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最强的热爱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翻译:灰烬莫逆拉

1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也就是那个人死去之后,我想起某个时刻,我曾与某人有过一段对话——如果我能够谨记这番话,哪怕能再认真地想一想都好,也许那个人就不会落得那般下场——要说到这种地步也完全不至于。真要这么简单的话,那该有多么令人宽慰啊,总之,既然想起来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哀川小姐。哀川小姐您对于别人因自己而死,或是遭遇本来不必遭遇的悲剧,是怎么看的?』

哈?什么问题啊这是。不明所以。是说杀人的时候会产生怎样的心情吗?这种事还是去问跟你很要好的那个零崎吧。那小子会怎么回答也挺显而易见的就是了。

『不,呃,不是那种直接的关系,也不是确信犯那种层面的意思。「确信犯」的正确用法*先放一边……』

(*确信犯,基于信仰或道德等执念实行犯罪,但经常被理解为类似于单纯的『明知故犯』或『下定决心犯罪』的含义。)

那就是无意间杀了人?不经意地歪曲了别人的人生?也就是事故或者过失之类的?

『和那些也不太一样。不是说意外或者失误,而是那种根本没有余地去悔恨的情况……举个例子可能会好理解一点。唉,以前不是有过这样的激烈争议吗,漫画或别的什么造成了坏影响,导致孩子们引发事件,或者被卷入事件什么的。』

啊啊,是有过这么回事。不如说直到现在都有吧。怎么,是要说那些事吗?但那不都是些没有统计依据的大人的偏见吗?就算整天看漫画,也能成为像我这样了不起的人好吧。

『那就很没说服力了……』

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应该说,就个人而言,我也不认为对小孩子来说,漫画造成的坏影响足以构成值得追究的责任。说到底,本来就没有只受到好影响,却不受到坏影响这么便宜的事就是了……不过嘛,我想谈的也不是这些。』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别拐弯抹角的。

『不,你看,这其实就是在说,暴力的画面、血腥的情节、再就是性方面的描写等等,对那些还无法判断善恶的孩子来说刺激性太强了之类的事,没错吧?但我想谈的不是这些——为了方便理解还是继续用漫画来打比方吧,不是有所谓给孩子们带来梦想的国民级漫画家吗。在孩子们当中,总会有一些孩子不满足于仅仅只是阅读知名作者产出的作品,而是受到激励之后自己也想成为漫画家吧。』

是有吧,那种小孩。谁也不能指责他们崇拜什么样的人。

『但是,现实世界可不会惯着谁。那些孩子当中的大多数,甚至可以说全部,都会经历一些本来不需要经历的挫折,最终梦想会破灭。在直到梦想破灭之前所付出的努力和辛劳,结果都会变得无异于单纯的儿戏——哀川小姐,您怎么看?』

嗯?崇拜,然后失败?好像挺常见,又好像不那么……不,这样的事应该确实是有的。并不是人人都会直接想成为漫画家,但也有人读过漫画之后会立志成为运动员。等到他们成了一流选手,接受采访时就会跟大家说『其实是小时候读过的漫画给了我深刻的影响』,听起来的确是一桩美谈,但在仅此一人的成功背后,果然还是会有成千上万梦想破灭的读者吧。不过,这到底又怎么了?对美谈吹毛求疵只会徒增空虚吧。

『是的,但是,还有更极端的情况。以运动来说,假设有个孩子崇拜着某位得过奥运金牌的一流选手,以他为目标——』

然后梦想破灭?

『——如果只是梦想破灭那种程度倒还算好的。被一记死球(Dead ball)击中头部,或是在格斗中受重伤而半身不遂——等着他们的也有可能是诸如此类悲惨的未来。当这样的消息被带给孩子梦想的明星选手本人知悉……那位明星选手应当感到负有责任吗。虽说没有法律上的责任,但是否应该感受到道义上的责任呢?』

汽车虽然便利,但车祸不也害死了好多人吗——比起这样的说法,至少算是有建设性的疑问,不过既是建设性的疑问,也是破灭性的。一旦为了这种事去追究责任,恐怕就会被逼到动弹不得吧。

『是啊……一旦去追究?不是一旦被追究吗?』

唉,被追究的那边当然会很难受,但追究的一方也会陷入束缚,我只是这么觉得——没有什么深意。不管怎么说,没有什么比这种不构成讨论的讨论更无用的无用功了。

『对,是无用功呢,这种事……如果真的开始讨论这些,连行走都会变得举步维艰了。』

特别的人所带来的影响也是特别的——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这样想的人是什么心情,但那又怎么了,这份影响力最后还是无法跟亲人朋友匹敌不是吗?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

『像是父亲之类的,对吗?』

没错,就是父亲之类的。就是那帮人渣之类的。没有那三个家伙,就没有现在的我,这一点毋庸置疑——而对来自他们的影响有所责难的时期,也不能说不曾有过。唉,是要说什么来着?难道这番讨论一开始就不是建立在普遍意义上的一般论,而是冲着我来的?

『是的,那些崇拜着您,结果却失败的笨蛋也许是存在的。那些为了变得像您一样,想要装酷却死得惨不忍睹的家伙说不定也存在。那种事之所以会发生,其缘由已经完全脱离了哀川小姐的意志和行动所造成的影响不是吗——就像试图变成鸟,从悬崖跳下去摔死的那种傻瓜,但真的可以就这么将其视为大傻瓜,然后视而不见吗?』

嗯……

『哀川小姐?』

总之我得跟你说一句,戏言玩家——不准叫我哀川。用姓称呼我的只有敌人。

2

好好好,最近又忙起来了。虽然不至于说门庭若市、络绎不绝,但最近工作委托的增加,已经到了能让我把先前一时间门可罗雀的日子当成美好回忆来谈论的程度了。不,要把那些当成美好的回忆,直到现在也多少有点勉强——毕竟被全世界一起排斥的经历,也不是想体验就能体验到的。之后还发生过各种事,比如借着承包委托的名义,差点被逐出地球什么的。诸如此类的事情实在太多,让我不由得罕见地自省起来,我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被这般嫌弃?不过,自省的同时并不自制,这也算是我可爱的地方吧?只是,也不知该说谣言不过七十五日,还是该说余温已经散去,总之,真正的工作以及能让我感受到存在价值的时光,又回到了我的手中。尽管如此,不可思议的是,或者说过于任性的是,越是忙碌又越是会忍不住去想,要是能有一些空闲也不错啊。

『怎么说才好呢,吾友啊(Dear Friend),只有当你忙碌起来的时候,这世界才能说得上是安定祥和的。』

大盗・石丸小呗如此评价我的现状——在工作中(作为敌人)遇见的时候,她如此评价道。你这家伙,难不成是哀川润评论员吗。不,想来也只不过是找乐子的插科打诨罢了。不过嘛,如果我通过努力工作能够让世界的和平得以维持,那也算是无上的光荣了。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吾友啊。你要是闲下来的话,外星人就会大驾光临,神明会为了不让你感到无聊而上窜下跳——对你来说,有事做就是好事。如果让你感到无聊的话,苍天有眼,你会做出什么事来,神明想必心知肚明吧。』

神?切,这话可真不像你。如果真有那么了不起的家伙存在,那像你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出生。

『神明也不是全能的嘛。也许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失败作品出现在世上,神明想要负起责任,所以才会千方百计——设下千难万险*,以防你无聊到毁灭世界吧。』

(*策を巡らし——栅を巡らし)

说到底,你本来就是为了那种目的而生的受造之人——小呗把人家说得像最终兵器一样。不过这话确实没法否认。但就算说我是老爸他们的失败作品也好,要说是神的失败作的话,感觉还是连神的光环都要偷走的怪盗淑女更像是一时兴起创造出来的失败产物。

『嗯。那也说得上十全。失败还是成功,本质上都是视角的问题嘛——无论如何,生意兴隆,实在妙哉。趁你大捞特捞的时候,我低调地在边上悄悄捡点儿漏就好,吾友呀。』

说是捡漏,但那家伙要捡的漏是一尊市值数亿美元的铜像——说是铜像,其实差不多有一栋楼那么大。到底哪里低调了啊?变戏法的吗那家伙。那种事连我也办不到啊。总之,我不知道小呗这番胡话里有几分认真(说到底那个暧昧散漫的狡猾女人到底有没有『认真』这种态度都实在令人怀疑)。如果我忙得不可开交就能给世界带来和平,我的工作也算是物超所值了。事无巨细,从战争调停到搜寻走失的小猫,不论什么工作我都会承包下来。

『叫哀川润的,就是你?』

在工作与工作的间隙中,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有人如穿针引线般准确却又粗暴尖锐地——向我搭话了。

『五公里外都看得到——怎么说,你也太红了吧。』

瞎说。五公里外怎么看得出来,哀川润是发光体吗。我很想这么吐槽,但我忍住了。要问为什么,因为我很开心——那小子对我散发的敌意令人愉悦。那对火辣辣的三白眼正如穿透了五公里的距离般瞪视着我,好像随时要扑过来咬我一口似的。那一头冲天倒竖的乱发也如实展现了这小子的攻击性。

『干嘛,嬉皮笑脸的,有什么好笑的?』

对于他的诧异,我诚恳道歉了。抱歉抱歉,我只是有点高兴——失笑,失笑了。呀,虽然工作是顺利回来了,但既然知道我是哀川润,还敢以这种敌对姿态登场,真是好久没有遇到这种角色了。

『你想说我太年轻?』

是太年幼了才对。除了那对三白眼,他的相貌完全可以说是只有十岁出头,确实是个年轻人没错就是了——这小孩大概属于对我得到『赤色征裁』这个称号的那场『大战争』毫无概念的世代。世代更替真是顺遂啊——那,怎么着,要在这里开干吗?

『如果不打算挪地方的话,我就不会跟你搭话,直接从后面偷袭你了。我可一直在等着你把活干完。』

唔,是跟踪狂一样的家伙么。刚才工作的时候没感觉到那种视线。虽然看不出是个隐藏气息的高手,但这反倒是职业选手的风范吗?你是谁家的小谁呀?

『我就是我,不是谁家的。既不是杀之名,也不是咒之名,既不属于玖渚机关,也不属于四神一镜——只是单独的个人。和你,还有石丸小呗一样。』

哦?还知道小呗?嘿,还有这样的后生啊。要是用『现在的年轻人』之类的说法,那我也能显得相当老成了吧,真是个有骨气的小子。而且见了这种家伙,以我的个性就是要把他的骨头碾个粉碎(还是不够老成啊)。好吧,没问题。不论去哪我都奉陪。噢,在此之前,至少先报上名来吧。哪怕是无缘佛*也要在墓碑上刻下名字吧?

(*无縁仏,无人祭拜的死者。)

『示际祭,十七岁。』

真年轻啊,还有个不错的名字。

3

随着城市化的不断推进,日本各地的透明度和监视度也在不断增长,因此要到人迹罕至的地方,避人耳目进行对决似乎变得愈发困难。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城市中依然有一些缝隙存在。高楼大厦增加的话,阴影也会随之增加不是吗?与其说是阴影,也许更像是阴暗面……无论如何,我和小呗所生存的空间,不管时代如何演进都会持续存在。实在令人感激。还有这名少年,像示际祭这样有活力的年轻人,也是在这样的基础上诞生的。倒不如说从基础的层面来看,那范围或许正在扩大也说不定——也算是某种平衡吧。尽管我作了些像是在解读时代的发言,但示际带我去的并不是阴暗狭窄的小巷或地下通道,而是阳光普照的某座公共设施,像市政厅的楼顶那样的地方。与其说是楼顶,不如说是屋顶。选了个人迹罕至,也没有耳目,但颇为宽敞的对战场地。还行,我并不讨厌这样的。

『真是意外。和我听到的说法不太一样……不,跟我想象中的感觉不太一样。』

到达后,示际转过身说道。他那三白眼依旧牢牢地盯着我。

『说到人类最强的承包人哀川润,本以为只要背对着你,立刻就会挨上一脚……没想到你什么动作都没有,就这么老实地顺着着对手带的路走。』

没能回应你的期待还真是抱歉了——不是,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难道在跨世代的传话游戏里,我被新世代的家伙们当成莫名其妙的暴力分子了吗。搞不好是我的工作在全球范围内受阻那段时间留下的后遗症。如果是小呗的话,肯定会高声笑着说『莫名其妙的暴力分子?那不正是你吗,吾友哟』之类的,但我可不能接受这样的评价。所以我接着说——彼此彼此,我的期待也落空了,你说要换个地方,我还以为是要把我带到有很多同伙的死胡同里,心里直噗噗跳呢。

『……』

哦?生气了?其实我完全没有那么想(被带到官署的屋顶上确实让我颇为惊讶就是了),只是想稍微挑衅一下而已,你还真是个易怒的家伙啊。这也是年轻人的特点吗……不过你本来就是怒发冲天的发型就是了。说起来我被那逆天的头发吸引了注意力,之前都没好好打量过这小子。这家伙也算是有这家伙的特色,打扮得相当花哨。虽然好像揶揄过我的一身鲜红,但他自己身上也到处都是银饰。虽然品味不错搭配也好,但要驾驭这身行头好像难度很高啊。

『……怎么?』

不,没什么。那我们开始吧。谁倒下就算谁输。我还赶着做下一单,所以赶紧了结了吧。要我让你吗?让你一只手,或者只用舌头跟你打之类的。

『才不要。你也不用担心下一份工作……反正会被取消的。』

真敢说啊。

『话说,你就不打算问问吗?为什么我会这样来挑战你。』

呃,不问不行吗?实在太麻烦了,我本来想省掉这个环节的……随你便啦。

『原来如此,这就是传说中名扬四海的哀川润……来者不拒,接受任何人的挑战,真是英勇啊。』

才没有那么帅啦,我只是不打算逐个细究像你这种莽撞的家伙——行了,放马过来吧。还是说要我先动手?

