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厨艺了得的女王大人
林惠跟我的初次交谈，情况实在是太糟糕，甚至让我不愿回想起来。
她应该是不记得了。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其实有一段时间我跟她的座位是相邻的。那时候，我曾经主动跟她说话过，就那么一次。
她高一刚入学的时候就有很多朋友。说话的方式稍嫌霸道，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但她容貌俏丽，而且也拥有足以被称为女王的领导人魅力与吸引力，所以她当时就有一些跟班。
当时林在校内真的很受欢迎。大家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她，我一直无法理解。她常常被人找出去告白，还曾经因为两个男生约定告白的时间撞期而找人代替她去拒绝，因而引起骚动。而且当时这样的骚动还挺常见的。即使是她那样霸气的女王大人，发生这种事也难免会有罪恶感，向代替她去拒绝的女生双手合十、深深地鞠躬道歉。
总之，林在高中时真的就是这样超受欢迎的风云人物。因此，每逢下课时间，她的周遭总是围着好几个跟班。那时候我只要在下课时间稍微离开座位一下，回来的时候就会发现有人擅自坐在我的位子上，害我总是不敢轻易地去上洗手间。
我跟她第一次交谈，是在教室里。那个时候下课时间刚结束，朋友过多的她周遭的人潮才刚散去。
记得那一堂是历史课。如今对我来说已是怀念存在的境川老师刚进教室，正要开始上课。
这时候，林的橡皮擦从桌上掉了下来。
我看到她打呵欠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橡皮擦，而她看来完全没有察觉。
该帮她捡橡皮擦，还是该装作没看到呢？我思索了起来。
然后，我判断要是我没帮她捡橡皮擦，事后她可能会一直埋怨我。我就凭着这种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判断，决定帮她捡橡皮擦。
我弯下腰去捡橡皮擦的时候，明显地感受到旁边的林正在以犀利的眼光瞪着我。只不过是捡个橡皮擦，感觉却是这么地紧张，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掉了。」
我捡起橡皮擦，摆在那家伙的桌上，这么说道。
她回应了我。
但她的回应却不是感谢，也不是因为麻烦了我而道歉。
她的回应，甚至不是话语。
「啧。」
而是所谓的咂嘴。
我付出劳力帮她捡了橡皮擦，而她给我的回应竟然是咂嘴。
怎么会有这种女人？竟然用这种方式回应别人的善意。
不用说，这件事决定了我对林的评价。当然不是什么好评价了。那一次之后，我就一直刻意跟她保持距离。
每逢新的学年，也就是要换班级的时候，我总是打从心底期望这次别再跟林同班了。但是，结果每次都事与愿违，高中这三年我竟然一直跟她同班。
所以，今天醒来，继昨天之后再度拜见林的睡脸时，我是这么想的——
就算这家伙的状况这么悲惨，还是万万想不到我会跟她在同一个房间过夜啊。
「今天得去买垫被才行。」
林还在睡觉。为了避免吵醒她，我悄悄地起床。我已经连续两天睡在地板上了。虽然这个房间的床并不特别柔软，但还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切身体会到床的可贵。前天的我完全无法想像。
结果，我昨天睡到中午才起床，然后跟林商讨今后的方针，陪她去医院。接着，为了让她在这个家躲藏一阵子，又陪她去买衣服等生活必需品。就这样耗掉了一整天的时间。总之，昨天完全没时间买垫被。
今天是星期一，白天我在大学有课要上，所以应该要等到放学后才有时间去买垫被。
不过，这种事现在就先摆到一旁吧。起床后，我开始做早上该做的准备。
独居的大学生过着堕落糜烂的生活是很常见的。不过，除了大夜班打工的隔天之外，平时我总是在早上起床。因为早起的话，上午就有比较长的活动时间，这样感觉稍微划算一些。平时早起而时间充裕的时候，我都会仔细地打扫房间，然后才出门。不过今天有人占用了我的床，为了避免吵醒她，今天还是先别打扫好了。
虽说她高中时是那么地讨厌我，但我也没有无情到会想扰她清梦的地步。我反而认为她在来到这里之前的遭遇是那么地悲惨，至少她在这里的期间应该要好好休息，尽情地睡饱。我忍不住这么想。
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像往常那样在每天早上打扫了……这下子该怎么办呢？
烦恼了一下子之后，我才察觉我每天这么早起，能做的事情竟然只有打扫。
