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两人一起前进
「哎呀,你起得好早啊,不是今天开始放春假吗?」
天在客厅吃父母为他准备的早餐时,刚起床的母亲问他。今天的菜色是昨天剩下的串烧。
从天无视母亲的担心,拖着感冒的病体出门那天起,母亲有好一阵子不跟他说话。可以感觉得出来那是母亲无言的抗议,过了一段尴尬的时光,最近母亲的心情终于变好了。
他还是没告诉母亲自己看得到幽灵的事,想也知道说了只会徒增母亲没必要的操心。
「嗯,我出去一下。」
天边扒饭边回答。母亲上下打量天的服装。
「嘿,真难得,和舞衣约会吗?」
「才不是。」
不过要和舞衣出门是真的,今天他们要搭电车去给拓实扫墓,因为明天以后,舞衣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那个……」
天放下筷子,面向母亲说。母亲还穿着睡衣,边爬梳睡乱的头发,边看着天。
「我已经十八岁了,不要永远当我是小孩,那么担心啦。」
母亲爬梳头发的手停在半空中。
「别看我这样,我也有我的想法喔。我不会糟蹋自己的生命,所以你放心吧。」
「人小鬼大。」
天丢下一句「我吃饱了」站起来。
「啊,还有。」
天边把吃完的碗筷拿进厨房边说。
「你每天工作到那么晚,不用为了我特地早起啦,多睡一点。」
「好好好,我知道了。」
看到母亲嘴角上扬,天从后门出去。
「我出门了。」
母亲与往常无异的声音在天耳边响起:
「路上小心。」
走到车站,舞衣已经先到了,她看到天后,朝他招手。
粉红色的外套、飘逸的长裙,妆容也是淡淡的樱花色,平常总是扎成一束的头发轻盈地垂在肩上,迎风摇曳,圆润的额头有如孩子般光滑。
她是不是……比平常还要可爱啊?难不成……
脑海中顿时掠过这个念头,天摇摇头。他们可不是要去约会。天很想揍自己一拳,居然怀疑舞衣该不会是特地为自己打扮漂亮吧。
「早安,天同学。」
「早、早啊。」
舞衣对他嫣然一笑,令天心猿意马。
「谢谢你……今天愿意陪我去扫墓,你明天还要搬家吧。」
「唉,讨厌啦,这么正经八百的……你好奇怪。」
她的语气跟阳菜一模一样。
「快走吧,电车来了。」
「啊,嗯。」
舞衣走向验票闸门,天连忙跟上。
天与舞衣一起跳上电车,前往拓实家人搬去的城市。墓地的位置是天去找隼人,向他打听出来的,隼人看到突然来访的天,吓了一跳,但随即告诉他墓园的名称和墓地的位置,以及拓实家的地址。
「你自己去吗?」
隼人问他。天回答「跟朋友一起」。
「这样啊,注意安全喔。」
「嗯……谢啦。」
天只回以这么一句,与隼人挥手道别。可是回到家,他便决定一定要再去找隼人,因为他觉得自己肯定能与隼人重修旧好,跟以前一样无话不谈。
搭乘两小时的电车,再换车,又坐了一个小时,下车后还要再转公车,继续跋涉三十分钟,好不容易抵达面积大到有如公园般的墓园。
「好美的地方啊。」
舞衣眺望四周的风景说。视野开阔的腹地覆盖着草皮,种了五颜六色的花。
「要去买花吗?」
看到墓园入口有人在卖花,舞衣问天。但天无法回答,一想到拓实的墓在这里面,他就突然迈不开脚步。
「你还好吗?」
舞衣观察他的表情。胆小如鼠的自己令天感到十分窝囊,下意识地撇开视线。舞衣温柔地握住他的手。
「你还有我喔。」
听见舞衣的声音,天往旁边看,舞衣正以平稳的表情看着他。
