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色宾士猫与红烧大泷六线鱼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com
大泷六线鱼
虽然是清淡又美味的高级鱼,但在全国饵食丰富的海滨或沿岸的岩礁地带都钓得到,千叶县内房也钓得到这种鱼,盛产期为夏季至冬季。做成烧霜生鱼片、山椒叶酱烧或火锅,都是相当美味的吃法。
黑尾鸥在空中翱翔。
虽然在图鉴或电视上看过,但这可能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喵呜~喵呜~」的叫声确实像极了猫,听来有些悲戚的叫声,让人联想到迷路的幼猫。
今年满二十岁的二木琴子,来到千叶县内房的某个临海小镇。
此处有蓝天大海和沙滩,一旁还有未经铺装的小路,路面铺设的并非柏油而是白色贝壳。若顺着电话中听到的路线,沿着这条白色小路直走,应该就能抵达「小猫料亭」。
小猫料亭是她待会要前往的食堂名称,位置邻近大海。
可能是因为不到早上九点,海边一个人也没有。这么说来,来的路上几乎都没看到人,这里似乎跟琴子居住的东京不同,是个恬静优闲的小镇。
「临海小镇啊……」
琴子轻声低喃,看了看黑尾鸥和沙滩后,便走上那条白色小路。踩在贝壳上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明显,感觉自己在这个安静小镇散布噪音。
已经十月中旬了,气候却尚未入秋,还能感受到夏日的燠热气息,从万里无云的蓝天洒落而下的阳光依旧毒辣。幸好她没嫌麻烦,戴了帽子出门。
宽帽檐的帽子为她阻挡了阳光。琴子戴着白色帽子,身穿白色洋装,肌肤白皙又有一头长发的她,很适合这种带点复古风情的清纯服装。
你好像昭和时代的大小姐。
琴子曾被人这样调侃过,是大她两岁的哥哥•结人说的。光是想起这件事,她就开始眼泛泪光。
不是因为被调侃而不甘心,之所以想掉眼泪,是因为哥哥已经不在了。
哥哥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他在三个月前撒手人寰。
因为琴子的过失,离开了人世。
大学放暑假后,某天傍晚琴子去了书店一趟。持续有在追踪的作家出了新书,所以她想去站前的大书店买书。
网络书店虽然方便,但这样一来书店会纷纷倒闭,让琴子有些不舍,所以她会尽可能到实体店铺买书。
「我去书店啰。」
和父母报备后,琴子走出家门。她要买的新书以平放堆叠的形式陈列在店内,看来相当畅销。买完那本书后,她便离开书店。
她记得当时是晚上六点多,夕阳十分耀眼。她眯起眼不经意地往车站方向看去,发现哥哥往这里走来。
「哥。」
琴子喊了一声,哥哥便回了句「喔,是琴子啊」。
虽然是偶遇,但车站和书店都离家不远,从家里徒步不到十分钟就能抵达。每次想赶回去吃晚餐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这个时间点。由于不是难得的偶遇,过去也碰过好几次,所以琴子和哥哥都不怎么惊讶,还理所当然地聊起天来。
「要回去了吗?」
「嗯。」
对话仅只于此,两人便结伴往前走去。
之后他们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往前走。兄妹感情虽好,也不会总是聊个不停,毕竟他们是不必费心勉强找话题的关系。
琴子一直在想刚买的那本小说,满心期待回家看书,她深信和平的时间正在等着她,根本没意识到现在跟哥哥走在一块。
就这样走了五分钟左右,他们碰上红灯。可能是因为这个十字路口较为狭窄,又是通往车站的路线,因此总是人满为患。
琴子没有任何不祥的预感,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当时她甚至没看哥哥的脸,不知道他是用什么表情在等红灯。
没过多久就变成绿灯了,于是琴子迈开步伐,她的目光还是没在哥哥身上。
走到斑马线中段时,琴子在近距离听见引擎声,她立刻循声望去,发现有辆车冲了过来,那辆车用极快的速度冲向琴子。
要被撞了!
琴子感受到危险,却变得浑身僵硬无法逃开。她害怕极了,恐惧让她双腿发软,吓得想要闭上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琴子背上受到一股强烈冲击,当下她还以为自己被车撞了,但撞击的位置跟预期不一样,她才发现是被人撞开了。
仿佛被狠狠推开般,琴子的身体滚向另一侧的人行道,虽然膝盖磨破皮,手肘也受到撞击,但幸好没被车子撞到。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是这样该有多好啊。她真希望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被撞到人行道后,琴子一回头就目睹了那一瞬间。明明闭上眼睛就好了,她却看到了「那一幕」。
将琴子撞开——救她一命的就是哥哥。在琴子被车撞上的前一秒,哥哥使尽全力将琴子撞开。
「为什么……?」
没有人听到她这声低喃。
琴子得救了,哥哥却没逃过一劫,他被闯进斑马线的车子撞飞,像断线的傀儡人偶般滚落在地。
然后他一动也不动,以严重扭曲的不自然姿势倒卧在地,毫无动静。
喇叭大响,有人发出惨叫。
好几道声音来回交错。
快叫救护车!
叫警察来!
喂,你没事吧?