莫非我的人生其实挺悲惨的？
我连忙抛开这种无谓的想法，动手解除手机的休眠状态，确认时间。这个时间已经有电车行驶了。
「先做早餐再出门吧。」
幸好今天第一节就有课，我可以先去大学的图书馆预习课业，打发早上的时间。
好，就这么办。
做出决定之后我马上行动，到这个家的窄小厨房开始动手做早餐。今天早餐就吃昨天剩下的白饭，配味噌汤、小香肠与生菜沙拉。
我将林的早餐摆在一人用的小桌子上。
迅速地做好出门上学的准备之后，在出门之前去确认一下林的状态。
她仍在被窝中，被子盖到脸上，呼呼大睡。听她这样熟睡的呼吸声，我想她应该也稍微习惯在这个家的生活了，心里稍微放心了一些。
昨天带林去医院看诊，经过诊断之后，发现她全身都有碰撞伤，而当初被我察觉她有异状的手腕，甚至还有撕裂性骨折。
听医师说明诊断结果的时候，林的神态意外地冷静。一般来说，听到这种事的时候应该会激动、慌乱，或是为男友的恶形恶状愤怒才对。当时我这样想，同时跟她一起听医师说明。
当医师开始追究伤势由来时，林还想顾左右而言他，马上离开医院。不过，在我劝说之下，还是让医师开了验伤单。我之所以说服林收下验伤单，是为了日后如果她回心转意的话，能够让事情进行得更顺利。
话说回来，林这家伙……不只是在医院时的态度，还拒绝向警察通报男友对她的行为……看来她仍顾虑着她那个家暴男友。
高中时的林，绝对不是那种乖乖任由男友欺凌的类型。应该会反过来把男友骂哭、骑在头上管得死死的才对。
……不，真要说的话，林并不是那种鬼婆婆类型的女生。她只是不管好坏都绝对遵从自己内心的正义，绝不违背。她应该是这样的类型才对。
无论如何，她真的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请别误会，我不是嫌她一直住在我的房间会让我困扰。不过，当初我选择来东京是为了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当然很排斥别人住在自己家里。
不过，现在这不是重点……我关心的是，林就这样一直不向警察告发她男友的家暴行为，真的好吗？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不，还是算了，别再想这种事了。
林现在不想告发她的前男友。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不是吗？对了，关于这件事，我昨天才宣称过要尊重她本人的意志。既然这样，我该等她自己回心转意，到时候再全力协助她。
然后，我去学校上课。下课后，按照原定计画前往家具卖场，买了垫被。
我扛着装在大袋子内的垫被，回到自己的家。
我住的这间公寓，从建筑物的正面看得到各房间通风用的小窗口。小窗口内的灯若是亮着，表示房间的住户在家。同样地，我从这里抬头看自己房间的窗口，也看到我房间的灯是亮着的，即使房间的主人还没回去。
「我回来了。」
没想到回到这只有一个人住的房间时也有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过，感觉其实挺不错的。也许是因为我独自生活了几个月，有点渴望与别人互动吧。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一进来就闻到很
可口的香味。
我一开门就听到用平底锅煎肉的滋滋声响。
「你回来了。」
林正在厨房做菜，头发用昨天买的发圈绑成一束。明明只是将头发绑起来，外表给人的印象却与昨天完全不同。该说是很居家吗……
她虽然开口回应，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这样冷淡的态度让我想起高中时的她。
不过，这应该只是因为她在注意锅子的火候，不方便看别的地方吧。这么简单的事，我却没能马上察觉，或许是因为我这几个月太习惯孤寂的独居生活，与别人相处的机会太少了。
「你喜欢吃汉堡排吗？」
林开口这么问道，依然不看我一眼。
「……你不用帮我做这种事。我回来就会煮饭。」
「你收留我、让我躲在这里，做这点事也是应该的。」
「但对我来说你是客人，我款待你才是应该的。」
「……没关系啦，这点小事又没什么。」
「你很熟练呢。」
「托你的福。」
林将平底锅里的汉堡排翻面。
「所以呢？」
「咦？」
「你到底喜不喜欢汉堡排？」
「……是不讨厌啦。」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啊。」
林苦笑，然后继续说道：
「你出门时大可以叫醒我的。」
「没理由特地叫醒你吧？」
「送屋主出门是应该的。」