「小天也需要愿意保护你的人呢。」
不知怎地,感觉好像听到阳菜的声音。
愿意保护自己的人——天直勾勾地看着舞衣的脸,舞衣有些莫名其妙地微侧螓首。
或许可以依赖这个人。
难过的话就说难过、害怕的话就说害怕,或许什么都可以告诉她。
「那个……」
「什么?」
「我要买花。」
舞衣微笑,点头。
「嗯,就这么办。」
天把花供在拓实的坟前,点燃线香,与舞衣一起合掌默祷。
整个过程中,他都在思考拓实是否在这里。
天睁开双眼,与看着他的舞衣四目相交。
「我先去公车站等你。」
「咦?」
「你跟拓实同学好好聊聊。」
舞衣说道,微微一笑。
「我想无论拓实同学在哪里,一定都能听见你的声音。」
舞衣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开。天目送她的背影离去,重新面向眼前的墓碑,对墓碑说话实在很害羞,但天仍小小声地说:
「拓实……」
支支吾吾的声音与线香的烟一起袅袅上升。
「我总算来了。」
没错,总算,花了四年才来到这里。
「那天……我说我不要你给我的书套,真的很对不起。」
感觉以前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儿时玩伴抛下自己变得成熟了,所以很不甘心,明明产生这种想法的瞬间,自己就已经输给拓实了。
「可是你早就知道了吧?知道我会说『我才不要这种东西』。」
明知如此,还是带去给他,拓实果然很成熟。
「拓实,我已经放弃每天喝一公升牛奶的计画了。」
与舞衣一起买的白花在墓碑前迎风摇曳。
「因为我已经长得够高了。」
回想小学在走廊上比身高的事,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两人的身高都在伯仲之间。
「可以吧?拓实,我可以不用再喝牛奶吧。」
当然没有回答。
「拓实不在了以后……已经没有必要再较劲了。」
拓实不在了,他不想意识到这件事,但现实就是如此。
从今以后,必须在没有拓实的世界活下去。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那天的约定,就在这里结束吧。
直到某天重逢,再来较量谁比较高。
「大概会是我赢吧。」
天在墓碑前自然而然地笑出来,口中念念有词「改天见」,转身离去。
拓实在这里吗?不,应该不在这里吧。
他不可能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天仰望天空,碧蓝如洗的天空飘浮着雪白的云朵。
「你到底在哪里呢……」
等到重逢的那天,答案就会揭晓了。
天与在公车站等他的舞衣会合,跳上刚好迎面而来的公车,不知道该说什么,几乎一路上都相对无言。
车站前的回转道对面有一家小巧的咖啡厅和便利商店,除此之外看不到什么店,也没有天住的小镇那种商店街。
隼人告诉他,只要沿着这条车站前的路直走,就能走到拓实父母开的书店。
「接下来呢?」
舞衣问身旁的天。
「要去拓实同学……的家吗?」
今天已经做好来扫墓的觉悟,却还没有做好要去见拓实父母的心理准备。
「阿姨说……她也想见见小天。」
隼人是这么说的。
阿姨大概是真心想见自己吧,但自己真的可以去看她吗?去见她会比较好吗?
重点是,自己有去见她的勇气吗?自己想见她吗?