最后这一句是在问自己吧,琴子虽然明白这一点,却无法回答。她的脑袋彻底当机,也发不出声音。
不管别人怎么问,琴子都毫无反应,只是盯着哥哥一动也不动的身体。她知道自己喊了一声「哥」。
此时传来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
当救护车抵达时,哥哥已经身亡了。
琴子走在贝壳铺设的小路上,完全止不住涌出眼眶的泪水,眼前的景色变得一片模糊。
哥哥过世后她每天以泪洗面,但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大哭呢,待会还要去食堂,哭哭啼啼的多丢人呀,眼睛也会肿肿的。
为了止住眼泪,她站在原地仰起头来,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仿佛盯着看就会被吸进去。
心情稍稍平复下来,琴子看看手表,发现快到预约时间了,还是赶紧前往小猫料亭吧。
当她重新振作精神准备再次往前走时,忽然吹来一阵海风。
因为天气宜人,她有些大意了,海边的风十分强劲,直接将她的帽子吹跑。
「怎么办——」
她忍不住喊出声。白色的帽子高高地飘上天空,被吹到海的那一头,再这样下去就要掉进海里了。
也不能怎么办,帽子被吹走也只能放弃追赶,但她很喜欢那顶帽子,怎么轻易放弃?虽然不喜欢跑步,琴子还是准备跑过去追帽子。
就在此时,那人出现了。有个男人的身影跑过琴子身边。
男人跑了起来。
似乎想替她捡回被吹走的帽子。
她后来才觉得是这样,当时琴子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因为从她身边跑过的那个男人,背影和死去的哥哥一模一样。
同样是修长、纤瘦但精壮的身材,连有点长的头发看上去都那么熟悉。
「……哥。」
琴子轻声喊道,但男人应该没听见她的声音,头也不回地朝着太阳的方向往上一跳。
在逆光中腾空而起的身姿十分优美,看起来就像带着羽翼的天使,琴子还以为哥哥从黄泉归来了。
她觉得奇迹发生了。
因为想见哥哥一面,满脑子都想着哥哥,所以才会来这个地方寻求奇迹。如果奇迹真的发生,她应该会欣喜若狂吧。
但是不对。
奇迹并没有发生。
琴子明白了这一点。
男人接住了琴子的帽子。他用右手抓住被吹向海面的帽子,双脚在沙滩上着地,接着回过头来。琴子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
虽然同样是未满二十五岁的年纪,但他跟哥哥截然不同。他身上散发的气息不像男人,应该用少年来形容更为贴切。
哥哥长相阳刚,很适合黝黑的肌肤,但这位青年的五官线条十分柔和,肌肤白皙透亮,还戴着轻巧的细框眼镜。
他戴的是女用眼镜吗?
虽然给人这种印象,但那副眼镜很适合长相中性的青年,看起来就像少女漫画中,会让女主角心怀恋慕的温柔男主角。
那位青年来到琴子身边,将帽子递给她。
「拿去吧。」
不只是外表而已,连嗓音都十分温柔。琴子觉得他的声音好耳熟,却无暇仔细回想,他替琴子找回被吹走的帽子,得跟他道谢才行。
「谢谢你。」
接过帽子后,琴子连忙鞠躬道谢。对方特地替自己找回帽子,她却想哥哥想得出神。
不过,这名青年是从哪里来的?这里应该没有其他人啊。
琴子正感到疑惑,青年就说出令她更加不解的话。
「您是二木琴子小姐吧?」
明明是初次见面,他却知道琴子的名字。
「是……是的,没错。那个……您是哪位?」
琴子惊讶地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回问。
琴子的语气已经十分客气,但青年比她更有礼貌,深深弯下腰报上姓名。
「感谢您今天的预约。介绍有些晚了,我是小猫料亭的福地棹。」
这位适合细框眼镜的青年,原来是琴子待会要去的食堂的人。琴子这才发现,原来她是在打电话预约时听过这个声音。
哥哥的葬礼结束后,琴子家里顿时失去活力,所有人都变得沉默不语。
父亲在当地规模较小的信用金库工作,母亲在超市打工,两位都是个性文静又稳重的人。
「琴子的爸爸妈妈感觉好温柔啊。」
朋友来家里玩的时候一定会这么说,父母也确实相当温柔,从来没见过他们破口大骂。
哥哥是让这对温柔父母十分骄傲的儿子,从国小就成绩优异,运动神经也很好,国中时还当上学生会长。理所当然地考进当地偏差值最高的公立高中,没有历经重考,就考上了号称难关的名门私立大学法学院,人生走得一帆风顺。
原以为他大学毕业后会去考检察官或律师,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入学还不到一年就说要休学。
琴子固然惊讶,父母却受到更大的打击。
「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休学?」
父母用质问的语气问道,脸色都变了,听得出他们相当反对。
哥哥却直盯着父母回答:
「我想全心投入戏剧工作。」
哥哥以考上大学为契机,加入了当地的小剧团。虽然知道他很认真,但没想到他会说出想要休学演戏这种话,父母应该也没料到这一点。
「不能边上大学边演戏吗?」
这个提问相当合理。孩子好不容易考进知名大学却要休学,父母怎么可能马上答应呢?
「我不想兼职,我想全力以赴。」
这就是哥哥的答案,但父母当然不同意。
「全力以赴?难道你想当演员吗?」
「没错。」
哥哥回答得斩钉截铁,脸上写满了决心,他真的想靠演员这个职业维生。
「应该不容易吧?」
母亲这么问,这个提问也合情合理。琴子对这个圈子不太熟悉,但能成功的人应该少之又少,继续读完大学从事法律相关职业肯定更加安稳。
但哥哥坚决不退让。
「我知道那个世界不好混,但我想挑战看看。」
哥哥的话语中毫无迷惘,他早已看清自己该走哪条路了吧。
「人生只有一次,我不想留下遗憾。」
他用坚定的语气这么说,终于将父母说服了。
我会在三年内做出成果。
也会尝试电视连续剧。
如果在演员这条路没闯出名堂,我就重考国立大学当公务员。
听完这些话,父母才点头同意。或许是认为哥哥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听劝,觉得他一定会当上公务员吧。
老实说,琴子也这么认为,在戏剧界大获成功变成电视剧演员,简直是不切实际的梦想。
但哥哥不到三年就做出成果了。
琴子考上大学那年,他就被选为舞台剧主角,隔年甚至还通过电视剧试镜,拿到主角好友这个重要角色。而且还以万众瞩目的新人演员身份登上周刊杂志,电视剧都还没正式开拍,就时不时会在电视上露脸。
「真了不起。」
父亲用这句话认同了哥哥的选择,哥哥登上周刊杂志时,母亲也将那篇报导裁切下来,两人都十分期待电视剧上映,琴子也对哥哥充满骄傲。
「哥真的好厉害。」
