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最强的心跳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翻译:灰烬莫逆拉

1

还记得由比滨捏捏子的人,事到如今只剩我一个了吧。我们之间的战斗具体是发生在何时,已经久到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而且,那场战斗绝对不是在什么光明正大的舞台上进行的——那是在一个比偏僻更偏僻,歪门邪道宛若死胡同一般的地方,我和那台仿照着我制造的机器人展开了对决。然而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就连开发团队的那帮人也——早已把那台变成废铁的杀戮兵器忘到脑后去了,但那依然是我在多年来的战斗履历中最难以忘怀的东西,这一点也是确定无疑的。若问何故,首先只因它是强敌——如果没有零崎曲识相助,我绝对赢不了那家伙。实际上,捏捏子那家伙曾把我逼到心脏停搏的地步——心脏被逼到停止跳动,在我的人生中恐怕也只会有那一次吧?至少可以肯定那是第一次,不会有错。只不过,单论强度的话,自那之后当然也出现过比那家伙更强的敌人,但在它之前也有过不计其数。虽然我现在被称为人类最强,而且我自己也这么自称,但近来我总是要跟人类以外的东西打交道,这也常常让我对这个头衔产生疑问。外星人、岩石人、气态生命体、人鱼什么的——一连串破坏价值观的事件接踵而至,真是的,我活这一辈子真是一点也不无聊啊。曾经有个将强大与弱小相对化,号称人类最弱的戏言玩家,但那个已经改过自新的家伙,可没法和我在这趟连战不休的旅途上并肩前行。然而尽管如此,即便把这些都考虑在内,对我而言,由比滨捏捏子始终是一个需要特别关照的特别对象——果然还是因为,那家伙是个机器人吧。如前所述,捏捏子是仿照我而制造的机器人——是人造人。是铁、玻璃和油的产物。要说的话,曾经有三名离经叛道的白痴研究者运用现代科学的最尖端技术进行了一场不知所谓的研究,捏捏子就是那场『关于不死的研究』的其中一环——当然,我也是其中一环,也只能是其中一环。所以真要论起来,我和捏捏子就像姐妹一样——我是姐姐,捏捏子是妹妹。之后被创造出来的想影真心,虽然她也是从那项研究如洪水般的源流中延续下来的产物,对我而言也同样是一个特别的对象,但捏捏子和真心作为我特别关照的对象,我对她俩的关照方式有很大的不同。说到底我们又不是零崎一贼,我哀川润可不是把亲子关系和姐妹关系看得很重的那种人喔?被称为人类最终的想影真心也不过是个人类,不过是人而已——与之相对,捏捏子不过是个机器人,不过是机械而已。怎么说呢,那就是让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换句话说,那时我是在面对来自机器人的杀意,和机器人战斗。杀意?它不过是在执行编程命令而已。机械根本没有意志,这是现代社会的普遍看法。在机器人身上寻找『人应有的样子』『像人的地方』是淳古时代才会有的过时幻想——诸如此类的见解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可是,如果论及我那时与它以拳相交(准确来说,是我的拳头与它的钢爪和机械臂交锋)的亲身感受,我实在不认为捏捏子的驱动程序中不存在任何意志。那台机器人曾一度把我送去另一个世界,我认为它的确抱有杀意,而且对我这个姐姐怀有强烈的情结。好个不得了的姐控啊,但无论如何,不论是抱着杀意还是别的什么,捏捏子确实让我感受到了坚实的意志——它自己的意志。那份意志最终暴走,落得个自爆的下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没错,对于那堆被拆解得支离破碎,被完全废弃的废铁,我之所以会缠绵悱恻、纠缠不清、恋恋不舍似地保留着对它的思念,是因为我总是在思考一件事——机械是否有意志呢。它们是否有思维和感情……会喜欢某人,或者讨厌某人吗?捏捏子是所谓的人型机器人,因此它有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情感共鸣的外形,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陷入这种思考。不过,不论是何种形状的机械,手机也好,电脑也好,它们说不定也会具备某种意志吧。有人说,人工智能在不久的将来会超越人类的智慧,但实际上已经等同于超越了吧?毕竟大多数人已经变成没有机械就活不下去的人类了——如果就像科幻电影所呈现的那样,机器怀有侵略人类的意图,那可以说人类早就已经被它们变成奴隶了吧?这样一来,我是人类最强的奴隶吗?笑不出来啊。不过,这样的开场讲话(Opening talk),其实几乎都是思考实验,根本没有什么本质层面的意义,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看似在思考,实际上什么都没想』的样子吧。既然人类的思考是电信号,那么电力驱动的机器也可以说是在思考——诸如此类也只能算是思考实验,充其量就是文字游戏吧。只是故意揣度危险的可能性,享受适度的冒险感罢了。我喜欢冒险,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种倾向——不过,智能手机终究只是电话;我曾经与之战斗过的妹妹拥有意志,终究只是痴人说梦——可以说仅仅是我所抱有的那种,并不符合我『应有的个性』的后悔之情,所呈现出的朦胧幻影。真是的,太不像样了——我哀川润居然会相信机器人会有心和灵魂。又不是不会用微波炉的老阿婆。机械拥有自我意识什么的——相比之下,植物拥有自我意识这个说法的可信度还更高一点呢。