内心千回百转,心情变得很差。
「你想去的时候再去吧,如果今天没有意愿,改天再来就好了。」
舞衣窥探天的表情说。
「我也……不是很确定……」
天喃喃自语,抬起头来。
「舞衣姊,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请说!」
舞衣突然摆正姿势,天目不转睛地看着舞衣的脸说:
「请推我一把……让我有勇气去拓实家!」
舞衣以真挚的表情点头答应,绕到天背后,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哇啊!」
天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前扑,在人行道上前进了两、三步。
「好、好危险呐!」
「咦?可是明明是你要我推你一把。」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是要你为我加油!」
舞衣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场后,笑逐颜开。
「什么嘛,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我真傻。」
舞衣笑个不停。看到舞衣的笑脸,天无言以对。
这个人真的好单纯,太搞笑了,他也跟着笑起来。
「天同学?」
舞衣突然看着天说。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的样子。」
「是吗?」
天不禁呆头呆脑地反问。
「我笑了吗?」
「你笑了喔。」
舞衣又笑得花枝乱颤。
自从那天起,他不曾想笑过。
每天都了无生趣,再加上车祸的影响,表情无法收放自如。
所以他大概一次也没笑过——
「你的笑容很可爱喔。」
「什么?」
「很可爱,你应该多笑一点。」
「别寻我开心。」
「啊,你害羞了,好可爱。」
她该不会真的在寻自己开心吧。
「够了!我自己去,你在这里等我!」
舞衣有一瞬间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即温婉微笑。
「嗯,你慢慢来,我去那家咖啡厅等你。」
舞衣潇洒挥手,头也不回地走进那家小巧的咖啡厅。
「啊……」
天发出自悔失言的叫声。自己怎么会那么说呢?说错了吧,他想说的明明是「请跟我一起去」吧。
「啊——我这个大笨蛋……」
天抱着头呐喊,下定决心。
好,上吧。
往陌生的街道跨出沉甸甸的一步,拜舞衣推他一把所赐,接下来的脚步不可思议地轻盈。
如隼人所说,沿着车站前的路一直走,没多久就看到书店了。
小而美的书店与开在商店街的时候几无二致,这家店肯定就是拓实爸妈开的书店吧。
天放下心中大石,拓实的家人搬离商店街后仍经营书店的事实令他感到如释重负。
这时有个女人从店里走出来,把陈列在店头的杂志摆放整齐,正要回店内时,发现天站在马路对面。
「啊……」
两人同时惊呼,女人在呆站着不动的天面前停顿一拍,以熟悉的声音喊天的名字:
「小天。」
此人正是拓实的母亲。
「您好……」
天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拓实的母亲露出带泪的微笑,全心全意地招手叫他过去,然后转向店内,大声叫嚷:
「孩子的爸!是小天!小天来了!」
天不知该如何自处,呆站在原地不动,拓实的母亲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往前走。
「进来坐坐,好吗?」
「嗯……好。」
「你长大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天无法直视拓实母亲的脸。
客厅里设置着拓实的牌位。
「你愿意给他上炷香吗?」
拓实的母亲说道,天在牌位前双手合十默祷。
拓实在这里吗?天无从得知,但是留在这里的话,至少是在父母身边,应该不会寂寞吧。
离开牌位前,拓实的父母围着茶几而坐,要他坐在座垫上喝茶。
「不好意思,突然上门打扰……」
「不会喔,小天愿意来,我很高兴喔。是不是?孩子的爸。」
「对呀。」
拓实的父亲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木讷,眯着眼睛说。感觉很和蔼可亲的母亲也微笑附和。
感觉跟四年前没什么不同,但又觉得恍若隔世。
哦,对了,两人都比以前瘦很多,白发也增加了。
「前阵子啊,隼人同学也来过。」
「啊,嗯,我知道。」