「不是屋主，我没那么了不起。我只是用父母给的钱租了这个房间。」
「但是，昨天你还帮我负担了医疗费跟买日用品等各种开销。」
「我既然要协助你，这是应该的。」
我昨天也这样说过，我已经决心协助她，因此为她付出这些，只是为了遵从我自己的决定。要是因为我的协助而让她耿耿于怀，那就本末倒置了。
「你只要像高中时那样大摇大摆的就好了。你现在这样反而让我无所适从。」
「啊～我懂～」
「你懂了什么？」
「嗯～不懂。」
「什么啊？」
就算是为了专心做菜，这样随口应付我也太敷衍了吧，这家伙……
不过，她为我做菜本身就是值得感激的事，我也不该打扰她，决定不再多说话。
两人都不再开口，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室内只有平底锅煎汉堡排的滋滋声响。
「唉，山本。」
「什么事？」
「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好。」
「晚餐快做好了，吃饱后我们谈谈吧。」
林只这样说，然后又继续专心做菜。
这种规模小得异常、根本不打算让住户下厨的厨房，可说是独居专用房间特有的设计。我从客厅望着林站在这样狭小的厨房内的背影，注视了好一会儿。当然，这种话我不敢跟她本人说，不过想起她高中时的样子，难免会担心她是否真的会做菜。
我会这样想，是因为以前我跟她所属的同一个班级，在校庆时的摆摊活动中设置的摊位是咖啡厅。明明只是高中的校庆活动，但是因为班上某些得意忘形的家伙心血来潮，我们班的摊位要供应的商品竟然多达十种。当时在所有人都忙得手忙脚乱的校庆中，我还记得林在调理区战战兢兢地切着煮咖喱要用的蔬菜那生疏的模样。虽然我跟她并不要好，但当时仍然很替她担心。
后来，我所担心的事情成真，林用菜刀切伤了自己的手指，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后来我们好不容易撑住场面，校庆平安落幕。经过这次的教训，我们学会了事前细心做好准备的重要性，决心明年绝对不犯同样的失误。不过，大多数的人在校庆结束之后就会把这类的教训忘得一干二净就是了。
总之，正因为我在高中时见识过林有多么地不擅长厨艺，现在也很担心她。
不过仔细想想，现在平底锅上躺着两片眼看就快要煎好的汉堡排。接着只要持续注意火候就能顺利完成。也就是说，煎汉堡排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林料理的动作看起来明显地比高中时熟练许多，之前也听说她那个家暴男友要求她在家当主妇……说不定这是被那个男人逼着做家事的结果。
假如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她的厨艺进步就是恶劣的生活环境所造成的，那真是多么地讽刺啊。想到这里，我又不禁怜悯起她来。
看她以跟高中时判若两人的熟练动作煎着汉堡排，心里忽然浮现了一个疑问。
……奇怪？
我有买绞肉吗……？
我自己一个人住，饮食生活应该比一般的独居大学生还要俭朴。
因为我从以前就对饮食没什么要求，肚子饿的时候，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对于饮食我只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没有什么要求。
因此我自己动手做菜也都非常随便，大多是能随意完成的炒面跟炒饭。即使偶尔想做精致一点的菜色，也仅止于奶油炖菜或咖喱之类。今天的早餐也是，因为有身为客人的林在家，我才做了比平时还要费功夫的早餐。
说了这么多，总而言之就是——无论怎么回想，我还是不记得有买过做汉堡排用的绞肉。
既然这样，现在平底锅上正在煎的那两片汉堡排的材料，到底是谁买的……？
答案当然很明显，没必要思考。
「做好了。」
林将两份汉堡排盛在盘子上端上桌，然后拿碗盛了她煮好的白米饭与味噌汤。
我从离家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正经的晚餐。
「呼～」
林吐了一口气，同时解开发圈，放下的亮丽黑发摇摆了一下。
「我开动了。」
「嗯。」
我吃一口林做的料理，非常美味。但是，我无论如何就是不想坦率地说好吃，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应该是因为我现在心里有疑问，无论如何都想跟她确认清楚。就算有话想说也如鲠在喉，无法坦率地称赞她的手艺。
「如何？」
「咦？」
林的眼神有些冷漠。
「好吃。」
「是喔。」
林回应得虽然冷淡，态度却显得有一点高兴。然后，她才开始慢慢地动手吃起自己做的料理。