2

长瀞瀞美来访的那天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但说实话,当时我正在常年如夏的南国逗留,所以那个夏日究竟是在哪个月份我也记不清了。我当然不是去享受假期,也不是去戏水游玩的——肯定是去工作的啦。虽然在三小时内差不多拯救了五次世界,可谓是难度相当高的任务,好在总算是顺顺当当地圆满完成了。虽然也听到了不少『你到底做了什么啊』之类的抱怨,也罢也罢,不该奢望能得到所有人掌声的落幕时刻——只要我自己满意,那就足够了。总之,工作结束了,接下来又要承包什么工作呢。就在我准备一展工作狂本色的时候,瀞美突然半路杀出。虽然连番登场*让人想说怎么又是你,但她能逮到这个时机,该说她眼疾手快呢,还是说真是个擅长钻我空子的女人呢。不愧是四神一镜麾下的哀川润专项负责人呀。

(*原文为连チャン,好像是麻将术语,连庄?不懂)

『请不要那么说……我可配不上那样的头衔。』

瀞美打心底里嫌弃似地说道。也不用那么嫌弃吧。多浪费这张别致的小脸蛋呐。

『顺便说一句,自从被这样称呼以来,我的朋友数量减少了一半呢……』

嚯——好可怜噢。不知道这么说能不能安慰到你,不过嘛,因为这种事就消失的朋友,肯定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朋友。多好啊,趁这个机会认清了虚伪朋友的真面目。

『您也太不会安慰人了,虚伪也好,表面功夫也好,朋友就是朋友啊?应该好好珍惜才对。』

嘁。你说的搞不好是真理呢。那就别说了。所以咧?有何贵干?这次要我帮你找什么样的宝船回来?

『您这么好说话真是帮大忙了……不,这次不是船的事。不会再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事了,请您放心。』

要是像上次那样的事会接连发生,哪怕是我也顶不住——而且那时还连累了深缘妹妹。我对不起那孩子——虽然事到如今也已经无法偿还了。

『请不要说得好像轴本深缘小姐死了一样……她现在可是活蹦乱跳的。您想说的只不过是「虽然让轴本小姐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但完全不打算补偿」吧?』

你对我的事还真是无所不知啊。

『如果知道得早一点的话,我当初根本就不会和您扯上关系——言归正传,这次我带来的工作委托,相对而言,是比较安全的那种。』

哦呀,原来你对我还有不知道的吗?我可不喜欢什么安全的玩意——虽然像上次那样的确实已经受够了,但要我为了追求安全就把自己关进避难所什么的,那可不是我的风格。

『这世上不存在能关得住您的避难所——您放心,说是安全,其实也不是那么安全啦。』

你向我推销的说辞也太莫名其妙了。

『就是政治层面的意思……而且,润小姐您和这件事也并非毫无关系,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够负起责任,接下这个委托。』

责任?我这辈子可从来没承担过那种东西。

『请不要这么说——呃,真是不得了的人生啊。上一次,我曾经委托您帮忙寻找宝船对吧?严格来说,我委托的不是寻找宝船,而是请您帮忙寻找被派去寻找宝船的那艘船……根据当时的调查结果,我们继续进行了更进一步的海底勘探,结果,发生了一些问题。』

发生了?

『有海底火山喷发了。』

……那怎么说都怪不到我头上吧。就算我在海底大闹了一番,也不至于触发什么能导致火山喷发的连锁反应吧?肯定是你们自己搞了些非法的或者别的什么勾当,像往常一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调查吧?

