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与定食店的员工餐

上总和牛

虽然是霜降肉,但吃起来十分爽口,是相当受欢迎的牛肉种类。由于熔点较低,可以享受到在舌尖上化开的口感。

此外,在君津市的「上总和牛工房」可以吃到古早肉铺的可乐饼、炸肉饼、汉堡排,还有寿喜烧、牛排、炙烧和牛等料理。

棹手边有一本笔记本。

里头写着食谱和常客的资料,琴子哥哥和芳雄的名字也在上面。写下这些资料的人不是棹而是母亲,是从小猫料亭开业后就开始记录的笔记。

母亲会趁着工作空档或打烊后在店里的桌上书写,不管多累都不会落下这个每日功课。

棹曾建议她可以休息一会再写,母亲却不同意。

「忘了就糟了。」

不久后母亲发现罹癌,便把这本笔记托付给棹。

「小猫料亭的资料都写在这里。」

或许是考量到自己可能会发生意外,才为了儿子制作这本笔记吧。

笔记内容浅显易懂,所以棹才能继续把这间店做下去,里面记载了小猫料亭的一切。

「我会健健康康回来,小猫料亭就拜托你啰。」

忘记是哪一次准备住院时,母亲对棹这么说。她的癌症已经恶化到手术无法治疗的程度,但还是可以到附近的超市逛逛。

「我会马上回来。」

听到母亲这么说,棹没有回应。母亲住的是安宁病房,不是以治疗为目的,医生甚至对他说母亲很可能不会再出院了,要他做好心理准备。

见棹一直没有回答,母亲这次转而对小猫说话。

「小不点,你也要乖乖的喔。」

「喵~」

小猫乖乖回答,看起来像是在点头一样。猫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有时候真觉得它们听得懂人话。

母亲继续和小猫对谈。

「要帮我照顾棹喔。」

「喵~」

小猫认真回答,仿佛在说「包在我身上」,看它的表情,好像把自己当成够格的监护人。

棹当然不可能被小猫照顾。虽然只是母亲的玩笑话,其中却隐含了对棹的担忧,比起普通的孩子,棹更让母亲忧心。

二十四年前,棹尚未足月就被生了下来,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所致,他的身体非常虚弱,甚至被医生怀疑能不能活到成年。

为了让他健健康康长大,父母费尽了心力,不但带他去看医生,还为他向神明祈求。不只是神社或寺庙,每到盘月时期也会向上弦月祈祷。

「请保佑这孩子健康茁壮。」

父母的心愿成真,棹一天天健康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太会感冒了,也顺利长大成人。

但相对地,这个家失去了父亲,他出海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棹甚至觉得他的健康体魄是用父亲的命换来的。

失去父亲后,母亲开始经营小猫料亭,只因为当时养了一只小猫就取这个店名,听起来有点奇怪,但也让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本来要取『黑尾鸥食堂』,但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店名。」

母亲这么说,附近确实也有食堂采用这个店名,虽然是不错的名字,但可能会和其他店家搞混。

顺带一提,当时养的那只猫在棹国中时就死了,应该是寿命已尽,某天忽然就不动了。

之后虽然在没有猫的状态下继续经营,但在母亲住院前半年左右,第二代小不点就来到家里了,当时它被人丢在海边,被母亲捡回来。

「我们是小猫料亭嘛,还是得养猫才行。」

母亲说着这种话,又摸摸刚捡回来的小不点的头,小猫也露出幸福的表情。

店里生意非常好,还有余裕饲养小猫,这都是拜不可思议的阴膳——也就是回忆美食所赐。

原先是母亲为了父亲制作的阴膳,却被当成悼念亡者的料理广为流传,据说吃下回忆美食就会发生不可思议的现象。

能唤起往日的回忆。

能和想悼念的亡者说上话。

有时亡者甚至会出现。

但一切都是传闻,母亲和棹都没见过亡者,也没听见他们的声音。棹曾经因为想念父母做了回忆美食,但他们没有出现。

母亲去世后,就没有需要等待的人了,他已经完全放弃寻找父亲的下落。

离开这个小镇吧。

带着小不点去旅行吧。

棹下定决心,等尾七仪式结束后,他就计划要离开这个小镇,而且办完母亲的葬礼后,他就把放在店门口的黑板文字擦掉了。

小猫料亭

提供回忆美食

犹豫了一会,他把小猫插图也擦掉了,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文字和插图原本都出自母亲之手,但只要粉笔字迹变淡,棹就会把字迹加深,最后几乎变成棹的作品了。