我们吃着晚餐，完全没有交谈。
高中时，我跟她并不要好。现在跟她两人在同一个空间单独相处，仍然会觉得尴尬，无法交谈。
而现在沉默的理由不只是因为这一点。
现在我无法向林开口，最主要的理由是——
我真的很想确认关于绞肉的事，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而且林刚才说的话也让我很在意，吃饱后到底要商量什么事？
我在心里想个不停，疑问在脑海中反覆浮现，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吃饱了。」
「嗯。」
林跟我几乎同时吃完晚餐，收走我的碗盘站了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碗我来洗吧。」
我这样说道。
「不用。」
林拒绝得斩钉截铁，于是我只好再度坐下。
这下子我没事可做，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今天外出了吗？」
也许是因为闲了下来的关系，心情一放松就脱口说出了一直不敢开口的疑问。
林正面对着流理台洗碗盘，这时她的侧脸表情似乎紧绷了一下。洗碗的动作也变得僵硬了一些。
这让我想到，也只不过是外出而已，我却问得像是在责备她一样。这样我岂不是跟她那个前男友一样地过度束缚她吗？
但我不是那个意思。
真的不是。
知道她那个前男友对她那么执着，现在很可能正在四处追查她的行踪，所以我很担心，才会说得好像在指责她不该贸然外出。
关于这一点，我昨天也耐心地跟林沟通过了。
正因为担忧她的现状，我昨天也试着说服她报警，将前男友绳之以法。
……她应该会明白的。
林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才对。
「不行吗？」
但是，林回应的口气却是……
没有为自己的错误行动感到歉疚。
也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反省的意思。
反而……完全是一副「不然你要怎样」的态度。
这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勉强忍着不在脸上表现出情绪。
流理台的水流声显得格外地刺耳。
……我决定先在心里慢慢地整理到目前为止的状况。
我现在的立场，只是暂时协助林躲避危险而已。
既然我现在只是个协助者，对于我的建议，以林目前的立场来说，的确没有必要非听从不可。
而且我跟她在高中时并不要好。
刚才她下厨做菜时的模样，跟我所知的高中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
就跟她现在展现的反应一样，对于自己无法接受、觉得不服的事，她会马上表现出激烈的反应。林还是跟高中时一样，是个目中无人的霸气女王。
「没有不行啦。我只是建议而已，要不要接受是你的事。」
我昨天也跟林耐心地解释过这一点了。
「不过，你这样的行为还是太轻率了，这一点我很确定。不是觉得，而是确定。关于你的前男友，我只知道你所告诉我的部分。」
不过，就算她的反应有道理，那也不是我不说出我的意见的理由。
「但也因为这样，我自认能从更客观的角度判断你的前男友是什么样的人。就我来看，那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你贸然外出，很可能会再度遇到那么危险的人，那等于是让自己身陷危险。所以我还是认为你的行动太轻率了。」
「……你懂什么？」
林别扭地问道。
「什么都不懂。这是当然的。」
「……」
「我没说你的意见是错的，我刚才只是说出了我客观的看法。」
「那又不一定是正确的。」
「所以我也没说你的想法就是错的。」
「既然这样……！」
说到一半，林闭口不语。
一会儿之后，她停止洗碗，转过身来面向我。
不过，却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她的心里应该在挣扎着吧。
林沮丧地垂下头。然后，又继续洗起了碗盘，也许是想让心情平静下来。
室内只有洗碗的声响。
洗完碗盘之后，林关上水龙头，将双手擦干后回到了客厅。
然后，她在我的面前跪坐下来。
「抱歉，我刚才是意气用事……」
令人意外地，林坦率地开口向我道歉。
如果是高中时的她，肯定会马上以两、三倍的字数回嘴、发牢骚，然后我们将会吵个不停。实际上并没有变成那样，可见她跟高中时已经不同了。
「别这样跪着，先坐好再谈吧。」
即使我这么说，林仍低着头跪坐着。
