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虎斑猫与落花生饭
落花生
千叶县的代表性名产,约有八成的日本国产落花生来自千叶县。十一月十一日是花生日,届时也正值落花生的盛产期。
「和味米屋」的「花生最中」是相当热卖的伴手礼,在车站的商店中也有贩售。此外还有「荷兰家」的「乐花生达克瓦兹」、「乐花生派」等用落花生制成的各式绝品甜点。
琴子回想起去小猫料亭那一天。当时她失去活下去的动力,在走投无路的状态下前往食堂,遇见了棹和猫咪小不点。
在那间食堂吃了回忆美食后,她遇见了死去的哥哥,在小猫料亭现身的哥哥对琴子说:
我只有一个要求。
站上舞台吧。
她不知道死去的哥哥为何会说这种话,哥哥也没有解释清楚就回到灵界,在琴子心中留下了许多疑问,替她指点迷津的人正是小猫料亭的棹。
我想,你哥哥是想再一次站上舞台吧。
而且还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加油,我会跟小不点一起支持你。
听了这句话,琴子才发现自己想挑战演戏的心情。
离开小猫料亭后,她立刻前往剧团,并拜托熊谷「请让我以演员身份加入剧团」。她不想演以前那种路人角色,而是有台词的角色,她告诉熊谷,她想成为哥哥那样的演员。
「你可以随时过来练习,但能不能达到结人那种等级,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角色要靠自己的力量争取。」
这就是熊谷的答案,严苛中带着几分温柔,看来他一直在等待琴子提出加入剧团的请求。
琴子看着熊谷的双眼回答:
「请多指教。」
于是琴子正式加入剧团。
排练非常辛苦,琴子只是个外行人,不但体力不足,也不会正确发声,经常被熊谷破口大骂,她也曾经因此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
但琴子没有打退堂鼓,因为能确实感受到自己正在一步步往前迈进,而且她可以用「哥哥在保佑我」这句话激励自己,辛苦的时候也会想起棹的那句话。
——我会跟小不点一起支持你。
除了剧团排练以外,琴子在其他方面也下足了工夫。她去健身房锻炼体力,也会做发声练习,在附近的公园反复进行吟诵「外郎卖」。
过了一个月,她的第一场舞台剧就定案了。可能因为是小剧团吧,她成功拿到了有台词的角色,这是琴子的出道作,成功以演员身份站上舞台,琴子的人生产生了变化。
父母也改变了,哥哥死后他们成天灰心丧志,但听到琴子说要登上舞台后,两人的表情都亮了起来。
你要演哪一种剧?
有几句台词?
服装准备好了吗?
还有谁会参演?
陆续抛出诸如此类的问题后,父母对琴子说:
「一定要去捧场才行。」
「是呀,好期待啊。」
两人当场掏出钱包说要买票,可见他们也在等待重新站起来的机会。不,或许他们是在等琴子重新站起来。哥哥过世后,琴子也同样变得灰心丧志。
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没用的废物居然活下来了。
这些念头在她脑中浮现出无数次。看着跌入绝望深渊的琴子,父母也在静静期盼她能恢复活力。
「要先把票供在佛坛上喔。」
听到琴子这么说,父母虽然眼眶发热,却没有流下泪水,而是面带微笑地点点头。
「结人也会很高兴吧。」
父亲这句轻声呢喃,琴子和母亲也能欣然接受了,他们终于可以自然地在对话中提起哥哥。一家人在佛坛前双手合十,报告琴子即将站上舞台的事。
时间的流逝相当残酷,会将一切变成过去,但有些伤口也能因此愈合。
琴子找了好几家百货公司才买到大泷六线鱼,并在当天晚餐用红烧方式烹制。虽然手艺不如小猫料亭的棹,但她用哥哥以前的手法,用大量的酒和生姜煨煮。
把酒和生姜煮出香气后,再用酱油及砂糖调味。之后她又把这锅酱汁做成鱼冻,用土锅煮了热腾腾的白饭。
完成后,琴子用托盘将餐点端上四人座的餐桌,放了父母、自己和哥哥的份。琴子想把这道菜当成阴膳——属于她的回忆美食。
全家人吃着红烧大泷六线鱼,把鱼冻放在刚煮好的白饭上品尝,并聊起哥哥的往事,而且聊了好多。说着说着,琴子跟父母都哭了起来,流下的却是温暖的泪水。
哥哥没有出现,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我只有今天才能回到人世,时间结束后,我可能就再也不能过来了。
哥哥在小猫料亭说了这句话,而且确实如此。
虽然无法回到哥哥还在世的时候,但琴子和父母决定继续往前迈进,他们终于能下定决心往前走了。
这也是福地棹的功劳,他的料理和他说的话,给了琴子重新振作的机会。
所以琴子想请棹来欣赏舞台剧,想让他看看饰演有台词的角色的自己。
其实琴子后来只再打过一次电话。当时她把小猫料亭的事告诉住在附近的小男孩,因为他总是若有所思的模样,琴子才忍不住告诉他。
你想去小猫料亭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虽然对小男孩如此建议,他好像还是想一个人去,所以琴子才打电话给棹。相隔一个月听见的嗓音还是那么温柔。
「让您久等了,这里是小猫料亭。」
一阵「喵~」的猫叫声夹杂在他的声音当中,是小不点的声音。感觉好像也能听见浪涛声和黑尾鸥的叫声。
琴子脑海中浮现出棹和小不点的身影,并将状况解释了一遍,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了棹。
「了解,是桥本泰示小弟弟吧,我会好好接待他,感谢您的来电。」
话题到此结束。因为当时还没确定要参演舞台剧,所以没能开口邀请他,琴子决定再打一次电话提出邀请。
毕竟是小剧团,观众都是亲朋好友,结人还在世的时候虽然会有粉丝来看,现在却只有认识的人才会来看剧。为了保险起见,琴子在排练结束后向熊谷表明想请棹来观剧一事。
熊谷一时间没听懂她的意思,疑惑地反问:
「福地棹?谁啊?」
「是小猫料亭的人。」
琴子回答后,熊谷露出仿佛在翻找过往记忆的表情,才终于恍然大悟地点头。
「啊啊,是那间店的儿子吧。」
听到这句话,这次换琴子愣住了。
「他有父母亲吗?」
店里只有一只小猫,感觉没有其他人在。
「他有个妈妈。我之前应该有提过吧,老板娘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性。」
琴子忘得一干二净,当时她满脑子只想着能和哥哥见面,若不是被熊谷再次提醒,她根本想不起来。
「七美老板娘不在吗?」
「是啊,我去的时候只有福地棹先生和小猫而已。」
「这样啊……她之前还有写部落格耶。」
「部落格?」
「对,店家的部落格,那间店以前发生过一些事……算了,与其听我说,你还是自己看比较快,我有一阵子没看了,但应该还在吧。」
熊谷自言自语地说,并将部落格名称告诉琴子。
琴子不太会用电脑跟手机,虽然两者她都有,却几乎没在使用。即使如此,她还是趁这次机会回家打开了电脑,用熊谷告诉她的名称搜寻后马上就找到了。
小猫料亭的回忆美食。
这就是部落格的名称。版主似乎更新得很勤快,文章数量还不少,不但上传了内房海景、黑尾鸥和店面的照片,也有坐在入口黑板旁边的小不点照片,身形比上次看到的时候还要小,感觉能听见它喵喵叫的声音。
这个部落格里写了熊谷说的「那些事情」吗?
