的故乡的村子回来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了,但记忆变得如此模糊,说不定我比自己想象的要疲惫得多。

宫木没有再追问下去,她背对着有雕像的山,转向了废弃铁轨的方向。 “那个像大盒子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呀?” 在快要崩塌的屋顶正下方,有一个用两米见方的木框围成的区域。里面满是泥土和湿漉漉的落叶。

“嗯…… 我也不知道……” 说完之后,我突然想起,以前来的时候,这个木框里满是土色的热水,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是足浴池。记得这里以前有个足浴池。” “足浴池吗?” “大概…… 因为水的颜色像泥浆一样,所以从那个时候起就没人用过了吧……” 我摸了摸太阳穴。这真的是对这片土地的记忆吗?不会和别的地方弄混了吧?

“片岸先生,您真的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宫木的眼神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关切地看着我。 “来过的。” 我在靠在栅栏上的、已经褪色的浅蓝色长椅上坐下。来到这里之后,我的记忆就像被雾气笼罩了一样变得模糊不清。我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为了压抑住那种莫名的空虚感和焦虑,我点了一支烟。

宫木默默地在我旁边坐下。

“两年前,记得是在完成另一份工作的返程途中,六原让我顺路来这里看看,我就来了。那时候我还是新人,也很累。所以,我想可能是记忆有些模糊了。” 没人问我,我却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那您辛苦了。从那个时候起六原先生就给您安排很多工作了吗?” “从我和实咲结婚的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了。” 宫木苦笑着。受她的影响,我也笑了笑,心里的焦躁感稍微缓和了一些。 “那时候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

烟灰从我的指尖轻轻地掉落。 我找烟灰缸的时候,发现旁边有一个像简陋温泉旅馆后面会有的那种红色铁皮立式烟灰缸。里面积着的可乐色雨水中漂浮着三根烟头。

“我记得是和前辈们一起来的。有个从关西来的叫三轮崎的男前辈…… 名字我记不清了,还有个女前辈…… 不,她好像没到这个村子来。大概是在前一个村子就分开了,应该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来了这里。” “我没见过三轮崎先生呢。” “你不认识他也正常。他是个很照顾人的人,但后来有点精神失常了。就连刚才说的对那个新兴宗教的调查,明明不是工作任务,他还一个人跑到这个村子来。记得在宫木你到这个部门之前,他就无限期休假了。”

这些事情也是直到现在说出口,我才想起来,之前都完全从脑海中消失了。刚做新人的时候,他很照顾我,他那温和的说话方式和眼镜后面细长的眼睛,我都能清晰地想起来,可为什么我之前会忘记呢?

“那位女性前辈呢……” “失踪了。” “没事吧,那样……” “干我们这行,这种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把烟头按灭在倾斜的烟灰缸里。

“这个村子,真的没问题吗……” “村子本身真的什么都没有。因为太普通了,我都记不住什么。” 我意识到自己像是在无意识地说给自己听。

宫木活动了一下在来这儿的长途巴士上僵硬的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 “确实,我们也没见到村民,也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看起来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呢。” “是啊…… 但是,这里发生过很多次失踪事件。从作为开端的神秘发光现象到新兴宗教。虽然还不太能把握它们之间的关联性,但感觉还是有一些线索的。实咲也是在这里消失的。” “是这样啊……”

看到低头的宫木的侧脸有阴影,我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故意大声地站了起来。 “好了,总之先像往常一样从向附近居民打听情况开始吧。然后,找六原拿到进入‘沉默之神谕(黙しの御声)’旧址的许可。不管怎样,如果不走到有人烟的地方,连电话都借不到。”

“片岸先生您没带手机吗?” “没几个人会带吧。六原好像有工作用的手机。” “要是手机能再便宜点,普及度更高就好了。”

宫木从包里拿出一个掌上游戏机晃了晃。 “你看,这么小的设备只是用来玩游戏的。我觉得如果像电话这种更常用的东西能更便于携带的话,不是会很有用处吗?” “比起有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更容易被制造出来吧。” “或者说,正因为没用,所以才被忽视了……”

宫木用似有似无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我追问了一句,但没有得到回应。

“那我们走吧?” 宫木也站了起来。

在枯叶色的山顶上,那座巨大的神像的头部依旧探了出来。有这个作为标志,感觉不用问路也能很快找到那里。

我正抬头看着上面,突然脚尖碰到了一个比石头更脆弱的东西。 我把视线移到脚下。一副镜片破碎、镜框弯折,只剩下框架的眼镜掉在地上。 细细的银色边框让我想起了记忆中那双温和的眼睛。 我记得听说精神错乱的三轮崎被保护起来的地方就在这个村子附近。

这个村子真的什么都没有吗?我感觉视野中好像有黑色的雾气闪过。 我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杂念一样。这些问题,我之后再去调查吧。

在离眼镜残骸不远处,我看到了一个埋在泥里的小三角形。 一个带着黑色丝带的发夹,就像酒店或机场工作人员别着的那种,只有坏掉的金属夹和装饰物的尖端从地里露了出来。

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走近,但被宫木的声音催促着,我转过身去。

其三

这是一个仿佛从战前就被遗忘了的乡村。

这里几乎没有道路是铺设了路面的。 与其说是道路,倒不如说是干燥的土地上,树木从四面八方伸展过来垂落着,其间时不时会有看起来像废弃房屋的建筑。

“这里太厉害了,地图上几乎都没有标出来。除了那个车站,这里都被当作山区处理呢。” 宫木一边展开已经泛黄的旅游指南,一边呆呆地嘟囔着。 “就算想打听点情况,首先得看有没有人在啊。”

我环顾四周,看到了一个差不多到我肩膀高度的红色邮筒。在邮筒的阴影里,有一个小得几乎可以被错认为电话亭的烟草店。看样子借个电话还是有可能的。

绕过去后,看到一位皮肤呈茶色、看起来像融入了木制柜台的老人坐在那里。 我觉得什么都不买也不太好,于是在破开一张一千日元纸币的同时,买了一条香烟。店主既没有露出笑容,也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把香烟和一个粉红色的电话机一起推了出来。