『倒也不能否认存在这种倾向,但请听我说完。』

那你说吧。反正这啊那的全都当成我的错就行了。

『若要问火山喷发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那就是新岛屿的诞生——在某片海域,原本空无一物的广阔海面上,诞生了一座新的岛屿。』

啊,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条新闻。

『润小姐原来会读报纸的吗?』

哀川润也是会读报纸的哟。是吗,那就是你们的问题啰。

『在我们内部,已经认定是润小姐的错了。』

我和你们恐怕永远也没法达成共识吧。

『究竟是谁的错先暂且不论。关于那座小岛究竟是谁的属地,现在正吵成一团呢。麻烦的是,新岛诞生的海域在一个绝妙的位置上——目前,包括四神一镜和ER3系统在内,有十二个大型组织都在主张这座岛的所有权。』

十二个?那岛的位置到底是有多绝妙啊——火山岛的话,岛上应该什么也没有吧。

『因为就算什么都没有,也能作为据点呢——没有资源那就没有吧,总有办法利用起来的。主张所有权的组织之后好像还会继续增多的样子。』

确实,在政治的层面上,很难说是安全的状态。人类之间的领土争端可是相当危险的火种啊,局势会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于是就轮到您出手了。』

哈?

『润小姐,您可以到那座岛上稍微逗留一段时间吗?只要您这位世界性的不可接触者(Untouchable)在那里住下,别说是政治界了,任何人——任何组织、任何权力,就都无法染指那座小岛。』

3

于是我就从常夏的乐园移居到了这座新鲜出炉,眼下还什么都没有的火山岛——暂定要住三个月左右。瀞美她们好像是打算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和平地缓解各大组织之间的紧张局势。虽然我对他们利用我这个人类最强打这种小算盘感到有些无语,但跟以前相比,四神一镜还真是变得圆滑了——应该说基于好奇心和探索之心,那些人本来应该会率先主张拥有那座新岛才对,真是世事无常啊。唉,也许这就是所谓时过境迁也说不定。我所知道的四神一镜,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倒没有为此感到寂寞(反而还挺舒心呢),有些东西会消失,有些东西会改变,而一些新的东西也会就此诞生。譬如生命,又或是岛屿。虽然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但(不论是谁的责任)一座原本不存在的岛屿在海上登场,这还是让我兴致满满。毕竟我喜欢新鲜事物,即使没有工作上的请求,我也会忍不住想要登上这座岛——没有理由推辞。

『不过,请多加小心。暂时无法否定火山还有再次喷发的可能。』

别跟我暗示这么危险的可能性啊喂。

『毕竟是火山岛嘛。而且正如您所言,岛上基本什么都没有——就把它想成一坨巨大的熔岩块吧。食物和饮水也只能从岛外带过去——会是一场相当严酷的生存挑战呢。』

这不是接二连三地抛出了对我不利的情报吗。只要『嗯』过一次答应下来,我就再没有退路可走了——于是我搭上直升机,被送到了新岛。火山岩表面凹凸不平,根本找不到着陆点,所以我只能从八百米高空跳伞——虽然不知道谁给我搞了个恶意的恶作剧,降落伞没能张开,但我总归还是成功着陆了。只不过给那凹凸不平的地面增添了一个凹坑而已。

『岛屿的总面积大约是二十平方公里——您想选哪里作为住处都没有问题,但我建议最好不要接近岛屿中心。毕竟那个地方理所当然是火山口。』

那我肯定要接近啊。刚到五分钟我就闲得发慌了。于是在着陆之后,我当场把被弄得稀巴烂的劣质降落伞丢在了原地(虽然会破坏环境,但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环境可以破坏),然后再把装有应急食品还有帐篷等物资的登山包给背上,决定去爬那座山——那座火山,而且还是活火山。登顶去喽。