琴子将视线移向侧边栏位的最新文章标题处,准备开始查找时。
「——咦?」
之所以发出惊呼,是因为最新文章的日期离现在已经超过两个月,之后就不再更新了。过去几年明明会用每周至少发布一篇文章的频率更新,这个日期的文章却是最后一篇,部落格就此停摆。
琴子忽然有些心慌。
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她变得坐立难安,于是打电话给小猫料亭,想听听棹的声音。
可是她没能听见。
电话没有人接。
甚至没有转进答录机,电话另一头只传来重复的拨号声。她不知道棹的手机号码,只能心怀忐忑地挂上电话。
「怎么办……」
她对着手机嘀咕一声,但也仅犹豫了一瞬。
去看看状况吧。
琴子马上做出决定,跟父母报备后就冲出家门。还不到傍晚时分,现在过去的话,就能在天黑前抵达临海小镇车站。
于是琴子加快脚步赶往车站。
她从东京站搭乘总武线快速列车的商务车厢,上次去的时候也搭乘这种双层设计的车厢。
上层已经客满,但来到下层发现还有几个空位,琴子选了靠窗座位坐下并拿起手机,准备看棹的母亲写的部落格。
大约要一个半小时才会到小猫料亭所在的临海小镇,这个时间应该看不完所有文章,所以她决定从最早的日期开始看起。
本店开始提供回忆美食。
这个标题的文章中写了小猫料亭的开业理由。七美的丈夫——也就是棹的父亲本来是个渔夫,后来因为小孩出生才转职到当地的炼铁厂工作,这是为了收入,那个时代靠捕鱼已经无法温饱了。
但他还是没办法放弃大海,就算不再靠捕鱼维生,他还是深爱大海。
炼铁厂休息时,他就会出海钓鱼。毕竟过去是渔夫,他有船舶驾照,以前用的小船也没有处理掉。
某天,棹的父亲说「我去钓点鱼,晚上加菜」便出海去了,结果再也没有回来。
先生现在还在海上。
部落格如此写着。在丈夫失去音讯,不知是死是活的状况下,就这么过了二十年的岁月。
炼铁厂的薪水还算优渥,丈夫也不是爱挥霍的人,因此存了一大笔钱。不仅如此,东京湾跨海公路就盖在历代祖先的土地旁边,所以那块土地也能以高价卖出。
生活费暂时不成问题,但也没富裕到可以不用工作,七美也不是成天游山玩水的那种人,所以将住家改建后开了小猫料亭。
除了赚生活费之外,她还有其他下厨的理由。
我开始制作阴膳,祈求丈夫平安无事。
这道阴膳就是「回忆美食」诞生的契机,或许是七美思念丈夫的心情引发了奇迹,那些重要之人也开始出现。
替琴子制作回忆美食的人不是七美,而是棹。他在制作餐点时,也在思念自幼便与他分开的父亲吗?
琴子忽然心生疑惑,但其他日期的文章中给出了这个答案。
食堂暂时由儿子经营,直到我出院为止。
七美住院了,所以才不在小猫料亭,琴子也明白了棹独自经营食堂的原因。他在制作回忆美食时,是在祈祷母亲能健健康康回家吧。
问题是后续的状况,没有一篇文章提到七美的病情如何,现在又在做些什么。
琴子看着部落格想找点线索时,电车已经到站,不知不觉车厢里只剩琴子一位乘客。踏上月台后,她发现夕阳早已西沉,夜幕即将降临。
小猫料亭是早餐店,早上十点过后就会打烊,现在去可能空无一人,也可能见不到棹。
琴子虽然这么想,却无法停下脚步。与其抱头苦恼还不如采取行动,才不会留下遗憾。
琴子走出空荡荡的车站,往南口的转运站走去,决定不等公车直接搭计程车,想要尽早抵达小猫料亭。
计程车一路顺畅。
道路十分空旷,不到十五分钟就抵达海边,琴子在沙滩前下了车,快步走在贝壳小路上。
十一月的白天很短,在她搭乘计程车的期间天色已经全黑,但因为今天月亮有露脸,所以不算昏暗。
虽然能听见浪涛声,却没有黑尾鸥的叫声,猫头鹰和暗光鸟(夜鹭)也悄然无声,仿佛这一夜世间万物全都坠入了梦乡。琴子觉得自己的脚步声仿佛噪音,却也没心情感到抱歉,依旧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店铺随即映入眼帘,却没有半点光线。毕竟现在不是营业时间,没开灯也是很正常的事,琴子却莫名有种店家关门大吉的错觉。
她觉得没有人在,棹跟小不点都离开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不管多么在乎对方,终究会面临离别。琴子想起哥哥,想起泰示的初恋女孩。无论多想见面,都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难道她再也见不到棹跟小不点了吗?
琴子差点就要被不安的情绪击垮,但是并没有。方才的预感失准,看来还不到离别的时刻,一阵门铃声传进琴子耳中。
喀啷喀啷。
是小猫料亭大门开启的声音,琴子凭借着月光循声望去,发现有道人影走出店外,那个人是棹,虽然没戴眼镜的模样看起来判若两人,但的确是棹没错。
喀啷喀啷。
门铃再次响起,棹将大门关上并上锁,并往此处迈开步伐,看来正打算外出。
「……二木小姐?」
棹有些吃惊,应该没想到琴子会在这个时间来访吧。
琴子也很惊讶,她以为棹已经离开了,没想到他会从黑漆漆的店里走出来。
「那个……晚安……」
琴子只能说出这句有点傻的问候。
「晚安。」
棹虽然回应了琴子的问候,但似乎还是想不透她为何出现在此。
沉默笼罩了现场。
琴子实在挨不住这股沉默。
「我看了令堂的部落格。」
琴子开了口,却不知该如何接话。这是她第二次和棹见面,尽管现在想这些为时已晚,但他们并没有熟稔到可以打听对方住院的母亲。
我在说什么啊——虽然百般懊悔,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只能静待棹的回答。
「这样啊……」
棹轻声呢喃,接着用报告般的语气继续说道:
「上礼拜办了葬礼。」
棹用感受不到情绪的平稳嗓音宣告了母亲的死讯。棹的母亲过世了。
琴子无言以对,虽然内心早有预感,这句话还是太沉重了。
她沉默不语,连吊唁的慰问词都说不出口,而棹继续说道:
「如果您是来用餐的话,很抱歉,我决定把小猫料亭收起来了,我想结束营业,离开这个小镇。」
真的被她料中了,琴子心中的不安果然是真的。
「您有看部落格应该知道吧?母亲过世后,我也没理由继续制作阴膳了。」
棹说的不是「回忆美食」而是「阴膳」,他果然是抱着祈求母亲归来的心情在制作料理。
对每个人来说,母亲都是相当重要的存在,更何况棹是被母亲独力扶养长大。
如此宝贵的母亲过世了,曾经失去哥哥的琴子,能体会棹受到多大的打击。可能觉得心里破了个大洞吧,琴子当时也是如此。
「我现在要去做最后一道阴膳。」
棹像是要结束话题般这么说,随后又说了声「先告辞了」向琴子低头致意后,再次迈开步伐。
他走过琴子身旁,准备前往某处。他的背影看起来格外渺小,明明近在身边,感觉却遥不可及。琴子不想让棹一个人过去。
「我可以一起去吗?」
回过神才发现话已经说出口了,琴子被自己这句话吓了一跳。包含在非营业时间不请自来的行为,自己简直就像疯狂倒贴的女人。琴子羞得脸颊发烫,幸好被夜色掩盖住了。
棹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但因为背对着月光,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可以呀,您也一起来吧。」
于是琴子和棹并肩同行,两人在夜晚的海边走了起来。
琴子隔着几步走在棹的身后。
他两手空空,虽说要去做最后一道阴膳,却没有携带材料或厨具,而且小不点也不在,是不是留在店里了呢?