『为表对传奇的敬意,让你先手。』

行吧,要是被当成老古董,我的士气可就下来了。要没干劲了哇。好,就让我来扼杀萌芽吧。倒计时开始——三、二、一,零崎!

『咕……!』

原本我冲着让他脑袋和身体说拜拜的势头,两手插兜使出了一记毫无征兆的高位踢,却被他用双手挡下了——高位踢且不论,手插在兜里会不会太瞧不起人了?不过对方若是泛泛之辈的话,用来格挡的双手会和脑袋一起搬家才对,但这家伙却就这么紧紧抓住了我的脚踝,哦,干得不错嘛。

『切……原来没什么了不起!』

听起来不像是在逞强,示际一边紧紧抱住我的脚,一边踢了回来。就像是为了还以颜色一样,发起了一记高位踢,以这种不稳定的姿势发出踢击,应该没有多大威力——明明我的个头比他高多了,他却以莫名的柔韧性,用脚尖瞄准我的太阳穴踢了过来。这架势这么勉强,我闪得开,也接得下,但我想,要不先挨他一脚试试吧。正好看看这小子什么档次。于是我一动不动,示际的踢击不偏不倚正中我头。可真是吓到我了。不,虽然明知要被踢还被吓到好像蠢得不行,但惊人的事终归是很惊人的——也就是说,这一脚的威力超乎想象,真的厉害。以我被抱住的美腿为轴心,我被踢得转起了圈。漂亮地翻转,然后漂亮地落地了。

『你居然故意挨这一脚,我可真是被看扁了,人类最强——你现在要是倒下了,可就算是我赢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太小瞧你了。啊,好啊,那是自然——真要赢了的话的话,从明天开始人类最强就让你来当。不过呢,要是觉得这一下就能决出胜负,你也把我给看扁了吧?预备,嘿!说着,我将被抱住的那条腿向下方压去。

『哦、哦……!』

其实我心里想着要不要直接把示际的一只手臂从肩膀上砍下来,但他果然还是放开了我的腿作为应对。看来他和我不一样,知道什么样的攻击挨了会很不妙。

『太开心了,人类最强,你拿出真本事了!』

他脸上露出了真的很开心的表情。战斗狂吗这小子。真是这样的话,该说是有福同享好呢,还是同病相怜那种感觉呢。不过在战斗中也不能来个抱抱什么的。于是我如此说道:到底要不要认真对待,我这还没个准呢——但我是打算杀了你的。

『嘻嘻……这样啊这样啊。』

我这番话比起挑衅,更像是威胁,但示际祭笑得更开心了。真令人怀念啊。以前像你这样的家伙遍地都是。最近总是和外星人对峙,像这样和人类战斗的时间我想好好珍惜一下。

『那,我也抱着杀了你的想法来挑战也没关系吧?』

可以是可以,但你没关系吗?『委托人』并没有命令你杀我吧?我如此指出后,示际这回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什么嘛,为这个吃惊?读心术是哀川润的独门特技,这事现在已经不再众所周知了吗?从你踢过来时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你是受了『某人』的委托在找我麻烦。

『哼,是吗……说来说去,你还是在乎我的目的吗,人类最强。』

都说无所谓了。反正你的目的不管是什么都不会达成的。看你面相就知道了——而且,我的读心术又不是心灵感应,没办法了解得那么详细呀。

『不管是什么都达成不了吗,或许没错——如果现在就杀了你的话!』

说完,示际挥拳打了过来。这一次他姿势端正,动用全身的力量,躯干呈一条直线,挥出了全力一击。和我的发言相反,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杀意,但他确实是认真的。果然,被这拳打中搞不好就完了——不过要躲的话也显得我没本事。于是我就决定用拳头迎击——也就是拳头对拳头。虽然是后发,但我拳速很快,完全够用了。那么,威力如何呢?是示际祭的拳头化为齑粉,还是我哀川润的拳头支离破碎?

『呿!混蛋!你这蠢货!』

结果谁的拳头都没有粉碎,而是互相把对方弹开了——示际咒骂着,而又毫不畏怯地再一次向我发起了惊人的攻击。不是恭维,也不是单纯的形容,而是着实惊人的——就速度而言,非常惊人。他似乎比较一根筋,无法很好地平衡力量与速度。我轻松地应对了他的快速攻击——不像刚才那样对着每一记攻击仔细地招架,而是用钩拳进行总体的反击,使示际的每一拳都难以取得成效……哦,顺带一提,我自己也不擅长平衡力量与速度。所以我只会让两者都完全发挥出来。

『去死吧!』

而示际没有退缩,他一边叫嚷着,一边踢向我的脚腕。也不知道『去死』这种说法算怎么回事(太久没听到了,有点理解不了),瞄着脚腕进攻倒是不错的策略——规则是倒下就输了,所以只要像绊人的镰鼬妖怪一样,让我摔倒就够了。在这一层面上,还真是镰刀般的下盘踢。这边也要招架吗?一脚一脚地迎击?要努力忍耐下去也不是不行,但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很被动,这可不像我的作风。简直就像在给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当拳击陪练嘛——这不是隐居后的工作,也不是引退后打发闲暇时光的消遣。如此转换了思路之后,在示际的脚背踢中我的脚腕之前,我发出一记直拳,印在了他的胸口上。理所当然的,像火烈鸟一样单脚站立的示际在斜面的屋顶上本就没有稳定的立足点,就这么被轰飞了——镰刀在空无一物的半空中挥了个空。本以为示际会直接仰面倒下,但他顽强地用双手撑住翻了个筋斗,像个弹簧一样弹了回来。

『太乱来了你也……』

示际蹲下身子,按着胸口说道。要是较真的话,按相扑的思维来讲,在他手撑地的那一刻就可以说是输了。不过这本来就是我随口一提的不存在的规则,就放他一马吧。我也太宽宏大量了。

『为什么在我之后发出的攻击,却比我先命中……后出先攻,太耍赖了吧?』

说什么耍赖啊,你是小孩子吗。啊,看年龄你确实还小来着。观察、思考、行动,当然来得及——要是能做到的话战斗就会轻松不少,要说耍赖的话可能真有点耍赖就是了。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活在不一样的时间轴上似的。好吧好吧,我不会再这么干了啦。

『不,你只管放开手脚就好……就是要这样,我才可以堂堂正正地使出耍赖的招数——也就是那些怎么看都是犯规,非人一般的技能啊。』

哦?怎么,还有后手吗?我还以为经过刚才的互动,我已经把这小子的底摸干净了呢……这样的话,就别藏着掖着了。无论你使出什么伎俩,我都不会指责你的。要说的话,我的最强本身不就是一种耍赖吗。

『OK,我听到了。可别为这句话后悔——人类最强。』

后悔吗。至少得先试一次吧。你要是能让我后悔的话,我可是十分欢迎——我摆出游刃有余的姿态(真是坏习惯),但示际祭的下一步行动,即使没有令我后悔,也足以让我哑然。

『我乃示际祭——绰号「喷火灾」(Campfires)。』

他挽起袖子,再次自报家门,下一个瞬间——示际的右臂化作了火焰。与火焰融为一体。哎,我不知道该怎么比喻,但这就是我所看到的——这不是比喻,而是字面意思,示际祭的右臂猛然间成了一团火——猛燃间成了一团火。依常识来看,我猜是那小子的身体烧起来了——大概是打算操弄什么喷火的装置,结果出了差错,把自己的右臂给点着了。然而并非如此——因为示际挥起那只燃烧的拳头,再次向我攻打过来。燃烧的拳头——即便是看到之后即刻就能做出反应,游刃有余的我也……不,正因为是我,在此也迷失了判断。在这种情况下,有时间思考反而让人变得困惑。因为不可思议的谜团让人无法轻易忽视——不过,这显然不是一个苦思冥想就能得到答案的现象。那就只能试试看了。实验——对照实验。我决定像一开始那样,用拳头迎击拳头——用拳头还击。如果这是一种诡计或错觉,那么这种直接的反应无疑是最佳选项。然而——

『蠢货!赤手空拳能打得过火焰吗!』

示际的嘲笑没有错——我的拳头穿过了示际的拳头。就像打在了空气上一样——不,不仅如此。还有一股不得了的热量,一股热风袭来——简直就像把手塞进了火里一样。这不是诡计也并非错觉,而是真正的火焰。这小子怎么搞的?我之前也和各种各样的人战斗过——和拥有各种能力的选手搏斗过。其中不乏一些相当古怪的家伙,使用着难令人以置信的技艺。所以用火的家伙、操控火焰的家伙对我来说谈不上多么珍奇。战斗风格是将身体与火焰融为一体的家伙,以我至今为止的经验也可谓是层出不穷,但能把自身的『肉体』变成『火』的家伙,根本不曾有过。这小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示际祭!

『给我烧得焦黑吧!红衣女!』

示际一边把人家叫得像妖怪一样,一边挥舞着妖怪一样的拳头——挥舞着那火焰拳,直接击中我的胸口。不,严格来说,不太能说是击中了——被我的拳头穿过的火焰,也不可能『击中』我的胸口。但尽管如此,穿过去的拳头——炙热的温度和热浪却是无法躲避的。我的衣服也被烧掉了——隔着五公里都能看到的红色夹克,现在真的变得焦黑,化为灰烬了。我本来还挺喜欢这件的——在我想着这些时,我的身体已经飞在空中。在热风热浪中,我几乎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但我马上调整了过来。这小子的技能……感觉很难说是『技艺』或是『技术』之类的,总之不论那招的本质是什么,现在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再这样下去,我就会仰面倒在屋顶上,也就是输掉。那可不行。原来如此,这就是新世代啊,示际给我展现了超乎意料的水准,但要是就这么轻易认输的话,可就辱没了人类最强的名号——我在空中转动身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直接着陆,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我想的话也许能做到,但我和示际不一样。我可不觉得哪怕姿势不优雅也好,只要能安稳落地就行。如果不能像体操冠军那样着陆,华丽地摔倒还更体面一些——比那更体面的是,把落点给打个稀巴烂。我扭转身位,然后挥起被烧焦的拳头,在距离屋顶表面仅剩几厘米的时候,狠狠打了下去。没有什么花样,只是猛击而已——这就足够了。

『哈、哈啊啊啊啊?』

几乎确信自己将要取胜的示际,对于我的举动,发出了简单易懂的叫声——或者说,那也许是悲鸣吧。要说他还是太年轻倒也确实还年轻,但他似乎是那种在发生预料之的事情时容易陷入恐慌的人。不过,要责备这一点未免太苛刻了,毕竟即使是成年人,如果自己的立足之地突然崩塌,也可能会像这样叫出来。

『连屋顶都……什么!』

没错,我用尽全力殴打,直接把这座官署的屋顶,或者说整个战斗场地都给毁掉了。规则是如果倒下就算输……那我就要在倒下之前把落脚的地面彻底打垮。

『哪有这样的!』

当然有了。你刚才也用手碰了屋顶,我可看见了。而且你不知道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人这么说过:凡是哀川润造访过的建筑,无一例外都会崩塌——

4

因为力道没把握好,官署的屋顶毁坏得比我预料中还要严重——与其说是毁坏,不如说是碎成粉末的感觉。就像台风把屋顶掀飞了一样,后续的清理工作看来会比较麻烦,不过,反正是官署,应该会以政府官僚的方式去处理吧。总之,结果是我和示际从屋顶掉到了屋内。也就是说,我成功在『倒下』之前挣得了几米的距离,这足够让我像猫一样,一个转身落在地上了。当然,我的着陆姿势是帅气又优雅的啦(正下方是空无一人的会议室,真走运)。只要愿意,示际应该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可即使几米的距离足以从容着陆,但从惊慌中清醒过来似乎需要几公里。只见示际被埋在瓦砾底下——他的右臂已经恢复成了人类的肉身。嗯……果然还是搞不明白,这到底什么原理啊。