我把听筒放在耳边,拨打六原的电话,但他一直不接。 玻璃展示柜里,除了陈列着 Short Hope(短希望香烟)、Golden Bat(金蝙蝠香烟)、峰牌香烟之外,还摆放着一些看起来与这片土地毫无关系的土产,比如犬张子(一种日本传统玩偶)和木芥子(日本传统木偶)。

宫木规规矩矩地开始打听情况,和店主闲聊了起来。隔着只有用来递香烟的洞口的玻璃交谈的样子,让我觉得就像在监狱里探监一样。

“这是不是有点像监狱探监啊?” 曾经有个女人这么说过。不是实咲,也不是其他熟人。是在哪里,听谁说的呢? 就在像这个村子一样荒凉的地方,一个用黑色丝带发夹束着齐肩长发的人 ——

“我是六原。” 那熟悉的平淡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啊,六原先生…… 是我,片岸…… 和往常一样,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异常情况。不过,我还是会仔细调查一下居住区和新兴宗教设施曾经所在的地方……”

我听到宫木轻轻的笑声。玻璃对面的老人也板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回应着。 “在城市里生活的年轻人偶尔会想来到乡下吧。偶尔来一下就好了。要是试着在这种地方住住看。蛇啊、黄鼠狼啊之类的都会跑进家里来的。”

老人用晒黑的手指夹着香烟,摇了摇肩膀。那种像被噎到一样的笑声,以及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烟的独特拿法,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应该是没来过这家烟草店,也没见过这位老人的。以前来的时候,应该只是看了看废弃的铁轨就回去了。

“怎么了?” 听筒那头六原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没…… 那个……” 我在心里反复思考着该不该说。 “我这是第二次来这里,对吧?”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 “应该是吧。” 他冷淡地回答道。 电话发出索要十日元硬币的声音。我刚准备说要挂电话,听筒里就传来了若有若无的话语声。

“三轮崎在被保护起来的前一刻,也在这个村子里说过类似的话。”

我还没来得及追问,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就宣告了通话的结束。我掩饰着慌乱,放下了听筒。 “真的,这个村子什么都没有啊。虽然有温泉,但附近的老爷爷老奶奶都用它来洗芋头呢。” 老人和宫木还在继续谈笑。

“不过,这种地方难道没有神社之类的吗?我很喜欢那种地方。” 宫木看起来确实在认真地工作。 “啊,我们这儿没有呢。” 老人用手托着下巴,嘟囔着。 “我们这儿的神灵,不会制作神像或者神社之类的东西。因为制作了那些东西,到头来人们就不会向神灵本身祈祷,而是只对着那些制作出来的东西祈祷了。虽然什么都没有,但神灵就在那里守护着我们。这样的存在才是重要的。”

老人把香烟的烟灰在烟灰缸边缘敲落。

这个村子没有偶像。我甚至都没听说过这里信仰的神灵的名字,更不用说相关的传说了。 宫木看着我。看来调查似乎不太顺利。 不管怎样,现在只能前往宗教设施的旧址了。

很快就找到了 “沉默之神谕(黙しの御声)” 的遗迹。 一条被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的山路,只有那一段是用沥青铺设的路面,还立着一块写有 “私有地,禁止进入” 的告示牌。

沿着山路往上走,我抬头看到从树叶的缝隙中透出的像浓稠琥珀一样的光。 在那光线下,有两条开裂的脚,被长长的长袍的下摆包裹着。就是在废弃铁轨附近看到的那座神像。 走近一看,果然觉得很粗糙。 也许是觉得做脚趾太麻烦了,所以硬生生地把像百叶窗帘一样的下摆拉长,一直盖到了脚尖。看起来被风雨侵蚀得很厉害,已经严重老化了,真担心它会不会崩塌。完全没有一点威严。

一棵倒下的树横在有裂缝的沥青路面上,再往前是一段用大石板铺成的台阶。 “那是……” 宫木小声嘟囔着。 在像绿色云海一样的森林中,可以看到一栋沙色的三层建筑。 “看起来有点像酒店呢。” “是啊……” 被常春藤覆盖的外墙上,西式的小窗户等间距排列着,像是入口的地方,门已经掉了,黑暗张着大口。建筑物的后面,露出了那座巨大神像的身躯。 风吹在破碎的玻璃上,发出奇怪的音阶声。

台阶的尽头被一个由坚固的铁栅栏围成的区域覆盖着,看起来进不去。 “我们找找后门吧?” 我向宫木示意,然后走进了一条兽径,打算绕到建筑物后面。

我一边留意着脚下泥泞的地面,一边在森林中前进,但铁栅栏丝毫没有中断的迹象。

“‘沉默之神谕(黙しの御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宗教呢?” 宫木喘着粗气,跨过一块隆起的岩石。

“邪教组织嘛,表面上说得好听,实际上都是为了赚钱…… 不过,他们好像也宣扬能拯救那些被恶灵附身的人之类的。” “这个团体的名字很奇怪呢。” “大概是让人们保持沉默,用心聆听神的声音的意思吧。” “在基督教里也有不能随意呼唤神的名字这样的说法呢。”

长满茶色果实的常春藤伸了过来,打在了我的脸上。

“而且这个村子的神灵似乎也不搞偶像崇拜。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谁知道呢……” 我也开始气喘吁吁了。虽然之前也见过融合了各种信仰而形成的扭曲的神灵,但这里的神灵又有所不同。 无论怎么探究,它的真实面目都像迷雾一样,什么都抓不住。

“不管怎样,‘沉默之神谕(黙しの御声)’已经解体了。” 我打断了对话,加快了脚步。神像的背面就在正前方。大概刚好绕了半圈吧。

“我问个奇怪的问题可以吗?” 宫木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 “片岸先生的夫人不会是那个教团的信徒吧?” 我感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击了一下心脏。我只回答了一句 “不是”,宫木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我也曾经这么想过。” 无法忍受那像悲鸣一样的风声和沉默,我开口说道。 “听说实咲在这个村子失踪后,我就想,是不是‘沉默之神谕’的残余分子还留在这里,实咲是不是去找他们求助了。那家伙,因为她一直很烦恼……” 光线透过建筑物里残留的彩色玻璃,在我的脚下投下了七色的影子。