除了厨具跟小不点之外,琴子心中还有许多疑问。
明明是早餐店,为什么这么晚还要去准备料理呢?
为什么没戴眼镜?
收掉小猫料亭后,他又要去哪里?
虽然很想问,但琴子打住了,毕竟现在气氛不合适,她也觉得无须多问,只要一起过去就能找到答案。棹也没有任何说明,不发一语地走过沙滩,来到小糸川沿岸的步道。
这里已经看不见海了,但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沿海小镇还是如此静谧。虽然有几户民家,却都没有开灯,尽管不全是空屋,但也没有传出说话声和电视声;跟琴子居住的东京相比,路灯量也少了许多,只能靠月光指路。
走着走着,他们离开行人专用道。沿着小糸川铺建的步道是个知名景点,连县市的官方网站上都有介绍。
沿岸的绿地部分种植了约七百二十株樱花树,花开时节就能看见与河川相映成趣的优美景致。
除了樱花之外,也种植了油菜花、绣球花和波斯菊等花卉。顺带一提,油菜花是千叶县的县花。
现在是十一月,不是樱花和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但桥梁周边装设了灯饰,映在河面上的光影也十分美丽。这条河的尽头似乎还有另一个城镇。
不知不觉已经听不见浪涛声,回头也看不见小猫料亭了。
就这样走了几分钟后,棹离开人行步道弯进岔路,是连路灯都没有的小路。
继续往前走,连小糸川也看不到了。琴子完全不知道棹要往哪里走,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城镇。
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心中没有一丝忐忑,待在棹身边就毫无恐惧,光是走在一起就感到心安,甚至觉得可以永远走下去。
但两人独处的时间马上就结束了,弯进小路后走不到五分钟,棹就停下脚步,指着昏暗的另一头说:
「我要在那个家里制作阴膳。」
在月色照耀下,琴子看见一栋老旧的日式民宅,旁边还有一块田,但因为天色昏暗,看不出田里种了什么。
「那是落花生田。」
棹解开了她的疑惑。
落花生是千叶县的名产,比如「花生最中」、「落花生派」、「花生沙布列」等等,有许多使用落花生制作的甜点,广受观光客喜爱。在车站的商店也有贩售,甚至有人会特地在网络上购买。
但落花生产业逐渐没落,国内的落花生种植面积也不断缩减,跟昭和四十年相比,规模只剩下十分之一。便宜的国外落花生进口量增加似乎也是原因之一,连千叶县的落花生农家也越来越少了。
待会要拜访的民宅主人——仓田芳雄,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他是落花生农家的独生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昭和时代的东京奥运尚未开幕前,他们家种植的落花生就享有「全镇最好吃」的美名。为了买他们家的落花生,甜点店和餐馆都得排队。
但芳雄没有继承农业,不是他不愿意,而是父母希望他进公司工作。
「还是在公司上班比较好,别做什么落花生农家。」
芳雄的父亲这么说。那个年代的人不敢违抗父母之言,国中毕业后芳雄立刻就业,在当地的建筑公司和汽车整备工厂工作后,芳雄决定到炼铁厂任职。
那间炼铁厂是填海建成,于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年)发迹,是日本代表性的大企业。
这是个正确的选择。芳雄变成上班族后,父母虽然继续种田,却受到便宜的进口落花生冲击,生意越来越差,不管种出多么好吃的落花生,却被低价收购,根本无法回本。
芳雄三十岁的时候,父母已经放弃大部分的田地,只留下住家旁边的田种植自己吃的落花生。曾经被誉为全镇最好吃的落花生,也从市场上消失了。
「我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了。」
芳雄的父亲无力地这么说。
岁月流逝,芳雄娶了老婆,是小他四岁、名叫世津的女性。对当时的人来说,三十岁以后才结婚已经相当晚了,但父母依旧很开心。
家里的气氛变得热闹起来,父母和世津三人留在田里工作,公司休息的那几天,芳雄会加入农忙的行列,采收田里的落花生,四个人一起吃。
「我们家的落花生很好吃吧。」
父亲骄傲地这么说,世津也用力点点头。
「好吃到我都舍不得拿来吃了。」
父母似乎觉得她的回答很有趣,不禁笑了起来,世津也被自己说的话逗笑,过了一会芳雄也跟着笑出声来。
芳雄和世津之间虽然没有孩子,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依然笑声不断,芳雄和父母都十分幸福。
虽然希望这种幸福时光能持续到永远,但终究是不可能的。人的寿命有限,世津嫁过来还不到十年,父母就相继患病,一起过了几年卧病在床的生活后,便撒手人寰了。
「对不起。」
办完父母的葬礼后,芳雄对世津低头道歉。不知不觉已经快要五十岁了,两人没有孩子,时间就这么匆匆溜走。
芳雄确实对世津感到亏欠,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道歉。是麻烦她照顾年迈的父母吗?还是因为没生孩子呢?如果世津反问「你干嘛道歉」,他一定答不出来吧。
但世津没有反问,而是语气平和地说:
「没关系。」
那天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后来芳雄才感慨地想,要是当时好好跟她多说几句该有多好。
光阴飞逝,芳雄从公司退休,已经六十岁了,虽然还称不上是老人,但确实也不年轻。人生已经走过大半,芳雄和世津也变得白发苍苍。
芳雄任职的是日本数一数二的炼铁厂,那个时代景气也不错吧,光靠退休金和老人年金就足以支撑退休后的生活。
所以他没有二度就业,而是和世津两人全心投入农忙生活,提议一起种田的人是世津。
「如果只是自家要吃的分量,老爷爷跟老奶奶也能种吧。」
世津打趣地说,但他们真的只种了家里够吃的分量。不知不觉中,世界和父母在世时已经截然不同。
附近一个落花生农家都没有,大家都卖掉土地离开了;感情好的朋友不是搬家、住进养老院就是离开人世,芳雄家周边那几栋民宅全都空荡荡的。
虽然没跟亲戚来往,也没有相识的邻居,芳雄却一点也不寂寞,因为有世津陪在他身边。
他们会一起去超市购物,也会去图书馆借书。在田里挥汗工作,享受每周一次的外食时间。虽然没有去很远的地方,但也会来趟小旅行,生活相当充实。
「希望明年也一切平安。」
「是啊。」
只要年关将至,他们就会重复这段对话,这是安享晚年的老夫老妻唯一的心愿。
我不需要其他东西,只想再多陪世津几年,恳请神明保佑。
每当前往佛坛或神社,芳雄一定会双手合十如此祈祷。
这些年神佛也实现了他的心愿,赐予他人生宛如多出来一般的幸福时光。然而结局来得猝不及防,世津因病离世,脱离病痛后与世长辞了。
芳雄在年末为妻子办了葬礼,一个人度过正月新年。从今以后,他就得孤零零地活到死去的那一刻。
芳雄不再去图书馆,也不出门外食,但还是会下田工作。他仍持续打理庭院,种植落花生。
他一个人吃着采收的落花生,味道跟世津和父母在世时一模一样。虽然一切都变了,但只有田里采收的落花生味道不变。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左右,某天芳雄忽觉腰部一阵剧痛,当时他在庭院里,那种痛跟闪到腰或肌肉酸痛明显不同,他心中也浮现出近乎确信的预感。
芳雄去医院接受检查,马上就被安排住院,不但发现罹癌,而且还转移到全身。