4

说起来,这座岛好像还没有名字。毕竟连所有者都还没定下来,是一座新鲜出炉的新生小岛,没有名字也理所当然——当然,等到政治上的纠纷,或者说,等敌对势力之间的纷争平息之后,这座岛应该会被赋予一个正式的名称吧,话虽如此,我也没必要非等着那个名字不可。要是深缘妹妹在的话,我还真想把命名权交给那位天才又可爱的心理学博士,但方便起见,我就管这座岛叫熔岩岛好了。虽然直截了当,但直截了当也没什么不好。岛暂名为熔岩岛,山暂名为熔岩山。一路上的景色只有太阳和云可以做参照,所以我没法判断山的高度,也把握不好距离感,但实际登顶的感觉,海拔大概是珠穆朗玛峰的一半吧。哈,对于没有装备的登山者来说,应该算是个有挑战性的高度——不过,攀登珠穆朗玛峰之所以那么辛苦,也有当地多雪气候的影响,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从这个角度看,熔岩岛上虽然海风强劲,但气候温暖宜人,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现在还不知道瀞美主持的圆桌会议会做出怎样的决策,但会议结束后,如果这个岛屿向公众开放的话,或许会被用来拍电影什么的。好像还挺适合拿来拍英雄电影。在这里不用担心破坏环境,所以可以随便做爆炸特效——也不会破坏生态系统呢。毕竟这里没有生态。总之,我花了大约半天的时间登顶,发现熔岩山似乎已经完全停止活动了(怎么感觉是在谈论过气的乐手),现在老实得很——火山口里并没有岩浆在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我对这一点感到很失望。唉,火山口要是还冒着岩浆,这气候也就不会这么温暖宜人了吧。跳进这个空洞洞的火山口的话,能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如果这里真的通向地下深处的岩浆层,那就像是往无底洞里跳一样,虽然在逗留期间可以尝试一下,不过我还是决定暂时不冒这个险。给往后的日子留点念想吧——登高望远已然尽兴,今天还是先就寝吧。搭帐篷啥的太麻烦了,随便吃点东西,等明早再说吧。在山顶看到的满天星斗和全景水平线都是非常奢华的景色,虽然很快就会看腻,但也让我觉得这趟旅行是值得的。趁着心情还不错,就这么沉沉睡去也是一种幸福。话说回来,从明天开始该怎么过日子呢?在这样的孤岛上,孤零零的一个人。要是带深缘一起来就好了——那位天才儿童的经历即使在我的历任搭档当中也说得上极为艰险,但她应该还没说过『我受够哀川润了』之类的话吧。瀞美则以『接下来还有世界会议的主持工作,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为由坚决推辞了。其实也不是不能强行带她过来——再有就是石丸小呗了。石丸小呗。如果是那家伙的话,哪怕是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岛上,说不定也有办法凭借高超的手法偷到什么宝贝吧。因为这份委托是紧锣密鼓、急急忙忙就安排下来的,结果一不留神就自己一个人过来了(当时还对我强调这是紧急要案——现在回想起来,那说不定就是瀞美为了不让自己像之前那样被强迫同行而施展的巧妙谋划,有一手嘛)。明明要是带个什么人一起来的话,这三个月就能找点别的乐子了。带着这种想法,我躺倒在凹凸不平的山体上。然而就这次的经历来说,没有带同行者并不是应当后悔的事——反而独自前来才是正确的选择。我这人居然能做出如此正确的选择,羞死人了啦,但这当然不是因为考虑到情非得已却要被我强行拉来的哪位搭档的心情,出于道德考量不应该逼迫别人什么的,而是因为这座岛实际上非常危险。而且——不是政治上的那种危险。

5