「大家都变成玉树临风的高中生了,吓我一大跳。」
母亲说道。拓实在她背后的照片中微笑,身上穿着国中制服。
「哦,那张照片啊,是开学那天早上拍的照片,做梦也没想到会变成遗照。」
天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低头看着握紧在膝盖上的拳头。
「只有拓实……永远停留在国中一年级的模样。」
「孩子的妈。」
在父亲的提醒下,母亲连忙挤出笑容。
「啊,抱歉,你不想听到这些感伤的话题吧。不如你说点自己的事给我们听,你爸妈还好吗?还在商店街开店吗?」
「对呀,还在开店。」
「好怀念那条商店街啊,大家都跟以前一样吗?」
「都跟以前一样喔。」
「这样啊,小天呢?学校开心吗?」
「还好……」
「有女朋友吗?」
「没有。」
「哎呀,没有啊?高中是最快乐的时期,一定要尽情享受喔。」
停顿了半晌,母亲补上一句:
「不要觉得对不起拓实喔。」
天低着头,更用力地握紧拳头,手在膝盖上颤抖。
「我……」
就连好不容易从声带里挤出来的声音也微微颤抖。
「我很寂寞。」
知道拓实的父母正看着自己。
「拓实不在了……我很寂寞。」
经过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经过商店街的时候,喝牛奶的时候,穿着制服的时候,上学的时候,每次都会想起,要是拓实还在就好了。
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拓实,他也确实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
只不过……只不过……还是很寂寞。
耳边传来拓实母亲啜泣的声音,父亲站起来,拍拍天的肩膀。
「谢谢你没有忘记拓实。」
没错,不用忘记也没关系,不用忘记拓实也没关系。
天慢慢地抬起头来,拓实的父亲陪在哭泣的母亲身边,摩挲她的背。
这两个人,还有阳菜的父母和舞衣……大家都怀抱着相同的寂寞活下去。
「不好意思啊,小天。」
拓实的母亲哭得双眼通红,勉强挤出笑容。拓实的父亲送天到店门口,站在他背后说:
「请代我们问候你爸妈。」
「好的。」
「路上小心喔。」
「好的,谢谢你们。」
「还要再来喔,下次跟隼人同学他们一起来。」
天回答「好的」,头低低地往前走,拓实的父母一直站在店门口目送他离开。
回到车站前,从咖啡厅的窗口往内看,发现舞衣坐在靠窗的座位发呆。天敲了敲玻璃,舞衣连忙一口气喝完咖啡,在柜台付完钱,走出店外。
「天同学。」
「你不用急着出来啊,我也想去里面喝杯咖啡。」
「唉,抱歉,那我们再进去一次?」
舞衣惊慌失措地指着那家店。
「骗你的啦,不用,我在拓实家喝过茶了。」
「害我虚惊一场,可恶!」
见舞衣嘟着嘴埋怨,天噗哧一笑。
「啊,你笑我!」
「我没有。」
「你笑了!而且是看着我的脸笑了!没礼貌!」
天不理舞衣的抗议,走向车站。舞衣跟在他后面。
「啊。」
两人在车站旁停下脚步,因为车站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樱花树,已经开了几朵花。
「樱花开始绽放了。」
舞衣仰望樱花树说道。天也凝视那棵树绽放的樱花。
「已经到了这个季节了啊。」
然而,回想起来的还是国中开学典礼那天,落樱缤纷的景色浮现在天的脑海。
那天,拓实和阳菜死了,那两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接下来的人生恐怕会比过去的人生还长,天将继续活在没有那两个人的世界里。
「舞衣姊……」
天回头看舞衣,舞衣不明所以地侧着头。
「你是明天搬家吧?」
「啊,嗯,对呀。」
舞衣在天面前静静地微笑。
「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好舍不得啊。」
「我也很舍不得舞衣姊。」
天伸出手,环抱舞衣的身体。
「天同学?」
「好舍不得啊……」
发出嘶哑的声音同时,泪水也莫名其妙地一起掉下来。那场车祸后,他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如今却完全止不住。
「天同学……」
舞衣的手笨拙地绕到天背后,紧紧地环抱住他颤抖的背。
「哭出来吧。」
耳边传来舞衣的低语。
「一直忍着不哭的话,就无法打从心底笑出来了。」
等等,这是我妈的台词。
天想反击,却只发出诡异的哽咽,只好像个孩子似的,泣不成声。
天哭着抱紧舞衣,舞衣的身体好温暖。
哭过以后,是不是就能笑得更自然一点,是不是就能笑着送舞衣离开呢?