「我认为治愈机率不大。」
年轻到可以当孙子的医生对芳雄这么说。已经太迟了,芳雄的寿命也走到了尽头。
「他跟我母亲是同一种病。」
棹继续说道,这是琴子第一次知道他母亲的病名。虽然觉得该说点什么,但她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不语。棹接着说:
「仓田芳雄先生,曾经跟我母亲住在同一间医院的病房大楼。」
这句话勾起琴子的注意,因为棹说的是过去式,可见现在不是了。
「他出院了吗?」
「暂时出院。」
「呃,什么意思……」
「他说想趁身体还能动的时候把房子和田地处理掉,吵着要出院。」
别说痊愈了,连身体状况都不太乐观。
「他有办法做这些工作吗?」
琴子不禁担心起来,如果有家人也就算了,芳雄是孤家寡人,就算身体出状况,也得独自处理这些事。
「这是芳雄先生的决定。」
棹如此答道,或许也没有其他方法了。听到目前为止,芳雄跟亲戚的关系似乎也渐渐疏远,所有事情——就连葬礼的筹备工作,都要靠他一个人打点。
「明天就要回医院了。」
棹对他的状况了若指掌,从他的口气听来,感觉不只是因为芳雄跟母亲住在同一间病房大楼,而是从以前就认识芳雄了。
可能是琴子将这个猜测写在脸上了吧,棹对她说明了原因。
「他是小猫料亭的常客。」
毕竟小猫料亭是当地店家,这也很正常。对话中提到的每周一次外食,似乎就是去小猫料亭。
「妻子过世后,他就没有再来光顾了,但我去探望母亲时却见到了芳雄先生。」
当时芳雄似乎就请他制作回忆美食。人生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某处产生联系。
这个时间拜访人家已经有些晚了,但芳雄希望他晚上再过来,因为白天要请业者过来清理房子和田地。
「他似乎想把房子拆了,土地和田地也要卖掉。」
这也是棹告诉她的,芳雄想把所有痕迹通通抹除,打算将落花生田和充满回忆的家全都夷为平地。
「我们走吧。」
棹再次踏出步伐,琴子也跟着往前走,穿过落花生田旁边的小路走向民宅。
「可是黑压压的……」
整间房子一片漆黑,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不是睡着了?还是根本没有人在?可能因为病情加重回去医院了。
琴子这么想,棹却没有停下脚步。
「因为他没开灯。」
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对屋内的寂静感到稀松平常,随后他看着夜空呢喃道:
「是盘月呢。」
琴子抬头仰望,发现形似水盘的上弦月悬在空中。她听过盘月这个说法,月亮也确实美丽,但这句台词出现得有些突兀。
琴子本想回问,棹却已经将目光从月亮移开,往民宅看去。
「他说他在檐廊。」
向琴子这么说后,棹又往前走,但他不是往玄关走去,而是直接绕到庭院里。他对路线相当熟悉,可能之前已经来过好几遍。
两人来到一座充满年代感的宽广庭院,有柿树、梅树还有看似花圃的园地。虽然没有栽植花草,却也不像荒芜的样子。
有个人影就坐在檐廊上,走近之后,琴子才看清那人的外貌。
如枯木般消瘦,脸色苍白,一看就是病人。这位老人就是仓田芳雄,刚才已经听棹说过了,所以不必介绍就知道他的身份。
棹开口问候。
「晚安。」
「抱歉,我没办法去七美老板娘的葬礼。」
芳雄没有回应棹的问候,劈头就说出这句话。他的嗓音嘶哑,但神奇的是听起来相当清晰。
「没事,您别放在心上。」
棹回答道,却刻意避开葬礼话题继续开口:
「跟您借一下厨房。」
他似乎要去准备料理了。
「啊啊,随便用吧。」
「打扰了。」
棹脱下鞋子走进家中,没请芳雄引领,熟门熟路地走在走廊上,仿佛当成自己家。
琴子茫然地看着棹离开的背影,芳雄则开口问她:
「小姐不去吗?」
芳雄可能以为她是小猫料亭的工读生。严格来说并非如此,但她来此的目的确实是想助棹一臂之力,那就该去帮忙吧。
「我也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
「谢谢,那就打扰了。」
于是琴子也脱鞋走进房屋,走廊上凉飕飕的。
虽然屋内没有照明,但由于檐廊的门开着,月光能洒入室内,行走时没什么问题。琴子从来不知道月光如此明亮,走在前面的棹的背影也看得一清二楚。
琴子还没追上棹的脚步,棹就在走廊尽头的房前停下来,接着拉开门走进去。
她听见开灯的声音,光线顿时笼罩室内。棹没把门关上,是为了等琴子进来吧。
琴子走进棹所在的房内。这里是厨房,感觉是可以用「灶房」一词形容的老式厨房。
房内只放了一台小冰箱,没有微波炉或热水壶;虽然有瓦斯炉,但也是相当老旧的款式。
但一切都干干净净,地板和厨具都擦得亮晶晶的,看上去一尘不染,就像刚打扫过一样。
「我已经把食材都备好了。」
棹这么说,原来他已经来过一次了,琴子也终于明白他空手前来的原因。食材跟锅子都是棹带来的,打扫的或许也是棹吧。
「我现在要来煮饭。」
说完,棹就把土锅放上瓦斯炉,看来他没有要用电饭锅。顺带一提,土锅是这个家里的东西,除了瓦斯炉上那一口土锅,旁边还有好几个。
「你要做什么?」
「落花生饭。」
这就是芳雄的回忆美食。
落花生是一年生草本的豆科植物,又名土豆或南京豆,在全世界广泛栽种,在豆类中以产量着称,仅次于黄豆。
开花后,子房柄便会潜入地底结出果实,所以在中国才有「落花生」之名,日文的念法也是取其读音。
「这些落花生是从那块田里采收的。」
棹从堆放蔬菜的地方拿出带壳的落花生,并对琴子说道。落花生上头还沾着一层干土。
「落花生的采收手续相当繁复。」
棹这么说,并向琴子简单介绍采收方法。
「将落花生从土里拔出后,要将三到五株聚成一束,把根部倒立过来晒干一周左右。」
这个作业名为「根晒法」,这么做当然是有原因的。
「上下颠倒后,水分就会往下流至叶片,果实也能尽早干燥。」
棹拿着落花生摇了摇,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就是干燥的证明,但还没结束。
「之后还要层层堆叠成圆筒状,进行一到两个月的自然风干。」
真是耗力又耗时的作业,感觉住院的芳雄根本无法完成,所以应该是棹帮忙的吧。棹没有特地提及这件事,继续说道:
「十一月这个时期,就有美味的新豆上市了。」
现在似乎是落花生的产期,十一月十一日也被称为落花生日。
说话的同时,棹的手也没闲着。琴子还来不及问要不要帮忙,棹就一个人剥完了落花生壳,玻璃碗中装满了淡粉色的花生豆。
「再来只要加点盐和酒,用土锅炊煮即可。」
「不用静置吸水吗?」
「不用,我用的是新米,应该没问题。」
新米含水量较高,炊煮时少放一点水才能煮得好吃。
「利用米本身所含的水分炊煮,感觉比刻意吸水后再炊煮好吃。」
蔬菜和肉类也一样,额外加水煨煮味道就会扣分,米应该也不例外。明白这个道理后,棹向她提出了要求。
「不好意思,可以把橱柜里的盐拿给我吗?」
「好。」
打开棹所说的木制橱柜后,发现里头有成排的陶罐,虽然老旧却一尘不染。在梅干和砂糖的陶罐之间,琴子一眼就看见盐罐了。
「是这个吗?」
「是的,可以煮出美味的落花生饭。」
棹用一如既往的礼貌口吻这么说,并从琴子手中接过陶罐。琴子的指尖碰到了棹的手,但也仅只一瞬,棹继续烹调料理,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做法很简单,可能还称不上料理吧。」
说完,棹在土锅里放入米、水和落花生,又加了点盐和酒,再来就盖上锅盖转开瓦斯炉旋钮。
「还要一点时间才能煮好。」