这块黑板也充满了回忆,不过已经决定要歇业,往后也不需要黑板了,棹打算把黑板跟店面一起处理掉。

在店门挂上「已歇业」的牌子后,就没事可做了。母亲在世时他就很少看电视或上网,这种时候也没有特别想见的朋友。不,其实他想见一个人,但她不是朋友只是客人,而且也已经道别了。

因为没事做,他本来想睡一觉,结果直到凌晨之前都没阖眼,这是开店时养成的习惯。

母亲还在的时候,小猫料亭不是早餐专卖店,也有贩售午晚餐,是棹更改了营业时间。因为下午想去医院探望母亲,才改成只在早上营业,他想尽可能跟母亲多多相处。

起初他本来想改成只在晚上营业,但他决定尊重母亲重视早餐的观念。

「早餐是一日之始,我想为人们崭新的一天加油打气。」

这是母亲的口头禅。附近的炼铁厂也有值夜班的员工,有人会在下班后过来用餐,所以必须准备早餐。

但这一切都结束了,再怎么苦等母亲也不会回来,能在一起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差不多该吃饭了……」

这天早上棹轻声嘀咕道。不是自己的吃饭时间,是喂猫的时间。

小不点睡在母亲房里,母亲的遗物上头还留有她的味道,小不点可能觉得被遗物包围很安心吧,有时也会在毛毯上踩踏。听说猫咪踩踏毛毯或棉被是基于对母亲的眷恋,它可能把棹的母亲当成真正的妈妈了吧。

但它也不会一直待在母亲房里,一早就会起床到食堂吃饲料,这是它来到这个家以后养成的习惯,现在也比棹还要早起。

棹还有些迷糊,不知不觉已经早上八点多了,小不点应该饿了吧。

棹起身往食堂走去。窗户的铁卷门拉下来了,所以店内一片昏暗,只能听见古老大钟的时针走动声。

——真奇怪。

他会这么想,是因为感受不到小不点的气息,平常它都会缠着棹不放,现在却连叫声都听不见。

棹把灯打开,但还是没看见小不点。没有在古老大钟旁边,也没有在桌子底下。

「小不点。」

喊完名字也是一片寂静,看来不在食堂里。为了保险起见,包含母亲房间,棹把家里巡了一遍,但到处都没看见小不点。

该不会又跑出去了吧?

这个家的某处似乎有个只有猫能通过的缝隙,小不点马上就能钻出去,它很爱往外逃。

因为它不会跑到比门口黑板旁边还要远的地方,棹就采取放任主义。以往棹从不担心小不点碰上交通事故,但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家了,还是得禁止它外出才行。

棹回到店里打开大门,此刻天色全亮,临海小镇已经迎来早晨。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空气也很清新,还是一如往常的景色。

可是小不点不见了,店门口只有擦去粉笔字迹的黑板,没看见小猫。

它去哪里了?

小不点好奇心很旺盛,说不定看到海鸥或黑尾鸥就追上去了。事到如今棹才对自己采取放任主义感到懊悔,父亲失踪,母亲离世,要是连小不点都不知所踪,他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

不安情绪涌上心头,棹忍不住冲了出去。总觉得再也见不到小不点了,感觉它随着母亲离开了。

「小不点!」

棹在贝壳小路上狂奔大喊,结果听到了回应。

「喵~」

是从有点远的地方传来的,棹停下脚步认真聆听,就听见脚步声。那是人类的脚步声,还渐渐往这里走来。

「喵~」

小不点的叫声也由远而近,随后才终于现身。原来是琴子,她抱着小不点出现在棹的眼前。

「我又来了。」

「为什么……」

棹疑惑地问。明明已经跟她说要歇业,决定收手不做,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我来帮你做早餐。」

这就是琴子的回答,她看着棹的脸继续说道:

「让我替福地先生做早餐吧。」

简直就像求婚。

思及此,琴子就面红耳赤。虽然害羞,但琴子没有收回自己说的话,她是抱着决心才会来到这里。

上一次来小猫料亭是做落花生饭的时候,但其实琴子昨天也有来这个小镇,不是来见棹,而是去探望回到安宁病房的仓田芳雄。

芳雄吃了刨冰,安宁病房的患者可以自由享用刨冰,因为是含在嘴里融化再吞下去,不会噎住喉咙又能摄取水分。

芳雄一口一口吃着淋上草莓果酱的刨冰,并把棹的状况告诉琴子。

「亲人过世之后,应该会胡思乱想吧。」

正因为是小猫料亭的常客,芳雄才对母亲亡故的棹感到忧心。

「你要支持他才行。」

芳雄这么说,似乎误以为琴子是棹的恋人,琴子本想否认,芳雄却无意听她说话,喃喃自语般说了起来。

「我真的受小猫料亭很多关照,有一次我在打烊时间去了……」

当时世津还在住院,芳雄本来想在探病结束后去一趟,结果营业时间早就结束了。

「招牌呢……」

芳雄轻声嘀咕,准备掉头折返时,门铃就发出喀啷喀啷的声音,随后七美走了出来,似乎看到了芳雄。

「请进来吧。」

她将有些顾虑的芳雄邀进店里。

「不过只剩下这些了。」

七美有些歉疚地说,并端出员工餐招待芳雄,看起来是家人们吃的家常菜。

「那顿饭真是好吃啊……」

芳雄在安宁病房的床上这么说,这便是契机,琴子想准备这道料理。

不知道能不能做成功,棹可能会觉得她多管闲事,琴子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逾矩。

尽管如此,琴子还是想为他做饭,想回报棹的帮助之恩,也想给受伤的棹一点勇气。

棹喂小不点吃饭后,和琴子一起喝茶,两人都一言不发。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了一会,但等到小不点在摇椅上缩成一团时,琴子站了起来。

「我去买东西。」

她似乎是看准了开店时间。

「要陪你去吗?」

棹这么问,但琴子婉拒了。

「我可以一个人去。」

于是她就出门了,琴子真的要为他做早餐。虽然他确实希望琴子别管自己,但他更好奇琴子会做出什么料理。

琴子在芳雄家做的料理,唤起了芳雄的回忆。虽然棹什么也没看见,但听说芳雄死去的妻子——世津出现了,还跟芳雄聊了几句。

吃了琴子的料理后,自己也能见到亡者吗?

也能见到母亲吗?

小猫料亭被称为可以唤起与重要之人回忆的食堂,据说只要吃下回忆美食,不但能听见与死者的声音,还有可能现身。

棹也顺着这则传闻继续制作阴膳,但其实他不认为死者真的会现身,而是用其他方式解读这个现象。

应该是回忆美食刺激了人们的记忆,进而产生了幻觉吧。现身的死者只说生者想听的话,他觉得生者看见的并非真正的死者,只是他们想像的产物。

但这样也不错,不管是幻觉或白日梦都好,他很想见母亲一面,希望能在离开这座小镇前再跟母亲聊上一回。

「你不这么想吗?」

棹对窝在摇椅上的小不点这么问,小不点就用昏昏欲睡的表情回答:

「呼喵啊~」

它发出很像哈欠声的叫声,还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让棹有些窝火。

「你不这么想啊?」

棹继续逼问小猫,这时门铃喀啷喀啷响了起来,小猫料亭的门也随之敞开。

「我回来了。」

原来是琴子回来了。

棹把店里的厨房借给琴子。

「真的可以吗?」

「可以,这里已经不是食堂了。」

毕竟都要歇业了,这样就跟出借自家厨房没两样。因为瓦斯水电还没停掉,应该都可以正常使用。

「那我就不客气借用了。」

琴子犹豫了一会,便将包包放在墙边的椅子上走进厨房,棹跟小不点并没有跟着她进去。

时间缓缓流逝。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琴子拿着铁锅和卡式炉回来了,似乎想在桌边制作料理,还带着葱段和牛肉。

「我买了上总和牛。」

琴子这么说。这是当地的品牌牛,脂肪熔点低,不必煮到全熟状态也能享受到在舌尖融化的口感,所以虽然是霜降牛,吃起来也很爽口。

顺带一提,据说千叶是日本酪农的发祥地。根据千叶县官方网站记载,江户时代的八代将军德川吉宗进口了印度产的白牛,在千叶县的岭冈牧场(现在的南房总市)饲育并制造出白牛酪(类似现在的奶油),就是日本酪农的起源。

琴子似乎想用这个上总和牛制作料理,看她使用铁锅、牛肉和葱,棹虽然能想像到她要做什么料理,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姑且一问。

「你要做什么?」

「寿喜烧。」

琴子给出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马上就做好了。」

说完,琴子就开始料理。她先将酱油、酒及砂糖放进水里搅匀,再把酱汁倒进雪平锅加热做出寿喜烧高汤。之后又加热铁锅融化牛油,将葱煎至微焦状态,最后加入寿喜烧高汤和牛肉加热即完成。