哥哥的努力琴子都看在眼里,为了实现梦想不惜放弃大学,付出千万的努力。虽然本身就有才能,却比谁都认真练习,琴子也经常看见哥哥在附近的公园做发声练习。
「人生只有一次,我不想留下遗憾。」
这是哥哥的口头禅,但他应该留下遗憾了吧,毕竟他在梦想实现之前就撒手人寰了。
失去哥哥后,人生还是要继续走。四人家族变成三人,其中一人为了保护琴子而身亡。
当时若不是哥哥出手相救,琴子肯定不在人世了,但相对的,哥哥也能继续存活。
真不希望哥哥不惜牺牲生命拯救自己——这是琴子的真心话。她虽然不想死,但也不想用哥哥的性命换取生存权。
哥哥是有才能的人,琴子知道他有很多粉丝,因为她也常去哥哥的剧团露脸。
琴子对戏剧很有兴趣,她会去看舞台剧,参观练习过程,也曾在团长的请求下上过几次舞台。因为小剧团经常面临演员不足的窘境,缺乏饰演路人的人。
第二次登台后,团长熊谷曾对她说:
「琴子有当演员的资质呢。」
熊谷人如其名,是个体型似熊的魁梧男子,留了一脸胡须,看上去像四、五十岁,但其实跟哥哥差不到十岁而已。创办这个剧团的人是他,发觉哥哥才能的人也是他。
他虽然有张连不良少年都会纷纷走避的凶狠长相,眼神却很柔和,笑起来和蔼可亲。怕生的琴子之所以敢登上舞台,或许就是因为团长是熊谷的关系,他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哪有什么资质……」
她只演过没台词的路人,所以以为熊谷在调侃她,没想到熊谷非常认真。
「只要有琴子在,舞台就变得好明亮。虽然没有台词,但走路的姿态就充满光彩。」
这是琴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她是性格内向,平常只会窝在教室角落的孩子,不像哥哥是个人气王,认识琴子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但熊谷还是继续赞美琴子。
「要论存在感的话,我觉得你比结人更突出。」
熊谷一脸正经地说出这种百分之百是玩笑话的台词,而且还有人赞同他的评论。
「我也这么认为。」
是哥哥。在一旁默默聆听的哥哥点头说道。
「主角明明是我,观众的目光却都在琴子身上。」
「是因为我演得很烂吧?」
「不对,是因为变成你的粉丝了。居然能用路人这种角色掳获观众的心,你是天才吧。」
「别捉弄我啦。」
琴子提出抗议,哥哥就有些刻意地耸耸肩膀,果然是在调侃她。琴子还想埋怨几句,熊谷却插嘴说道:
「要不要认真磨练演技?琴子应该可以超越结人喔。」
「……不可能。」
她逃也似地拒绝了。虽然喜欢演戏,但她没有才能,也没做好全心投入的准备。只要当哥哥的陪衬就好,自己只适合没台词的路人角色,她是因为哥哥才有机会在剧团露脸。
所以哥哥死后,琴子就不去剧团,大学也休学了。她什么都不想做,哪里也不想去,一直窝在自己房间里,只有替哥哥扫墓时才会外出。
这样的琴子之所以会来到临海小镇,起源于熊谷的一句话。
熊谷不只是哥哥所属的剧团创办人,私底下跟哥哥交情也不错,假日时会结伴骑机车去矶钓,也经常外出远游。
琴子在哥哥长眠的墓园中再次见到熊谷。某天琴子去扫墓时,看见熊谷在墓碑前双手合十。
虽然不想见面,但刻意避开实在很不自然,琴子也没那个力气。当琴子走近墓碑时,熊谷也发现了她。
「好久不见。」
「前阵子谢谢你的关照。」
琴子本想用这句了无新意的问候语匆匆带过,熊谷却进一步询问:
「你有好好吃饭吗?」
他会这样问,是因为琴子的脸颊消瘦许多吧。她一直没有食欲,虽然会勉强自己吃点东西不至于昏倒,有时也会不小心整天没进食。今天也是从早上就没吃东西。
但琴子不想老实交代,说了也无法改变什么。
「嗯,我有吃。」
她如此答道。熊谷可能知道琴子在说谎吧,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琴子。
为了躲避他的视线,琴子看向二木家的墓碑。父母可能来打扫过了,墓碑十分干净,这是历代祖先的坟墓,年代相当久远,却被整理得一尘不染。琴子脑中浮现出父母用抹布擦拭墓碑的情景。
琴子猜想父母的反应,或许是边哭边打扫吧,毕竟那么自豪的儿子过世了。
不要救我就好了。
琴子忍不住对墓碑轻声低喃,只有自己一个人幸存下来,实在太痛苦了。
她眼眶湿润,泪水就要满溢而出。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琴子努力强忍眼泪,熊谷的声音却忽然传进耳里。
「你听过小猫料亭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可能是吓傻了吧,琴子的眼泪缩了回去。她不懂熊谷为何忽然说这种话,并开口反问:
「是餐厅的名字吗?」
通常只有文人、艺人或料理店的屋号才会用上「亭」这个字,所以琴子下意识认为他在聊餐厅的事。
「与其说是餐厅,可能更像食堂吧。是一间位于临海小镇的定食店,在千叶县内房地区,你听说过吗?」
琴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本来就不常去千叶县,哥哥还在世时,顶多一年去迪士尼乐园一两次而已,更没有去过食堂的记忆。
「……没有。」
琴子摇摇头后,熊谷便开始说明。
「我跟结人去钓鱼时去过几次,老板娘是个五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
他稍作停顿,随后才说出那句台词。
「她会替客人准备回忆美食。」
这也是从没听说过的词汇。回忆美食——平常根本不会听到这种说法。
见琴子有些错愕,熊谷又改口说道:
「就是阴膳。」
这个她知道,是为长年远行不在家的家人供奉餐食,祈求平安顺利。法会时替故人准备的餐食也被称作阴膳,熊谷的意思应该偏向后者吧。在哥哥的葬礼上,他们也准备了守灵宴和结束后的圆满桌。
「在小猫料亭吃下回忆美食后,就能听见重要之人的声音,回忆也会再度涌现。」
「重要之人……」
琴子不自觉跟着复诵,却跟不上这句话的逻辑,她不知道熊谷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亡者。」
「咦?」
「吃下回忆美食后,就能听见亡者的声音,可能也会出现在眼前。」
亡者会现身?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被熊谷这么一问,琴子摇摇头,她根本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只要去小猫料亭,就有机会跟结人说上几句话。」
虽然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琴子却无法置信,正常来说都会觉得对方是故意拿自己寻开心吧。
但熊谷却一脸严肃,看起来不像在说谎。他是哥哥的戏剧恩师,也是超越年龄的挚友。守灵和告别式的时候,他哭得比谁都伤心。