“实咲失踪后,我整理她的衣柜时,发现了心内科的处方笺。她什么都没跟我说,但好像是因为有幻觉的症状才去咨询的。她的老家就是那个村子。她也许是看到了什么,觉得跟我说了我也不会相信。” 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所以她就向宗教求助了,是这样吗?” “她大概觉得宗教比我更能帮到她吧。” 我本想笑一笑,但只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你觉得这是你的错吗?” 脚步声很响,从后面赶来的宫木走到我旁边。 “失踪的人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们。比起查明真相,责备自己会更容易一些。但是,这和随意用猜测来解释怪异现象从而获得安心感是一样的。” 宫木直直地盯着我。

“你有时候还真严厉啊。” 这次我终于能好好地笑出来了。

我们本应该是步调一致地前进的,但不知不觉中,宫木走到了前面。 “呐,我也问个奇怪的问题可以吗?” “什么问题?”

从被困在实咲故乡那个村子的地下开始,我一直都很在意一件事。 我觉得直到现在,在很多关键时候,我都被宫木救过。但是,那次感觉特别不一样。

“就是在那个村子的地下,我们差点被蛊毒之神追上的时候,你突然冲了出去。那个时候,我觉得那神好像很害怕。你是不是有什么灵媒师之类的家族背景啊?” 宫木先是一愣,然后突然笑了出来。

“灵媒师?你说我吗?” 她笑着提高了声音,让我觉得自己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别笑啊,我真的是那么觉得的……” “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哦。” 宫木擦去眼角的泪水,调整了一下呼吸。

“也就是说,那只是个偶然吗?” “也不能这么说。” 她脸上还残留着笑意的表情稍微严肃了一些。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神大概是以人的恐惧为食的吧。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东西了。”

“已经没有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脚尖,我差点摔倒。

我低下头,看到一个粉红色的背包斜靠在树根旁。我弯下腰,拍掉了背包乙烯基表面的泥土。 上面画着一个像绿色兔子一样的卡通形象。

“这是什么?看起来挺旧的。” “也不是很旧哦。” 宫木也在我旁边弯下了腰。 “这是今年春天左右播出的一部面向儿童的动画里的角色。因为很可爱,很多大人也会买相关的周边商品呢。”

这么说至少这是今年内遗失的物品。 这里又不是登山客会来的山,就算是遗失物品,也不太可能把整个背包都丢下吧。 有可能是村民进来的时候不小心滑倒了,被紧急送去救治时把行李落下了。虽然有这种可能,但说到底,本地人也不太可能背着背包这样的大件行李来这里。 也有可能是遇到了熊或者野狗,惊慌失措之下扔下行李逃跑了。这种情况是最有可能的。

我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最初的石板台阶前。好像是绕了一圈。 “要是遇到野兽就麻烦了,我们还是快点结束调查吧。” 我这么说着,站起身来,这时听到宫木倒吸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她马上要跑开了,但并不是。 我也只能倒吸一口气。

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在那些叶子已经掉落的树木的茶色枝干上,缠绕着许多不同颜色的东西。

一件挂在粗树枝上的天蓝色羽绒服。 一个被塞进树洞的胭脂色小手提包。 一件几乎被霉菌染成灰色、埋在干枯树叶里的橙色毛衣。 一双黑白格子的运动鞋,被夹在树皮剥落的树根中间。

确实,到处都散落着有人曾经在这里的痕迹。 神像从森林上方俯视着这些失去了主人的物品的残骸。

其四

我和宫木满头大汗地下了山。

汗水像往头上浇了冷水一样冰凉,粘在鞋底和西装裤上的泥土重如铅块,阻碍着我们的行动。 “那座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虽然我也不太敢相信,但是……” 宫木强挤出笑容嘟囔着。她摆出这种表情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往往是我最不想听到的。

“该不会这个村子的神灵会把进入山里的人变成树木之类的吧?” “不……” 我否定之后,在脑海中搜索能作为论据的东西,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宗教设施周围散落的遗失物品,完全找不到踪迹的失踪者。 如果发疯的三轮崎亲眼看到有人变成树木,那么他精神上无法承受倒也能解释得通。为了把往坏处想的念头赶走,我回想起失踪者名单。

“很多失踪者的目击信息在废弃铁轨附近就中断了。从没听说有人登上过那座山。大概,还有其他更复杂的原因……” 我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回答道,但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 幸好宫木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

我们迈着沉重的步伐,又开始走在那连绵不断的乡间小路上。 “真想至少把衣服处理一下啊。也想洗洗手和脸……” “是啊。”

我们看到一座两层的老式瓦房,仿佛被绿色的云海所掩埋。 白色的灰泥已经开始剥落,我还以为这是座废墟,但二楼阳台上垂着的蓝色旗帜上,像开玩笑似的写着 “可住宿、可当日往返洗浴”。 旁边相连的木制小屋上安装着换气扇、煤气表和一个褪色的灭火器,透过门上磨砂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台老式洗衣机。

“这是旅馆和投币式洗衣房吗?” 就在这时,一位短发的老妇人从旅馆方向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垃圾袋。她注意到我们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住宿的客人,只是借用一下洗衣房可以吗?” 我想着这里应该至少有个洗脸台之类的,便开口询问,而这位看起来像是旅馆老板娘的老妇人豪爽地点了点头。 “请便,请便。外面挺冷的,你们可以在大厅等。”

我们没办法把西装直接扔进洗衣机里洗,于是先擦拭了一下沾满泥土的衣服,然后把已经变得漆黑的毛巾扔进了洗衣机。放入零钱,按下开关,尖锐的电子声响了起来,洗衣机发出让人担心会不会坏掉的声音,开始转动起来。 “不管怎样,先休息一下,顺便再接着打听情况吧。” “是啊,关于这里的神灵和信仰的信息,我们还一无所知呢。”