『唔……呜呜……』

他好像在呻吟,不过也没受多大伤害吧。我们职业选手跌落个一层楼的高度根本死不掉——不过,就我们之间的比试而言,可以说胜负已分。被瓦砾埋住的示际的背部,无可辩驳地与会议室的地板接触着。

『……』

想必他自己也心知肚明,示际毫不掩饰心中羞恼,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三白眼要瞪成白眼那般强烈。我回以库库库的笑容——也不必就此了结啊?想继续下去的话,再接着打也行。你的后手——我已经见识过了,但接下来似乎也会很有意思。与其说是后手,不如说是『火手』的感觉。你在这之后还能再掏出些什么来,我可太期待了。

『……不,还是算了吧。』

虽然仍旧瞪着我,但示际就这么放弃了——就在他这么说的瞬间,他似乎放松了下来,解除了一切作战姿态。

『太扫兴了……你怎么回事啊,太乱来了……正常来说会破坏场地吗?』

那就是不正常喽。而且,这才是名不虚传的哀川润吧?再说了,要说乱来,你的手臂可是比什么都更乱来吧?别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精彩的比试……不,是我被比下去了。啧……早知如此,就不该挑屋顶这种地方。要是刚才在那遇见的时候直接开打就好了。』

明明是为了避人耳目,公共设施却被破坏得如此严重,善后工作可难办了——示际嘟囔道。不,你选择在屋顶上作战的判断是正确的吧?因为如果在地面上战斗的话——我搞不好会毁掉地球。

『……真是大言不惭。不过,你说这种台词总是煞有介事的。我可说不出口。』

是么?话说回来,你也是别无选择,只能挑屋顶这样的地方吧?示际君。

『嗯?什么意思?』

咦,不对吗。我一边脱下已经报废的上衣,一边歪起脑袋。你把我的右手烤得像焦黑的面包一样,我还以为你的胳膊只有在阳光下或者通风的地方才用得了呢。

『……』

不知道我是猜中了还是猜错了,示际沉默不语——所以我才会觉得,之所以不把战斗继续下去,可能有一半是因为进入了室内。他的手臂也变回去了……嗯,罢了,这也没有多重要。那,『喷火灾』,我要走啰。还有下一份工作等着我呢。呼哈呼哈,我张合了一下烧焦的手——好,看来还不至于连神经也给我烧坏了。接下来吃饱睡足,明天就该好了。

『慢着,哀川润。你要走了?』

我是要走来着,怎么,你还有事儿?

『你不在意吗?不想知道我这只手臂的真面目——火焰的真面目吗?』

说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但要问我想不想知道,那倒也不怎么想。就让它保持未知也挺好的,既有趣又神秘,正所谓不可思议嘛。

「你怕了?真想不到。你要是再感兴趣一点就好了——我的委托人是这么希望的。」

委托人啊——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派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接近我。通过展示未知的技术,试图引起我的兴趣——真是拐弯抹角啊。当然,也把我全身被烤成焦炭的可能性考虑进去了吧。示际被我胖揍一顿的可能性也自不必说。

『你猜得没错。』

示际不耐烦地推开压在身上的瓦砾,站了起来。

『我是受某人的委托,才来到这里——我并不是凭自己的意志来挑战你的。说实话,我对你这个被称为人类最强的家伙几乎一无所知。只觉得不过是个传说中的独行侠罢了——只不过,那个人似乎不是这么认为的。』

哼。看来那人对我当年最疯狂的时代是有所了解的。这样的人如今要么隐退,要么死去,或者消失,能想到的人选相当有限。

『实际上,这只「手臂」就是那个人的研究成果,准确来说,是成果的一部分。』

研究?研究者吗?这么说我就要有所戒备了——毕竟前不久我才因为外星人的关系,和ER3系统斗了个不可开交。说到底,从我的出身来看,我和研究者向来没有建立过什么良好的关系。

『那个人想见你。希望能在研究的最后阶段得到你的协助。也就是说,这是一份工作委托,承包人——人类最强的承包人。』

……居然让我这个话唠也罕见地沉默下来了。这并不是出于理性,而是本能地感到警惕。毕竟,很奇怪不是吗?如果他有委托找我,直接说不就好了。然而采取了这样的手段,一定有相应的原因才对。至少,应该不是想给我个惊喜,吓我一跳之类善意的理由吧——接受这样的委托,简直就是火中取栗。

『怎么了?你笑什么,哀川润。』

呵,是吗,我在笑啊——那也就是说,我现在可能置身危机之中啊。关于你那火焰手的事,我现在并不打算知道太多——不过,似乎有必要知道一下那个委托者的身份。至于接受不接受这个请求,暂且不论——说吧,我听着呢,是何方神圣?示际君,那个唆使你的研究者是谁?果然是和ER3系统有关的某个家伙吗?

「不……那个人并不属于任何组织,是个极为个人化的研究者。就像我和你一样,都是没有背景的个体经营者。」

哦?这是有骨气呢,还是性情乖僻呢,我从小受到老爸们的影响,对这两种东西的区别实在是很难判断——行了,快把名字说出来,示际君。

『你知道喜连川博士吗?』

5

我知道。喜连川博士——要说有名也确实是名人,但同时也是彻头彻尾的无名之士,是无冕之王。因为他是所谓厌世的、隐世的研究者,选择避开人群的生存方式,但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被人群躲避的疯狂科学家——彼此都在回避对方,自然就没有什么交流可言了。让人联想起令人怀念的斜道卿壹郎博士,那个形象应该比较容易理解。但与『堕落三昧』(Mad Demon)相比,喜连川博士的研究项目与那些幽暗的领域之间的距离还要更进一步。也就是说,他搞的净是些莫名奇妙的研究,从这个意义上讲,距离一般社会也是非常遥远——至少凭那些成果,想要获得诺贝尔奖几乎是不可能的。比方说,把多个意识装进同一具肉身、反过来用同一个意识操控多个肉体、制造三个心脏、交换精神和肉体、可以让视野上下颠倒的眼镜等等,与其问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倒不如说净是些给人添麻烦的研究。如果说其中有什么一以贯之的思想,那就是『如何才能搅动这个世界』。我不想这么说,但相比于喜连川博士的思想,ER3系统以及我爸他们创立的M什么的,恐怕都能被归类为比较正经的类别了。因为是这样的家伙,所以被学界放逐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有些不经意的时候,那种设计思想也会与世间的需求不谋而合。就像行星偶尔也会排列成直线一样,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食人魔』(Man Eater)匂宫出梦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一人即是两人,两人即是一人的,匂宫兄妹。要不是有我在的话,也许就会被称为最强——喜连川博士可以创造出这种级别的人物(如果想的话)。我自己也算是领受过那些研究的恩惠——要说的话也许应该说是那些研究的受害者才对。凭着喜连川博士制作的宇航服『Closet』,我还曾登上过月球。那套宇航服灵活又结实,迅速被全球的宇航局采用,但其基本设计理念却是『能够与外星人作战』,这真是胡来。喜连川博士就是这样一位研究者,全力以赴地致力于实现那些全无用处的荒诞妄想。

『敞开说了,我就是喜连川博士的作品之一——也可以说是实验对象吧。』

不用等示际说,这我早就想到了。如果说这是那位博士的研究成果,那无论手臂是变成火焰还是变成精神枪*,我都完全可以理解。原本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示际的绝招,瞬间就没有什么神秘感了。不如说如果不是出自喜连川博士的研究,那才叫不可思议。喜连川博士的新作,示际祭——『喷火灾』吗。真是的。委托人是喜连川博士……而且没有通过任何机构,直接给我下达了委托。

(*《怪侠哥普拉/Cobra》中,主角的手臂被改造成叫作Psycho gun的武器)

『我被吩咐要给你带路。当然,我会等你完成下一个工作……』

不,你不用等了。

『……』

啊,不是说我拒绝了所以不用等——别露出那种表情。

不用等就是说,后面的工作会如你所言取消掉,现在就可以跟你走。

『哈、哈?这真的好吗……工作态度这么随便。』

没想到要被头发倒竖的后生教训工作态度。没事儿的,我的行事风格就这样。你不知道吗?我的工作完成率可是很低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听了喜连川博士的名字之后还能这么来劲的家伙。』

我可不是来劲了,反而是不爽才对。只不过,既然有个想见面聊聊的家伙,怎么说呢,这个情况下不见面也说不过去吧。而且,讨厌的事情还是早点了结比较好——毕竟是传闻中的弄潮儿,所以我也不否认有所期待就是了。

『……』

不过要是请我当实验对象什么的,那可就敬谢不敏了。试穿宇航服就算了,我可不想让手臂也变成那种气态的样子。

『不是那种委托,详情你自己去听博士说吧……我解释不清楚。喜连川博士的想法对我来说实在无法理解。』

那谁都无法理解吧,我猜。

6

就这样,我被示际带到了喜连川博士的研究所——本来我想象中的场景是远离人烟的深山、无人岛、废弃村庄、诸如此类的场景下建造的没有窗户的建筑物或是地下设施,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喜连川博士的研究所竟然位于住宅区的正中央。这也太蠢了吧!我不禁吐槽——居然就在这样一栋民宅里,世界上最危险的研究者正在进行世界上最危险的研究!不过仔细想想,作为不隶属于任何组织的在野(独立)研究者,喜连川的场地或许本就应该是这样小巧的。单是那宇航服,恐怕就能带来天文数字的专利费,但开发经费也是不容小觑,可能就是这样吧。但是,邻居们知道吗?就像瞧不起人似的,门口居然堂而皇之地挂着『喜连川宅』的门牌……虽然从研究所的角度来说这里有些小巧,但从住宅的角度来看,似乎又有点大,甚至像是一大家子住在这一样。

『我回来了。是我,示际desu。』

『喷火灾』对着门牌边上带摄像头的对讲机说道。我一直以为他和我一样,是个不懂得对年长者表示礼仪的坏孩子,怎么会这样,他居然会用『desu』表示『death』以外的意思。这样看的话,搞不好是个威望挺高的家伙啊,喜连川博士。虽然对讲机没有回应,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屋内玄关那边,传来了门锁咔嚓一声打开的动静。然后,门被打开了——我并不觉得喜连川博士会亲自来迎接,但走出来的却不是研究助手或仆人,而是一个小孩。是个大约五岁的女孩子。

『欢迎回家,祭。』

她看着这边如此说道,并与大门的重量作着抗争——这场斗争虽然勉强相持,但我们要是不快点进去的话,似乎胜算渺茫。示际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他撑开门,快步向她那边走去——什么嘛,真是意外啊。啊,可能不该说『意外』,但我凭着刻板的印象,擅自认定了喜连川博士是个孤苦伶仃的天煞孤星,根本没有家人——我本以为这座看起来像是大家庭居住的房子里,不可能真的住着一大家子。然而没想到,喜连川博士不仅有家人,竟然还有孙女……这是孙女吧?虽说『天煞孤星』确实是偏见,但喜连川博士总不至于是个受邻里小鬼欢迎的和气老爷爷……

『你就是哀川润吗?』

那孩子跟在示际身后,走到玄关的屋檐下,盯着我说道。怎么说呢,比起被示际那样的三白眼瞪着,小孩子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看着我,反而让我有种被刺穿的感觉……不,撇开这些不谈,这孩子太直接了,眼神拉出的直线像是要把我射穿一样。果然不是街坊邻里的小鬼那种感觉……如果和喜连川博士有血缘关系的话,这种视线倒是可以理解。

『嗯,没错。我就是哀川润——人类最强的承包人。』

哎,对着小鬼发愁也没什么意义,我就这么堂堂正正地回了礼——不知道是不是喜连川博士对孙女家教很严,女孩低头鞠躬,说:

『初次见面,我是喜连川葆连*。』

然后抬起头。

『那时真是多亏你了。你能试用我开发的宇航服「Closet」,真是荣幸。』

她接着说——嗯?因为说得有点含糊,我没听清……刚才她说的是『我』开发的宇航服『Closet』吗?