「……我才该道歉。我只是想说，若是需要晚餐的材料，我可以出去买。所以今天早上我应该要等你起床，把一些事讲好之后再出门。」
「从我住进这里以来，你完全没做过任何需要向我道歉的事。」
她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让人始料未及。以我的立场来说，我只是想让她在这里避避风头，换作是其他男人的话，也许多少会刻意卖她人情，更过分的可能会要求她满足自己性方面的需求，并且认为这是应该的。
当然，我绝对不可能对她做出那种事，而且永远不会。
我收留她，不是为了要她给我任何回报。
不过，现在这件事不是重点。重要的是，透过这段对话，我似乎有些理解林要跟我谈的是什么样的事了。
「你要跟我商量的，是关于晚餐的食材要怎么买吗？」
「不，不是的。」
……竟然不是。
「不是吗？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你今天冒着危险出门是为了买晚餐的材料，今后为了避免危险，希望以后都由我出去买菜之类……」
「……不，完全不是。」
「完全不是？」
「老、老实说……我今天去超市买菜，只是顺便而已。至于不是顺便的部分……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事。」
「原来是这样。既然是顺便，那你真的用不着特地买菜回来。而且你怎么有钱买菜？」
「我花掉了那个人给我的钱……之所以顺便买菜，是因为我觉得可能会穿帮。」
「什么事穿帮？」
「我偷偷跑出去的事。」
说完，林苦笑了起来。
「不过，实际上还是穿帮了。」
那苦笑的表情感觉有些悲壮啊——我这么想，同时仍然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这也难怪。」
「……嗯。」
「那个人……他总是动不动就抱怨，而且真的很会抱怨，马上就感到不爽。有一点不开心，就会马上找理由发牢骚。像是……如果我擅自收拾掉乱丢在地上的垃圾，他会骂我干嘛擅自丢掉；如果我问他可不可以丢掉，他又会发牢骚说这种事不用问也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的描述，让我联想到在血汗企业上班的小上班族，为了无能的主管疲于奔命的模样。
「那个人唯一会保持安静的状态，就是吃饭的时候，因为口中有食物。在那个家，只有吃饭的时间是我真正能放松的时间。也许是因为这样，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我才能免于责难。说不定他会在吃饭的时间忘记要发什么牢骚。所以……我才会想顺道去一趟超市，买食材回来做晚餐。」
「……这样啊。」
听闻了林远比预期还要悲惨的遭遇，我实在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这时我也确信林接下来要跟我商量的正事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不由得低下了头。
不过，我察觉林仍跪坐着，心想现在可不是低着头的时候，连忙抬起头。
「总之，买菜的事以后就交给我，你可以放心。应该说，这个家的家事我都会做好，毕竟这里是我家，而你是客人。」
「不，我也想多少活动一下身体，所以家事就让我负责吧。」
「……这样啊。」
她之前的遭遇是那么地悲惨，也许让她活动活动身体，能多少帮助她排解一些压力、或者是减轻心里的创伤。
想到这里，我马上想要答应林的提议。
「……啊。」
不过，我又马上想到了一件事。
「林，你这样说，老实说我很感激。有你帮忙分担家事，我真的会轻松不少。像是洗衣服之类的，我经常要出去上学、打工，常常不在家，因此总是累积到某一天一次处理。我真的非常感激你的帮忙。但是，有一件事真的不能让你做，那件事一定要由我来做。」
「什么事？」
「打扫。」
「……怎么？有我不能碰的东西吗？」
「不是。」
「还是说你有什么特殊的打扫方式？」
「也不是。」
「不然是为什么？」
「打扫是我的兴趣，也是我的人生意义所在。」
「呃……也就是说，你是笨蛋的意思吗？」
「没错，就是这样。你理解就好，让我省事多了。」
林显得很无奈。
不顾她的反应，我为了保住自己的嗜好而心满意足，然后才想到她还没说出她的重点。
「抱歉，离题了。」
我低声喃喃，继续问道：
「所以呢？你要跟我商量什么？」
「……啊～我忘了。」
「这种事别忘记啊。」
「……嗯～」
明明是自己要商量的话题，林的脸色却显得很阴沉，这让我心里萌生了一点不太想听的念头。
但是，我已经答应过要听她说了，现在可不能食言。