上次我受瀞美的委托去寻找宝船(确切来说是寻找寻找宝船的调查船),所以总有种最近和大海真是有缘啊的感觉,但我睡觉时突然想到(海豚吗我),和我有缘的说不定并不是大海,而是岛屿。接下现在这个委托的常夏南国虽然不是夏威夷,但也是个像群岛一样的地方,前阵子还久违地去了趟赤神伊利亚居住的鸦濡羽岛。说起来,我人生的原点之一,就是有着为数千人的仙人居住的无人岛。岛屿说不定是我的某种调性。我倒也没有特别喜欢小岛,但搞不好就像人们总是想回到故乡那样,我似乎总是会有一种想前往孤岛的倾向?虽然我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但也许我确实抱有某种类似于怀念原点的情感。这是否可以说是人类『应有的样子』呢,我现在说不准。对那群在全世界范围内孤立我、还把我流放到月球上的家伙们来说,我主动踏上这种流放远岛一般的旅途应该是正中下怀吧,想到这一点我就不禁想展示一下反骨,但我还是决定先放过那帮背地里暗自窃喜的家伙,至少暂且不抛下任务,在这熔岩岛多待些时日也未尝不可——回想起入睡前的那段小插曲,这份宽恕的心情就变得更强烈了。啊,若要问发生了什么,那是我准备在山体上躺下的时候发生的事。实际上,这里的地面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嶙峋岩地,无论躺在哪里都差不多,但我正要在一开始准备躺下的地方躺下的时候,千钧一发地刹住了身子。若是没有留意还则罢了,但我偏偏还是瞥见了那一株破开岩层、生长在那里的,有两片叶子的小小嫩芽。不去踩踏路边野花什么的,怎么想都不是我的作风,但既然这是熔岩的裂缝里抽出的新芽,我就有点不忍心用脊背将其碾碎了。说实话,我原本以为自己在这座熔岩岛上是孤身一人,结果这里居然还存在着另一个生命,这让我的脸上不由得有些燥热。就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样,让我心里有些悸动——哎,反正这座岛上横竖哪块地面不都能当作床铺吗?何必特意去压迫这株嫩芽呢。就像让我只去践踏雪地里最纯洁的部分一样,要我蹂躏这抹新绿实在是于心不忍。只要稍微偏个几米就行了吧?嗯,现实一点来说,即使我不从上面碾过,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荒岛上,草木也不太可能扎下根来,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必要亲自动手。在接下来这三个月里看护这株嫩芽的成长,就像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小学生暑假会写的观察日记那样,倒也有种别样的趣味。嗯,那,这次的搭档就是你了,我对嫩芽如此说完就躺下睡着了。回想起来,这跟那种看到流浪猫就说『你也是独自一人吗……』的家伙好像是一个德性,说寒碜也确实寒碜,说尴尬也确实挺尴尬的,但眼下的问题并不在这里。我的精神一向反复无常,时而圆滑,时而冷酷。没错,我的反复无常并不是问题所在。我在第一天的晚上就找到了一起生活的伙伴,开始觉得这座岛上的生活似乎也没那么糟糕,这种轻松懈怠的想法才是问题,还是个大问题。要说的话,那是个判断失误。犯错倒是无妨,有时甚至还挺有意思的——比起永远正确的人间正道,犯点错误还更好过些——但判断失误就难以忍受了。那意味着我的能力和修行都还不够。哎,说是人类最强的承包人,结果还老是犯这种错误。我这次犯下的判断失误就是,把偶然间遇到的嫩芽当成了同伴。我明明幸运地得到了机会,如果能预见到未来的话,我应该在那时就把那株嫩芽掐掉——因为那家伙根本不是可以共度孤岛生活的伙伴,而是即将与我展开生存角逐的敌人。