走进旅馆后,眼前的空间与其说是旅馆的大厅,倒更像是公共浴池的前台。 弧形的木制前台挂着供出租的毛巾样品,被水垢弄脏的展示柜里放着冰镇的瓶装啤酒和橙汁。

一台聚氨酯海绵露出来的按摩椅上盖着发黄的塑料罩,再加上里面一个由大圆木挖空制成的神秘摆件满是灰尘,这一切都让人觉得这里还是像座废弃的房子。

汗水以及刚才擦拭衣服时沾上的水分蒸发,让我的手臂感到一阵凉意。这时,老板娘从前台里面探出头来。 “你们是在调查这里本土的信仰吗?” 我吓了一跳,看着这位老妇人。宫木也难得地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穿着西装的人来这里,大多都是来做这个的。你们是从东京来的吧?” 老板娘若无其事、平淡地叠着毛巾。 会不会有关于深入村子内部进行调查的记录呢?只是看了一下这个案件的一份报告书,我们就被要求走了相当繁琐的手续。说不定这里还保存着一些我们看不到的资料。

“这里的山被叫做补陀落山哦。” 老板娘一边把摸起来质感不太好的薄毛巾塞进架子里,一边说道,宫木点了点头。

“补陀落山据说是在印度南方的佛教圣山呢。在日本也有叫这个名字的寺院。” “啊,不是那个补陀落山。年轻人大概不知道吧。我说的是补陀落渡海。” “是指那些修行有成的高僧踏上一去不复返的航海之旅,向民众传播教义的舍身行为吧…… 不过这附近没有海啊。” 我参与到话题中,老板娘露出了干涩的笑容。

“对,是这样。所以说,虽然听起来不错,但本质上这里就跟姥舍山差不多。” 我和宫木都闭上了嘴。虽然知道日本各地曾有过在寒冷的村庄抛弃无法劳动的老人和病人的习俗,但这还是我第一次有如此真切的感受。

“这里和有抛弃老人习俗的地方又不太一样。据说这里是被抛弃的老人和病人建立起来的村子。” 老板娘不顾展示柜上会留下指纹,双手扶了上去。 “据说以前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位僧人在山里修行时,遇到了被当作‘姥舍’抛弃的老爷爷和老奶奶,他们靠吃野果和野兽之类的东西勉强维持着生命。僧人觉得他们很可怜,就把他们藏在了寺庙里。从那以后,每当有病人和老人被抛弃,僧人就会去救助他们,不知不觉间,这里就形成了一个村落。”

前台后面,放在达磨炉上的药罐发出了响声。 “后来僧人觉得寺庙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了,于是僧人和那些被抛弃的人就从山上下来,来到了这里。大概是因为这里四面环山,他们觉得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吧。”

老板娘拿起药罐,轻轻摇晃了一下,然后又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逃到这个村子里来的,都是些无法在原来的地方生活下去的人。生病的人是这样,以前的人比现在更迷信,那些被说是被恶灵附身的人也是如此。据说,当村子逐渐壮大的时候,那位僧人进行了祈祷。因为如果建造大型的寺庙和佛像,就会被其他地方的人发现,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建造。他祈祷着‘希望这个村子永远不被任何人知晓,一直延续下去’。”

“所以,就是‘不为人知的神灵’啊……” 我不由自主地嘟囔道。 被赋予了不希望任何人知晓这片土地的愿望的神灵所在的村子,在多次调查中都没有露出破绽,依然充满谜团。我感觉有某种难以察觉的力量在起作用。

老板娘依然挂着干涩的笑容,但瞳孔微微变得锐利起来。 “所以,当有人毫无顾忌地建造起那么大的雕像和建筑时,大家都反对。这对我们的神灵不是很不尊重吗?而且,从全国各地召集那些内心脆弱的人,这简直就像是在模仿我们的神灵。”

宫木面对老板娘强烈的语气,含糊地笑了笑。 老板娘大概察觉到我们有些畏缩,立刻垂下眼角,敷衍了过去。

“洗衣服大概还得再等一会儿吧?” 老妇人用满是污渍的手在前台摸索着,拿出了一本笔记本。 这是一本学生常用的方格笔记本,但边角已经破损,封底有一半已经脱落,封面也因为日晒几乎变成了白色。

“反正你们现在也没事,要不要看看?有些客人偶尔会为了留作纪念写点东西在上面。” 我接过了这本陈旧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 “九十七年一月一日~”。

我翻开页面,宫木也从旁边凑过来看。 上面写的都是些平常的内容。真的只是旅行的纪念留言而已。 有的是用漂亮的字迹写的,装作是作家的毫无意义的记录;还有的像是年轻学生画的,他们没见过的漫画角色的插图,画得还相当不错。

“这里的水很不错。” “我还会再来的。” “发现了隐秘的温泉!” “明年、后年我们也要一起来哦,最爱你了。” “〇二年八月二十一日,第一次来。”

在这些不值一提的留言中,有一条只有极其简洁的日期和次数的文字。 宫木大概察觉到我在盯着这条留言看,也仔细地盯着那用快没水的圆珠笔写下的字迹。 “这是常客吧…… 像是在挑战一年来几次之类的……” 我觉得这个字迹有些眼熟。

“这写的‘M・M’是什么意思呢?应该是写留言的人的名字首字母吧?” 我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确实在文字旁边有歪歪扭扭的连笔字。

我继续翻动着页面。在留言中找到了同样笔迹的记录。

“〇二年十月十三日,第二次来。” “〇三年一月二日,第三次来。”

同样也有那个首字母的连笔字。只是些没什么特别意义的日期和次数,却莫名地让我在意。 作为来访的记录,为什么只写了这些呢。

我小心翼翼地捏住已经有些散开、快要破掉的页面。 即使透过被光线照透的纸张背面,也能感觉到很强的笔压。我翻过了这一页。

“〇三年二月二十三日,第四次来。 你是第几次来呢?”