林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站起来，走向房间的角落，拿出了一本路上免费发送的那种小册子，递过来给我。
那本小册子，正是所谓的职缺资讯杂志。
我不由得有点怀疑她是不是脑袋不正常。
「我想要开始打工。」
我不由得低吟了起来。我现在的表情看起来一定很尴尬。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才是正确的。
刚才跟昨天我都提醒过自己，我对她说的话，终究只是建议。听了我的建议之后要不要接受，最终该做判断的是林自己。
但是，就算我的立场只是这样，也不该以敷衍的态度应付她的商量。我应该要跟她同样地、甚至比她更谨慎地，客观检视她的现状，思考她该怎么做、换作是我会怎么做之类的，确实地协助她找出答案。
这是我应有的诚意。
……话虽这么说，老实说现在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确定的答案。
林的现状。
还有她那个前男友在她的描述中是多么地异常。
根据这些，指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我认为打工是好事。」
「……嗯。」
「不过，那实在不是现在该做的事。」
林那个有情绪勒索倾向的前男友，现在一定正在疯狂地寻找她。虽然我也这样说过，但老实说我一开始的时候还认为事情应该不至于那么严重。但是，现在我觉得事实可能真的是这样。
所以，林应该要在风头过去之前尽量避免外出，尽量避免遭遇她那个前男友。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林似乎从先前的对话就已经推测到我会怎么想，脸色显得为难。
「……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去打工吗？莫非你有负债？」
「当、当然不是那样了！」
「不然是为什么？」
「不能赚钱的话，对你来说我就只是个负担啊。」
……没想到她这时提出的理由竟然是我本身，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林竟然在想这样的事，实在是想像不到。
「你还只是个大学生，经济状况也不怎么宽裕。虽说我在这里避风头的时间顶多只有几个月，但就算只有短短几个月，也够吃垮你了吧。」
「……事实上，我的确没有条件对你说『不用担心钱的事』这种话，最终我可能还是不得不向你索讨为了你花掉的钱。」
「我当然会还你钱，这是最大的前提。」
跟钱有关的事她倒是完全不马虎，有些意外呢。
「……为了减轻你的负担，为了不给你添麻烦，我想要去打工。」
……减轻负担。
……不想添麻烦。
林现在的心情，我终于明白了。我收留了她，但她不想造成我的困扰。而我现在也理解，她会为了这样的想法不惜让自己陷入风险之中。她是这样的人。
「但是，等到出了事就来不及了。」
然而，我的回答依然不变。
怎么能让她为了钱这种小事陷入危险？再怎么样我的人品也没有堕落到答应这种事的地步。
然而，林的回答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那也是没办法的。」
林一脸无可奈何地低声呢喃。
「……没办法？」
「没错，那也是没办法的……没办法啊。」
林以真挚的眼光望向我。
「现在的我，能做的事只有这样。就算会因此被那家伙抓到……也是没办法的。」
这算什么没办法？
林现在的意思，就是她有必要为了我出去打工。明知现在她外出可能会遇上危险，但即使因此遭遇到想像得到的最坏下场，以她本人来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无可奈何，就算遇上了也只好认命。
老实说，我无法理解这种想法。
以林目前的状况而言，避开危险的手段其实极为简单明瞭。她只要在这个家躲到风头过去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这一点，林自己应该也明白才对。
这么单纯的事，应该从一开始就想得到。
明知如此，她却仍想出去打工，还认为被抓到也是无可奈何的。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简直难以置信。
「没办法」这种话应该只能用来指称无法防范于未然的不幸。但是，林现在的心态却只是放弃抵抗，自暴自弃之后选择伤害自己。
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这件事。
……林长期遭受家暴，不只是肢体上的暴力，还有各种情绪勒索与言行霸凌，她的尊严似乎已经严重受损了。