「这是关东口味的寿喜烧吧。」

用酱汁煨煮是关东风格,用牛油煎烤是关西风格。虽然这只是棹的个人观点,但他觉得后者的做法比较像烧肉。

「对,我家是关东口味。」

琴子回答道。这跟棹家的口味一样。

聊着聊着,锅子里也发出咕嘟咕嘟的炖煮声,飘散出砂糖酱油的咸甜气味和牛肉煮熟的香气。

小不点用鼻子嗅了嗅,朝着琴子叫了一声。

「喵~」

似乎是在提醒琴子该起锅了,琴子似乎也这么想,便向小不点道谢。

「嗯,差不多了呢,谢谢。」

琴子替棹在分装小盘中搅散生蛋,并为他夹了几片牛肉。

「请慢用。」

「不好意思。」

棹接过盘子看了牛肉一眼,虽然还有点生,但上总和牛不要煮到全熟才好吃,就像小不点说的,现在就是最佳品尝时机。

「我要开动了。」

棹向琴子低头致意,将裹上生蛋的牛肉放进口中。上总和牛的肉质柔软到入口即化,十分鲜甜。

牛肉裹满了砂糖酱油的酱汁,两者又被蛋黄包覆,温醇又多汁,完全衬托出肉的鲜美。

真好吃,火候和调味都无可挑剔,完全不输他过去吃过的寿喜烧,也很接近母亲做的寿喜烧口味。

可是不一样。

不是这个。

这不是棹的回忆美食。

寿喜烧虽然是小猫料亭的人气餐点,却不是会出现在餐桌上的家庭料理,早餐、午餐、晚餐都没吃过。他没有勾起母亲的回忆,也没听见母亲的声音。

「二木小姐,不好意思——」

失落的棹才正要放下筷子,但现在失望似乎还太早了。

「差不多该准备了。」

琴子这么说。棹都已经在吃寿喜烧了,她却说了这句话。

随后她将白饭添进碗公,再用汤勺舀起寿喜烧酱汁淋在碗公里的白饭上。牛肉已经被铁锅的余温煮至全熟,葱段也变得软烂。

「这是寿喜烧盖饭。」

说完,琴子就将碗公端给了棹。

棹无法回话,只是直盯着那道料理看。寿喜烧盖饭有着他与母亲的回忆。

为员工准备的料理就是「员工餐」。

小猫料亭是家族经营的店家,没有雇用工读生,但打烊后会吃类似员工餐的餐点,比如寿喜烧盖饭。

寿喜烧是小猫料亭的人气餐点,不管是回忆美食还是一般餐点,都有很多客人点餐,所以母亲会进货很多食材。

打烊后,母亲就会为棹准备寿喜烧盖饭。因为只是剩菜,肉片已经不多,不适合当成寿喜烧用锅子吃。

除了棹和自己的份之外,也有父亲的餐点。棹和母亲并肩坐在四人座的餐桌,将阴膳放在对面,在一家团圆的气氛中用餐,那是打烊后的放松时光。

棹像这样回想起往事时,琴子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

琴子一脸为难,因为棹并没有接下她端过去的碗公。

「抱歉,我刚刚在发呆。」

棹向琴子道歉并接过碗公,沉甸甸的碗公还十分温热。

「我要开动了。」

又说了一样的台词后,棹夹起葱段,完全吸饱牛油和砂糖酱油的葱段被炖煮得相当软烂。葱经过充分加热,多余的水分被煮干后,甜味就会上升,在吃之前就已经快要融化似的。

棹咽了咽口水,母亲死后他一直没有食欲,现在却忽然饥肠辘辘,渴望品尝吸饱牛油的咸甜葱段。

旁边虽然放着一味辣椒粉,但棹决定不撒粉直接吃,并将葱段放入口中。咬下的那一瞬间,滋味便迸发开来,葱段充满了牛肉、酱油和砂糖的味道,寿喜烧的美味精华都浓缩其中。

好怀念的味道,仿佛被这股滋味和香气吸引般,母亲过世那一刻的记忆重返棹的脑海,那是一段悲伤的回忆。

「谢谢你们的照顾。」

棹向照顾母亲到最后一刻的医生和护理师道谢,他们低头致意后便走出病房,只留下棹和母亲。

医生和护理师离开后,棹在病房里看着母亲的脸,她的神情十分安详,完全不像癌细胞转移全身的模样,没有一丝痛苦,就像在睡觉一样。如果他喊一声「妈妈」,母亲似乎还会醒来。