他说的是真的。
琴子有这种感觉。虽然不合常理,但她相信熊谷说的话,想相信他一回,于是琴子再三确认地回问:
「真的能见到哥哥吗?」
「不知道,只是有可能而已。」
这就是熊谷的回答,但只有几分可能性也足够了。琴子将扫墓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并对熊谷问道:
「可以跟我说说小猫料亭的事吗?」
「您好,这里是小猫料亭。」
拨打熊谷提供的电话号码后,电话另一头传来年轻男性的嗓音。这时候琴子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但这就是棹的声音。
「我想预约。」
「本店只营业到早上十点,没问题吗?」
「早上?」
「是的,早上十点。您还要预约吗?」
「好……好,麻烦帮我预约。」
琴子点点头。可能是专卖早餐的店吧,完全无法想像这种店会提供阴膳,但这当然是店家的自由。搭首班车过去应该就来得及。
「好的。」
不过,对方的语气真是彬彬有礼,有种古雅的感觉,温和又柔软的嗓音十分悦耳,让琴子说起话来可以放松许多。
「可以帮我准备回忆美食吗?」
「没问题。」
对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接着又询问琴子的姓名与联络方式。之后对方似乎忘了交代什么重要的事,电话另一头又传出嗓音。
「我们店里有猫喔,可以接受吗?」
就是所谓的店猫吧。
毕竟店名就是「小猫料亭」了,有猫也很正常。琴子不讨厌猫,也不会对猫过敏,于是回答道:
「可以。」
「谢谢您。」
可以想像对方在电话另一头鞠躬的模样,琴子从电话中感受到对方诚实的人品,不禁对声音主人产生了一丝好感。
「期待您的莅临,感谢您来电预约。」
连最后都这么彬彬有礼。
前往小猫料亭的路线是熊谷告诉她的,从东京站搭乘快速列车一个半小时就到了,是可以当天来回的距离。
「帮我和七美老板娘跟『小不点』打声招呼。」
告知熊谷要去小猫料亭后,熊谷对琴子这么说。七美应该是店主的名字,小不点是猫的名字吧。
「好……」
琴子虽然答应,但马上就忘记了,虽然对熊谷很抱歉,但琴子满脑子只想着或许能见到哥哥。
琴子搭乘电车来到临海小镇,小猫料亭离车站有点距离。
她走出车站转乘公车,随着公车摇晃约十五分钟后,又沿着小糸川的河川堤防走了一会,来到白色贝壳小路时就遇见了福地棹。
棹穿着白衬衫黑长裤,在海风吹拂下,偏长的乌黑发丝轻轻飘扬。
「我来为您带路。」
「麻烦了。」
琴子回答后,两人便往前走去,结果不到三分钟就看到店铺了,根本不需要特地带路。
游艇小屋风格的蓝色墙面木造建筑,看起来就像时髦的滨海商家;双层建筑看上去十分宽敞,或许是店面兼住家吧。
整间店没有招牌,只在门口旁放了一面黑板,是咖啡店那种餐厅常见的俗称「A字板」的直立式看板。
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
小猫料亭
提供回忆美食
底下又附加了一行小小的注意事项:
本店有猫
旁边还画着小猫插图,文字和图案的风格柔软可爱,感觉是女性画的。黑板上没有菜单,连营业时间、专卖早餐等事项都没写,感觉店家不是很想做生意。
琴子十分不解地看着黑板上的文字和插图时,黑板后头却传来叫声。
「喵~」
是猫叫声。琴子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只体型娇小的猫。这只幼猫是茶色宾士花纹,非常可爱。
在临海小镇总能看见猫的身影,但没想到店门口竟有这么小的猫。
这只小猫应该是流浪猫吧,但它看起来不怕人,毛色也很漂亮。当琴子看得出神时,棹对小猫说道:
「我说过不能跑出来吧。」
他的语气就像在跟人讲话似的,连对猫说话都这么有礼貌,看来他平常说话就是如此,不是为了接待顾客才装出来的。
「要乖乖待在家里,知道吗?」
一脸严肃地对小猫说教后,棹用毕恭毕敬的态度再次面向琴子。
「抱歉介绍晚了,这是我们家的小不点。」
他用超有礼貌的语气介绍自家小猫。
「喵~」
小猫——小不点像是在打招呼似地叫了一声。看那淘气的样子可能是公猫吧,它应该就是这间店的店猫。
「我已经警告过它了,它还是喜欢冲出去。」
棹用辩解的语气向琴子解释道,看来小不点是脱逃惯犯。
「好了,快进去。」
棹下达命令后,小猫也回答:
「喵~」
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小猫真的踏着轻巧步伐往店里走去,尾巴还晃呀晃的,像是在对琴子和棹说「跟我来」。
棹从小不点身边跑过去,并将店门打开。
「欢迎光临小猫料亭,来,请进。」
这句话是对琴子说的。
小小的店面只有八个位子,没有吧台座位,只放了两张可以容纳四人的圆桌。
桌椅皆为木制,整间店弥漫着宛如小木屋的温暖气息;店内一角摆放着又高又大的古老时钟,现在似乎还能运作,滴答滴答地刻画着时间。
墙上的巨大窗户可以看见内房的海景,正好有只黑尾鸥飞过碧蓝的海面上空,并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
「喵~」
小不点像是在回应般往窗外叫了一声,但它对黑尾鸥似乎没有太大兴趣,迳直往古老大钟走去。
琴子还在观察小不点的行踪,棹就来帮她带位了。
「坐这里可以吗?」
这个位子靠窗,外头的景色一览无遗。
「可……可以。」
「请坐。」
棹帮琴子拉开椅子。
「谢谢。」
琴子道了声谢并入座。这间店干净又舒适,不但店员亲切,还有可爱小猫。
至于小不点,它已经在古老大钟旁摆放的木制摇椅上缩成一团闭上眼睛,仿佛下一秒就会睡着,真是闲适又惬意的画面。
——可以听见亡者的声音。
——甚至会现身。
虽然熊谷这么说,但这间店真的没有那种感觉。琴子没看见七美老板娘——应该是负责料理的五十多岁女性,本想开口询问,棹却延续话题说道:
「那我现在就去准备您预约的回忆美食,请稍候。」
大概在三小时前,天色尚未破晓的凌晨时分,琴子就出门了。如果没搭上首班车,就会赶不上预约时间。
虽然时间尚早,佛堂却亮晃晃的,看来父母还醒着。不只是琴子,父母在夜里也总是难以成眠。
佛堂就在玄关旁,和走廊之间只用一扇纸拉门做区隔,虽然能看见父母的影子,琴子却连一句「我出门了」都没有说。想到父母的心情,她就说不出口。
父母虽然反对哥哥选择的路,却也抱持着期望,总是满心期盼哥哥能上电视,哥哥的梦想就是他们的梦想。
但一切都消失了。哥哥撒手人寰,被悲伤击垮的父母成了行尸走肉——成天把自己关在佛堂里。