6

且不论是不是瀞美的阴谋,由于没什么准备时间,又是直接从南国小岛坐直达飞机来的,我压根没做什么像样的准备——背包里给我塞的生存套装也是最低限度以下的不良制品。

『既然是润小姐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也总会有办法应付的吧,毕竟在月球上都能活下来呢。』

瀞美事不关己似地随口给我打了包票(少糊弄人了,那时候你不也在吗),但实际上,我也是人,作为人类,粮食的问题还是非常切实且性命攸关的。不摄取营养就会饿扁,然后一命呜呼。什么能量守恒定律来着?所以当初那群人把我流放到月球,倒也算是一条妙计——如果要把我和在那种天体上也能生存下去的岩石生命体『Stones』相提并论,那即便自信过剩如我也说不出这种大话。所剩无几的食物早在昨晚睡觉前就毫无计划性地全部吃光了,所以今天的课题就是筹措食物。这破地方显然搞不到什么瓜果蔬菜,只能去海里潜水摸鱼了。晒会儿太阳,游会儿泳,权当是度假了。啊真是的,人类怎么不进化得再快一点,要是能像植物一样能进行光合作用就好了——我怀着乍一听和老爸他们差不多的突发奇想,从地上爬了起来,准备迎接新的一天。不——根本起不来。咦?什么叫起不来?我怎么可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带着这样的困惑,我再度发起挑战,但身体仍然紧紧贴在岩地上,一动不动——不对,不是贴在岩地上。我的身体是被绑在岩地上了。简直就像斯威夫特写的《格列佛游记》一样——什么嘛,原来这里是小人国利立浦特啊,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束缚我的既不是绳子,也不是铁链——只要在可动范围内扭动我的头一看就会发现,那是『茑』。该说是『茑』(细藤)还是『蔓』(粗藤)来着——专业术语要怎么区分我可不懂,总之,地面上长出的那种绳状植物把我的身体捆得严严实实。从手脚到躯干——连脖子也被缠住,勒得紧紧的。这种状况下我要是再睡会儿懒觉,说不定真的会窒息而死。怎么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了,我真是摸不着头脑了。为什么熔岩形成的岩层上,会突然长出这种植物……不过,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睡觉的岩地现在也已经不是岩地了。草木丛生,几乎成了一片草原——抬头仰望的景色也和昨天只能看到天空的景象截然不同。应该说,已经完全看不见天空了——到处树木林立,伸展开的枝叶完全遮蔽了上空。我似乎是借助叶丛间漏下的斑驳阳光才得以醒来,但即便如此,危机感来得还是太迟。明明就连那微弱的阳光也眼看就要被彻底遮蔽了……我就这么躺着,想,难道在我呼呼大睡的时候,被抬到了另一座岛上吗。当然,不会是小人国利立浦特,对了,说不定是当年和一生无败的结晶皇帝(Crystal Caesar)六何我树丸大战过的大厄岛之类的地方……那里本就给人一种郁郁葱葱的绿色大国的印象,感觉相当接近。但是,这个想法并不现实。如果是在被打晕,或者被下药催眠之类的前提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这种大转移。但我只是睡着了而已,怎么可能容许这种胆大包天的搬运。我又不是睡美人……啊,虽说全身缠满植物什么的,确实有点像睡美人的情形……总不会是我这个孤岛巡游爱好者在梦游中渡海了吧。如此一来,能想到的可能性只剩下一种——其实还有很多种可能,但我和今日子老妹不一样,不会劳心费力去网罗所有的可能性。我是那种依靠灵感和直觉,果断做决定的类型。确切来说,应该是武断吧。也就是说,在我沉睡的这一夜之间……最多也就八个小时的这段时间里,这座原本什么都没有的熔岩岛,竟被这一片喷薄的绿意彻底覆盖了——这岛上原本空无一物,硬要说的话,顶多有一株差点被我压坏的小小嫩芽。就是这样荒凉的火山岛,如今成了被植物挤满,毫无立锥之地的丛林岛……至少,多亏了这片密不透风的防风林,我不用再受那恼人的海风吹袭了,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7