要不然，我所知道的林绝对不会一直说这么懦弱的话。
那个好胜的女王大人，绝对不会在平民面前露出这么窝囊的模样。
想到这里，一股有如义愤般的情绪涌上心头，无处宣泄。
我们从高中毕业到现在才过了短短四个月。
我们升上大学才过了短短三个月。
林认识她那个前男友，是最近不久的事。
两人开始同居，更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在这么短的期间之内……
明明才过没多久，她竟然变成这样……
她的那个前男友，到底对她做了多过分的事？
其实我高中时真的很不喜欢她。
帮忙捡个橡皮擦，结果她回应给我的竟然是咂嘴。因为她周遭的那些跟班，害我下课时间都无法放松心情休息。
她……真的让我吃足了苦头。
然而，也许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有些肯定这样的她，因为她拥有我所没有的感性。
或许是因为这样，对于她这段期间所受的委屈、对于如此糟蹋她的前男友，我才会如此地满心愤怒也说不定。
……不过，我能为她做的，只有给她建议而已。
即使我给她的建议再怎么有用，最终还是该由她凭自己的意志判断。
不过，为了能让她在最终做出判断、做出她认为正确、不会后悔的判断，我要尽力做我能为她做的事。
这是我的诚意。
既然这样……
不顾低着头的林，我滑起了手机。
「林。」
「干嘛？」
「你看这个。」
我用手机启动了银行的应用程式，输入密码后，我拿手机给林看我的帐户余额。
林的表情显得很惊讶，想必是因为完全没想到我会给她看这种东西。
「我的帐户内还有一百五十万圆。这是我从高中时努力打工存的钱。加上我本来就没什么物欲，就存到这些钱了。」
林依然错愕着，没有说话。
不顾她的反应，我接着开启手机的家计簿应用程式，同样地给她看。我这个月的支出有水电费、网路费、天然气，然后几乎都是餐饮费。房租则是我父母替我缴的。
至于收入，则是奖学金跟打工的薪资所得。
「虽说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奖学金列为收入，不过总之我的存款每个月都在增加。在这些项目之中，因为你住进这个家而大幅增加的负担，应该就只有餐饮费而已。当然还难免会有一些初期支出，不过只是这些支出的话，要收留你一年以上也没问题。如果你以后会还我钱的话，收留你一个人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沉重的负担。」
「……可、可是，那些钱都是你赚的，是该由你使用的。」
「对，这些钱都该由我使用，所以我说我要为你使用。」
「……你根本没必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林，别扯开话题。」
林咬紧下唇，瞪着我看。
「你想出去打工，是因为担心我无法负荷两人份的生活开销……刚才是这么说的吧。而我现在证明了你的担忧是不必要的。既然这样，你的不安要素已经没了，事实证明你没有必要出去打工，不是吗？既然这样，我们还有必要继续争论吗？」
「……有，当然有。因为、因为……你根本没理由为我花钱嘛。」
「你没必要思考这种事。」
「明明就有。」
「没有。」
「有！」
「没有！」
「……既然这样，难道你有理由为了我花钱吗？」
「对，有。」
「骗人。」
「真的。」
「骗人！」
林激动的吼叫声在室内回荡。
「这当然不是真的……因为现在的我一无所有，你收留我，对你根本就没有好处。不只没有好处，继续收留我的话还可能被我连累、遇上更多的麻烦……考虑到这些，你根本没有理由收留我……没错，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
其实我隐约察觉了。
林不顾一切地想要出去打工，甚至不惜违背跟我之间的约定也要外出，做出这种堪称失控的行为，理由竟然是为了我——老实说，对于这样的说法，我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
当然，对于收留她的我，她应该也怀有报恩的念头。
但是，我认为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为什么我会认为她并不是为了我呢？
当然是因为考虑了我跟她在高中时期的关系。
我想，真正的理由应该是这样的——
林与家暴男同居了几个月，身心都陷入极为疲乏的状态。由于她那个男朋友令人发指的恶劣虐待，原本高中时那么好强的女王大人尊严被破坏殆尽了。
因此，现在的林为了挽回尊严，说什么都要出去打工，不惜冒着风险。基于这种危险而令人不安的动机，她才会做出如此冲动的行为，走一步算一步，完全没有考虑如何应付前男友。