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琴子最后归结出这个结论,来到小猫料亭的此刻,这个念头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只是因为哥哥救自己而死,如果活下来的不是自己而是哥哥,父母或许不会消沉至此吧。就算真的灰心丧志,哥哥也能带着父母重新站起来,琴子却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没用的废物居然活下来了。
没有梦想的我居然活下来了。
这些念头日夜折磨着琴子,让她不知未来该如何活下去,她感到走投无路,眼泪差点又要夺眶而出。
这时,脚边又传来猫叫声。
「喵~」
是原本在摇椅上安睡的小不点,它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在琴子脚边直盯着她的脸瞧。
那个样子有些滑稽——仿佛在替琴子担心一般,让琴子不禁笑了起来。拜它所赐,琴子才忍住了眼泪。
「谢谢你。」
琴子向小不点道谢后,棹也从厨房现身。他穿着白色丹宁质地的围裙,胸口处还有个小猫刺绣——应该是小不点吧。真是可爱的围裙。
棹来到桌边对琴子说:
「让您久等了。」
他将餐点端了过来,手上拿着漆制托盘。
有白饭、味噌汤和红烧鱼。
棹将这些餐点一一端上桌,可能是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小不点也发出叫声,仿佛被红烧鱼的香气吸引。
「喵~」
它似乎吵着要吃,但琴子根本无暇分神,目光牢牢地盯着红烧鱼,没想到这道料理会出现在眼前。
「红烧大泷六线鱼……」
她不禁低喃道。
这道料理,就是哥哥的回忆美食。
大泷六线鱼,又称黄鱼,是一种长纺锤形的底栖鱼,通常栖息在沿岸的岩礁附近,全长有三十公分。
虽然在都内的超市或百货公司不常见,却是相当有名的美味鱼类,价格也不便宜,被称为高级鱼。
这种鱼不会出现在一般家庭的餐桌上,琴子也是从哥哥口中听来的,以前从来没听过。
哥哥会和熊谷一起去钓鱼,偶尔就会钓到大泷六线鱼。
「我干脆去当职业钓客好了。」
琴子记得哥哥曾半开玩笑地如此吹嘘。哥哥做起事来样样精通,钓到的鱼也不会交给母亲调理,而是自己一手包办。
琴子对料理充满兴趣,很喜欢看哥哥处理那些钓回来的鱼。
哥哥也不会嫌琴子烦,还会跟她解说鱼类知识。
「其实我很想做成『生拌鱼泥』。」
生拌鱼泥是千叶县的乡土料理,是将竹䇲鱼或沙丁鱼用菜刀剁成碎末,加入葱花或姜末、茗荷、味噌等调料后,再剁成更绵密的细泥。
「直接吃也很美味,但最棒的还是放在刚煮好的饭上一起吃。」
光听就让人口水直流了。虽然很想吃吃看,但哥哥说生吃并不安全。
「可能会有海兽胃线虫喔。」
这是一种会出现在竹䇲鱼、鲭鱼或花枝身上的寄生虫,也可能会寄生在大泷六线鱼身上,生吃会引发剧烈腹痛,是一种名为「海兽胃线虫症」的寄生虫病。
「加热后就不用担心了。」
说完,哥哥先做了生拌鱼泥,再填入扇贝或鲍鱼的贝壳里炙烤。这也是千叶县的乡土料理,名叫「山家烧」。
这道料理充满了味噌的焦香气息,让人食欲全开,连胃口不大的琴子也多吃了一碗饭。
但更让琴子难以忘怀的料理,是红烧大泷六线鱼,这似乎也是哥哥最得意的拿手菜,每次做这道菜时都跩得不得了。
「让你吃吃看全世界最好吃的红烧鱼。」
「你会做红烧鱼喔?」
「难不倒我啦。」
哥哥又在吹牛了。这道菜虽然费工,做起来倒也不难,只要去除大泷六线鱼的鳞片、鱼鳃和内脏,再用平底锅炖煮即可,哥哥会先用酒和生姜去煨煮。
「这样能让肉质变松软,还能去除腥味。」
哥哥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还用卖弄才学的语气这么说。酒似乎能凸显出大泷六线鱼的鲜味。
「等酒沸腾之后,再加入砂糖、酱油和味醂慢慢煨煮,煮出酱色就完成了。像不像在店里吃的料理啊?」
真的很像,卖相极佳,根本不像外行人做的料理。
「哥哥好厉害。」
琴子最喜欢哥哥做的红烧大泷六线鱼,每次钓到大泷六线鱼之后,哥哥总会不厌其烦地煮给她吃。
「你怎么会知道这道料理?」
琴子开口问棹。她确实预约了回忆美食,却没有提出具体菜色,琴子以为会端出一般的阴膳——就是葬礼或守灵时会吃的那种餐点。
只是凑巧吗?
不对,怎么可能呢。从来没听说过红烧大泷六线鱼出现在阴膳菜色之中,而且棹做出的红烧鱼跟哥哥做的一模一样。
「不需要惊讶。」
棹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并拿出一本笔记。那本厚厚的笔记虽然只有口袋大小,但一看就知道用了好多年。
「这里有备注。」
「咦?」
「二木结人先生是本店的常客,经常会在这附近的海域钓大泷六线鱼。」
对喔,这件事琴子从熊谷口中听说过,却忘得一干二净。她也知道为何两道料理会如此相似,因为哥哥就是模仿这间店的红烧鱼,可能是店家把食谱告诉他了吧。
可是却没看到熊谷说的那位五十多岁的女性。黑板上的字明明是女性的字迹,围裙上的刺绣也令人在意,但这间店仿佛只有棹和小不点「两个人」在经营,完全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棹将笔记收进围裙口袋,又将另一份餐点端上桌。这份是哥哥的。
「请慢用。」
棹低头鞠躬后便走回厨房。
红烧大泷六线鱼、白饭和味噌汤,不是葬礼或法会上那种千篇一律的阴膳,而是充满回忆的美食。
哥哥还没出现。
也没听见他的声音。
实在太安静了,感觉古老大钟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还能听见窗外的海浪声和黑尾鸥叫声。
可能是知道琴子不会把红烧大泷六线鱼分给自己了吧,死心的小不点在琴子对面的椅子上缩成一团,正好就是摆放回忆美食的位置。此刻丝毫没有亡者会现身的征兆。
琴子失望极了,虽然是间气氛舒适的食堂,却无法带给她任何期待。根本不像熊谷说的那样,也不可能再见哥哥一面。
尽管失望,琴子还是做做样子,双手合十拿起筷子。
「我要开动了。」
琴子决定开始用餐,其实她还是没什么胃口,但完全不碰餐点留下剩菜也很失礼。她决定只吃红烧鱼就好,便拿起筷子夹菜。
红烧大泷六线鱼已经煨煮到骨肉分离,筷子轻轻一夹就能取下完整的鱼肉,美丽的白肉鱼裹满了半透明的褐色酱汁。
她应该毫无食欲,却不自觉咽下了口水。酱油与砂糖的咸甜香气刺激着鼻腔,让她忽然好想吃红烧大泷六线鱼。
于是她直接将夹起的鱼肉放进嘴里,最先尝到的是酱汁的美味,咸咸甜甜、充满深度的味道,凸显出白肉鱼鲜甜滋味。一咬下去,清淡却带点油脂的大泷六线鱼肉在琴子的舌尖上与酱汁完美融合,又缓缓消失不见。
实在太美味了,琴子忍不住开口赞叹:
『比哥做的红烧大泷六线鱼还要好吃……』
说出这句话后,琴子有些疑惑地歪过头。声音不太对劲,感觉闷闷的,还以为自己感冒了,但喉咙也不痛。再说,以前感冒时声音也不会变成这样。
喉咙没问题,难道是耳朵出问题了吗?自己是不是罹患了某种疾病?