一整页都被这两行大大的文字占满了。 “哇,这人还真是有热情啊…… 不过,只来四次就没下文了,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反正都写了,写成五次或者十次不更好吗……” 脸色苍白的宫木苦笑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让我感到震撼的不是这异样的笔迹。而是我想起了这个字迹的特点和首字母的主人。

三轮崎爱次。 我的前辈,他在这个村子里精神出现异常,至今仍在疗养中。

我早已遗忘的他的声音复苏了,在我的脑海中回响。 我这是第几次来这里了?

我像是要把笔记本拍在前台似的放了上去。 “宫木,你在这儿等着。” 废弃铁轨附近曾经有过的足浴池的痕迹在我脑海中闪过。 “不,还是别分开了。你跟我一起吧。” 我转过身,朝出口走去,宫木急忙跟在我后面。 “片岸先生,你要去哪儿啊!” “回废弃铁轨那边。”

我们踏上了陡峭的山路,但我并没有感到呼吸困难。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些。 每前进一步,被夕阳投下黑色影子的树木就沙沙作响,鸟儿也烦躁地鸣叫着。 我一边确认宫木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边不停地加快脚步。

废弃铁轨上的山体滑坡痕迹和被掩埋的鸟居前端越来越近。 我看到了靠在生锈栅栏上的长椅,便停住了脚步。 “片岸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啊?请你解释一下啊!”

我说不出话来。 “我应该是第二次来这里才对……”

有一个正方形的木框,里面积满了被雨水浸湿、颜色变深的落叶,几乎要溢出来了。 我脚步踉跄地走近。

在雨后因凹凸不平而隆起的泥土中,埋着一个只露出一半的黑色丝带发夹。我不是应该早就知道这个发夹的主人是谁吗?

一阵像被铁棍刺穿脑袋般的头痛袭来。 长椅的腿旁边,掉着一副折断的眼镜。 “井泽前辈…… 三轮崎前辈……”

头痛愈发剧烈。 宫木扶住了我的肩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摔倒。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上方看着我。

我拼命地抱着头,只盯着地面。我知道,如果现在抬头看,就会看到那座从山间俯视着我的神像。 还有附在神像头部的、那张布满皱纹、如同黑雾般的脸。

“不为人知的神灵……”

这个村子的神灵的本质,并不是不被任何人知晓。 而是将那些知晓真相的人,不留痕迹地、一个不剩地抹除掉,以此来持续保守秘密。

其五

一阵仿佛贯穿大脑核心的头痛微微地减轻了一些。

我意识到宫木在轻拍我的后背,便沉重地摇了摇头,站了起来。视线不自觉地抬了起来,透过像针一样细的枯枝之间,看到了那座高耸的神像。

那些试图向别人揭露 “不为人知的神灵” 的人都去了哪里呢?是被带到了无人知晓的地方吗?还是像我之前想不起三轮崎他们一样,被弄得不被任何人所认知呢? 又或者是遭遇了更糟糕的、甚至是人力无法企及的状况呢?

“实咲……” 我仍然记得这个名字。她笑起来时却仍显得哀伤的泪痣,还有她嘟囔着 “我可以获得幸福吗” 时那沙哑的声音。

我擦了擦汗,瞪着那轮廓模糊的神像。 保护那些想要隐藏的人倒也无妨。但是,那些并不希望被隐藏的人呢? 突然,一阵不安掠过我的心头。要是,实咲本人是希望被隐藏的呢?

“不弄清楚可不行……” 我摇了摇头,像是要打消这个念头。

“宫木,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虽然觉得无法与能将人彻底抹去的神灵抗衡,但至少比分开行动要好一些吧。我希望是这样。

“当然可以啦。从刚才起我不就一直跟着你嘛。还被你拉着在这种坡道上跑。” 她那无奈的笑容是我熟悉的样子。我还没有忘记。没关系的。 “那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补陀落山。去查明‘沉默之神谕(黙しの御声)’到底在做些什么。”

那座仿佛即将崩塌的废墟,在黑暗的笼罩下显得朦胧不清。

每往前一步,在拨开失踪者们遗留物品的过程中,手电筒的光就像受惊的瞳孔一样晃动着。 生锈的铁栅栏上伸出像剑一样的枯枝。

“怎么办?” 作为回答,我找到生锈严重的部分,一脚踢了上去。 伴随着三声仿佛能响彻整个村子的声响,铁栅栏的一部分向后倒了下去。腐朽的挂锁和锁链哗啦一声掉落下来。看来这里就是门了。

“身为公务员还这样。” “就算不是公务员,私闯民宅也是犯罪哦。” 确认宫木好好地跟在身后后,我踏上了那布满裂痕的台阶。

只听到鞋底踩在沙石上的声音。夜风时不时地发出悲鸣。

我们终于来到了被常春藤覆盖的洋楼前。入口的门倾斜着,里面的黑暗渗透出来。 我把手放在厚重的木门上,缓缓地推了推。

一股灰尘和湿漉漉的落叶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和宫木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走了进去。

一进去,眼前是一片荒废的空间。 与其说是空间,倒不如说这里的地板木板已经翘起来,下面的泥土露了出来,天花板上剥落的瓷砖像疥癣一样残留着,中间只留有一片模糊的空隙。 在破了的窗户下面,长椅像路障一样堆叠着。

“这是礼拜堂吧?” “有可能。” 还能看到窗户上残留的彩色玻璃的边框。白天时五颜六色的玻璃,现在都融入了夜色之中。

一道月光从被雨水侵蚀出缺口的天花板上洒落下来,照亮了放在阴暗潮湿的地板上的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这仿佛是在等待来客、却又如同风化了一般的场景,让我产生了幻觉,仿佛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某个人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们,我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乍一看,挺普通的嘛。” 我的话一半是在说服自己,这时宫木那不安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有点奇怪……” “怎么了?” 宫木指着桌子和椅子。