『你的读心术也不是万能的嘛,哀川润——真是松了口气。我一直怕你能读到我所有的想法,背后直冒冷汗呢。』

边上的示际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被世人称为异端研究者的——喜连川葆连阁下。』

我再次朝示际所指的方向看去。无论怎么看,那里都只有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

(*喜连川ほつれ,Kitsurekawa Hotsure。原文中这个名字没有汉字表记,酌情挑选了日语中读音相同的汉字。ほつれ与日语中表示「(线状物)松解、绽开」的词读音相同)

7

当然,这并不是说那位恶名昭彰的喜连川博士,那个不把人类当成人类看待的人类研究家・喜连川博士居然是个五岁小孩。并不是那种荒唐的事——再怎么说,时间线就根本对不上。我第一次听到喜连川博士这个名字时,那位疯狂科学家已经是年逾七十的老人了。更何况,当时我听到的喜连川博士的全名并不是『喜连川葆连』,而是『喜连川茂连』*。『葆连』和『茂连』,虽然我不觉得这两个名字毫无关联,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接受喜连川博士竟然是个年幼的小女孩这样荒唐的设定。

(*茂连这个名字在原文中有汉字,读音もつれ与日语中表示「缠结」的词相同,与葆连ほつれ的「松解」相呼应)

『放心吧,哀川润。我们没打算吊你胃口——我会解释清楚的。我们先进去,喝杯咖啡慢慢聊吧。』

总之,在示际的邀请下,我走进了喜连川家——本来期待着会有个异样的空间展现在我面前,然而这也落空了,这里面实际上和普通民宅没有什么两样。鞋柜上甚至还摆着一只木雕熊。这不就是一栋稍显富裕的新式住宅吗?喂,示际君,我姑且问一下,这种平淡无奇的独栋房子,是喜连川博士为了搞研究做的伪装吗?

『并不是。伪装没有意义。喜连川博士的研究没有人能模仿,也没有人能阻止。』

哦这样……如此说来,刚才这小子还管这个喜连川博士叫葆连阁下什么的。虽说对自己的开发者喜连川博士表示敬意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换作我,手臂被改造成火焰的话我可不会抱什么敬意,跟他爆了还差不多),但对于他的亲属(孙女?)甚至是个小女孩,把她称为『阁下』就让我难以理解了。又不是贵族的大小姐……难道说,那个小女孩真的是喜连川博士本人?不不不,怎么可能……我这么想着,一路被带到了饭厅。事到如今也不必多说,饭厅只是个普通的饭厅。像我这样生活的人,反过来进入普通家庭是很稀奇的,所以这种平凡无奇之处反而让我觉得特别新鲜。不过,研究到底是在哪里进行的呢?

『主要是在二楼。我想你之后会看到——如果你只要、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委托的话。』

小女孩——葆连小妹妹一边有点嗑巴地说着,一边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示际则朝厨房走去——看来他真的要去泡咖啡。难道他会用火焰拳瞬间把水烧开吗?我这样想着,便坐在了小葆连面前。那么?你家爷爷在哪?叫爸爸妈妈出来也可以。

『从哪儿说起好呢。』

葆连将视线投向天花板——那是一种小女孩不该有的、烦恼的表情。

『爸爸妈妈从一开始就不在。而爷爷,就在前阵子……』

接着,她指向了天花板。

『去了天上。』

哦——我对这件事本身并不惊讶,轻易就接受了。不论生还是死,我们都在同一个世界——我并不想说这种装模作样的话。很空洞好吧。当然,我也不想对这么点大的孩子说喜连川博士去的不是天上,而是地下什么的,这么嘲讽的回应未免太不成熟了。那么,死因是什么?喜连川博士可不是会寿终正寝的那种人。这样说完后,小葆连再次将她那直勾勾的目光转向我,

『死因是,实验成功。』

她说道——这是个让人难以理解的回答。实验成功?不是实验失败吗?

『没错,成功——爷爷不会失败。』

好厉害的说法。以发明家来说,简直就像爱迪生一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失败并不是失败,而是排除无法成功的路径,然后才能成功?听说爱迪生也是个相当偏执的大人物……那,喜连川博士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久等了……黑咖啡就行了吧?』

说着,示际把咖啡杯放在我面前——然后坐到了小葆连的旁边。这样看来,尽管示际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却俨然已经是个熟练的监护人了。确实,就算会用读心术,也没法得心应手地解读人际关系,我能咋办。不过,从示际在厨房的娴熟表现来看,他似乎也住在这……十几岁的男孩和年纪只有一位数的女孩在住宅区的民宅里相依为命,这种情景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协调。可以说是有些不搭调吧——我如此想着,一口气喝光了端上来的咖啡。嗯,好喝。

『还是先详细说明一下比较好吧?当然……我现在要说的事情绝对不能外传。这关系到喜连川博士的名誉。』

名誉?名誉啊……我可不认为一位稀世的疯狂科学家会有名誉这么光辉的东西。不过,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会到处传的。喜连川博士已经死去这一点,算是秘密吧?

『死去……从肉体的意义上说确实如此。但从精神上来说,他还活着——』

说着,示际将目光转向了小葆连——而葆连正直直地看着我。

『——葆连阁下继承了喜连川博士。』

就是说,后继者?继承了喜连川博士的研究……不不不,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哪怕是我五岁那会儿……我五岁时已经是个不得了的小孩了说起来。想起这一点,好像也不能一概否定。

『说是后继者,实际上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哀川润。刚才说,爷爷他去了天上,但更准确地说,他的灵魂前往的方向并不是天上。』

说完,葆连再次指向天花板。显然,这并不是说喜连川博士已经堕入地狱的意思。小葆连把手指转向了自己的头。那是用手枪自杀的手势。

『而是在这——我的脑袋里。』

被这么一说,我还是没反应过来,不得不承认我实在有够迟钝。在脑袋里……这在广义上好像也可以理解为继承了研究的暗喻——然而,听语气似乎有很大的不同——葆连妹妹的说话方式,甚至是她的气质,都散发出一种异常的感觉。我看向示际。喂你来解释一下。

『这并不是那么复杂的事情。虽然说起来确实复杂,但结果上其实非常简单——你知道喜连川博士在研究的是,把人类的精神当成物体来操控吗?』

知道啊。我点点头——我也不太想特意提起就是了。示际肯定对匂宫兄妹不怎么了解吧……嗯?莫非……是那个吗?

『没错。喜连川博士在临死前,将自己的精神嵌入了葆连阁下的脑中——专业说法是,记忆和知识的转移。』

8

长生不死是全人类的梦想之一,同时也是永远的梦想——是从遥远的过去以来就一直在追逐,而且将永远追逐下去的理想。没有人不会死……人都是要死的。虽然也有长寿得难以置信的家伙,我父亲对此似乎就特别着迷,但那也只是不老,而非不死——不过,对于研究者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课题。同时也是像我老爸那样的离群学者和喜连川博士这样的学者所共同关注的主题。也就是说,随着年老体衰,面对寿命的尽头,喜连川博士决定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别的地方——吗?如果『实验成功』是这个意思,那仍然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说到底,坐在我面前的小葆连到底是什么人——从年龄来看是孙女,但喜连川博士这个疯狂科学家,会疯狂到在自己的孙女身上做实验吗……应该是会的吧,毕竟连自己的意识都能作为研究对象了。也可能并不是这样,我在想,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建立起正常的家庭关系什么的,或许是我的偏见。刚才葆连妹妹说的『爸爸妈妈从一开始就不在』,也让我感到疑惑——难道她是个孤儿,被喜连川博士绑架过来当作容器?这是个令人作呕的假设,但不幸的是,这种事情在这世上并不罕见。说是常见都不为过,我的成长经历也差不多是这样。不过,『常见』和认同完全是两码事。所以我决定把这点搞清楚——虽然我很感激你给我带来的各种惊喜,但示际,差不多该揭晓谜底了吧?或许在你眼里我看上去是个大人,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成熟。烦躁再积累下去我就会不顾后果地乱发脾气,真到了那时候我是不会犹豫的。

『别、别这样。我们家要是像刚才那个官署一样被砸烂可就没法过了……我已经尽量有条理地在给你解释了。』

示际慌忙说道——比起自己,他好像更担心房子,倒显得有点奇怪。不过,一边说着,我心里也在反思,自己真是成熟起来了。放在以前,我可能根本不会事先问这么多废话,直接就把面前这张桌子捶烂了。

『就像你说的那样……应该说,就像人们的传闻一样,喜连川博士并没有亲属关系。也许他以前有,但至少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家人……更别说孙女了。』

嗯。在这一点上喜连川博士和我很像,我的推测并没有错。其实,在其他方面,(虽然我不想承认)喜连川博士和我也是很相似的。无论是在表面的世界也好、财阀的世界、权力的世界或是暴力的世界也好,我们都没有任何归属,任何后盾,只是随心所欲地活跃——至于这种相似是会引起共鸣还是同类厌恶,就先按下不表了。

『当然,喜连川博士并不是寂寞的空巢老人,孤独和孤高并不是一回事。』

孤独和孤高就是一回事哟。

『……』

啊,我不是想打断你,接着说吧。表达方式随你高兴好了,给喜连川博士写传记时可能会用到吧。

『你要写吗,哀川润。』

才不写嘞,别见缝插针找我的茬。示际君,如果喜连川博士这般天涯孤独……抱歉,这般天涯孤高的话,那坐在那里的小姑娘又是谁?她从哪儿冒出来的?

『……「冒出来」吗?这说法还真有意思。』

你对表达方式怎么这么执着,语文课代表吗你。

『我可没上过学。我说「这真是个有趣的表达」,是因为这正好是个很恰当的说法——我只是一时有些吃惊,还以为又被你读心了。』?

『葆连阁下可真的是冒出来的——从烧瓶里。』

……从烧瓶里冒出来。虽然从这句话可以直观地理解发生过什么,但这并不值得赞赏——更确切地说,应该受到赞赏的是喜连川博士。尽管如此,究竟该不该赞赏他,在这个情况下我却很难下定论——这涉及到人类的伦理。甚至就连我都不得不强调伦理方面的问题。

『哀川润,你知道瓶中小人「Homunculus」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不过我当然知道。瓶中小人——炼金术的一种概念,称之为人造人也好,人工生命也罢,总之就是经人之手创造的生命。在炼金术的领域里这是与『不老不死』还有『制造黄金』并列的重大主题。当然,这些都是中世纪的事情,在如今科学盛行的时代,炼金术早已不是学问,而是娱乐题材了。

『那可不一定。实际上,不是说现代科学的尖端技术已经可以制造黄金了吗。就算不老不死和人造人同样得以实现,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吧。』

没什么不可思议吗,也许吧……但是示际君啊,如果喜连川博士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化学家,而是炼金术士,这可真的是不可思议。简直是娱乐,甚至搞笑。现代硕果仅存的炼金术士,又不是SF小说好吧。更别提——我看向了葆连小妹妹。更别提,他还造出了真正的瓶中小人。

『你怎么想那是你的事。但事实是不会动摇的,我是由爷爷创造的人工生命。而且我继承了爷爷的智慧和记忆,是第二代喜连川博士……你穿过的宇航服「Closet」是我开发的产品哦。』

如果说这真的是不可动摇的事实,那我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了,脊背一阵恶寒。我可是穿着一件五岁幼儿设计的宇航服,跑到真空中大闹了一番啊……话说回来,五岁是我自己目测的,但如果她真是瓶中小人的话,外貌什么的就不能作为基准了。虽然不是所谓『设计婴儿』,但说不定可以设定成任何喜欢的年龄……不过,喜欢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小女孩身上的老人应该不多吧。这种想法不得不说感觉有种比萝莉控还深刻的变态性质。

『怎么了?在意我的年龄吗?我是在五年前被创造出来的,引继喜连川茂连博士的意识是在一年前哦。』

跟我目测的一样啊喂。而且,既然是一年前继承了喜连川博士的意识,那就意味着,包括宇航服『Closet』在内,近期喜连川博士取得的各种成就,大致上都是这个女孩用她那短小的手脚完成的啊……我听说,不单是宇航服,喜连川博士的其他各项研究也让外界沸沸扬扬来着……如果这全是五岁小女孩做的好事,那就不只是脊背发寒,肝都要颤了。就算是新世代,这也太新世代了吧。

『制造了人造人,并且实现了某种程度的不老不死,传承了智慧和记忆……喜连川博士真是个天才啊。』

示际自豪地说道——看起来对喜连川博士十分崇拜?虽然他本人似乎并不喜欢被读心,但就算我用读心术来分析,那种心境到底怎么回事终究是个谜。不过,即使不考虑他的手臂,那种对与世隔绝的法外研究者的憧憬,在年轻人当中应该也是很常见的。然而,这位世外高人兼法外狂徒的喜连川博士却变成了小女孩……不过,示际似乎是将『喜连川博士』和『葆连阁下』区分开来看待的。更何况,葆连小妹妹的说话方式虽说表现出了超出其年龄的理智,但与我印象中的喜连川博士仍有很大差异——她虽然不容易亲近,但感觉并不是个厌世的偏执狂。该不会是因为更新了身体,心态也发生变化了吧……

『怎么了,哀川润,你还有疑问吗?』

小葆连说。

『老实说,我的身份跟我要委托给你的事之间,没有多大关系。』

被这么一说,搞得好像我是个理解力差的笨蛋一样,真是不爽,但事实是,从葆连小妹妹——喜连川博士的角度来看,确实如此。毕竟,这番话对我来说几乎无法理解吧?稍微走神一下的话,可能就当成耳旁风了。但换句话说,这句台词的意思就是『人造人也好,知识与记忆的转移也好,对喜连川博士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明明不管哪一个都是足以颠覆人类史的、比发现外星人还前无古人的成就。但即便如此,我也的悟性也没有高到可以就这么说『行了行了,快点交代委托内容』的程度。我可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大姐姐呢。从一个五岁小孩口中听到『我是人造人,第二代喜连川博士』之后立马就会相信的家伙是不存在的。

『这样。你比我想的要聪明,人类最强——所谓强大,某种程度上也相当于刚愎自用,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事呢。』

什么意思,你瞧不起我?