不能小看植物的生长速度啊。看来它们并不是人们印象中那样慢悠悠地长大的。它们每天都在急匆匆地生长着,转眼间就能铺满一大片。而且具体来说,像竹子这样的植物,你甚至只须静静地看着,就能用肉眼观察到它们的生长变化——但即便如此,这也未免有些过头了,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光景。从现实性来讲,这跟我睡着的时候被人千里大挪移的荒唐程度根本就半斤八两。整整二十平方公里的面积转眼间就被绿色填满——这光景可以说是在让人感受到蓬勃生命力的同时,更令人惊惧的异常事态。已经不是生机勃勃的程度了——要进行怎样的倍增游戏才能让一根嫩芽一下子增殖到这种地步?更别提衍生出的物种也相当庞杂草率——覆盖山体的是低矮的草丛,把我束缚住的是茑萝藤蔓,遮住阳光的是阔叶树——我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什么正常的生态系统。感觉这生态系统在被破坏之前就已经支离破碎了。硬要说的话,感觉就像是什么都没考虑过的人类胡乱建造的植物园。任由那座植物园肆意地生长,结果就变成了这样——不,考据啥的以后再说。再不做点什么,我可就真的要被勒死了——对了,说到六何我树丸,我想起来了,榕树这种植物*,好像还真会用它的气根勒死其他植物来着。生长速度快的植物会妨碍生长速度慢的植物生存,也有被藤蔓状的植物团团缠绕而生长受阻的树木——我现在就全身都被植物缠绕着,若是继续坐以待毙,我的下场肯定也好不到哪去。虽然这也算是破坏自然,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只能抢在被它们撕裂之前,先撕裂它们。我比先前更用力地撑住地面,以手掌为支点弓起了上半身。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断裂声,这回我总算是站起来了。本来还觉得反正对手是植物,认真对付的话应该是轻而易举才对,实际却是一番苦战——噼里啪啦的效果音中,有一部分是我身上的衣服被撕破的声音。因为是从衣服外面绑起来的,所以破掉的应该只有衣服,但从这个触感来看,是能把皮肤给磨得皮开肉绽的摩擦力。实际上,直接被勒住的喉咙部分虽然没有出血,但应该已经勒出淤青了吧。哎,我倒不是那种注重皮肤保养的人,但回想起来真的是差点就出大事了——虽然不能确定是会被绞杀还是怎样,但如果植物的藤蔓钻进了我的嘴里或者眼睑底下,说不定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站起来重新检查自己的样子之后,这种后怕的感觉愈发鲜明——光是站起来就把我的衣服弄得破烂不堪了,但就算没站起来,在我躺着的时候,衣服好像就已经烂得差不多了。一夜之间,我的衣服就变得好像穿了一个月一样破旧——到处长满了苔藓,均匀地附着着像毛球一样的植物种子。种子当中还有一些已经发芽了。又不是要在纱布上种豆芽,我是什么培育箱吗。不,说真的,如果我就这么睡下去的话,怕不是真的会变成植物的苗床——想必是个营养丰富的优质苗床吧。不过,从现状来看,也很难说完全避免了危机。只是睡着的时候没死而已,对发生了什么事毫无头绪的处境还丝毫没有得到改变——总之,必须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掌握一下这座岛的全貌才行……因为周围都被绿色所覆盖,所以我贸然判断整座熔岩岛都被绿色吞没了,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某些地方可能还残留着裸露的岩盘地带。如果是从那株嫩芽开始的倍增游戏,那这附近的受灾情况(?)应该是最严重的——总之,要先把握状况。虽然说着很奇怪,但还是先做些合乎常理的事吧。我这么想着,打算背上睡前卸下的背包,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是被掩埋在草木的阴影里了呢,还是已经变成苗床了呢……不管怎么说,已经没那闲工夫去找了。在荒野求生的第二天,我就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装备,只剩下身上的衣物——就连身上仅剩的这套衣服也是惨不忍睹。前段时间我穿的还是最新款的潜水服,今天却穿了一身破洞装,我的时尚感真是跌宕起伏啊。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打算从山顶绕过去——结果没走两步,我就摔倒了。这是自月球那次以来我第一次摔倒——若要问上次在地球摔倒是什么时候,那我就记不清了。不过,这次摔倒的原因倒是很明确——是被绊倒的。但是,并不是被凹凸不平的岩石绊倒。说起来,这一带的地面即使不长草,也不能说是嶙峋的岩地了。这里的地面已经被树根犁过,被耕耘成了松软的土壤(也因为这个,我的衣服上全是泥巴)。所以,我并不是被地面绊倒,而是——被草给绊倒了。准确地说,是我的脚被草给勾住了。就像忍者设置的打草结圈套一样,长在地面上的草相互缠绕、纠结在一起——就这么勾住了我的脚。要说现象也就仅此而已,但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话,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草叶互相缠绕、纠结在一起,变成圈套一样的形状,我还偏偏就这么上钩了,这种事莫非很常见吗?而且,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植物的藤蔓再度朝我跌倒在地的身体缠绕过来——摔倒的时候,只当是地上的草碰巧缠成了那种形状,到此为止还能说是很自然的状况,但是,在倒下之后,再一次被藤蔓缠住的情况下,到底什么才算是自然就显得非常模糊了。要说自然的话,我简直是被自然包围得不能再自然了——那么,这些草叶其实是为了让我摔倒,故意长成打草结的形状,并重新缠绕我的身体,诸如此类的想法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自然了。自然与偶然,不自然与必然。虽然这完全是直觉——但我感觉再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会很不妙。光是静止不动就已经很不妙了。面对植物,如果不尽可能发挥身为动物『会动』的优势的话,一不留神就会被植物给缠住——这已经不再是假说,而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我被周围的植物群团团围住,眼看着它们的形态正以惊人的速度发生着变化。那不是简单的生长,而是可以称作进化的蜕变。从这番景象来看,会动这一优势也不知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我粗暴地甩开缠在身上的茑萝,离开了那个地方——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树上掉下了一颗果实,直接砸中了我的天灵盖。