正当琴子有些不安时,有个男人的嗓音对她说:
『别说这种废话啦,这可是专家做的料理耶。』
听起来像是在回答琴子刚才嘀咕的话,但这不是棹的声音,感觉是从店外面传进来的,而且这个声音好耳熟,在暑假的那一天——在车祸发生的那一瞬间之前,她每天都会听到这个声音。
『不会吧……』
琴子发出低喃的同时,门铃也发出喀啷喀啷的声响,小猫料亭的门被打开,仿佛有人走进店里。
琴子循声望向该处,就看见一道修长的白色人影走入店内。
『喵~』
小不点起身跳下椅子回到摇椅上,似乎要把座位让给进来的那位客人。
琴子看向摇椅旁的古老大钟,时针一动也不动,时钟完全停摆了。
感觉不太对劲。
仿佛时间本身静止了一般,海浪声和黑尾鸥的叫声都消失了,连风声都听不见。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店里忽然被朝雾笼罩,似乎在回应琴子的疑问,那道修长的白色人影也慢慢走来。
那是哥哥,那个人影用一听就知道是哥哥的嗓音说:
『琴子,好久不见啊。』
本该不在人世的哥哥居然出现了。
琴子是为了寻求奇迹,想见哥哥一面才来的,但哥哥真的现身后,她反而说不出话来。
琴子想找棹求救,却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仿佛只有琴子和小不点迷失在另一个世界。
『我可以坐下来吗?』
『……嗯。』
琴子点点头后,哥哥就在对面的位置入座,那里放着哥哥那一份回忆美食,还冒着温暖的热气。
『这个红烧大泷六线鱼感觉很好吃耶。』
哥哥愉悦地说,声音虽然含糊不清,但他的说话方式跟生前一模一样,这个人真的是货真价实的哥哥。
琴子猛然回神,既然哥哥现身了,她可不能继续发愣。
『我去把爸爸妈妈找来。』
她想让哥哥跟父母见一面,他们比谁都想念哥哥,一定会很开心吧。
虽然打电话比较快,但琴子没把握能把这个状况解释清楚,还是先回家一趟把父母带过来吧。思及此,琴子就准备从座位上起身,却被哥哥阻止了。
『不必了。』
哥哥看出了琴子的思绪,琴子却不知道哥哥在想什么,所以反问道:
『为什么?』
『你把他们带过来之后,我就已经消失了。』
『消失……?是永远消失的意思?』
『对。』
哥哥点点头,向琴子解释她尚未明白的事实。
『我没办法在这个世界待太久,吃完这顿饭后,我就会消失。』
早知道就不吃了——这话才涌上喉间,琴子却忽然想起住持在葬礼时说过的话。
——亡者只能品尝气味,在灵堂前焚香,就是要让亡者品尝那个味道。
哥哥似乎真能读出琴子的心思,只见他点点头。
『餐点冷掉后,我就感受不到气味了,你可以把餐点的热气想成我的食物。』
只有餐点还冒着热气时,哥哥才能留在人世。好不容易才见一面,却只能在回忆美食冷掉之前与他共处。
『还有一件事。』
哥哥继续说道:
『我只有今天才能回到人世,时间结束后,我可能就再也不能过来,也无法再跟你说话了。』
虽然说了「可能」二字,哥哥的声音却充满笃定。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吧。
『怎、怎么会——』
琴子用悲鸣般的语气试图回话,却无法继续说下去,她不知该向谁倾吐这份埋怨。
又走投无路了。自从哥哥死后,她总是茫然无措。哥哥像是要安慰沮丧的琴子般继续说道:
『虽然仅止一次,但能见面就算是奇迹。』
琴子也觉得这是奇迹,却无法苟同。她还是无法接受,也不觉得庆幸。就是因为琴子见过哥哥,才害父母无法再见他一面。
琴子想起父母坐在佛堂前的背影,这三个月他们变得越来越瘦小,还长出好多白发,他们一定很想念哥哥。
明明如此思念,却无法让他们见面。
自己居然用掉了仅有一次的宝贵机会,她后悔独自跑来跟哥哥见面,懊悔出发前没跟父母商量。
『就算后悔,时间也不会倒流。』
哥哥用温柔的嗓音这么说。虽然残酷,却是事实。心生懊悔的同时,时间仍在继续流逝。
红烧大泷六线鱼开始变冷,不再散发热气,白饭和味噌汤也一样,回忆美食正在慢慢冷却。
没有时间了。
照这情况看来,应该不到十分钟就会完全冷掉,哥哥也会回到灵界。
琴子慌张极了,仿佛被逼入绝境。她想开口说话,喉咙却紧绷到发不出声音;脑袋也一片空白,想不到任何只字片语。
时间仍在慢慢流逝,琴子却依旧无语凝噎。
不行了。
一句话都没能表达,和哥哥相处的时间就要结束了,我白白浪费了这段宛如奇迹的时间——正当琴子如此心想时。
「请慢用。」
有人开口说话了,而且声音清晰不含糊。
琴子转头一看,发现棹不知何时站在桌边,原本不见人影的他忽然现身了。
「我还准备了这一道菜。」
棹用恭敬的语气这么说。他似乎看不见哥哥的身影,将料理端上桌时没有看向哥哥的位置。
也是两人份。
热腾腾的白饭和一个小碗。
小碗中装着几个骰子状的半透明凝冻,呈现出褐色石榴石或碧玺那种美艳动人的颜色。
『谢谢招待。』
哥哥这么说,棹却毫无反应。看来棹果然听不见哥哥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谢谢招待……』
琴子将哥哥的话轻声重复了一遍,棹便点点头说:
「这是本店的招牌料理。」
他应该听到琴子的声音了吧,光是这样就让琴子觉得无比踏实,仿佛找到了同伴。
『这是什么……?』
琴子用依旧含糊的嗓音这么问,棹就揭晓了这道如宝石般优美的料理名称。
「这是用大泷六线鱼制成的鱼冻。」
将炖煮鱼类的汤汁冷却凝固后即为「鱼冻」,可以用鲽鱼或比目鱼这种富含胶质的鱼类来制作。
通常会用寒天或明胶将煮散的鱼肉和汤汁一起凝固,但摆在眼前的这道料理只用大泷六线鱼的汤汁制作而成。
棹行了个礼便消失了,他应该只是回到厨房而已,琴子却觉得他消失在朝雾的另一侧。
又只剩下她和哥哥两个人了。小不点在摇椅上熟睡着,偶尔会发出呜喵呜喵的叫声,可能是在做梦吧,听说猫跟人一样也会做梦。
或许是在等棹离开现场吧,哥哥现在才开口说道:
『这里的鱼冻很好吃喔,放在饭上吃吃看。』