这样似乎就完成了。棹看向琴子的脸,本来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随后棹移开视线,默默地整理起厨房,琴子也动手帮忙。
大约二十分钟后,落花生饭就煮好了。
米和落花生的香甜气味弥漫了整间厨房,棹将瓦斯炉关闭,但还不能马上吃。
「还要焖十到十五分钟。」
这是为了让米吸收蒸气,变得浑圆饱满。这十五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
「请尝尝味道。」
棹轻轻将落花生饭盛进碗里。琴子吃过炒花生,但这是第一次吃花生炊饭。
「我要开动了。」
琴子接过碗后,便将落花生饭放入口中。
落花生的香气立刻在口腔中蔓延,咬下去便是温热松软的口感,毫不费力就能咬碎,能感受到豆类的风味与香甜。
继续咬几口,这次就尝到了米的味道,淡淡的白米滋味包覆着落花生,盐和酒也烘托出甘美香气。这是大地的滋味,仿佛能看见田野,只吃一口就觉得幸福洋溢。这就是棹的料理,让人感受到幸福,吃到红烧大泷六线鱼时也是如此。
「非常好吃。」
不但使用了充满回忆的田地种植的落花生,又如此美味,琴子相信这道料理肯定能引发奇迹,也能见到思念之人。
「让芳雄先生尝尝看吧。」
棹将土锅和碗放上托盘。
芳雄在檐廊上赏月,他看着上弦月,似乎没发现棹跟琴子来到他身边,看起来像在发呆,但他的眼神十分真挚。
见状,棹轻声说道:
「他可能是在许愿吧。」
「咦?」
「传说向这种形状的月亮许愿,心愿就会成真。这种月亮被称为盘月,听过这个说法吗?」
刚才棹也说了同样的话。琴子知道盘月这个称呼,但没听说过这种传闻。
「以前我读过的小说里是这么写的,只要向盘月祈祷愿望就会实现,犹如水盈满盘。」
听棹这么一说,琴子再次看向芳雄的脸,但从老人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
「您不冷吗?」
棹开口向芳雄问道。今天以十一月而言算是暖和,但入夜后气温就一路下滑,对生病的老人来说太冷了。
「要不要帮您把餐点送到房间里?」
棹可能觉得回到屋内用餐比较好吧,琴子也这么认为,芳雄却摇摇头。
「没关系,这里比病房里舒服多了。」
他将毛毯盖在腿上,还穿上棉袄,让人感受到他不想离开这个地方的决心,或许他想看着充满回忆的庭院和落花生田享用回忆美食吧。
他们能理解芳雄的心情,棹也不再强求,将托盘放下后对芳雄说:
「餐点为您准备好了,这是落花生饭。」
棹将饭盛进碗里放在檐廊上,总共有两个碗。
「我做了两人份,是为了芳雄先生和世津太太准备的。」
这是为了悼念芳雄的亡妻所做的料理。
吃了棹准备的回忆美食,死去的人就会出现,虽然不知道是死者本人还是幻觉,但琴子当时和哥哥说上话了。芳雄应该也抱着这股期盼,想见妻子一面,才会请棹准备回忆美食吧。
但芳雄没有将手伸向饭碗,也没打算品尝回忆美食,甚至没有伸手取筷,就只是盯着两个饭碗。
「您不吃吗?」
棹用含蓄却带着疑惑的口吻问道,芳雄便将苍白无血色的脸转向他。
这一瞬间,琴子才终于察觉到,也明白芳雄不吃落花生饭——不,是没办法吃的原因。
没等琴子开口,芳雄就说出了那个理由。
「对不起啊,你都特意做给我吃了,但我可能无法吞咽。」
他不是不吃,是没办法吃。
为什么没发现这一点呢?
琴子咒骂自己的粗心。芳雄全身都被癌细胞侵蚀,身体虚弱到没办法治疗,只能住进安宁病房。
虽然不知道具体病况如何,但即使是稳定到院方同意让他回家的程度,也没办法吃落花生饭,当然无法下咽。
听芳雄这么说后,棹紧闭双唇,似乎也在责怪自己没察觉到这件事。
「明明没办法吃,却还是要你做,真对不起。」
芳雄再次道歉。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无法吞咽,却还是请棹帮忙准备,这是有原因的。
「一份是替我老婆——世津准备的阴膳,但另一份是为了我自己准备的。虽然还有些早,但我想用来祭奠自己,你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
「祭奠?」
「是啊,我想为自己举办葬礼,我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琴子和棹都无言以对。芳雄孤家寡人,也没有会为他举办葬礼的亲戚。
「落花生好香啊,好像能看到世津的脸。这样我就能成佛了……谢谢你们。」
芳雄请棹准备回忆美食,或许是想邀请灵界的妻子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吧。
琴子脑海中浮现出素未谋面的世津的脸。
她坐在芳雄身边。
两人并肩欣赏着梅树。
看着马上就要夷为平地的庭院。
「这是最后一眼了,也要跟这个家道别了呢。」
听到芳雄的声音后,琴子起身离开现场。
真的很抱歉。
芳雄朝着仿佛要逃向走廊的琴子背影道歉。小猫料亭的两人都以为他是因为生病才无法进食,但他并没有被下达禁食令。医生对他说,如果是对身体没什么负担的食物,还是吃一点比较好。
起初芳雄觉得浅尝一口也好,但一看到落花生饭,心中就感慨万千,觉得一个人继续活在世上也没意思。
已经够了——他这么想,独自活在没有世津的世界里太痛苦了,他现在就想立刻驾鹤西归。
世津离开那一天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那是个寒冷的冬天,世津忽然喊腰痛,平常鲜少抱怨的妻子看起来一脸难受。
上了年纪后,骨骼会变得脆弱,芳雄担心可能是骨折,便带她到附近的私人小诊所。
但那里的医生只做了诊察,没有帮世津治疗。
「建议两位去做更精密的检查。」
医生神情严肃地说,将世津转到隔壁镇的大医院,接受精密检查。当时检查完就回家了,隔周却收到世津罹患重症的坏消息。妻子的身体已经被病魔侵蚀,甚至无法动手术了。
「很遗憾。」
听到医生宣告的瞬间,他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虽然暂时先回到家,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世津对他说的那句话。
「这一天终于来了呢。」
世津似乎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见芳雄沉默不语,世津继续说道:
「老公,对不起喔,往后要麻烦你一段时间了。」
不能轻言放弃。
不要跟我道歉。
别说「一段时间」这种话。
这些话涌上心头,却说不出口。好想拯救世津,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而且病情还在缓慢绝望地持续恶化。
反复住院出院一阵子后,世津住进了安宁病房。这里不采取积极治疗,目的是缓解病患的痛苦。
「终于不用再痛了,真是谢天谢地。」
世津轻声呢喃。芳雄还是无话可说,连安慰的话都想不出来。
「昨天好开心呢,老公,谢谢你。」
世津说想在住进安宁病房前到镇上看看,芳雄点点头便带着妻子出门,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散步——不,是约会。
他们去了母亲牧场,品尝又甜又冰的霜淇淋,像远足的孩子一样到处逛。
之后还去了人间神社,这是镇守本镇的氏神,在高台上可以将市区一带一览无遗。芳雄对神社双手合十祈祷。
希望别让世津太痛苦。
他向镇守的氏神无声祈求,心中也没有其他愿望。其实他希望世津恢复健康,但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愿望,所以他祈求氏神别让妻子太过痛苦。