『不,我是在毫无保留地赞美你呢——而且,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会很困扰。』

困扰?我是个笨蛋的话,你困扰什么——啊如果这和委托内容有关的话,那就之后再问吧。至于是否接受就另当别论了。我哀川润可没闲工夫陪小孩过家家,虽然前不久还闲得要死。

『我不是说过,我从爷爷那里继承的,是记忆和智慧吗?也就是说,并不是连性格和人格都继承了——所以你期待的……或者说,坊间所传的那种偏执老人的形象,我并没有继承。』

我只是比较严肃而已——并非喜连川茂连博士的喜连川葆连小妹妹,如此说道。这样的解释说不上容易理解(毕竟没有太多类似的例子),总之,并不是像匂宫杂技团那种,人格转移一样的操作吗?虽然数据被继承了,但操作系统不一样了……这比喻可能也不太对吧。

『如果你真的无法理解,那就把我当作喜连川博士的弟子吧。我继承了喜连川博士的研究,是他一脉单传的爱徒——比起把自己的大脑移植到孙女身上,这样的设定应该更好接受吧。』

那是自然,但如果与事实相悖,我是无法接受的。说到底,把孙女当作实验对象和创造人工生命相比,要说哪个更不人道,感觉半斤八两啊——我说小葆连。

『什么事?』

你说你和喜连川博士虽然相同却又是不同的人,是因为你只继承了记忆和知识,所以不会变成同一个人吧?

『是的,我是这么说过。』

但是,这样一来,喜连川博士不就只是单纯的死掉了而已吗?就我所知,喜连川博士掌握着把人类的人格四处『传染』的技术才对……既然你是喜连川博士的继承者,为什么在移植了记忆和知识之后,却没有将人格移植到你身上?

『爷爷说,「这个人格变得碍事了」。还说太老旧不中用了,所以差不多该换了什么的……』

这简直是——怎么说呢,真的是单纯把人格当作物理实体来看待的……价值观。不是,退一百步讲,能那样看待他人我倒能理解——不尊重他人人格权的家伙,在任何地区、任何时代都会存在。然而,这不是自己的人格吗。把自己这辈子近百年来形成的人格(Personality)说成『变旧了,准备换掉』,这种思考方式,真的是有可能存在的吗?真办得到吗?至少我办不到。

『怎么了?哀川润,你在笑。』

我无言以对了。不愧是被世人忌惮,哪怕以『否定』的形式扯上关系都叫人不情愿的喜连川博士——恶心到令人舒畅,要飞起来了。居然就像转移手机联系人的数据一样,把后继者的位子交给了瓶中小人。

『让我继承了迄今为止的研究成果,之后很快就去世了,所以,死因就是衰老吧……但是,爷爷永远活在我的体内。就在我的头脑里,他会永远活着。』

虽然说得好像『那个人会永远活在我心中』什么的,但根本不是这么感人的事情好吧。如果神经正常的话,『后继者』大概会疯掉,但身为喜连川博士从一开始——不,从零开始培育的瓶中小人,她对此似乎毫无犹豫和动摇。这么问可能没什么意义,但你们说的这些有切实的证据吗?小葆连,只要你能拿出自己是人造人的证据,那就谢天谢地了。

『你觉得爷爷会留下什么证据吗?』

怎么说得跟完全犯罪一样。啊,虽然中世纪还好,但如果用现代法律来审视的话,喜连川博士做过的研究几乎都可以说成犯罪。

『信不信由你,哀川润——反正如果你无法接受这种程度的超现实,就别指望能承包我们之后的委托。』

怎么请人办事的那边反而高高在上的?小女孩少在那摆架子。想起以前的自己,心情都不好了。不过,不管对方是几岁的小孩,对我说『别指望承包』也未免太挑衅了。好吧,喜连川葆连。还有示际祭——我就相信你们的胡说八道吧。虽然感觉像是被狐狸精迷了眼,但就当被骗了,我来陪你们玩玩吧。

『你会后悔的哦。』

说不定会后悔吧,唯独这次真的有可能。

9

我有时会想,其实这个世界早就终结了,而我却毫无察觉地活着——尤其是在像今天这样荒唐的日子里。嗨,我的人生本来就充满各种可能性,无所谓啦。但是,归根结底,以瓶中小人和炎之右臂作为简单前戏的委托,究竟是什么情况呢?人类能够想象的所有事情,都能在这个世界上发生——好像有人这么说过,但超出想象的事情,也会在双重意义上值得庆幸地接连发生。小呗说过,为了不让我感到无聊,神明才提供了这种服务,这种说法事到如今也不完全是愚弄了。小呗那家伙,下回干脆结婚吧。那么,葆连妹妹,示际君,你们想委托我做什么呢?得先说清楚,我收费可不便宜。

『我会支付和你的工作相应的报酬——毕竟爷爷留下的遗产很丰厚。』

葆连说道。但住在这么普通的房子里,说这种大话也太可疑了吧。总不可能跟普通老人似的在柜子里藏了钱。

『刚才好像说过,我的事和主线没有关系什么的,但严格来说,并不是完全无关。要说关系的话,说是非常紧密的关系也不为过——因为我和祭正是「那项研究」的测试版本。』

小葆连有些自虐似地说道。或许是因为被灌输了超出年龄的知识,她是个缺乏表情的小孩,但唯独这次,她自嘲的表情十分鲜明易懂。

『说「测试版本」有些过分吧,葆连阁下——至少说是「原型版本」才更合适。』

『也对。』

对于示际有些责怪的话语,小葆连毫不抵触地点了点头。虽然是很奇妙的组合,但意外很合拍——真羡慕这种关系。回想起来,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可以持续合作的伙伴。所以,原型版本是什么意思?

『……正如你所指出的,我作为第二代接继了爷爷,也即喜连川博士以及他的研究,但我和爷爷本人是不同的。我还没办法像他那样与世俗相处——要说的话,就是尚且处于试运行的阶段吧。』

我不觉得喜连川博士有多擅长和世俗相处,不过,疯狂科学家应该也有疯狂科学家的妥协之道吧。当近乎暴力的研究成果碰巧与外界需求一致时,也许会通过提供这份成果来让自己从社会的惊涛骇浪中明哲保身——如果期望五岁小孩具备这种狡猾的能力,那根本就不切实际。所以,你们才会隐瞒初代喜连川博士去世、第二代由人造人继承的事吧?

『是。不过,这些事也不能一直隐瞒下去,所以我们准备近期予以公开。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对爷爷留下的那些尚未完成的研究加以收尾……顺带一提,人类最强,之前请你测试的宇航服「Closet」也是其中之一。是爷爷留下的遗产。』

遗产中还有相当负面的遗产呢。或许说是不良债权、是坏账更合适——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那身宇航服并不是完全从零开始的产物。但一想到原本的发明者是一名年代感古旧落后的炼金术师,也不知道该不该松一口气,实在是微妙。

『这一年来,我对爷爷经手的研究项目一个接一个地进行了整理。不单是宇航服,其中还有好几项与你的工作有所重叠——所以我观察了你作为承包人的工作模式。你是有真本事的。』

嗯,这就是这次委托我来帮忙的理由——好好工作是有回报的啊。不论是什么样的工作,总会有人在某个角落关注着你。

『别取笑了,我是认真的。』

当真?

『当真。』

示际君的手臂也是小葆连继承的研究项目吗?还是说,是由上一代博士完成的?

『祭的手臂,完全是爷爷的手笔。』

葆连这样回答——然后继续说道。

『作为这间房子的的住户,祭的资历比我更长——我算是被祭带大的。』

嗯——真的是监护人的角色呢。虽然对示际和初代喜连川博士之间的相处方式也很感兴趣,但如果问起来的话,感觉话题会跑偏。

『正是这一点成为了问题。哀川润,我之所以想借助你的力量,是因为……爷爷所进行的研究,除了特别小的项目外,基本上都已经完成,或者说都能处理掉。但剩下一个课题,陷入了僵局,却又无法处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很伤脑筋。』

唉,说得真直白——我还以为研究者不该说『不知道』这种台词呢。

『我还是个新人嘛。作为研究者也好,作为喜连川二世也好——爷爷的话,是啊,应该不会伤脑筋吧。即使走投无路,想必也会毫不犹豫地处理掉那项研究。』

反过来说,剩下的那项研究,对小葆连和示际来说,是投入了感情的研究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不是感情那种感性的东西,而是更实际的……如果放弃研究的话,我和祭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失去活着的意义?你说得也太夸张了。活着的意义什么的,很少有人真的拥有吧。

「也不是那种『青春期的烦恼』一样的东西……如果放弃那项研究的话,作为喜连川博士的研究成果的我们,也会变得形同虚设——你能明白吗?」

听了这话,我立刻明白了她想说什么,或许是和我类似的遭遇——我也曾经作为实验对象,是父亲他们『让世界终结的研究』的其中一环。那项研究本身几乎已经破产,但从某种角度来看,研究的失败似乎也意味着我是不被需要的——这两个小鬼看起来不像我这么无忧无虑,能够毫不犹豫地说『我才不在乎』然后割舍掉。也就是说,你们是最后剩下的那项研究的『素材』吗?

『嗯,可以这么说。作为「瓶中小人」的我,还有祭的手臂……都是途经的阶段。更确切地说,我们都是为了达到那个目标而存在的阶梯。』

阶梯啊。听到这样的说法,我不禁想起了久违的十三阶梯。

『十三阶梯?』

不知道就算了,接着说。

『所谓「瓶中小人」,说起来就是旨在化无机物为有机物,无中生有,化非生命为生命的实验——把人造人作为自己的新容器,大概只是爷爷附带的想法。总之,他的真正意图,是想在一个与人类进化谱系无关的方向,创造出与人类等价的某种东西。』

是在尝试用不同的材料,来创作同样的作品么。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呢。既然已经有人类了,创造和人类相同的异类又意义何在啊,不过对研究者说这种话,与其说是不理解,不如说是不识趣吧。

『而祭的手臂,则是人类的「气体化」呢。』

人类的机体化?是赛博格哦?

『不是「机体化」,是「气体化」……由固体和液体构成的人体能否变成气体,就是这种设计思路吧。爷爷想制造的,并不是像中学生妄想一样的燃烧的火焰拳。』

中学生的妄想听起来还靠谱一点。人类气体化……就像身体能变成雾的吸血鬼那样吗。变成火焰、产生高温,然后用这种状态攻击,那些也只是副产品……而这种状态变化、状态差异才是真正的关键么。

『喜连川博士称之为气态化现象。』

示际说道,边说边显摆地抚摸着自己的右臂。

『我能气态化的只有我的右臂……生命真的能以气体的形式存在吗?博士思考的是这个问题。』

虽然这是个值得质疑的问题,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博士居然已经给出了答案。从外行的角度来看,假如人体气态化成功,作为质量相等的气体,体积会相应地暴增,而且还很容易被吹散,无法恢复——这种问题似乎是显而易见的。然而,考虑到作为实例的示际的右臂能够恢复成固体状态,看来这些问题应该已经解决了。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放心吧。稍后我会给你看资料的——现在只是在勾勒框架而已。』

资料?你要给我看什么?这种东西不是应该被当作机密处理吗?