天在刚开花的樱花树下思考这些问题。
回程的电车很空旷,两人并肩找空位坐下,天长叹一声。
「累啦?」
舞衣看着他的脸问道。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在车站前不顾其他人的眼光大哭一场后,又回到咖啡厅休息一下,冷静下来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今天……让你陪了我一整天,真不好意思。」
「你在说什么呀。」
舞衣莞尔一笑。
「今天陪你来真是太好了,一次看到小天的哭脸和笑脸,感觉赚到了。」
曾经何时,舞衣对他的称呼从「天同学」变成「小天」了。
天吐出一口大气,真的累了。他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耳边传来舞衣的声音。
「睡一下吧,到了我再叫你。」
今天发生的事、昨天以前的回忆、接下来的问题,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跟舞衣说,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
天闭着眼睛,静静地打起盹来,脖子一歪,头便靠在舞衣的肩膀上。舞衣温暖的手悄悄地放在天置于膝头的手上。
电车规律的摇晃令人昏昏欲睡,天做了一个梦。
与拓实在南口的公园站着荡秋千,拓实依旧是天真无邪的小学生,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天却穿着高中的制服。
「天!我们来比赛!看谁荡得高。」
「好啊!」
天知道自己在做梦,明知是梦一场,天还是答应了。因为就算是做梦,他也想和拓实在一起。
「反正一定是我赢。」
「你才赢不了我。」
老旧的秋千发出「叽——叽——」的噪音,风扬起他的刘海,天笑眯了眼。
天好蓝,好近,近到彷佛伸手就能摸到。
「啊……」
这时,天发现有个女孩站在自己面前。
「你是……」
天放慢荡秋千的速度,那是个黑发剪成妹妹头的国小女生。
「阳菜?」
女孩对天的呼唤微微一笑,这孩子是小学生的阳菜。天用脚踩住地面,停下秋千。
「你也要玩吗?」
「我不要,好可怕。」
「不可怕喔。」
但阳菜只是微笑着摇头拒绝。
「别怕,真的不可怕喔,来我这边。」
天伸出手,阳菜依旧抵死不从,对天说:
「抱歉,我不能过去。」
定睛一看,拓实曾几何时站在阳菜旁边。
「拓实?」
「抱歉啊,天,我们得走了。」
「我们……」
「小天不可以过来喔。」
阳菜和拓实手牵手,天只能默默地盯着他们看。
「那,再见了,天。」
「后会有期,小天。」
天坐在秋千上,对朝自己挥手的两人说:
「嗯,改天见。」
两人的身影消失了,天站在秋千上,又开始摆荡。
四周围只剩下一人份的「叽——叽——」声,拓实已经不在身边,天把秋千荡得高高的。
这时,感觉生锈的声音变成双倍,往旁边看过去,有人坐在秋千上。
「咦……」
发丝迎风飘扬,裙摆也迎风飘扬,与天一样站着荡秋千的人正看着自己。
「舞衣姊?」
舞衣嫣然一笑,荡得更高了,彷佛要被蓝天吸进去,高一点、再高一点——
「看我的……」
天也不甘示弱地加快速度,铁链生锈的噪音响彻云霄,强劲的风打在脸上。
「我可不会输给你。」
「我也不会输。」
两人像孩子似的互不相让地荡秋千,感觉天空越来越近。
啊,对了,他不是一个人。
「高中是最快乐的时期,一定要尽情享受喔。」
远处传来拓实母亲的声音。
天使出吃奶的力气,和舞衣一起荡秋千。
强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一片樱花的花瓣。
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天睁开双眼。
电车发出「匡当、匡当」的规律声响,继续飞驰,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了。
「这里是……」
望向身旁的舞衣,她也靠着天的身体,睡得极为香甜。
还说到了要叫他呢,自己却睡着了,这个人怎么回事。
天傻眼地微笑,望向手边,舞衣的手还覆盖在天手上。
「算了……」
天轻轻地握住舞衣放在自己手上的手,又闭上双眼。
万一坐过站也没关系,就这样去到天涯海角也没关系。
未来的事晚点再想也不迟,因为人生还很漫长。
❀
从四楼社会课教室的窗户看出去,可以将春风吹过的操场尽收眼底。
新学期刚开始的放学后,天低头眺望吆喝着跑步的运动社团成员和被风吹落的樱花瓣。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天把视线从窗外拉回来,看了通讯软体一眼,原来是收到讯息了。他迅速回覆的同时,不经意瞥向「朋友」的栏位。
「小天,拿出你的手机来,把我登录为好友。」
那天,他明明将「阳菜」输入到通讯录,但那个帐号不晓得什么时候消失了。
没有再收到阳菜传来的讯息,当然也不可能传讯息给她,这不是废话嘛。
除此之外,天还注意到一件事。
最近他都没有在镇上看到幽灵了,大概是春假去给拓实扫墓之后就没再看到了。幽灵不太可能从镇上绝迹,所以天认为自己已经失去看见幽灵的能力了。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应该是这样的。
假如还有为了找回遗忘的记忆而在这世界徘徊的幽灵……那些幽灵能顺利地投胎转世吗?