“你看,作为一张普通的桌子,它太窄了。而且正中间还有一条奇怪的线。椅子也没有靠背。” 我仔细一看,确实,桌子只有正常桌子的一半宽,带垫子的椅子已经发霉并且倾斜着,像是从哪里的墙上扯下来后掉落在这里的。

“那不是放在忏悔室里的东西吗?放在狭小的隔间里,因为不会长时间坐着,所以没有靠背。桌子不也是用来放屏风,隔开神父和信徒的吗?” “再怎么说……”

我刚想说这是不是太牵强了,就在礼拜堂的最里面发现了一个像老式电话亭一样的东西。 这个木制的物件上有西式的雕刻,大小刚好够两个大人勉强挤进去。 宫木摆了个帅气的小姿势。 “你倒是总能找到乐子啊。”

我一边留意着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灯和房梁,一边向前走去。 忏悔室的门是对开的,格子上装饰着百合花的图案。 我试着把手放上去,门毫无阻力地打开了。一只手掌大小的蜘蛛爬了出来,我差点叫出声来。

“果然什么都没留下啊。” 我像检查一样用手电筒照了照,发现忏悔室的地板有一部分颜色不一样。只有那一部分是铁制的。 “是门吗?” 宫木从我肩膀上方探过头来。我试着弯下腰,拂去上面的灰尘查看。有一个若有若无的把手。

犹豫了一瞬之后,我用力握住了把手。伴随着仿佛要把指甲弄裂的重量,门缓缓地打开了。 门完全打开时的反作用力让我差点向前摔倒,宫木及时抓住了我的肩膀,稳住了我。

手电筒的光照向下方,那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还有看起来仿佛没有尽头的楼梯。这是一条地下通道。 “要下去吗?” “没办法,只能下去了。” 在六原的故乡所经历的噩梦至今仍历历在目,但我也不能说不下去。 我们扶着两边的墙壁,小心翼翼地往地下走去。

伸出的脚尖碰到了坚硬的地面。这是楼梯走完的信号。

“能看到什么吗?” 宫木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墙壁摸起来干燥得让人心里没底,感觉就像好几层纸叠在一起。这里怎么会有拉门或障子呢。 我的指尖碰到了一个像开关一样的东西。我想着这里应该不会通电,但还是用力按了下去,强烈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看到眼前的景象,我惊呆了。 “这是什么啊……” 我也听到了宫木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这里到处都贴满了纸片。 一整面墙都被日本地图覆盖着。无数黑白和彩色的照片,从学术论文到写在和纸上的汉文复印件之类的东西,满满当当地填满了这个异样的空间,没有一点空隙。

我向前迈出一步,宫木也走到了我旁边。 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踏入了这片纸的海洋。

右边的墙上全是照片。 展示寒村风景的黑白照片,逐渐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村民的脸,接着是肩膀和膝盖的特写。被拍摄的人身上都有奇怪的星形斑点。 在这些照片下面,是一些拍摄水库湖和港口的比较新的照片。

左边不是影像,而是文字。 有剪下来的报纸片段,还有不知从哪本书上抄录的内容。那些被反复复印得模糊不清的文字,能看到 “老不”“梦” 这样的字样。

“片岸先生。” 宫木指着正前方的日本地图。这张已经陈旧、边角磨损卷曲的地图上,有像血一样的红笔留下的痕迹。 地图上有些地方用图钉贴着照片或剪报,但画质太差,无法辨认。

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被圈起来的点上。 我和宫木之前去过的那个每年都会有巨大眼球和耳朵掉落的村子,不就是在那里吗? 我把视线往下移,看到沿着海边画着一条红线。有供奉人鱼的渔村。还有被水库淹没的村子。

“领怪神犯……” 我轻声说出这个词,宫木点了点头。

我走近地图,从边缘开始揭了起来。 伴随着纸张撕裂的声音,下面露出了一个坚固的书架。 空荡荡的书架里只留下了一本绿色的文件夹。 封面上什么都没有写。

一张照片从文件夹里飘落下来。 宫木在空中接住了照片并拿了起来。

这是一张棕褐色调的照片,上面有六个人,三男三女。有穿白大褂的男人,三个穿西装的男女,一个穿军装的男人,还有一个穿便服的老人。 把照片翻过来,用圆珠笔写着像是每个人名字的字迹。 “上田(うえだ)、梅村(うめむら)、三原(みはら)、冷泉(れいぜい)、宫木、都贺(つが)……” 我念出这些名字后,看向了宫木。 “我不认识。”

如果宫木真的和这些人有关,她应该会有所阻挠或者引导之类的举动才对。 我重新拿起文件夹,轻轻地打开了它。

“既不称之为善,也不称之为恶,超越了人类认知,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制造裂痕的、奇异且不可侵犯的可怕神灵以及它们的奇迹,我们称之为‘领怪神犯’。 这是为了守护日本国而进行的研究。”

在这篇浮夸的序言后面,夹着大量的资料。

・出现多具面带笑容的离奇死亡尸体。调查结果显示,无需紧急处理。 ・山岳地带出现发光现象。居民目击到类似墙壁的东西。将其认定为领怪神犯 “发光手臂的神”。已处理完毕。 ・在新建成的水库湖中,居民目击到巨人。 领怪神犯 “水底匣子的神”。无需紧急处理。 ・发现内脏被摘除的尸体。领怪神犯 “食人神”。未获得居民的调查协助。 ・领怪神犯 “爬行之神”。已处理完毕。 ・领怪神犯 “火中之神”。已处理完毕。 ・领怪神犯 “孤独之神”。放弃调查。 ・确认农村地区有巨大眼球落下。领怪神犯 “逐个落下之神”。调查继续。

虽然有些是我没听说过的,但大部分都是我们去调查的地方所见到的神灵的记录。 “这是怎么回事……” “‘沉默之神谕(黙しの御声)’是一个调查领怪神犯的组织吗?”