『既不是机密也不是秘密。更确切地说,讲到这里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我们要请你承包的委托,就是希望你可以协助我们,完成最后的研究——或者到了实在无法收场的时候,希望你能替我们处理掉。』

……

『怎么了,你以为又是当实验对象吗。你可不是专门打架的战斗狂吧?虽然你总是参与那些华丽而积极的活动,但实际上,在学术方面的成果也相当不错——或者说,实际上你更擅长脑力劳动,不是吗。』

会这样看待我的人真的很少见。我也不是谦虚,但我也并不觉得自己的智力有高到能帮上喜连川博士的研究那种程度。

『你愿意承包吗,人类最强。』

呼,委托内容比我想象中要正经,有点吃惊——但这也取决于喜连川博士留给你们的负面遗产,那最后的课题究竟是什么。人工生命和肉体改造这两项研究,除了超越人智这一点以外,几乎找不到其他的共同点,在这两项研究背后,炼金术士未完成的工作究竟是什么呢?在我还不明白这一点的情况下,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协助这种研究……不过,且不论示际,小葆连她真心希望我所做的,或许更偏向于『把这些东西处理掉』。因为她对这些研究有着太过深厚的感情,以至于无论如何都无法亲自下手,所以请求我来代为收尾……在这方面,哀川润这个人确实是(在各种意义上)擅长摧毁事物的纯粹破坏者。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毁掉喜连川博士宝贵的遗产。

『你到底接不接啊,哀川润。』

示际催促着说道——你别急啊。哎,看这走向我应该是会接下这个委托的了,但我得事先确认一下。最后那项研究,不打算卖给ER3系统还是四神一镜之类的团体吗?要我免费在那位世界最巅峰的头脑,休列特准教授*面前帮你说几句话也行哦?

(*ヒューレット准教授,七愚人的顶点,西东天的导师。)

『看来你没有明白呢。我找你是因为你是哀川润,你不是研究者,而是承包人。要问爷爷最讨厌的是什么,那就是天才和精英了,他们比任何东西都令爷爷厌恶。』

那些『记忆』我也完全继承下来了——葆连妹妹面无表情地说道。哈。果然。是这么回事吧——对于疯狂科学家喜连川博士来说,同行不是商业敌人,而是天敌……OK。那么,差不多该告诉我那项研究的真相了吧。

『嗯。也是。我会告诉你的。不过在那之前,能跟我做个约定吗?』

又是约定啊。什么约定?

『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讶。』

我还以为要签什么契约呢,喂喂,都什么时候了还给我来这套。事到如今想让我惊讶已经算是强人所难了,不过事到如今要我别惊讶,果然也是在强人所难吧。

『不是这样的,并不是那种意思——你要是惊讶的话,对方也会被惊动。我不想予以太大的冲击——因为那就是如此孱弱的东西。』

……?葆连说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于是我看向示际,但感觉也差不多——看来还是百闻不如一见啊。行吧,二楼带路。研究室……不,用炼金术士的话来说,应该是工坊吧?

『是的。虽然我不这么说,不过爷爷叫它工坊……真希望他在世的时候你们能见上一面,既然你们的品位那么契合的话。』

葆连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说——别这样,我实在不认为我们能相处得很好。虽然不委托其他研究者是基于喜连川博士的意愿,但如果是他本人,恐怕连我都不会委托吧。

『你看,就是这样。你这么自信地谈论爷爷,就像真的很了解他一样。我这个继承了记忆的人,也没办法那么自信满满地断言爷爷的事情。』

断言就像是我的习惯,就算你找出什么深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你。

『也对。那么,在你完成工作之后,我们再试着进行一次同样的对话吧——我很想看看你会怎么回答……我的爷爷,新时代的炼金术士・喜连川茂连最后的研究。』

葆连一边打头阵似地踏出一步,说出了这个研究的项目名称。

『「贫者一灯」**——爷爷他是这么称呼「那孩子」的。』

10

二楼的那个工坊终于不是民宅的构造,而是类似实验或开发场所的布局了。我的预想期虽然大致上是正确的,但不得不说这里的设施还是低于我的期待——也太小巧了,硬要说的话,比起实验室,感觉更像是小学的理科教室。从这样小规模的『工坊』里,居然能够发出无数足以撼动世界、动摇人类价值观的研究,真是诚惶诚恐——不过,果然还是得小鬼打城隍,不能怕死*。这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呢——虽然刚才葆连说了那样的话,但我果然弄不明白初代喜连川博士在想什么。什么都说不出来。

(*恐れ入ると言えば恐れ入る——のだが、さすがに『引っ越せ』と言わざるを得ない。这个有点难表达……总之是个双关)

『就是这个。』

小葆连指着一只摆在宽阔桌面上的三脚架,一樽烧瓶被放在上面。烧瓶里有小小的火苗在燃烧——嗯?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做过理科实验了,所以不太确定,但我记得烧瓶是用酒精灯什么的从底部加热来着,烧瓶内部不应该有火焰才对吧?那个用橡胶塞封住的烧瓶上插着几根管子,看来氧气是从那里供应的……小葆连,『贫者一灯』说的就是这团火吗?

『是的。不过,「贫者一灯」这个名字,实际上是研究课题的名称。我来介绍一下』

葆连就像是在介绍朋友——或是介绍妹妹一样说道。

『气态生命体——浮烈爱*。』

(*ふれあいFureai,在日语中有「接触」「交流」等含义,在此选择了偏向音译的译名)

这个柔和的名字,当然还有它的突兀,都让我感到困惑——如果不是事先约好了『不要吃惊』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多么夸张的反应。『气态生命体』?我看向仿佛是为了防止我夹着尾巴逃跑而杵在门口的示际——我看向示际的右臂。这名少年,示际祭,能够将自己的手臂变成气态,再恢复原状。然后……我转向了旁边的葆连小妹妹。她是瓶中小人,人造生命,出生于烧瓶之中的女孩——呃?

「打声招呼吧,『浮烈爱』。」

还没等我做出反应,葆连就对着烧瓶这样说了——她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像对人类说话一样说道。

『■・■・□・■・□・□』

果然,像电脑合成的电子音一样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从瓶子里传了出来——听起来是『嗤呜・次・叽验・咪宴』。所以我也不费什么心思,也回了句『初次见面』。

『常识被颠覆了吧?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常识了……这正是初代喜连川博士最后的研究课题——』

葆连以一种万念俱灰的口吻说道。

『创造出人类的上位版——创造出全新的生命。爷爷他,为火焰赋予了生命。』

我和祭都是为了这一目标而存在的阶石——听了这话我才明白,原来刚才那番自虐似的说法是这个意思啊,我全都明白了。我感到在来到这个家后,第一次明白了些什么——小葆连呐。制作瓶中小人的技术,要说的话既是『以非生殖的方式制造人类的技术』,也是『自无中生出有的技术』。而示际的手臂则是『生命的气态化』——如果要集成这些看似零散的技术并迈向下一阶段,涉及的自然就是『创造人类以外的生命』。这种完全无视进化谱系的生命创造方式——简直是半开玩笑地玩弄生命的作为。

『半开玩笑?才不是呢,那完全就是闹着玩的——对喜连川博士来说。』

示际无所畏惧地笑了——既无所畏惧,又无所适从似的,愉快地笑着。

『我就是喜欢喜连川博士这种地方。』

是吗?不过,反过来说,如果不喜欢的话,就不会在一起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喜连川博士在年老之际想要放弃这种人格的心情,或许也意外地复杂。不论示际怎么想,但喜连川博士或许正是因为判断自己的人格『不合格』,所以才会在进行引继的时候将人格更新——不,尽管他自己可能很讨厌这一点,但对正常人来说,再怎么样应该也只能与自己的性格共存下去吧。

『啊,别想太多了,哀川润——现在的完成度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高,把「贫者一灯」分为十个阶段的话,大概才到第三四个阶段。「浮烈爱」还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不,是胎儿一样的状态。』

把烧瓶视为子宫吗。还真是瓶中小人啊——当成试管婴儿来看的话,这或许还能算是现实科技的延伸,但在我眼里,它们完全没有关联——而且,恐怕在喜连川博士眼里也没有关联吧。

『因为非常脆弱。哪怕只是风吹过,也可能随时消失,这是并非比喻的风中灯火……所以,虽然很抱歉让你一直跑来跑去,但可以请你再回到饭厅吗?让我跟你详细说说——如果你还有精力听我说话的话。

除了这些,还打算让我听什么——我只能尽可能挖苦地回答,但话虽如此,已经不能回头了。只能选择听下去,这个委托也只能接受——作为人类最强,也作为一个人类。

11

语言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有时候强调了反而会让意思变淡——举个浅显的例子,说『超厉害』,比起只说『厉害』显得更没分量。把施虐者、受虐者说成施虐狂、受虐狂的话,可能就会显得比较轻松——说成『白金火大』的话,听上去或许就没那么火大了。反过来说,如果说『虽然「不是」非常』的话,比起只说『非常』,意思反而会变得更加沉重——所以,如果随便强调的话,就会变成单纯的玩笑。但实际上,喜连川博士最后的研究『贫者一灯』,即使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强调用语都罗列出来也无法追及,这种成就无可比拟。该说是已经到了范式转变的程度吗……真正优越的技术或崭新的思想出现的时候,足以将原本的常识转变为因循守旧的积弊陈规——变为过时的过失、再也不起作用的技术。虽然喜连川博士在过去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了『疯狂科学家』的风采,温和一点来说就是『怪人』的特质,但在他的研究成果中很难说发挥出了足以令科技的范式为之一变的力量。(就算是被世界各地的宇航局所采用的那款宇航服『Closet』,也绝不会成为普遍的标准——要是那么做的话,经济上肯定是不划算的)。然而,『贫者一灯』以及气态生命『浮烈爱』的确拥有颠覆世界的能力,不仅如此,它们还有能力将『人类』从进化谱系的顶端拉下,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或者说,也许我们必须否认这一点。如果承认了这一点,人类,当然还有人类最强,都将失去意义——就像在计算器出现后的算盘一样,或者像在DVD和BD出现后的LD一样。无法共存,或者说,没有建设性的理由可以令其共存——

『那么——虽然我觉得大部分事情都不需要再多加说明了,但老实说,哀川润,我对你的印象却有些矛盾。』

矛盾?回到饭厅时,我还想她又打算说些什么,结果说的是这样一番话。

『虽然和祭的见解不同,但你给我的印象比我想象中要正经——这是我对你的评价。然而另一方面,你似乎比作为正牌后继者的我更接近喜连川博士。我不知道该如何分析这个状况。』

她直截了当地说了,还真不避讳。不过果然,大概是两种看法都有道理吧。哼,至于『比想象中要正经』,那也得看『正经』的定义……不过,我从刚才起就一直感到自己和喜连川博士处在非常接近的立场上。

『那么,气态生命「浮烈爱」……我们通常更喜欢用「浮烈雅」或者「浮烈姆」*这样的爱称来称呼,总之,你理解那种新型生命的意义了吗,以及我们是在为了什么而踌躇不前?』

(*フレアFlare、フレームFlame)

生命啊。要说学术上的话,生命是很难定义的——拥有自我繁殖的能力,可能是最简单易懂的标准,但这样的话,计算机病毒的蠕虫也可能被算作生命。而『火焰』也同样可以说拥有自我繁殖的能力——延烧、延燎,还有很多其他说法。

『……喜连川博士他,』

这时,示际开口了。

『在改造我手臂的时候,他说过这样的话,「不应该追求人类的后续,应该追求的是人类的后继」——这一思想的结晶或许就在浮烈雅身上。一想到这里,就觉得那不是我能随便触碰的生命啊。』

哼。虽然有些生搬硬套,但换句话说,就是『人类已经太老旧,差不多该换掉了』那种意思吧——就像换掉自己的肉体和人格那样。这已经和终结人类没有太大的差别了——与人类最终・想影真心相比算是另一种终结路径……如此不可思议的炼金术士居然没跟我老爸他们沆瀣一气。一般来说,能被认为是『人类的后继』的生命,已经不会再诞生,因为生物进化的速度比人类的科技进步要慢得多。但是,如果正是科技催生出了『后继者』……

『虽然事到如今我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先说一下概要吧,我必须履行说明的责任——作为喜连川博士的第二代传人。「贫者一灯」是以制造非人的生命为主题的研究——制作瓶中小人的目的是验证「用不同于人体的零件制造人类」,祭的主题则是「人体气态化」。然后浮烈雅就是用气体这一不同于人体的零件,试图赋予高等生命的成果……这个「高等」你可以照字面意思理解。』

哼,就是说『比人类更高级』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对继续研究有所迟疑就没什么意义了——到头来,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第二代喜连川博士葆连小妹妹,还有示际,是因为无法承受『贫者一灯』的价值,才会来找我商量的吧。所以这两个孩子才无法——恐怕没有人能就这么轻易地抛弃吧。因为这样的事情,大人也未必能承受——不夸张地说,视事态发展而言,这真的有可能会给人类的历史画上句点。

『当然,那是最坏的可能性。但是,这可能性也许并不算低……以气态生存的生命体会有多么强大,司掌强大的你应该更能理解吧?』

我又不是什么掌管『强大』这个概念的神……不过,回想一下与示际的那场现在看来算是实验性的战斗,气态生命体的强度无需多言。虽然我气定神闲地把手插在兜里,但我的右臂现在仍是烧焦的状态。如果那场对决的规则不是『倒下的一方算输』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葆连小妹妹,关于『贫者一灯』的研究,照实说并没有陷入僵局吧?是不是只要愿意就可以继续推进呢?