「不过,这也不是我该烦恼的问题。」
除了天以外,应该还有其他人看得到幽灵。不要紧,万物都会自己找到出路。
天呼出一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教室的拉门静静地开启。
「啊!」
「你在啊?」
蟹老走进来。他明明已经在三月退休了。
「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来拿忘记带走的东西。倒是你,富樫,你在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不就打发时间吗?
待在教室里依旧令他如坐针毡,如今也不用再每天去便利商店买牛奶,但他今天晚点与人有约,所以先在这里打发时间。
「没什么,自然而然就在这里了。」
「这样啊,自然而然就在这里啦。」
蟹老露出老好人的笑容,迳自走进后面的准备室。他在那里窸窸窣窣地不晓得做些什么,好半晌才自言自语地说:「找到了,找到了。」又回到教室里。
「找到忘记带走的东西啦?」
「托你的福,还找到这个,给你喝。」
蟹老把看起来很艰深的书收进皮包里,在桌上放下一盒牛奶。天看到牛奶,眉头一皱。
「别担心,还没有过期。」
「是噢,那我不客气了。」
看天一脸倒胃口地插入吸管,蟹老「嘿咻!」一声坐在前面的椅子上。
「如何?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完全没有。」
「这样啊,向你喜欢的人表白了吗?」
蟹老的问题害天差点喷出嘴里的牛奶。
「嗄?」
「你上次不是说过吗?该怎么让对方相信自己?而我的答案是只能锲而不舍地表达。」
蟹老笑呵呵地向天邀功,天把牛奶盒放在桌上。
「但我可没说对方是我喜欢的人,所以也不是表白。」
「哦,是吗?所以呢,那个人相信你了吗?」
天在蟹老面前点头。
「嗯。」
「这样啊,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加油。」
蟹老拍了天的肩膀一下,又喊了一声「嘿咻!」站起来。
「最近腰好痛啊。」
蟹老提起皮包,笑咪咪地正要走出教室时,天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说:
「老师!」
蟹老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来。
「请多保重!」
音量大到自己也吓一跳,蟹老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你也要保重喔,人只要健康活着就什么都做得到,因为你们的未来还很长。」
蟹老豪迈地哈哈大笑,走出教室。天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咬着吸管望向窗外。
足球社的人正在操场上踢球,一阵强风吹过,卷起了风沙与樱花瓣。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天点开萤幕,是舞衣传来的讯息。
「大概五点会到车站」
天迅速地回了一句「了解」,边喝牛奶边站起来,背着书包,走出教室。
只要从离学校最近的车站搭乘四点三十八分的电车,五点就能抵达离天的家最近的车站,应该可以刚好碰到从反方向搭电车来的舞衣。
舞衣搬走后,今天是第一次回来,明天不用上班,所以回老家处理一些剩余的手续。
天是三天前收到这个讯息,舞衣说回家前想先去「富樫居酒屋」一趟,所以这几天,天的心情一直很浮躁。
抵达车站,踏上月台时,反方向的电车还没来。不料有人用很是怀念的声音从约好的验票闸门对面呼唤他的名字。
「小天!」
「咦?」
舞衣正在验票闸门外朝他招手,天连忙走出验票闸门。
「怎么这么快。」
「嗯,因为转车的时候好像来得及赶上前一班电车,所以我狂奔着跳上去了。」
舞衣露出有点恶作剧得逞的表情,慧黠一笑。
早知道就早点来了,根本没必要在学校打发时间。
「好久不见了,小天,你一点也没变耶。」
「这不是废话吗?才经过两个礼拜。」
「是已经过了两个礼拜喔。我搬到新的城市、住进新的房子、开始新的工作,变化太大了,令我头昏眼花。」
这么说来,舞衣的妆容确实浓了点,身上的衣服也比以前花稍。
在比这里更有都会气息的城市展开新生活,舞衣正逐渐蜕变,留下一成不变的天在这个一成不变的小镇里。
「回到这里真让人放松啊。」
舞衣静静地微笑说道。
「虽然有很多痛苦的事,但珍贵的回忆也不少。」
天同意舞衣的感想,天如果有朝一日离开这个小镇的话,也会有这种想法吗?