棹没有开口,而是抚摸母亲的脸颊,脸已经变得冷冰冰的,当然也不会再睁开眼睛。

「已经走了啊。」

棹轻声呢喃,过去的往事就像走马灯般闪现脑海。某天母亲躺在安宁病房,把眼镜交给了棹。

「我暂时用不到了,可以帮我保管吗?」

母亲很喜欢看书,住院后也继续保持阅读习惯。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甚至无法从病床上起身,别说看书了,连饭都没办法吃,只能仰赖点滴。

母亲没有喊苦,那时候也是用玩笑般的口气继续说道:

「等我病好了回到家以后,我还要看很多书,所以先放你那里吧。」

棹也知道母亲是把眼镜当成遗物交给他,母亲已经准备好面对死亡,决定在这间医院迎接人生的终点。思及此,棹的眼泪差点跌出眼眶,但他努力装出开朗的声音反问道:

「在妈妈回家之前,我可以戴这副眼镜吗?」

虽然棹没有近视,但他想换掉镜片使用,想营造出母亲还在身边的感觉。

「可以啊,但别弄坏喔。」

母亲虽然笑着说,声音却有些嘶哑,小到几乎要听不见。虽然也有可能受到戴着氧气罩的影响,但她似乎连说话都很困难。

尽管亲眼见识到母亲的病况,棹的内心某处还是相信奇迹会发生,相信母亲会恢复健康,相信母亲会回家,继续跟他一起生活。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母亲的病没有痊愈,寿命无法延续,变成无法言语的尸体回到小猫料亭。

负责看家的小不点看着动也不动的母亲的脸,「喵~」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跟母亲说话。它看着迟迟没有回应的母亲,一脸不解地歪着头。

「妈妈死掉了喔。」

棹想把这件事告诉小不点,眼泪却滑落脸颊。母亲的死——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重重压着棹的胸口。

他没时间掉泪,还得处理丧葬后事。请僧侣为母亲诵经,在火葬场让母亲火化。

棹本来想跟小不点「两个人」一起为母亲送行,却没办法把小不点带到火葬场。棹一个人捡骨,将母亲借他的眼镜一起放进骨灰坛,镜片也换回母亲平常使用的度数了。

棹向骨灰坛双手合十献上祈祷。

希望母亲在灵界能自由顺心。

希望母亲可以读很多书。

希望母亲能无忧无虑。

明明不相信死后的世界,也觉得灵界不存在,棹却为母亲祈祷在灵界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希望她在无病无痛的灵界可以广读最喜欢的书籍。

棹把寿喜烧盖饭吃完了,虽然肉也很好吃,但吸饱酱汁的白饭更是美味。

「真的很好吃。」

棹放下碗公和筷子,吃完了这顿饭。不知何时对面的座位上已经放了回忆美食——母亲那份寿喜烧盖饭,但也已经冷掉了,没有再冒出热气。

吃了寿喜烧盖饭后虽然想起了母亲,母亲却没有现身,也没有跟他说话,果然奇迹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棹失落地垂下肩膀。

琴子带着迫切想问的表情看着他。告诉她什么都没发生吧,在棹才这么想的时候——

「喵~」

小不点却叫了一声,听起来像在撒娇。棹循声望去,发现小不点移动到店的角落——也就是琴子放包包的地方,它跳上椅子将鼻子凑近琴子的包包后,又叫了一声。

『喵~』

虽然叫声跟刚刚一样,声音却变得含糊不清,难道感冒了吗?棹有些忧心地询问小不点:

『怎么了?』

令人惊讶的是,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模糊。奇怪的还不只如此,琴子的包包竟开始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棹眨了眨眼,那道光却越来越强烈将棹包围,彻底覆盖住他的全身上下。

就像身处在光芒当中,仿佛整个世界出现了光晕现象。

可是却能看见眼前的景象。

整间店都被朝雾笼罩。

『这到底是……』

本想跟琴子说话,她的身影却消失了,明明几秒前还在,现在却无影无踪。

然后,他听见小猫料亭大门开启的声音。

喀啷喀啷。

有人走进店里。虽然因为刺眼光线和朝雾看不清楚,但感觉是女性的人影。

不会吧——疑惑才浮上心头,小不点就用撒娇的声音『喵』了一声,走到门边迎接。

随后,走进店里的女性脸庞变得清晰可辨,她戴着棹不久前还戴着的眼镜。

『……妈。』

棹开口说道。本该死去的母亲居然回来了。

『我回来了。』

母亲这么说。小不点跑到母亲脚边用身体磨蹭,似乎想将自己的味道蹭到最喜欢的母亲身上。

母亲对撒娇的小不点说:

『你好像有乖乖听话呢。』

『喵~』

小不点挺起胸膛回答,对自己乖巧的举止充满自信。母亲摸摸它的头,它就心满意足地回到摇椅上。

母亲在棹入座的餐桌对面坐了下来,看着往上飘的些微热气问:

『你有话想跟我说吧?』

『……对。』

棹回答并心想「原来回忆美食的传闻是真的」,那就没时间发呆了。重要之人回来后,能停留在人世的时间仅限料理冷掉之前,寿喜烧盖饭已经开始在变冷了。

棹将心里想说的话告诉母亲。

『我想让小猫料亭结束营业。』

说得十分明确。

『你想离开这个小镇吧。』

母亲明白棹的心情,也知道他想带着小不点一起去旅行。

这间店是母亲的宝物,棹对歇业的决定感到愧疚,于是低头道歉。

『对不起。』

但母亲没有生气。

『不必道歉呀,但你要保重身体喔。』

母亲说的话和声音都好温柔,跟在世时一模一样。以前每当棹生病,母亲会整晚不睡陪在身边照顾他,有时还会背着棹去医院。

想起母亲背上的温度,眼泪就快掉下来了,母亲明明对他这么温柔,自己却没有任何付出。

至少不要哭吧。

孩子掉眼泪,父母在灵界也无法安息。

别让母亲担心。

棹这么想并拼命忍住眼泪,母亲却开口说:

『哭也没关系,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哭泣的地方。』

母亲用温柔的嗓音这么说,用讲述般的口吻继续说着。

离开这座小镇后,如果遇到难过的事——痛苦到无法忍耐的时候,你可以回来这个小镇流泪。

因为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

是爸爸妈妈居住的小镇。

就算把店收起来不做了,也依然是你的故乡。

你可以在这里尽情哭泣。

『妈……』

『怎么了?』

母亲回问道,棹却无法回答,只是一直掉眼泪。他低头哭了起来,母亲便用手摸摸他的头。

随后他的心情便平复许多,像童年时期那样平静舒畅,母亲似乎就在等这一刻,于是站起身。

『我该走了。』

棹看向桌面,寿喜烧盖饭的热气已经消失了,亡者能留在人世的时间仅限于回忆美食冷掉之前,返回灵界的时刻已然到来。

明知如此,棹还是不想和母亲道别,不想再孤零零一个人——和小不点相依为命了。于是他向母亲哀求道:

『妈,拜托你不要走。』

『那怎么行呢。』

母亲答得有些歉疚,看向小猫料亭的门口方向低语道:

『有人来迎接我了呀。』

『迎接?』

棹重复母亲的话回问,下一秒就听见喀啷喀啷声,这是小猫料亭大门开启的声音。

循声望去,有个男性人影站在那里,男人的五官跟棹十分相像,身材也很高挑,仿佛站在光与雾的包围之中。

还来不及多想,棹就开口了,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爸……』

明明暌违了二十年,他却知道那个人就是爸爸。男性人影点点头证实了棹的说法,确实是父亲没错。

棹想跑过去,身体却动弹不得,好像被鬼压床一样连站都站不起来,无法靠近父亲。

『对不起啊,棹,规矩似乎是只能见一个人,他没办法跟你说话。』

母亲把原因告诉他。可能连走到门边都是违反规则的行为,他一定是不顾神明反对,还是想让棹看看自己的脸吧。

母亲走到父亲身边,在门口停下脚步,再跟父亲一起看着棹的脸庞。这一刻是真的要离别了。

棹下定决心,与其开口抱怨,有句话他非说不可。

『爸、妈,我很庆幸能成为你们的孩子。』

他说:我现在也很幸福。

父母笑容满面地回答:

『我们也是喔,棹……再见。』

留下最后一句话,父母就走出小猫料亭。听到喀啷喀啷的声音后,朝雾也散去了。

琴子一直盯着棹看,她抱着制作回忆美食的期望做了寿喜烧盖饭给棹,棹吃完之后却像被冻住一样动也不动。

「那个……」

向他搭话也毫无回应,仿佛根本听不见琴子的声音。

母亲现身了吗?