『……』

没有回应。真是个好回答。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哀川润?』

示际似乎在袒护小葆连——不,从那挑衅的眼神来看,示际对于『贫者一灯』,或许并不一定和葆连妹妹有着共同的危机感。如果是我的话?

我的话——唉。怎么说呢,我也有自己的答案,但就现状而言,我不认为我的答案很重要。因为,归根结底,第二代喜连川博士,葆连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我很难说——还是说,难道你们的请求就是让我判断研究的价值吗?我可不是你们的辅导员。

『当然,我并不是要你承担责任。不只是说明责任,所有的责任都由我来承担——作为第二代,我从喜连川博士那里继承了这些东西。只是……不像喜连川博士那样,我有些难以下定决心。』

应该说是难以摆脱吧。就像脑子里刺了一根针那样。不过,初代喜连川博士那稳定的精神状态,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是奇迹般的,所以要求第二代做出同样,甚至完全相同的判断,实在不合情理……如果你感到迷茫,我觉得放弃研究也是一种选择吧?这虽然是没有必要问的问题,但站在承担工作的立场上,却是必须要问的问题——我想让葆连亲口回答。想让她亲口回应。如果真的认为创造出新生命很糟糕的话,从伦理和危机管理的意识出发,直接敲碎那个烧瓶不就行了吗?既然是风中残烛的话。

『……这……可能做不到。』

她没有当即回答,也没有作出明确的断言——但是,却是一个充满坚定意志的回应。不过,其原因并不是我所设想的『作为研究者的业绩』或是『即便危险,也无法放弃如此有价值的研究』,又或者『不能让喜连川博士的努力白费』之类的东西。

『毕竟——要杀死一条生命,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12

也许,葆连口中『可怜』这个词的意义,和我的看法截然不同——我是否曾对什么事感到『可怜』姑且不论。应该说,学者这种人本就必须远离同情心,远离对实验对象的共鸣。不但学者如此,创造者更是如此……对于创作出来的事物、思考的内容,必须保持某种程度的冷酷与严厉。嗯……简单来说,就像即使是倾注爱意的烹饪,切、烤、煮这些行为本身也相当暴力一样。如果对每只小白鼠都投入感情,那实验也就无法推进,人类社会的安全建立在动物实验之上——在工作中(也包括像我这样的承包人所承包的工作),需要脱离一般价值观和道德判断的局面,无论如何都会产生——现如今,以小葆连的立场,也应该对浮烈雅——『浮烈爱』行使这种判断。但是,从她取了这样一个昵称就能看出来,小葆连作为『受造之人』——处在比我们、比喜连川博士都更接近于『浮烈爱』的位置。小葆连刚才说,如果这项研究半途而废的话,自己和示际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也许这恰恰就是真心话。同样是烧瓶中诞生的生命,葆连对于『浮烈爱』,无法做出严厉的——说得没有顾忌一点,她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理性上该怎么做是非常清楚的——作为第二代喜连川博士该怎么做也很明确。其间的平衡和冲突,让我现在无法动弹——所以,哀川润,我想拜托你的是——希望你能协助我。』

啊,你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吧。你一直有在说,想让我协助你。但是,你到底希望我帮你什么呢?希望我怎样帮你呢?炼金术的专业知识啥的,哪怕我是人类最强也没有学过啊……不过,如果你是希望我替你下决断的话,我是不会客气的。

『决断由我来做。不会委托任何人,不会让给任何人。不会让任何人置喙——我想请你见证……如果我的决断是错的,希望能请你帮忙收拾。』

收拾?要我善后吗?

『是的。如果到了那种地步,就请把我和浮烈雅一起杀掉——是你的话,应该能做到吧?』

做得到啊。虽然如此回答,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对这个问题有正确的答案。我并不能以上位者的姿态去教导或者劝说葆连,所以也没办法多嘴——我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我和被自己的出身、感情、种种纠葛束缚着的五岁瓶中小人不同——那是她自己的事。

『那就拜托你了,哀川润——我明天就会做出决定,是继续研究,还是放弃研究。』

明天?真突然——虽然这么想,但马上就察觉到这并非突然,反而是太迟了。在研究必须进行到下一个阶段的紧要关头之前,葆连妹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委托我吧——纠结不已。也罢,我来说也没用吧。毕竟我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当然,正因为我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才会有委托上门。

『我准备了「贫者一灯」的资料,你今晚过目一下。』

示际说道。

『概不外借,所以只能在这里读。』

好啊,我今儿住一晚。不过你们这好像没客房来着,得,我睡这沙发上好了。虽然这座房子看起来不太注重机密,但姑且还是有着『禁止外带』的声明,可见『贫者一灯』的价值……或者危险性之高。

『不过,在做出决断之前,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会怎么做?』

嗯?不是说不会让任何人置喙吗。

『不是的,我并不是问你该怎么对待浮烈雅。我是想问一个更普适性的问题……假如你手中有一个可以让世界终结的开关……到了那时,你会怎么做?』

这问题太过模糊,像心理测试一样,让人很难回答。结束世界的开关——那正是那个混账老狐狸最渴望的东西。

『按下去并不会有什么好处。按下那个按钮,死去的人不会复活,也不会让自己幸福,完全不会有这样的事。按下去,世界就结束了,仅此而已……按下去的话,可能只会亏损。即便如此,你还是会按下去吗?』

如果有人想按下去,我会阻止他。但如果这个按钮在我手中,我很难说绝对不会按下去……拥有这样强大力量的按钮,难免会让我想去尝试。并不是想要终结世界——而是想知道那个按钮的效果。更何况那个按钮是自己重视的人制作的——

『我没问到这份上。』

小葆连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站了起来。

『那么,我接下来一整晚都会在二楼……如果需要什么东西,就吩咐祭去办。祭,接下来交给你了。』

『您请便,葆连阁下。』

示际就这样恭敬地送走了小葆连——等她的身影从饭厅消失,示际便转向了我。

『哀川润。』

态度大变。

『虽然葆连阁下是那么要求的……但是,如果你敢加害葆连阁下的话,到那时……』

啊知道了知道了,不用说出来。你那点伎俩又威胁不了我。

『……』

不过,我还挺想问问的。你为什么对小葆连表现得这么忠心呢?你小子对我发威时像头老虎,在她面前就像只怕生的小猫。如果是喜连川博士本人的话,倒还可以理解,但对于第二代的小葆连,你还在恭敬什么?

『这个嘛,为什么呢……你要这么说,我觉得我对初代喜连川博士的忠诚也并没有到那种地步……我喜欢他,但我们也经常吵架。有时候吵架还挺有趣的……你呢?你能把自己的感情和所做的事情全部解释清楚吗?大人都是这样的吗?』

如果那就是大人的话……那我果然还是一点也没长大啊。

13

当然,小葆连也还没有成为大人。无论她积累了多少知识,那都不是经验,更不是时间的积累,因此她无法算作一个真正的大人。于是,她实际上也不足以胜任喜连川博士。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喜连川博士在引继自己的过程中失败了——不过,我认为那位炼金术士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许,喜连川博士正是意识到会发展成这样,所以才故意将所有研究留下一部分未完成的状态,再将自己的知识传输给葆连吗?不亲自做重要的决断,而是交给下一代——这是急流勇退,还是不负责任,就见仁见智了。对于被托付了这种决断的小葆连而言,只能说是灾难。不过,作为第二代,她是否将此视为理所当然,或者视为荣耀呢?我真搞不明白。就如示际所说,确实,如果要解释清楚自己的全部感情和动机,那也不是简单的事。

『喏,这就是「贫者一灯」的所有资料——里面还有初代喜连川博士的笔记,记得看。』

示际说着,把一大堆资料整齐码放在餐桌上。面对这些像是故意给我添麻烦的纸山资料,我逐一处理的同时思考着——顺带一提,示际说了句『我在隔壁屋』就离开了,现在这个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嗯,如果绕开葆连和示际单独在一起,我俩可能会发生争斗,我想这样安排也算是正确的。

『你那只手,好像快痊愈了啊。』

临走之际,示际那小子看着我那只被他自己烤焦的手臂,说了那样的话。

『在我看来,比起浮烈雅,你才更像是能够灭亡人类的灾厄——起初我其实没什么感觉,但亲身交手之后,我理解想要把你剔除在外的世界是什么感受了。』

你小子真会说话。被你这种年轻的危险人物如此评价,搞得好像是真的一样……不过,这倒确实是个值得深思的评价。我,还有我的后继机型想影真心,制造出我们的那个蠢货老爹所考虑的到底是什么呢。不,对他而言,显然是以毁灭世界、结束一切为目的,所以,让世界终结只是最坏结果而非最终目标的『浮烈爱』,算是另一回事——不过,和那个蠢货老爹对立的另一位父亲,或许心中也有相似的纠葛吧。那个时候,我只当他纯粹是为了保护我……但在他心里,或许也有一些迷茫,为了保护我而与挚友对立,实际上是挺痛苦的吧……顺带一提,关于三名父亲当中的最后一位,架城明乐,事到如今回想起来也完全理解不了。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他究竟想要干什么……久违地想了一会这些无聊透顶的事情,我开始认真读起了那些资料。上面到处都是初代喜连川博士亲笔写的潦草鬼画符,似乎能从中感受到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疯狂科学家的气息……内容如何姑且不论,单单是读这些文章,反倒让人觉得这个人还挺正经的。不过,打印出来的话,不论是谁都会显得很正经,这种观感不仅限于伟人。虽然葆连说她绝对不会把『贫者一灯』和『浮烈爱』转让给其他研究者或学者、或是相关的专门机构,但如果将判断权交给其他正常的研究者,我想那些研究者一定不会像葆连那样迷惘,而是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判断。之所以这样不仅是因为那些人不是瓶中小人,也不单是因为他们与喜连川博士没有匪浅的关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如果是普通学者,或许就不会有那么深的思考或感慨,反而会直接给研究一个『GO』的信号。这并不是说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的缺乏伦理观,而是因为只要是大人,就总是会有某种『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吧』的草率想法。实际上,这种判断很难说是错误的,任何革命性的技术如果没能找对时机,就很难在社会上产生广泛影响。所以,假使『贫者一灯』完成了新生命体的创造,或许『浮烈爱』也无法适应这个世界,无法驱逐人类,只是就这么逐渐消亡——即使没有消亡,也只能一息尚存地苟活着。不过,大人们也容易因为这种疏忽大意遭到惨痛的反噬。仅仅几只虫子就足以破坏一定范围的生态系统,能够普及的东西就像手机一样,稍不留神就到处都是了。而且就像手机一样,会让人无法想象没有手机的时候是怎么生活的,即使阅读以前的文学名著,也会加入多余的视角,比如『这种麻烦事,但凡主角有手机马上就能解决了』什么的。那个小姑娘到底会得出什么结论呢?一整晚盯着灯火思考,简直像是某种修行……看完资料,已经是夜色渐明的时候了。呼。虽然不能说我已经理解了多少,但对于那团火如果被释放到这世上肯定会很不妙这件事,我算是清楚地感受到了。想想看,人类正是通过使用火才得以进化的,因此人类被火吞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自然之理。那并不是弱肉强食或是自然淘汰什么的,而是所谓风水轮流转……然而,如果这样思考,那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问题可能在于葆连究竟对『浮烈爱』感情更深,还是更倾向于人类——啧。要是以前的我,肯定不会等别人做决定,而是会插入其中,执行『我的回答』——而现在,我却有了守望小孩自己成长的余裕。对于将表演的机会让给他人,我已经不再有太多抵触——这感觉真无趣……无论葆连做出什么结论,我都得支持她,后续的善后我来处理,这让我自己心底里非常嫌弃——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也确实认为这样没什么不好。我想起了以前小呗说过的话。

『肯定早就不是我们的时代了吧——吾友啊。』

那家伙的表情看上去也很开心。

『你不觉得时代已经改变了吗?吾友。』

谁知道呢。改变的搞不好是我们自己吧?当时,我只是斜视着冷冷地如此回答,但实际上,也许真的是这样。虽然我在外星人『透视者』引发的骚动事件里错过了引退的机会,但如果在这种时候都不想积极出面,或许真的就是钱塘江上潮信来——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究竟是时代变了,还是我们变了,我不太清楚,但潮流的确改变了。也许是时候把该让出的机会让出,把该托付的东西托付给小葆连、示际这样的下一代,又或者托付给『浮烈爱』这样的新世代了吧?没错,就像喜连川博士决定将决断的权力交给下一代那样——这时。

「■■■■■■■■■■■■■■■■■■■■■■■■■■■■■■■■■■■■■■■■■■■■——————————!!!!!!!」

异样的『声音』——异样的『声响』,从正上方响起。读完资料,这足以把看完资料昏昏欲睡的我摇醒,也足以把紧张的精神状态一口气拉升到战斗模式。 『■□■□■□■□■□■□■□■□■□■□■□■□■□■□■□■□■□■□■□■□■□■□■□■□■□■□■□■□■□■□■□■□■□■□■□■□■□■□————————————!』

『声响』的旋律变得混乱——时高时低,仿佛在胡乱地演奏着乐器。不,应该说,简直就像在破坏乐器一样——葆连?