我继续翻动着页面。在夹着一张便签纸的下一页上写着 “人为措施”。

“补陀落山出现巨大影子。此后,领怪神犯为‘不为人知的神’。谈话结果显示,将其性质应用于人为措施。”

我和宫木对视了一眼,加快了阅读的速度。

“处理完‘发光手臂的神’之后,居民河原才子主诉头痛和发热。断定是领怪神犯的影响。采取人为措施处理。 处理完‘爬行之神’之后,居民松后瑞树、三河有途声称看到有东西在山道上爬行。断定是领怪神犯的影响。采取人为措施处理。”

这些是失踪者名单上出现过的名字。

“确认‘不为人知的神’全长扩大了五十厘米。谈话结果显示,决定引入新兴宗教设施。以通过建造神像进行隐匿处理以及进一步推动人为处理为目的。 銭田文六、帷子経子,采取人为措施。”

接下来的名字,无一例外都与失踪者相符。 翻动页面的手颤抖着停了下来。

可以确定这里曾经在研究领怪神犯。 虽然难以置信,但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似乎成功地让神灵失去了力量。 但是,之后仍然有受到神灵影响的人。于是 ——

“所谓的人为措施,是指让‘不为人知的神’把那些人抹去吗?” 宫木的声音也在颤抖。 他们通过抹去受神灵影响的人,就认定事情已经处理完毕。 在引入宗教团体的同时,还更加大肆地从各地收集领怪神犯的信息以及那些为此烦恼的人。 实咲应该也在这些人当中吧。

“别开玩笑了……” 文件夹从我手中掉落。掉在地上的文件夹里的纸张散落开来。 散开的纸上留着的字迹杂乱无章,与工整的字体截然不同。

“确认‘不为人知的神’全长再次扩大。谈话结果显示,暂时停止人为措施。 即使宗教团体已经解体,每天仍有信徒聚集。 确认‘不为人知的神’全长再次扩大。存在许多我们未察觉到的失踪者。 已向补陀落山派遣公职调查员。暂时停止所有活动。 确认‘不为人知的神’全长再次扩大。”

我用脚尖踢了踢那堆纸张。在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用红笔写满字的便签纸的碎片。

“从今日起无限期停止活动。” “那些神灵,不是人类的力量能够抗衡的。”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喂,宫木……”

就在我转过身的瞬间,周围被柔和的光芒笼罩了。

其六

光芒渐渐失去了锐利感。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本不该在地下听到的声音。 是树木沙沙作响的声音。

一阵凉爽但并不让人讨厌的风拂过脸颊。 被光芒晃得有些晕眩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眼前映出了周围的景象。 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一条宁静的山间小道在柔和的午后阳光照耀下延伸开来。

“这不可能吧……”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幻觉,但从衬衫领口和袖口钻进来的风的温度,泥土和水汽混合的浓郁气息,鸟儿轻轻晃动树枝的细微声响,这一切都无比真实。 那个如同疯人院一般的地下研究室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木。” 我环顾四周,却看不到她的身影。 在混乱的思绪中思考着,我对这平缓的斜坡和蜿蜒的兽道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里是我们爬上来的补陀落山。然而,“沉默之神谕(黙しの御声)” 的遗址和那粗糙的神像都不见了。只有森林仿佛包裹隐藏着整座山,遮蔽了天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脚下踩着泥泞的土地,那种滑腻的感觉让我觉得这只能是现实。

沿着这条仿佛远近感都错乱了的山路往前走,灌木丛中传来了动静。 一个瘦削的少年从树梢的阴影中探出头来,与我四目相对。他穿着一件仿佛穿越时空、洗得发白的麻质和服。

“那个,打扰一下可以吗?” 少年看了看我,然后转过身,像在引导我一样沿着兽道向前走去。 我跟在了他的身后。

走在山路上,我不禁觉得自己太轻率了。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搭话,我一定是疯了。 要是宫木在的话,肯定会无奈地叹口气吧。而现在,我连这样的场景都无法奢望。 现在根本不是调查的时候。不管怎样,先和宫木会合,然后离开这里才是当务之急。

少年停住了脚步,指了指灌木丛中断的地方。 这里恰好是山中腹那座废墟所在的位置。 我快步超过他,看向他所指的方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村落。 在开垦出来的荒地上,人们聚集在一起。 村民们有的在清洗农具,有的在眺望天空,各自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从孩子到老人都有。 这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乡村村落。 只是村民们的穿着参差不齐,既有穿着和服的,也有和现代没什么区别的服装。

在莲花刚刚发芽的斜坡上,有一个穿着不太合身西装的女人。她的长筒袜沾上了些许泥土,头上戴着黑色丝带的发夹。

女人看到我后开口说道: “片岸君?” “井泽小姐……” 直到来到这里,我才想起,她曾是我的上司井泽。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就这么来了。” 井泽含糊地笑了笑。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她。 “你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的这些人和那个所谓的神灵,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被我的气势所压迫,井泽微微睁大了眼睛,很快又低下了头。

“片岸君,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那些在我脑海中盘旋却一直没时间整理的信息,此刻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补陀落山的村落,不同时代穿着的人们,失踪的井泽。 “这里是被‘不为人知的神’抹去的人的聚集地…… 是吗?” 井泽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终究还是被抹去了吧。恐怕宫木也是。 想要调查这里的人最终都落得这样的下场吧。就像盗墓者最终自己也变成了木乃伊。 地下室笔记本上的一句话闪过我的脑海。 神灵是人类无法战胜的。

井泽像是在安慰我一样,微笑着说: “我来到这里觉得很庆幸。我见到了我的弟弟,也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 “哪有什么好的理由。这简直就像被神灵抓走了一样……”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井泽突然抬起头来。 “片岸君,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我被井泽拉着手,穿过了田地。 村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突然出现的来访者,只是投来了漠不关心的目光。

“‘领怪神犯’即使来历不明,但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是神灵吧。” 井泽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支撑神灵的是信仰。无论它们看起来多么有害和可怕,我觉得‘领怪神犯’引发的怪异现象,是因为有相信并期望它们存在的人。” 我无法回答她的话。