琴子定睛细看,却看不见类似的情景。琴子的哥哥出现时店内满是朝雾,古老大钟的指针也停摆,现在却感受不到任何异状。

小不点还蜷缩在摇椅上,好像在做梦,时不时会发出「喵~」的梦呓声。

奇迹还是没有发生吗?

但棹的状态真的不太对劲,琴子也无从确认,只能默默地盯着他看。

时间缓缓流逝,不久后寿喜烧盖饭也冷掉了,这时棹似乎呢喃着什么,却没有传入琴子的耳中。棹移动视线看向出入口大门,嘴巴微微颤动着。

……你们的孩子。

棹似乎是这么说的,但琴子听不清楚。他眼中含泪,表情却十分平静,看起来心满意足。

琴子泡了杯绿茶放在桌上。

「请喝茶。」

棹随即回答:

「谢谢。」

是十分冷静的嗓音。琴子看着他的脸,发现泪水消失了,也没有抹擦的痕迹,刚刚那种泫然欲泣的模样,或许是琴子的错觉吧。

棹喝了一口茶就将茶杯放下,并对琴子说:

「谢谢招待。」

看样子是吃完了。虽然不知道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棹吃了琴子为他做的饭,那琴子就没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不,还有一件事,琴子想起自己准备了某个东西要送给棹。

她拿起自己的包包取出纸袋,并将纸袋递给棹。

「那个……这个……」

虽然琴子的声音细若蚊蚋,但纸袋上贴着蝴蝶结贴纸,一看就知道是礼物。棹露出意外的神情。

「给我的吗?」

「对。」

琴子点点头,脸颊却变得通红。这是她第一次送礼物给家人以外的男性,既害羞又紧张,手好像也在发抖。

「你愿意收下吗?」

琴子发问的声音都破音了。

被拒绝的话怎么办?

如果他不接受怎么办?

事到如今她才在烦恼这种事。虽然送出礼物,琴子却满脑子都想逃离现场,她害怕听棹的回复,也不敢看棹的脸庞。

但棹没有拒绝,收下了琴子的礼物。

「谢谢。」

向琴子道谢后,棹又问道:

「我可以打开吗?」

「可……可以。」

见琴子点点头,棹就打开纸袋拿出礼物。

「是眼镜啊。」

这就是琴子送的礼物,她选了跟棹之前戴的眼镜很相似的款式。

芳雄告诉琴子,棹之前戴的那副眼镜原本是他母亲的。送了款式相近的眼镜,可能是有些逾矩的行为,就算被棹退回,琴子也不敢吭声。可是棹非但没有生气,还说了句不可思议的台词。

「刚刚就是这个啊……」

「刚刚?」

琴子不禁反问,棹却没有特别解释。

「没什么,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棹轻轻摇摇头,并在琴子面前戴上眼镜。

「很刚好呢。」

棹露出一抹微笑,眼镜和笑容都很适合他。

看到他的笑容,琴子才松了口气,这样任务就全部达成了,再来只要搭电车回家就好。

她有她的人生,棹也有棹的人生,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却让琴子觉得相当寂寞。

虽然想邀请棹来看舞台剧,但她不知道棹接下来想去哪里,所以也不好开口,而且棹才刚丧母,她也没有勇气邀约。

「那我先告辞了——」

当琴子打声招呼准备回家时。

「喵~」

小不点叫了一声,本来在睡觉的小猫忽然起身看向棹。

棹可能真的听得懂猫语吧,他回答道:

「也对。」

接着他再次看向琴子,用平常那种恭敬的口吻说:

「劳烦您为我下厨,还收了您赠送的眼镜,让我有点难开口,但我有一个要求,能请您帮帮我吗?」

「好……好啊,在我能力范围内都可以。」

见琴子同意后,小不点就用力摇摇尾巴,虽然不太明白,但似乎是松了口气的反应。棹也如释重负地开口说:

「谢谢,那么——」

棹起身走向小猫料亭门口,小不点也将尾巴尖端弯成U型跟在他后头。

琴子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小不点就转头叫了一声。

「喵~」

发现小不点要她赶快跟上后,琴子便追上「那两个人」的脚步。

来到食堂门边时,棹像一流饭店的门僮般为琴子开门。

喀啷喀啷。

门铃响了,室外的空气流了进来,十一月的海风虽然有些寒意,拂过脸颊却相当舒服。

美丽的内房风景在眼前拓展开来,琴子看见她跟棹初次相识的沙滩,白色贝壳铺设的小路往前延伸,听得见浪涛和黑尾鸥的叫声,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