『哀川润!』

我从饭厅冲出去,在走廊上与示际撞了个正着,他一脸凶神恶煞地叫着我——他的表情与那身悠闲的睡衣正好相反,看来刚才是睡得正香,当然,现在的状况根本睡不下去。隔壁的住户恐怕也会注意到,这栋房子的二楼发生了什么异常情况。

『■■■■■■■■■■■■□□□□□□□□□□□□■■■■□□□□■□■□□□□□□□□□□□□□□□□□□□□□□□□□□□□——————!』

『赶紧示际君!别发呆了!』

『喔……喔!』

随着音调急剧升高,二楼传来的『声响』变得难以听清,我朝一瞬间有些恍惚的示际大声断喝,随即奔向楼梯——我用几近破坏的方式冲上了楼梯,不知道后面跟着的示际上不上得来,但我管不着。到达二楼时,我自然首先朝着炼金术师・喜连川茂连的工坊走去。想要拉开门,却发现门像糖人儿一样受到热量的影响扭曲变形了,根本无法顺利打开——握住的门把也开玩笑似地烫手。最终我用力打开——不,是直接把门拆了。随着前门洞开,热气和热风瞬间涌出,让我不由得想闭上眼睛。不过,即便在那时闭上眼睛,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区别——因为在工坊里面,正如我所担心的景象,已经展现在眼前。也就是说,赤焰熊熊,整个房间都被火焰覆盖了——

『□□□□□□□□□□□□□□□□□□□□□□□□□□□□□□□□□□□□□□□□□□□□□□□□□□□□□□□□□□□□□——————!』

响亮的高音是高温的体现——那不是葆连的悲鸣,而是她所称的浮烈雅,那并非瓶中小人的瓶中小火苗所发出的鸣响与热量。不,那团火早已不再被封闭在瓶子里——也不再是小火苗。整个工坊都被这个生命占据了。非但如此,按照这个势头,再过不到一个小时,整栋房子都要被烧掉——

『葆——葆连阁下!』

我挥拳打向不假思索地想要跳入火场的示际的腹部。已经没有手下留情的闲工夫了,示际瞬间失去了意识。虽然我自认为自己的反射性相当灵敏,但显然示际的动作还是更早一步,我没能保住他伸向火场的右臂——当我把他摔倒在走廊时,他的手臂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本不需要止血,因为他已毫无疑问地,彻底失去了那一部分。喜连川博士与示际之间,那只满载因缘的右臂……也许我应该放任他一整个地跳进去。然而,工坊里没有葆连的身影——她已经消失了。没有影子没有轮廓,连一丝烧却的焦炭也没有——就像示际的右臂一样。不,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应该任由他跳进火海。

『□□□□□□□□□□□□□□□□□□□□□□□□□□□□□□□□□□□□□□□□□□□□□□□□□□□□□□□□□□□□□——————!』

猩红的火焰在房间里翻滚——我四下寻找灭火器,但这里没有那种东西,即使找到了,应该也毫无用处。这不是杯水对车薪,而是灭火器对业火——与其说是业火,不如说是劫火吧?根本无法控制。作为承包人,我不禁觉得这火势令人窒息。至少,要在保护失去知觉的示际的同时面对这场大火是根本不可能的。

『呜……啊、啊——』

振作点啊,示际君,保持清醒!我一边说着,一边拎住他的脖子,离开了工坊的门口——仔细一想,他现在意识模糊几乎百分之百是我的错,现在叫他振作点或是保持清醒好像说不通,不过无论如何,我决定先让示际避难。我并没有把示际搬出去之后的计划……可恶,哪个神经病把楼梯破坏成这样,啊不还是我吗!

『人……人类最强。救……救葆连阁下……”

真顽强啊,这就醒过来了。而且一开口就在这关心小葆连,我向你的毅力致敬——不过,我也帮不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就算是瓶中小人也不例外——那丫头到底做了什么决断?是要放『浮烈爱』一条生路,还是对『浮烈爱』动了杀心?不论如何,『浮烈爱』选择了杀死小葆连——新生的新生命,选择了杀死旧生命。也许是在葆连盯着瓶中的自己时,『浮烈爱』感受到了杀意,于是反击——又或者,是感受到了爱意,所以动了『能杀』的念头。搞不懂,全都是推测。我怎么可能读得了非人类的心——下到一楼,要跑到玄关未免太麻烦,我直接以墙壁为踏板,抱着示际弹射了过去。等把这小子扔到一旁后,我就得马上回头。必须处理好葆连托付给我的善后工作——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这就是我的工作。当然,在这之前要确保示际不会追上来,得把他绑在附近的电线杆上——这时。

『啊,这,这是……』

示际怅然若失、忘我似地发出了一声惊叹——实在笑不出来,我也正是同样的心情。我们一从喜连川家大门脱离,全身就瞬间湿透了。突如其来的大雨——根本无法用『小阵雨』这种可爱的词来形容,简直是能见度连前方一寸都没有的倾盆大雨。刚才在室内,由于『浮烈爱』发出的高音,我们听不到雨声……可一旦离开室内,迎面而来的便是宛如要扑灭这场劫火的豪雨。

『……』

示际的身体无力地瘫软下来——如果不是我抓住了他睡衣的领子,他可能就直接栽进地面的水洼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不,我不会懂的。喜连川博士所创造的新生命,明明还无所作为,却要在这种仅仅是天候的自然现象中——被浇灭了,面对这样的现实,示际此刻又会有什么样的心情,我根本无从得知。即便对于『简直就像地球没有允许新生命的诞生……』这种装腔作势的话来说,这场劈头盖脸的滂沱大雨也过于无情,过于无礼。『浮烈爱』会以那种势头烧掉工坊的天花板——烧穿喜连川家的屋顶吧。然后沐浴在雨中,在烧遍全世界之前,这场火灾将如同微不足道的小火苗一样,悄然熄灭。不需要我来做什么。就像葆连的纠结不复存在一样,放在饭厅里的『贫者一灯』的资料也会烧个精光,这起事件作为普通民宅的不明火灾,将自然得到解决——自然会将其解决。就像什么都没有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诞生过一样。这是讽刺,隐喻?还是一种警告?

『这样……真的好吗?』

示际低声喃喃道。我回答。谁知道呢。

14

瓶中小人・喜连川葆连她,是不是打算和气态生命体『浮烈爱』一同赴死呢,就像殉情那样,有这种猜测是后来的事了——那是比泄露杀意而被反杀、为了爱而甘愿被杀之类的猜想更加可悲的决断,我绝对不支持这种假设,但我却觉得,这似乎是最有『人类的感觉』的结论。虽然从人类的角度来看,那场雨本应是奇迹般的恩惠之雨,但仔细想想,只要通过电视或手机查看天气预报就能清楚地预知了——总之,作为承包人,我在喜连川家根本没有完成任何一件工作。如果说因为我在后方坐镇,让小葆连得以充分地烦恼,并成功得出了某种结论的话,那么我也确实并非毫无作为,但单凭这个就将其视为成果,实在是有些勉强——因此只能遗憾地说,这次的工作是失败的。若非要得出结论的话,可以说喜连川博士没有伦理观念,他做的都是颠覆世界和常识的研究,但这样的研究并不是为了结束世界或是为了颠覆常识扬起反旗——和『只是想到什么做就做什么』也有些许不同。根据我读到的那些已然付之一炬的『贫者一灯』的研究资料,我是这样认为的——从那些天真的留言来看,这位厌世的博士想要向世人揭示的,或许并不是炼金术的成果,而是出于『我想出了这样的东西,了不起吧』这样的想法——这是我随意的感想。哎,最终,这一切——包括被指定为第二代传人的瓶中小人,以及作为『浮烈爱』原型的示际祭的右臂——都燃烧殆尽,消失无踪了。就算说是燃尽综合征(*俗称过劳),这热量未免也太高了一点……

『抱歉让你久等了,哀川润。这是工作的报酬——请收下。』

就在我思考着这些事情,并且逐渐快要忘记的时候,示际这样说着,带着一个厚厚的信封找到了我。我本以为喜连川博士的遗产肯定一点也不剩了,但似乎只是管理上很松懈,并不是什么都没留下。不过,由于我把这次的工作归类为失败,所以不太想接受报酬,但考虑到葆连妹妹的心意,实在不忍拒绝。那就痛快地收下吧——那么,示际君,你最近过得怎么样?那只右臂,怎么弄的?

『啊,罪口商会帮我做了义肢——这是喜连川博士在世时留下的门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宝贵啊。』

既然你这么想的话,那就真的很宝贵吧。

『喜连川博士已故的事情因为这场火灾被公诸于世,因为需要人手来管理博士留下的基本盘,所以我现在正在处理这方面的事务——我不是干这行的料,所以只要有合适的人出现,我就会立刻交付引继。』

引继,是吗。我并不认为存在比你更合适的人——初代和二代,两位喜连川博士应该都不会反对你来负责这些事吧。

『……虽然也有没能保护葆连阁下的赎罪心理在驱动我,但葆连阁下大概并不希望我来保护她吧。』

至少也不希望你被烧死吧?可别说想要一起去死这么幼稚的话。我不知道你和那丫头一起度过的五年是什么样的,但来日方长,你之后的人生还长得很呢。

『……真的还长吗。』

生气了吗,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准备拿出年长者的样子给一些人生建议,但他反倒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今天就是来谈这件事的——我继承了喜连川博士的基本盘,所以得到了一些情报。』

情报?

『也可以说是紧急速报……哀川润,你知道「第一百只猴子」吗?』

嗯?那是什么来着?哦。就是一只野生的猴子开始洗地瓜,然后其他猴子也陆陆续续开始模仿——当第一百只猴子开始洗地瓜,全世界的猴子都会开始这么做,是这么回事来着?还有什么硝化甘油的固体化之类的,什么同步性之类的,大概就是这样——普及到某种程度的事实会迅速传播开来。而且是同步且多发的——那又怎么了?

『……现在,以ER3系统和四神一镜为首,世界各地的研究机构中,似乎都产生了有意识的火焰。即使是那些没有进行过这种研究的部门,也好像凭空诞生出了生命一样,这种现象跨越了无法联动的距离,各地都在发生——虽然还没有公开,但这只火焰的大手已经在世界各地蔓延开来了。』

……生命真是顽强。野火烧不尽的不仅是杂草,生命不会那么轻易就灭绝——即使是恐龙,实际上也以另一种形态、另一种形式,在现代继续生存着。那么,喜连川博士创造的新生命也能够如此就不足为奇了吧。或者说,喜连川博士只不过是创造了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生命而已。虽然这可能是一个毫无宽慰的结局——不,既然如此,就不能将其视为结局。很好。

『好什么好……搞什么啊,人类最强,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或许所有生命的诞生都值得去祝福。我不想以伦理和道德的名义去扼杀那些尚未诞生的萌芽。但是,既然它们已经诞生,对我来说就是敌人。为了不让葆连的死变得毫无意义,我们也该堂堂正正地遵循体育精神,拼尽全力去和它们战斗战斗再战斗不是吗。

『战斗……可敌人遍布全球,它们在世界各地诞生,成长,进化。而且,接下来还会加速增殖——难道你觉得什么地方都会降下那种奇迹般的雨吗?不,现在可能连雨水也已经被克服了,根本不再有意义——敌人的生态过于不详。像人类这样自不量力的生物,一不留神可就会被烈火吞噬哦?』

我对示际的话还以一丝微笑。即便不知己也不知彼,只要懂得爱,千战也不会陷入危殆。即使那种有生命的火焰再怎么炽热,也不会比我的人类之爱更加热烈。好了——生存竞争开始啦。

(人类最强的热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