“所以……” 井泽刚开口就停了下来。 “从这里开始,还是让你们自己聊聊比较好。我们到了。” 井泽的手从我的手中松开了。

一个女人背对着我站在那里。 女人转过身来。 她侧面的轮廓线条纤细。即使微笑着也显得有些不幸的泪痣。 “代护……” 我一直记得她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实咲……”

她的模样我片刻也不曾忘记。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五感。无意识中伸出的手,被她冰冷的指尖握住,这无疑是现实。 我曾经思考过,如果能再次见到她,我要说些什么呢。

“真的是你,实咲,对吗?” 实咲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轻轻地拉过我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这毫无疑问是真实的她。

“实咲,真的很抱歉。” 我的喉咙像被石头堵住了一样,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还以为只要不去问,就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拖到这么晚,真的很对不起。”

实咲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眼中依然充满了以往的悲伤和无奈。 “果然,已经太晚了,不是吗?” 我无法好好地笑出来。或许应该哭泣的是实咲吧。她嫁给了我这样的人,还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不是的,我没有生你的气。” 实咲伸出手,捧住我的脸。 “你来到这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世界仿佛变得寂静无声。 实咲的身后,莲花草在摇曳,老鹰在空中飞翔,但我什么都听不到。

“这不可能吧……” 实咲带着快要哭出来的笑容,摇了摇头。 “我不可能见过你却又忘记!那为什么我没有留在这里?为什么我丢下你一个人回去了?” 她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低头默认。

“为什么……” 刚开口我就想到了。虽然没有记忆,但如果我真的丢下实咲回去了,那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实咲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想法,点了点头。 “是的。之前也是,再之前也是,你说要解决我故乡的事情,然后就回去了。你说等一切都结束了,会让我能够回去的。” “我真是个蠢货……”

我竟然两次许下承诺,却又全部忘记了。如果不是偶然收到那封投书,我甚至都不会来到这个村子。而在这期间,实咲一直在等待着。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告诉你。我害怕只有自己从那个村子逃出来然后获得幸福,更害怕告诉你之后会被你讨厌,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我握住了实咲的手。左手能感觉到她手上坚硬的戒指。

“实咲,我终于来到了你的村子。我把困在地下的孩子们救了出来,交给了警察…… 一切都结束了。” 实咲松开了我的手,双臂环绕在我的脖子上。 “你做得很好。谢谢你。真的,你辛苦了。” “实咲,现在我们应该可以回去了。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她湿润的气息扑在我的脸颊上。 “对不起,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 “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而且,那个神灵,我们是无法战胜的。它会一直存在于那里。即使我能回去,我还是会因为害怕那个村子里的人和神灵,再次回到这里的。” 实咲的体温渐渐从我身上离开。实咲用我在无数次梦中见过的笑容看着我。

“这座山的神灵只会保护那些想要隐藏起来的人。你能回去,而我回不去,就是因为这个。因为我太软弱了。” “那要怎么做才行呢?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了,而你又不跟我一起走,我以后该怎么生活啊?” “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大家都会一点点地忘记,在回忆中封闭自己,继续生活下去。” 我甚至连伸手挽留她都做不到。我摇了摇头,像个孩子一样。

“应该还有很多像我故乡这样的村子。如果有像我这样的人,你能去帮帮他们吗?” 实咲微笑着。想必之前的每次,她都是这样送我离开的吧。 “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个坚强的人。” “我哪里坚强了……”

风声响起。在莲花田的对面,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如同幻影般的黑色身影。 即使我不想回去,宫木也不会想留在这里的。 我抬起头。 实咲像是明白了我的一切想法,点了点头,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背。

“你要好好的,代护。” “再见了,实咲。” 就在这时,实咲露出了毫无阴霾的笑容。 “傻瓜。” 风停了。

树木沙沙作响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站在能看到废弃铁轨车站的坡道上。周围已经渐渐变暗,天空被森林如同天幕般覆盖,二者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

“宫木!” 我转过身,不出所料,宫木站在那里。 “怎么了?” 在那红褐色且有些地方已经破损的栅栏上,写着 “本线”“本站”“临时” 的画纸在风中摇曳。这里的景象和我们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 我刚才在急什么呢?

“天已经完全黑了呢。可我们好像什么收获都没有。” 宫木伸了个懒腰。 “哇,好多泥土。” 宫木的西装下摆沾满了泥巴。我的手也沾满了灰尘,就好像刚刚整理过一个古老的藏书库一样。

“我们去洗一下吧,那里不是写着有温泉吗?” “万一被烫伤怎么办。上午的事情我还没忘呢。” 听到她充满活力的抗议,我苦笑着。 废弃铁轨上,从堆积的土块中露出鸟居,和我们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同。

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又好像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我感觉自己好像就这样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我们沿着坡道往下走。 在车站屋顶的遗迹下,曾经的足浴池围栏里,满是泥巴和湿漉漉的落叶。

“这里不仅没有‘领怪神犯’的痕迹,连失踪者的痕迹都没有。看起来也不像是有组织的犯罪,真的就像是被神灵抓走了一样。” “说起来,在来这里之前,有个叫‘神隐’的地名的村子呢。” “这可真不吉利。” “也不是这样啦。” 宫木走到我身边,和我并肩而行。

“叫‘神隐’的地方,以前有很多隐匿的基督徒。据说这个名字是为了不被官府发现,带着‘请像神灵一样把我们隐藏起来’的愿望而取的。”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

明明没有下雨,却有水滴落下来。 一滴还有些温热的水珠,仿佛在描绘着某种温暖的触感,落在我的手背上,它吸附了泥土和灰尘后流了下来,留下了一道冲刷掉污垢的纯净痕迹。

“片岸先生……” 顺着宫木的视线,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是湿的。而水滴是从比脸颊更高的地方落下来的。

宫木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在鼓励我。 “疼啊。”

我擦了好几次脸,然后再次迈步向前走去。 在遥远的山顶上,那座没有任何慈悲可言、仿佛披着白色面纱的神像,正俯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