桌上放着如宝石般美丽的鱼冻,重新准备的那碗饭是刚煮好的,还冒着热气。虽然觉得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琴子却被棹做的料理深深吸引。
『不赶快吃的话,饭就要冷掉啰。』
哥哥用催促的语气这么说,可见这道料理美味到想让妹妹也品尝看看吧。
『嗯。』
琴子点点头,用筷子夹起一小块半透明鱼冻。
虽然凝固到不会夹碎的程度,却富含柔软弹性,琴子将鱼冻轻轻放上还在冒热气的白饭上。
鱼冻不耐高温,汤汁渗进刚煮好的白饭中,闪耀夺目的半透明方块缓缓融化,原本被封在胶质内的红烧鱼香气也顿时解放。酱油、砂糖和鲜鱼香气完美融合,和白饭的热气一起袅袅上升。
琴子用筷子夹起渗入鱼冻汤汁的白饭放进嘴里,美味立刻袭向味蕾,是毫无腥味的鱼类鲜香。
清淡美味的白饭,融合了浓缩大泷六线鱼的鲜香和油脂,一咬下去,咸甜汤汁和热腾腾的米饭香气顿时弥漫整个口腔,尚未完全融化的鱼冻也在舌尖上慢慢化开。
『如果是手艺不好的餐厅,就会因为鱼腥味而难以下咽,但这里的鱼冻一点腥味都没有吧?』
『嗯。』
『因为一开始会用酒彻底煮过。』
哥哥说得像是自己的功劳一般,看起来有些滑稽,让琴子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心情也舒缓许多,现在就能将想说的话说出口了。
琴子将碗筷放下,向哥哥低头致歉。
『对不起。』
『嗯?你干嘛道歉?』
『为了车祸的事。』
『啊啊……那又不是琴子的错。』
不对,就是琴子的错,哥哥就是为了保护她,人生才会画下句点。如果她当时没有恍神,或许就能预防这起事故,哥哥可能也不用赔上性命。
错的是那台冲撞过来的车——就算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这个想法也挥之不去,让琴子的心灵留下创伤。
『别放在心上。』
哥哥开口安慰琴子。不论何时,哥哥都会温柔地拯救琴子。琴子脑海中浮现出几个回忆。
小学时她曾差点在海中溺毙,当时也是被哥哥救回来的。哥哥会保护她不受人欺侮,教她读书。琴子说不会吊单杠,哥哥就在附近的公园教她。教琴子学会游泳的也是哥哥。
哥哥随时都在琴子身边,遇上困难时都会出手相救。为了不让琴子掉眼泪,他总是不遗余力。
但哥哥已经不在了。
哥哥已经死了,而且是被琴子害死了。
『……我没办法。』
琴子用含糊的声音低喃道,明明很小声,却显得格外清晰,或许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话语吧。琴子继续说道:
『你要我别放在心上,但我根本办不到。』
『或许吧。』
哥哥也认同这个说法。琴子回问:
『我该怎么办才好?』
自车祸那天以来,琴子就痛苦得不得了,今天来到这里,就是想寻求哥哥的帮助,她希望哥哥告诉自己,要如何在失去哥哥的世界活下去。
琴子看着对面座位,和鱼冻一起被端上桌的白饭热气已经渐渐消散。刚刚棹虽然端了新菜色过来,但应该不会再追加了,哥哥能留在人世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哥哥沉默了一会,默默看着逐渐消散的热气。询问亡者如何活下去,或许还是太残酷了吧。
还以为哥哥会继续沉默不语时,哥哥说话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的嗓音平稳却严肃,似乎没打算回答琴子的问题。
这也没办法,本来就是琴子不对,只顾着自己的心情。仿佛与回忆美食冷掉的速度同步似的,哥哥的身影开始变淡,琴子也做好道别的准备了。
『什么要求?』
琴子用催促的语气一问,哥哥就再次开口,传入琴子耳中的却是意料之外的一句话。
『站上舞台吧。』
『咦?』
琴子莫名其妙地提出反问,哥哥才换了另一种说法。
『我希望你之后能继续演戏,希望你以演员的身份站上舞台。这是我的要求,也是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问题的答案?』
『没错。你不是问我该怎么做吗?就以演员的身份活下去吧。』
琴子十分疑惑,不懂哥哥为何说这种话,她本想重新再问一次,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好,该回去了。』
哥哥站起身,准备离开人世。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哥,等一下。
琴子本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嘴巴也动不了。她浑身僵硬,仿佛时间静止了。
哥哥将动弹不得的琴子留在原地往门口走去,原本在摇椅上安睡的小不点也醒了过来,跳下摇椅缓缓往前走,接着在店门前乖巧坐下,发出问候般的短叫声。
『喵~』
哥哥似乎听得懂猫语。
『嗯,再见。』
他跟小不点道别后就打开店门,门铃发出喀啷喀啷的声音,而且清晰不含糊。
外头雪白一片,全被朝雾笼罩,完全看不见海洋、天空和沙滩,却又充斥着光芒,仿佛身在云朵之中。
哥哥要出去了,要从琴子眼前离开了,琴子绞尽全力张开嘴巴。
『……哥。』
她终于可以发出声音喊住哥哥了。
哥哥虽然没有回头,却开口回应道:
『谢谢你过来见我,我会一直守护着琴子,永远陪在你身边,活在你的心里。』
说完最后一句话,哥哥就走出店门,可能是回到灵界了吧。
大概几秒后,琴子猛然回神,发现自己回到现实世界。
朝雾消散,古老大钟也继续刻划时间。感觉像在做梦,但小不点还坐在门边,店门也敞开着,哥哥临走前没有关门。
哥哥说的话还萦绕在琴子耳边。
『站上舞台吧。』
『希望你继续演戏。』
『希望你以演员身份站上舞台。』
『以演员身份活下去吧。』
哥哥说得斩钉截铁,是不是希望琴子代替自己踏上成功之路?