隔天回医院前,芳雄起了个大早和世津一起去鹿野山,欣赏从山上俯瞰的九十九谷出现的云海。
他们搭乘计程车,在破晓前抵达鹿野山。日出之际的云层染上了太阳的颜色,此情此景如水墨画般优美,仿佛身处云端。
「天国就是这种感觉吧。」
世津这么说,芳雄却无法回答。世津或许也不期待芳雄会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云海,就这样看了几十分钟。
「时间差不多了。」
世津这么说,两人时光至此告一段落,妻子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住进医院。这次住院后,就没办法活着出院了。
芳雄每天都一大早就到医院探病,他一样沉默寡言,总是妻子在说话。虽然知道人生将尽,世津却没有任何怨言,她明明很难受、很痛苦、很害怕,却从来不喊苦。
不仅如此,她还对芳雄笑着说:
对不起,让你这么辛苦照顾我。
对不起,没办法好好照顾你。
但临终前能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好幸福……
医生开了强效止痛剂,所以妻子说话时总是有头无尾,醒着的时间也一天天减少了。
芳雄无时无刻都看着世津沉睡的表情,像是要抓紧剩下的时间般与妻子度过每一刻。
不能说话也没关系,沉睡不醒也无所谓,能在一起就满足了。芳雄祈求神明别让世津死去,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
但神明依旧没听见他的愿望,时间也没有暂停,那个瞬间还是来临了。
世津临终的遗言仍言犹在耳,那是她昏睡三天后的事。
「唉,老公。」
世津用一如往昔的嗓音呼唤芳雄,说想拜托芳雄几件事。
我死了以后,你就会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但希望你不要消沉沮丧。
别为我的死感到悲伤。
希望你打起精神,品尝爱吃的食物,做你想做的事,连我的份一起开心过日子。
不用来扫墓。
也不必为我焚香。
因为跟你在一起就让我觉得很幸福了。
现在也好幸福……
世津微微一笑,缓缓闭上双眼,就再也没有睁开眼了。
医生依照既定流程为世津把脉,确认心跳,往瞳孔照光后,就低下头对芳雄说:
「请节哀顺变……」
医生告知死讯的声音穿过了芳雄的耳朵,他甚至无力感谢医生的关照,眼泪就跌出眼眶。医生和护理师离开病房后,芳雄便放声大哭,完全止不住眼泪和呜咽声。
和妻子共度的回忆如走马灯般闪现,两人相处的日常点滴浮现脑海,仿佛在看往日的影像一般。
在五十多年前,他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了世津,当时的气氛就像相亲。
那天芳雄穿了新买的深蓝色西装,还去剪头发,努力想让自己好看一些。
世津穿着碎花洋装,一脸羞涩地坐在座位上,那个模样清纯又可爱,让芳雄移不开目光。他对世津一见钟情,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他就喜欢上世津了。
他挤出仅有的一丝勇气,当场就对世津提出交往。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明明只说了这句台词,喉咙却干哑得不得了。
「好……好呀。」
世津小声同意道,脸颊也染上红晕,那个样子也可爱极了。
于是他们又见了几次面,虽然只是吃饭散步的简单约会,但能和世津在一起就让他心跳加速。好想跟世津长相厮守——每见世津一面,这个心情就愈发强烈。
那是个月色皎洁的夜晚,看完东京湾观音回家时,芳雄走在小糸川沿岸的步道上,决定向世津表明自己的心意。
当时四下无人,昏暗河面上映着月亮的倒影,如水盘般细薄的月亮悬在夜空中。
芳雄看着月亮默默祈祷「请保佑一切顺利」,向形似水盘的月亮祈求「请让我俩永远在一起」,随后才对世津说:
「可以嫁给我吗?」
台词听起来有些笨拙,但这是他用尽全力——一生一次的求婚。
世津没有马上回答,沉默几秒后忽然噗哧一笑。
那一瞬间,芳雄的心都冷了。
果然还是不行吗——他这么想。
芳雄的皮肤偏黑,眼睛细长又没有高挺鼻梁,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这样的男人居然向年轻貌美的世津求婚,难怪会被嘲笑。
仿佛要证实芳雄的想法般,世津开口道歉。
「对不起。」
芳雄觉得自己彻底被甩了,有些失落地咬着下唇,但世津继续说道:
谢谢你。
真的很谢谢你愿意喜欢我。
我觉得太幸福了,才不小心笑出来。
和你在一起,我应该能笑着度过每一天。
我也喜欢你——深深爱着芳雄先生。
请让我嫁给你。
请跟我成为夫妻吧。
这就是世津对求婚的答复。月光映入眼帘,让芳雄泪水盈眶。
意想不到的发展让芳雄哑口无言,世津盯着他的脸开口问道:
「……不行吗?」
她在等芳雄的答案,于是芳雄急忙答道:
「是……是的!呃,不是不行——请和我结婚吧。」
可能是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吧,世津再次噗哧一笑,随后便牵起芳雄的手紧紧握住。
从这一刻起,两人结为夫妻,形似水盘的上弦月实现了芳雄的心愿。
这样的世津已经不在人世了。
留下芳雄撒手人寰。
——再来就轮到自己了。
在火葬场为世津捡骨时,芳雄这么想。父母死了,世津也死了,如今只剩芳雄一个人。每个人一定都会面临死亡,命运会轮流转。
他想得没错,这次确实轮到他了,芳雄也生病了,而且是跟妻子同样的病。听说时日无多,也被医生告知无法治疗,连这一点都一模一样。
其实芳雄想在这个家过世,但他说不出这个任性的要求。他不想弄脏这个家,也不想让别人收拾他的遗体。
「在医院离世也不错呢。」
仿佛在说服自己的这声低语,其实也是芳雄的真心话。世津和芳雄的父母都是在这间医院往生,也是在这间医院诞生。
「就像家一样……」
所以他决定回到医院,静静等待寿命走到尽头。
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这个家,才决定把土地和田地处理掉。他会将这笔钱交给寺庙,请庙方为他处理身后事,帮他把遗骨放在父母和世津的骨灰坛旁边。
——已经没有遗憾了。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唯独某件事仍让芳雄耿耿于怀,是关于世津的事,他无论如何都想亲口问问世津。
芳雄叹了口气并回到现实。可能是药物的关系,偶尔他的意识会突然中断,沉浸在往日回忆的时间也愈来愈长。他满脑子都想着世津,甚至忘了家里有客人。
棹站在这样的芳雄身边,眼前的落花生饭已经冷掉了,不再散发热气。
加入当季落花生炊煮的白饭就算冷掉也很好吃,但芳雄还是没有食欲。夜已经深了,没理由把两位年轻人留在这里。
「今天真不好意思。」
芳雄再次道歉,想让他们回家。
就在此时,有阵脚步声从远而近,听起来轻轻柔柔的,是女人的脚步声。芳雄顿时以为世津现身了,但当然是误会一场。
是和棹一同前来的年轻女性——琴子,而且是端着土锅过来。放在托盘上的土锅缓缓冒出热气,她似乎又重新做了一道料理。
感到惊讶的不只是芳雄,棹也开口问道:
「二木小姐,这是……?」
「抱歉,我擅自作主,我想让芳雄先生尝尝这道料理——」
都已经说了无法吞咽,还想逼我吃东西吗?芳雄显得有些不悦,事到如今也不想强迫自己进食了。
「我刚刚不是说了——」
话还没说完,芳雄就闻到了那股香味,咸咸酸酸的香气窜入了芳雄的鼻腔。