「我收留你还是有好处的。」
我再度尝试着说服林。
「骗人。」
「都说了，是真的。」
「……不然你说是为什么？」
「因为你会帮我做家事，对吧？」
林闭口不语。
「我个人并不特别排斥做家事。不过我刚才也说过，平时因为要上学跟打工，我经常不在家，因此在家务方面难免会有疏忽，累积不少该做却没做的家事，这样对精神卫生其实很不好，这短短几个月来我常常这样想。而你刚才说愿意替我做家事，对我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
「……就为了这种小事？」
「小事？别傻了。」
我以更强烈的口气继续说道：
「你应该也知道，我是个很吹毛求疵的人。看到电视上稍微积了一点灰尘，就会动手打扫整个房间；看到洗衣机上有一点点水垢，就要彻底清洗整个洗衣槽，直到污垢完全消失为止。但是，平常日我白天都得上学，下课后还要打工。也就是说，我完全没有足够的时间做家事。当然，除了打扫之外，如果你愿意帮我负担一些其他的家务，借钱给你只是小意思。」
收留林在我家，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的，其实我到现在还没有定论。
不过，经过这一天多的相处，我已经开始觉得收留她多少有点好处了。
「你做的汉堡排很好吃……真的。」
林刚才为我做了汉堡排。
以前高中校庆时，她做菜的技术是多么地笨拙，当时的模样我一直忘不了。
不过，现在她却克服了不擅长的事，做了美味的料理给我吃。我平时对于饮食漠不关心，总是以最简单的料理打发三餐。这样的我，一辈子都不会想要尝试做汉堡排什么的，而今天她却特地做给我吃了。
「这样一来，我借你钱、收留你的理由够清楚了吧。」
「……什么跟什么嘛……」
林的脸上短暂地浮现了苦涩的表情。
「真的可以吗？」
「当然，只是一阵子的话。」
「可是……我可能会给你添麻烦。」
「说什么傻话！一起生活本来就是这样，麻烦彼此。住在一起就是这么一回事。一起生活，互相包容、忍让。做不到的话，就算不上是正常的生活。」
「……互相包容、忍让吗……」
林喃喃自语，深有所感。
「那是我跟他之间所没有的。」
我跟他……
指的应该是林跟她的前男友吧。
想必是吧。至少从林的描述来看，她的前男友很明显地完全没有要包容林的意思。反而还打算单方面地压榨她。
如她所说，那样的同居生活绝对不健全。
「山本。」
「嗯？」
「……真是抱歉。」
「我没有要求你道歉吧？」
抱歉，是吗？
林如此向我赔罪。
不过，到头来……林的结论究竟如何？
她还考虑去打工吗？
还是会为了避开危险而打消打工的念头呢？
我并不想要她道歉，我只想知道她的结论。最终她究竟决定怎么做？
虽然这么想，我的回应却显得冷淡而事不关己。因为我的个性就是这么地别扭。
「……我不去打工了。」
「这样最好。」
林大概没有察觉，听她这么说，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样一来林被前男友找到的风险就大幅减少了。几乎可以说她的前男友没有办法查到她的所在地。
「总之，你就先在这里好好地休养身心吧。」
「嗯，我会的。」
「有时候休息也是必要的。或许这刚好是个好机会。」
「……山本啊。」
「什么事？」
「你刚才说过，我在这里住下，开销增加的部分主要是餐饮费吧。」
「喔，我的确是这么说过。」
「……那你午餐都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在大学的学生食堂吃饭啊。」
「这样啊。」
林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微微呼了一口气。
「山本，我有个提议。」
「什么事？」
「以后你午餐就吃我做的便当吧。」
「什么？」
林没有开口，只是用手指拨弄着发梢，一脸尴尬地低着头。
「……为什么？」
「这样可以节省餐费。以后我每天中午必须在家里吃午餐，如果只是为了做我一个人的午餐而准备食材也很浪费。所以，就让我作两人份的便当吧。」
原来如此，她说的没错，这样的确比较省钱。虽然我算是有点积蓄，但可以的话也不想浪费。林的提议真的很有帮助。
「我明白了。可以麻烦你吗？」
「嗯。所、所以……」
「嗯？」
「呃……告、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吧……」
林这么问道，脸颊泛红，低垂着目光。
与平时的她完全不同的姿态，令我一瞬间有些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