「啊,对了,趁我还没有忘记,先把这个给你。」
两人避开人潮,走到路边,舞衣从皮包拿出一本书。
「上次你不是说,如果有什么是你这种几乎不看书的人也能轻松看懂的书,要我借你看吗?」
她还记得搬家那天,天说过的话。但也不必在这种地方拿出来吧……然而舞衣兴高采烈地把书递给天。
「虽然是推理小说,但是读起来很轻松愉快喔,不嫌弃的话就读读看吧。」
「谢谢。」
天压抑着躁动不安的心情,佯装正常地接过,打开肩上的书包,从里头拿出蓝色的书套。
「啊,你带在身上啊,包起来看看?」
他其实就是想包上书套,才向舞衣借书。
天为舞衣借他的书包上拓实给他的书套。
「好好看啊,在电车上看这本书的话,你看起来也是文艺青年了。」
「什么叫你看起来也是……话说谁会在电车上看书啊。」
「唉——为什么不?我就会看啊。」
舞衣笑着从皮包里拿出另一本书,那本书包着粉红色的书套。
「你瞧,跟我一样。」
舞衣笑意盎然的脸庞跟两周前一模一样,或许舞衣还是天熟识的那个舞衣。
天有点难为情,把书收进书包里。
「谢啦,我会看的。」
「嗯,要看喔。」
拓实选的书套居然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天在心里感谢拓实。
「舞衣姊,你想去哪边?」
天指着南口与北口的方向。舞衣的家在南口,天的家在北口。舞衣毫不犹豫地指向北口。
「我想去你们家的居酒屋,我肚子饿了。」
「不用先回家吗?说不定你爸妈在等你。」
舞衣目光悠远地喃喃自语:「会吗……」
「啊,不过我们明天要一起去给阳菜扫墓。」
「这样啊。」
「嗯,爸爸说如果我要回家就一起去。」
「太好了。」
舞衣看着天,泫然欲泣的脸上浮现笑容。天笨拙地握住舞衣的手。
「那就先去我家吧,我请爸爸烤些鸡肉串让你带回家。」
因为很不好意思,天粗鲁地拉着她的手。
「嗯,好啊。」
舞衣略显慌张地跟在他背后。
走出车站,随即就看见舞衣以前打工的便利商店。
天已经很少来这里买牛奶了,也不再每天喝一公升牛奶。
「不知道店长在不在。」
经过便利商店时,舞衣看着店门口说道。
「那位店长已经不在了,换了一位新店长。」
「唉,真的假的?我好想再见他一面啊。」
「新来的店长是很恐怖的女人喔,动不动就骂工读生。」
舞衣的身体抖了好大一下。
「幸好……我已经辞职了。」
打从心底松一口气的语气令天捧腹大笑。
这个人去了新的职场没问题吧。天有点担心,可是看到舞衣生动活泼的表情,心想她应该混得还不错吧。
夕阳西下的商店街人来人往,肉铺的老板娘正和钟表行的老板娘在钟表行的店门口聊天。
天牵着舞衣的手从她们身边走过时,被叫住了:「哎呀,这不是小天吗!」
惨了,被看到了。
「唉,你旁边这位是在便利商店打工的小姐吧?」
钟表行的老板娘推了推镜框说道。
「啊,你们好,好久不见了。」
舞衣放开天的手,乖巧地行了一个礼。
「干得好啊,小天!你们在约会吗?」
「不是啦。」
「别害羞、别害羞嘛。」
天决定不把两位老板娘的调侃往心里去,丢下一句「那我们先走了」又牵起舞衣的手。舞衣则向她们行了一礼,跟着天往前走。
「什么约会嘛,胡说八道。」
在五岔路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今天也是红灯。
「我觉得就算被认为是约会也无所谓喔。」
「唉?」
舞衣的发言令天发出有如青蛙被踩扁的叫声,舞衣抬头看着天,微微一笑。
「而且这不是约会吗?」
舞衣调皮地举起与天相握的手,天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啊,嗯,就当是这样吧。」