「这、这是……?」
芳雄这么问,琴子就一脸歉疚地说:
「这是梅干粥。」
如此回答后,琴子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擅自用了橱柜里的梅干。」
琴子使用的是充满回忆的梅干。
——梅干对身体很好嘛。
世津成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以前就经常听别人说「一日一梅干,身体没负担」,比如看到梅干就会疯狂分泌唾液,而唾液中含有抑制癌变物质毒性的效果。
「天天吃的效果最好。」
世津对这个观念深信不疑。
琴子使用的是世津生前腌渍的梅干,她将庭院里那棵梅树结的梅子风干,只使用盐巴腌渍成白梅干。这样的做法即使常温保存也不会腐坏,市面上甚至还有腌渍二十年的梅干。
世津用这种梅干做了各式各样的料理,每一道都让芳雄印象深刻。
梅干拌柴鱼片。
吻仔鱼梅干拌饭。
梅干紫苏猪肉卷。
每一道都十分美味。世津厨艺很好,也会为喜欢西餐的芳雄准备时髦的料理。
鲔鱼紫苏梅干义大利面。
梅干起司披萨吐司。
也会将捣碎的梅干用酒和砂糖熬煮,涂在烤得酥香焦脆的吐司上食用。
「这个果酱很好吃耶。」
听芳雄这么说,世津不禁轻笑出声。
「这不是果酱,是梅酱啦,很久以前就有这个食物了吧。」
据说是江户时代就有的食物。看到芳雄钦佩的模样,世津又笑了起来。
美食即生活。
生活即美食。
梅干充满了无数回忆,梅干粥也是世津会做的料理之一。芳雄很容易感冒,到了冬天经常卧床养病,世津就会煮梅干粥给他吃。
「吃了这个就能康复。」
虽然没食欲,但只有世津做的梅干粥能让他下咽,感冒也真的治好了。
「我帮您盛一碗。」
棹这么说。直到刚才都沉默不语的棹,从琴子手中接过土锅并打开锅盖。
热气一上升,梅干的酸香味变得更加浓郁,和甜甜的热粥香气一起窜入鼻腔。芳雄干渴的口腔中开始分泌唾液,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请慢用。」
棹替芳雄舀了一碗粥,梅干果肉散布在纯白的米粒中,两者都美极了。
「啊啊……不好意思……」
芳雄轻声嘀咕,并接过温热的饭碗,仿佛被梅干的酸味吸引般,用调羹舀起一勺放入嘴里。
好烫,却不到会烫伤的程度,是相当爽快的热度,嘴里顿时温暖起来。
粥的口感十分绵密,连芳雄都咬得动。每咬一口,酸味十足的梅干和香甜白米的滋味就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们不是只准备了芳雄的份,往旁边一看,只见身旁放了坐垫,还有一个装着梅干粥的饭碗。芳雄知道那是世津的份,他吃得太过陶醉所以没发现,但那应该是棹跟琴子准备的吧。
回忆美食。
梅干粥正是芳雄的回忆美食。他把一整碗粥吃光光,真的很好吃,从头到尾都让两人费心不少。
『谢谢……』
嗯?声音怪怪的,听起来有点含糊不清。芳雄以为自己喉咙出问题,便咳了几声,但连咳嗽的声音都很模糊,跟身体不舒服的感觉不太一样。
往旁边一看,发现棹跟琴子消失了,他视线到处游移,想知道两人到底去了哪里,随后才发现异状。庭院和走廊都笼罩了一层浓厚的雾霭,而且现在明明是晚上,不知为何却像朝雾一般;此外,明明眼前一片空白,只有月亮和梅树异常清晰。
『发生什么事了……』
芳雄无所适从地嘀咕道,这时却听见动物的叫声。
『喵呜~』
『黑尾鸥?怎么可能。』
这个家离海很远,从来没有黑尾鸥飞过来。
但他确实听到声音,表示动物就在附近。芳雄用视线搜索黑尾鸥的行踪,发现有只猫坐在庭院前方,那只白色胸口的银色虎斑小猫看着芳雄的脸叫了一声。
『喵~』
他听过这个叫声,长相和毛色也很眼熟。
『耳耳?』
芳雄说出了猫的名字,那是世津仍健在时养的猫。那晚刮着台风,有只小猫被大雨淋成落汤鸡,在玄关前面喵喵叫。
——好可怜啊。
因为世津这句话,它就变成了仓田家的猫,耳耳这个名字也是妻子取的,因为猫咪的耳朵很大。世津把小猫当成自己的孙子般疼爱。
但猫的寿命很短,一转眼就赶过了人类,耳耳在世津发现罹癌的半年前就过世了。
死去的耳耳居然出现了,而且奇迹不只如此,还有另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现象。
『老公。』
有人出声喊他,芳雄绝对不可能忘记这个声音,而且声音就在芳雄身旁,是从放着回忆美食的那个方向传来的。
芳雄急忙循声望去。
只见世津也出现在檐廊上,还坐在他身边。
死去的妻子竟然出现在芳雄面前。
是妻子住院前的模样,虽然白发苍苍,但脸颊并不消瘦,还有些饱满。
芳雄虽然惊讶,却也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以为世津是来迎接自己,想早点死去的愿望实现了。
『才不是呢,别贸然下定论。』
只见世津摇摇头,似乎明白芳雄的想法,用仿佛在斥责误会的口气这么说。
『我不是来迎接你,你的阳寿未尽。』
『……这样啊。』
芳雄颓丧地垂下肩膀,果然没办法死在这个家里。
但芳雄没有失望太久,他知道人生不可能总是尽如人意。
能见到世津就够了,芳雄有话想对她说。
他想对世津说,我死后也想跟你在一起,如果真有来世,希望你能继续当我的妻子。
其实这些话是想在世津还活着的时候说的,在医院时芳雄好几次都想告诉她,但直到最后都没说出口。说不出口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觉得害羞,但还有其他理由。
他们夫妻之间没有孩子,而且一直没能怀上,这都是芳雄的错。小时候他发了一场高烧,就变成了不孕体质,医生也做出了诊断。
芳雄本身不会因为没有孩子而感到寂寞,但他不确定妻子是否想要孩子。
世津很爱小孩,在公园或超市看到小孩都会笑容满面,有时也会看看夹在报纸里的童装传单。芳雄甚至不敢开口询问妻子。
虽然来世也想和世津在一起,但如果到时候还是生不出孩子,那就太对不起她了,又会让她失望寂寞。思及此,芳雄就开不了口。
自己深爱着世津,希望她能幸福。
所以芳雄才无法表达爱意。有几个夜里他甚至想过,如果没和世津相遇,没跟她求婚就好了。
这股念头再次涌上心头,让芳雄低下头去,一想到自己害世津陷入不幸,他就难受到难以自拔,悲痛欲绝的他根本抬不起头。夜晚总会勾起人们悲伤的情绪。
芳雄没办法抬头,始终低着头看着脚边,不知是不是错觉,雾霭渐渐变得稀薄,或许是世津对不争气的芳雄感到失望,想要回到灵界了吧。
就在此时,猫咪叫了一声,是耳耳的声音。
『喵~』
那种叫法像是在提醒,可能因为它之前是流浪猫,对人的气息十分敏感,每次有人来都会像这样喵喵叫。
回想起往日的回忆,芳雄觉得有些怀念,但悲伤的情绪挥之不去。在芳雄难受地无法抬起头时,忽然有个女性的声音开口喊他,不是世津,也不是琴子。
趁热吃吧。
芳雄吓得抬起头,他对这个声音有印象,肯定没错,他听到的是早已死去的棹的母亲•七美的声音。
雾霭再次变浓,虽然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人影,但他知道七美就在这片浓雾后头。
芳雄仔细观望,试图找出七美的身影,结果又听见她的声音。
要冷掉了喔。
这一刻他才回想起小猫料亭的传闻,亡者虽然会现身,却不能停留太久。
只能在回忆美食冷掉之前才能见到重要之人,当食物不再散发热气,亡者就会消失。
时间有限,凡事皆有终,人的一生太短暂了。芳雄不想在人生的最后留下遗憾,而且死后也不见得能和世津成为同路人。
但他依然犹豫不决,生不出孩子的愧疚感影响他至深。
随后七美的声音又说道:
太太应该也在等你吧。
世津在等他?