虽然想不到其他可能,但琴子觉得并非如此,哥哥不会把自己的梦想托付给其他人——更不会逼妹妹承担。
当琴子陷入沉思时,小不点已经来到她的脚边,盯着她的脸叫了一声。
「喵~」
它的叫声已经恢复正常,不再含糊不清。它仔细盯着琴子的脸,用清晰的嗓音又叫了一次。
「喵~」
它似乎想对琴子说些什么,琴子不像哥哥那样听得懂猫语,但她还是想找到一点线索,所以也回看小不点的脸。
唉,告诉我。
哥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小不点没有回答,却有另一个脚步声缓缓靠近。
「为您送上餐后的绿茶。」
原来是棹走了过来,他的态度依然恭敬又沉稳,将绿茶放上桌后,他便准备走回厨房。
「那个……」
琴子将他喊住。
「嗯?」
「我想问你一件事。」
「请尽管提问,不必客气。」
棹这么说。这个世界上能够商量这件事的人,应该只有他了吧,琴子希望棹能帮她解惑,告诉她哥哥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哥哥现身了。」
解释完刚刚发生的状况后,琴子向棹问道:
「哥哥为什么会说那种话呢?」
沉默笼罩了现场。
而且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但在琴子看来,棹不是陷入沉思,而是在犹豫该不该说出答案。
琴子猜想,棹应该能明白哥哥的心情。
「拜托你,告诉我吧。」
琴子再次央求后,棹才终于给出答复。
「接下来要说的全都是我的想像,你可以接受吗?」
「可……可以。」
见琴子点头同意,棹才终于开始解谜。
「我想,你哥哥是想再一次站上舞台吧。」
「咦……?就算我站上舞台,跟哥哥又有什么关——」
琴子话还没说完,哥哥那句话忽然闪现脑海。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活在你的心里。』
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琴子站上舞台时,哥哥也算是一同登台了。
琴子试着设想哥哥的心情,他或许很想再看一次从舞台往下望的景色。
不,一定是的。他当初不惜放弃大学也要挑战戏剧,当然会充满留恋。普通的路人角色一定无法满足哥哥吧,他是剧团的中心,始终站在舞台正中央。
「我要重新加入剧团。」
琴子这么说。这个决定不全是为了哥哥,琴子自己也很想站在舞台正中央,或许她一直以来都想挑战戏剧这条路。
这也是要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哥哥,活得越久,和哥哥共度的那些时光也会慢慢远去,但只要琴子站上舞台,就能和哥哥常伴左右。只要继续坚持演员之路,自己应该也能追上哥哥的背影吧。
我没办法,我做不到——这股心情不知不觉消失了,她现在就想马上投入练习。
「我想再挑战一次戏剧。」
琴子做出宣言后,棹就为琴子鼓励打气。
「加油,我会跟小不点一起支持您。」
小不点似乎也对这句话表示赞同,轻轻摇了摇尾巴。
此刻已过早上十点,来到打烊时间,结果直到最后都只有琴子一位客人。或许有人预约回忆美食那一天,就会婉拒其他客人吧。
回忆美食的价格虽然不便宜,也没有贵到离谱的程度,以包场的标准来看,也是可以接受的价钱。
结完帐后,琴子便和棹跟小不点低头鞠躬。
「谢谢招待。」
打开装设着门铃的大门后,琴子走出小猫料亭,清爽的蓝天和大海在眼前拓展开来,黑尾鸥无所事事地在沙滩上漫步,还有微风徐徐吹来。
「帽子要戴好喔。」
棹这么说,并送琴子到店门外,因为要打烊了,他可能是要把黑板招牌收进来吧。
这时小不点却没有来到店外,可能是因为被棹骂过「不能跑出去」吧。
「好,我不会再让帽子飞走了。」
琴子回答道,并将帽子戴紧了些,这是棹帮她捡回来的帽子。
眼前是铺设白色贝壳的小路,大概一小时前,琴子在这里遇见了棹,迎来这场改变人生的邂逅。
幸好有来这个临海小镇。
幸好有来小猫料亭。
虽然心满意足,但琴子想在回东京前再问一个问题。提出这个问题需要一点勇气,但琴子下定决心向棹问道:
「我可以再来找你们吗?下次我不是要来吃回忆美食,就想简单吃顿饭。」
琴子的口气变得有些胆怯,原以为棹会取笑她「居然要大老远过来吗」,但他的态度十分和善。
「当然,这里随时欢迎您,我会准备美味佳肴恭候大驾。」
还能再见到棹跟小不点。
琴子对那一天充满期待。
小猫料亭特制料理
生拌鱼泥盖饭
材料(两人份)
竹䇲鱼或沙丁鱼等(任何可以生吃的鱼类)想吃多少就准备多少,如果是竹䇲鱼建议准备三只。
姜、葱、紫苏、茗荷、芝麻等 适量
味噌、酱油 适量
白饭 两人份
步骤
1将鱼切成三片,用敲打鱼身的方式稍微剁碎。
2用菜刀切碎葱和紫苏等上述的佐料。
3将1和2混合后剁碎至黏稠状,再加入味噌及酱油(生拌鱼泥完成)。
4将做好的生拌鱼泥放在刚煮好的白饭上。
重点
因为是家庭料理,使用自己喜欢的鱼类和佐料即可。减少酱油的用量,改成最后再淋上去就能调整口味。放上温泉蛋也是相当美味的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