「嗯,就当是这样。」
舞衣笑得很开心,她大概是在寻自己开心吧,天无从确定舞衣是不是认真的。
天牵着舞衣的手,不偏不倚地直视前方,号志灯旁的老人已经不见了,但天的母亲供奉的白花今天也微微地迎风摇曳。
天的胸口一紧,无论过了多久,这里永远是特别的地方。
绿灯了,天和舞衣各自往前跨出一步,一辆脚踏车越过他们,疾驶而去。
远处传来不存在的紧急煞车声,天全身倏地发凉,然后又顿时变得滚烫,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天一如既往地在心中反覆要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这时,舞衣用力地握紧天的手。
「没事的,小天,你还有我。」
天看着舞衣的脸,舞衣也仰头看天,以平静的表情微笑。
那一瞬间,感觉全身的冷汗都干了,回过神来,已经过了斑马线。
对了,这一瞬间,舞衣保护了他。
因为两人都很清楚彼此的伤痕。
「小天,你等我一下。」
舞衣说完,放开天的手,蹲在白花旁,双手合十,静静地闭上双眼。
片刻后,舞衣语气轻轻地说道:
「拓实同学……还在这里吗?」
天摇头。
「不在吧,谁要待在这种充满汽车废气的地方啊。」
「说的也是。」
舞衣微微一笑,站起来。
「阳菜肯定也不在这里了。」
「嗯。」
春天和暖的微风吹动舞衣的发梢,舞衣用右手按住耳根,娉婷的姿态看得天目眩神迷,眼见一片花瓣乘风而来。
「啊……」
舞衣看着天的脸。
「樱花瓣。」
「什么?」
「沾到了。」
舞衣恶作剧地呵呵笑,点了点天的鼻头。天的脸一口气变得有如野火燎原般滚烫,舞衣把拈着花瓣的指尖举起来给他看。
「你瞧。」
「啊,真的。」
心脏怦怦跳地吵死了。舞衣莞尔一笑,将手指伸向天空,张开指尖,粉红色的花瓣随风而逝。
舞衣仰望天空,一旁的天也看着天空,不知不觉间,蔚蓝的天空飞舞着满天的花瓣。
就像那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黑暗中坠落,当时也飘落满天花瓣。
但现在有点不太一样,这个世界不再一片漆黑,而是充满明媚的阳光。
天不动声色地寻找舞衣的手,找到舞衣温暖的手后,轻轻地握住。
「太好了。」
「什么事太好了?」
「能遇见舞衣姊。」
天的回答令舞衣笑意盎然地回握天的手。
「我也很庆幸能遇到小天。」
望向旁边,只见舞衣笑靥如花。
「希望你能守护姊姊的笑容。」
天想起阳菜真诚的视线。
「我懂喔,因为我也想一直看到这个笑容。」
「咦?你说什么?」
舞衣一头雾水地看过来,天笑着对舞衣说:
「没什么。」
掌心稍微用力,舞衣也笑了,人行道的尽头传来声音:
「你们回来啦!」
天的母亲站在店门口大声嚷嚷,朝他们招手。父亲也从后面不声不响地探出脸来。
「啊,别那么大声啦,好丢脸……」
天感到万分无奈,身旁的舞衣咯咯笑,以不输给母亲的音量回答:
「我回来了!伯父、伯母!」
然后回头对天说:「进去吧!」拉着他的手。
「肚子好饿啊,今天要多喝两杯。」
「别喝太多喔。」
「不会啦,不过你要送我回家喔,小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牵着手走进店里,天的父母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春天的黄昏还很明亮,风轻柔地拂过伤痕,紧紧相系的双手十分温暖。
还好那天没有死掉。
天第一次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