还以为棹是要让她看这片景色,没想到棹的视线望向其他地方,他看着脚边,也就是店门旁。

那里放着一块黑板,这块黑板原先是取代招牌的用途,上头却没有粉笔书写的文字,看似小不点的小猫插图也消失了。

小不点乖巧地坐在黑板前,摆动尾巴和耳朵,用催促的态度对棹叫了一声。

「喵~」

「嗯嗯,我正要写呢。」

棹回答小不点后,就从黑板的凹槽处拿起粉笔,开始写下文字。

小猫料亭

提供回忆美食

用白色粉笔描绘的文字好美,就像飘在蓝天中的白云。不是在原本的文字上加深描摹,而是活泼又奔放的字体,这就是棹原本的字迹吧。

「喵?」

小不点叫了一声,仿佛在问「这样就结束了吗?」棹笑着说:

「我知道啦。」

棹挥动粉笔又写下一行字。

本店有猫

这行字写得比之前还要大,就像在突显店里有猫的事实。

「喵~」

看了文字后,小不点发出满意的叫声。

棹轻笑几声后又对琴子说道:

「我不打算歇业了。」

「真……真的吗?」

「是啊,我要继续经营小猫料亭。」

「……太好了。」

琴子打从心底感到安心,随后棹又问道:

「您愿意再来这里用餐吗?」

「那当然!」

琴子也听出自己的声音十分雀跃,又可以品尝棹做的料理,又可以跟他见面了。

正当琴子感到心满意足时,棹用切入正题的语气开口道:

「我的要求就是——」

虽然差点忘了,但棹确实说有事要请她帮忙,才会走到店外面。

「……是什么呢?」

琴子无法想像棹要拜托她做什么,小心翼翼提问,结果棹将粉笔交给她说:

「请在这块黑板画上小不点的插画。」

「咦咦!我、我不会啦!」

琴子根本不会画小猫插图,绝对办不到。如果只是要随意涂鸦也就算了,但这可是取代招牌的黑板啊。

琴子不肯收下粉笔并摇头拒绝,可是小不点和棹也不肯退让。

「喵~」

「拜托您。」

拜托也没用啊,办不到就是办不到。琴子很想逃离现场,棹却用坚定的声音继续说:

「我希望您——琴子小姐能帮我绘制插图。」

琴子小姐。

棹用这种方式称呼她,第一次只用名字称呼她。明明是这种时候,琴子却面红耳赤,于是她低下头试图掩饰。

结果棹也用慌张的语气道歉。

「对、对不起。」

「喵~」

连小不点的声音听起来都像道歉,琴子看了它一眼,发现它的背缩成一团,就像在反省似的。

琴子忍不住笑了,来到这间店总能让她笑开怀,就算遇到难过想哭的时候,最后还是会变成幸福又积极的心态。

「喵?」

小不点一脸不解地看着琴子。

「琴子小姐?」

棹又用名字喊了她一声,嗓音听起来好温暖,让琴子的心情变得好轻松。虽然从来没画过猫,好像也可以试试看了。

不要畏缩不前,人生只有一次,要尝试自己能做的任何事。就算不一定能顺利,可能也会失败,也会变成宝贵的回忆。

「借我粉笔吧。」

琴子主动说道。往后就要展开全新的时刻,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日子要来临。

「好……好的。」

棹将粉笔递给琴子,小不点的表情充满期待,耳朵竖了起来,那个模样果然很滑稽。

「就算画不好,也不能笑我喔。」

琴子笑着对两人再三叮嘱后,就拿粉笔在黑板上描绘起来。

小猫料亭特制料理

寿喜烧盖饭

材料(四人份)

牛肉(寿喜烧用) 400公克

长葱 2支

酱油、酒、水 各100毫升

砂糖 适量

牛油 适量

白饭 四人份

步骤

1将酱油、酒及砂糖放入水中搅匀,再放入小锅中加热制作成酱汁。

2将铁锅烧热后化开牛油,并将斜切的长葱段煎至微焦。

3加入酱汁和牛肉加热(寿喜烧完成)。可依照个人喜好调整火候,但充分煨煮后长葱会变得更加鲜甜。

4将完成的寿喜烧放在刚煮好的白饭上即可。

重点

酱油、酒、水、砂糖的分量只是参考值,喜欢浓郁口味的话就把酱油和酒调整成1.5倍,但还要经过煨煮步骤,所以调味要比真正的寿喜烧再淡一点,才不会太过死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