在等待窝囊的自己会说什么话吗?
虽然不敢相信,但他想要相信。芳雄战战兢兢地看向世津的脸,发现她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不是失望的表情,似乎真的在等他。于是芳雄下定决心开口:
『到了那个世界后,也陪在我身边吧。』
这就是他想对世津说的话,也是第二次的求婚。世津是他的初恋,而在人生最后一刻,他爱上的也是妻子。芳雄一直深爱着她,就算世津早已身故,芳雄依然爱着她。
芳雄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声音就消失了,再也听不到七美的声音和耳耳的叫声,现场的沉默如浓雾那般沉重。
但这股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世津开口道:
『事到如今你还在胡说什么呀。』
嗓音虽然温柔,却也带着几分斥责芳雄的语气。
妻子对丈夫继续说道:
『夫妻是两世姻缘,不管是死后的世界还是来世,我们当然都是夫妻啊。』
『那……』
『那还用说。』
世津点点头,接着说道:
『我也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有你的生活真的很幸福。
我可以一直笑着过日子。
真的很谢谢你。
谢谢你喜欢上我。
谢谢你对这样的我求婚。
谢谢你再一次跟我求婚。
我也深爱着你。
我最喜欢芳雄先生了。
我的丈夫永远只有你一个人。
世津喊我的名字了。
她喊我芳雄先生。
她答应了我的求婚。
对我说爱我。
还说她最喜欢我。
芳雄的眼泪跌出眼眶,本想开口回复却泣不成声,但他觉得好幸福,真的好幸福。真庆幸此生能遇见世津,能喜欢上妻子。
梅干粥已经冷掉了,世津来不及道别便消失无踪,留下芳雄回到灵界。
但芳雄并不悲伤,因为他知道死后也能和世津结为夫妻,世津接受求婚后说的那几句话仍言犹在耳。
芳雄摸摸自己的脸颊,刚才明明哭了,脸颊却完全没湿,朝雾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他往庭院看去,耳耳消失无踪,也听不见七美的声音,变成棹和琴子陪在他身边。
「请喝热茶。」
棹替他泡了焙茶,茶的清香和热气一起缓缓上升。时间仍继续流逝,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刚刚是在做梦吗?
芳雄看着茶杯的热气如此怀疑,世津方才坐的坐垫上连一点凹陷也没有,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芳雄疑惑地歪着头时,琴子在他的肩膀盖上毛毯,有些顾虑地说了声「因为有点冷」。
「不好意思。」
道谢的同时,芳雄又听见那个声音。
『这些年轻人这么照顾你,你可真是幸福呢。』
是世津的声音,但芳雄环顾四周都没看见世津的身影。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下一秒世津的声音又说道:
『做梦也好,幻听也好,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得也是。
芳雄这么想。不管是做梦还是幻听都能和世津说上话,所以很幸福,芳雄感到十分满足。
自己的时日也不多了,大概只剩三个月或半年吧,但他已经不会再求死了。
死后若能见到世津,芳雄想跟她聊聊这段独居生活。
今天的事、明天的事、后天的事。
只要还活着,就要把这一世的经历刻进胸口,当成伴手礼带到灵界送给妻子。世津深爱着这个世界,一定很想听听自己死后发生了哪些事,把这些事告诉她就是丈夫的义务,芳雄想亲自告诉妻子。
芳雄的口才不好,也没有三寸不烂之舌,说话经常结巴,但世津应该愿意听他说吧。在死后的世界还有好多时间,应该可以慢慢聊。这次他是真的没有遗憾了。
这一切都要拜回忆美食所赐,也是两位年轻人的功劳,所以最后芳雄抱着感激的心情对棹和琴子说:
「你们愿意收下世津腌渍的梅干吗?」
他想让两人尝尝看,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能用在小猫料亭的菜色中。
「这么珍贵的东西——」
棹不好意思收。他从以前就是拘谨又温柔的孩子,父亲离开后他就一直替母亲帮忙,也没有读大学。
母亲住院后,他每天都会来探病,母亲的死应该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吧,可是能安慰棹的人并不是芳雄这种老人家。
「明天我就要回医院,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了,把梅干留在这里也只会被扔掉。」
拆除工程和卖屋手续都处理好了,他也请业者将剩下的东西全部丢掉,这是为了不让自己太过留恋。
「要不要带去医院呢?」
棹这么说。正因为母亲曾经住过安宁病房,棹对病房的规矩相当熟悉。
安宁病房的主旨并非积极治疗,而是缓解病患的痛苦,所以比普通病房更加通融。只要不会对身体有害,就可以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向医生提出请求的话,或许可以把梅干带进病房。
但芳雄没打算带过去。就算在医院里吃梅干,世津也不会现身吧。
「我希望两位能收下。」
与其自己带着,分送给这两位年轻人,世津应该会比较开心吧。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棹这么说,琴子也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非常谢谢您。」
芳雄松了一口气,确定梅干的去处后,他感到心安,仿佛完成了最后一项工作。
『真是小题大作,还以为在帮女儿找夫家呢。』
这句话和世津的笑容同时浮现脑海。妻子总是笑脸迎人,连临终的那一刻都带着笑容。
人类在悲伤时也能展露欢颜,可以为了某人而笑,就是人类的特别之处吧。
「谢谢。」
芳雄对今生的一切道了声谢,然后笑了。
小猫料亭特制料理
梅干果酱(梅酱)
材料
梅干 8粒(参考值)
酒 适量
砂糖 适量
步骤
1将梅干泡水静置一晚去除盐分。
2将1的梅干去籽后,用菜刀剁碎,有器具的话可以过筛一遍。
3把2放入锅中,加入酒及砂糖后加热,注意不要烧焦,不断搅拌即完成。
重点
可以用味醂代替酒,用寡糖或麦芽糖代替砂糖。改用味醂的话,请依个人口味调整砂糖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