(*日语中表示榕树的词语ガジュマル词源不明,一说来自冲绳地区。该词语有多种汉字表记,『我树丸』是其中之一。)

8

之后的移动路线也糟糕透顶。跟昨天登顶这座寸草不生的火山时相比,现在的路况恶劣得无法相提并论——哪怕是攀登珠穆朗玛峰的雪道,跟在这座山上移动哪怕十米相比,也简直就像漫步在铺装好的散步道上一样。每走一步,植物系的整蛊就会接踵而至。像芒草和柊树那样尖尖的叶子不断划拉我的皮肤,干枯的树枝像木质球棒一样猛击我的躯体,浓烈的花香呛死个人,险些从树丛遮掩的悬崖上掉下去,甚至差点被巨大的食虫植物给吃掉——虽然发生的事情都是非常严峻的危机,但在旁人看来可能只是我一个人在那玩相扑(*独角戏的日式说法)。根本不是什么严肃的情况,反而像是某种滑稽喜剧。就连我自己在被数不清的灾难轮番招呼时,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这和遇到危机时常说的『开始有趣起来了』那种笑不同,这次的笑只是无可奈何的苦笑,哑然失笑罢了。当然,我知道——即使是在普通的树海中徒步穿行,也会感受到体力的消耗,森林里存在着森林本身这一充满了危险的要素,根本不是没有准备和装备的人类可以随意闯入的地方,就连我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事先提醒的阶段早就被完全跳过了——更别提是否该进入这个地方根本无关紧要,明明是在我睡觉的时候,森林自己降临到了我的身边。就算有老虎告诉我『明知山有虎,莫向虎山行』,我也只想说,明明是你从山那边找上门来的好吧(*见注释附录)——话说不止是老虎,这里好像根本没有动物来着。连昆虫都没看到。应该不至于连微生物也没有就是了……植物的王国——植物岛(Plant island)。总之,我在吃尽苦头之后,几乎是在逃跑似地四处移动,然而无论我如何辗转,似乎始终都无法抵达一个能俯瞰岛屿全景的地方。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高大的树木挡住,视野根本打不开——尽管大海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我连海风都感觉不到。无奈之下,我决定爬树。明明被植物折腾得这么惨,却还是不得不攀附大树,虽然有点咽不下这口气,但总得想办法跳出这种腹背受敌的境况*。于是,我像壁虎一样,腹部贴着粗大的树干爬了上去,感觉自己这是向植物投降了——树皮的刺扎进手掌,刺痛得让我非常恼火。真棘手,谁说植物抑菌素有镇静效果的,给我站出来!总之,我爬完山又来爬树,最后终于得到了一片开阔的视野……然而,尽管我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却没办法为这份成果摆出胜利的姿势。哎,我当然也曾抱有一丝渺茫的期待——植物会那般丛生的区域或许只在我睡觉的地方周边,岛上应该还有不少裸露的岩石地表才对——有不少裸露的熔岩地表才对。我知道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侥幸预测。在我身上,直觉和不好的预感几乎从未出错。可是,眼前展现的绝景——正是无与伦比的绝美景色,简直是可以超越任何直觉,甚至超越任何不祥预感的绝景。这份绝景甚至让我这个话痨都哑口无言了。整座岛屿都被绿意所覆盖——那是一种堪称深渊的绿色,浓绿将整座岛屿笼罩,不仅如此,那张绿毯像海浪一样翻滚着、蠕动着。密密麻麻的树木争先恐后般地生长,而它们的生态系统也在以飞快到教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交替变换。这一切就像是在看定点摄影机拍下的快放镜头——差不多是万倍速的影像。就连我爬上的这棵树,其形态也在不断变化着,我要是愣着不动,就几乎会被甩下去——确切来说,它好像就是想把我甩下去,正拼命地左右摇摆。昨天,我擅自给这座岛取名叫熔岩岛,但到了今天,这个名字就不再适合这座岛了。熔岩什么的,根本就无处可寻——石头已经被木头彻底侵占。只经过一夜,植物便征服了这座新岛——就好像,人类之间激烈争夺的领土,却被它们暗渡陈仓的感觉?石头和木头之间的战争已然了结,现在,似乎是植物之间正在争夺霸权的样子。在一段极短的时间里,植物们不断生长再生长、不断变化再变化、不断演进再演进、不断突变再突变、不断进行着生存竞争——最终,展现出这片壮丽的景象。真是荒谬,这一定是某种障眼法。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但生物学让人难受的地方,恰恰在于无法斩钉截铁地否定这种可能。像细菌和病毒那样,几小时内就可以完成多次代际更迭,能够无视人类常识的奇妙生物实在是不胜枚举。我到现在依然弄不明白这座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想要弄明白这一切或许才是最危险的——我回头看向火山口的方向。火山口同样承受着密密麻麻的绿色怪物,不,应该是承受着植物的侵袭。植物究竟是怎么从火山岩和火山灰中得到滋养的——光合作用吗?还是以海水作为养分?或者是利用地热?越想越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那个无底深渊般的火山口,现在也经历着彻底的形态转变。照这样下去,别说是三个月了,恐怕连明天都撑不下去。作为承包人,我不得不作出严峻的判断。如果说瀞美打的如意算盘是通过设置一个像我这样的不可接触者,将这座新岛变成一个政治上的中立区,让任何人都无法插手的话,那么,面对如此猛烈的侵略攻势,这一计划可以说早就爽快地破产了——不仅如此,在这般凶暴的总攻之下,连岛屿本身都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如果放任植物照这个势头滋长下去,再过不久这座岛屿就会沉入海中——届时这些植物也会一起沉到海里,但我不想被连带着卷进这场灾难。虽然我喜欢连累别人,但我自己并不喜欢被拖下水——如果想把我卷进麻烦的话,就当成工作好好向我提出委托吧。总而言之,眼下我只能判断这项任务『无法完成』,然后从这座岛上撤离——虽然羞愧难当,但跟植物较劲也没什么意义。当然,四神一镜那帮家伙应该一直在通过卫星或者无人机全天候地监视这座岛屿,岛上发生的异变想来他们早已知悉,不需要等我汇报,但我已经没有那份闲心等他们派救援直升机来救我了。说实话,我连那帮人会不会派直升机来救我都不太确定。说不定他们已经做出了『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顺势干掉哀川润』之类的冷酷判断,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此一来,那我只能自救了。下山,然后下海。能不能抵达陆地犹未可知,但至少得把这座熔岩岛(原熔岩岛?)甩在身后。我已经别无选择。包括火山口在内,这座岛上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如此说来,贸然爬上山顶真是失策。通往海岸的路线被疯长的植物所覆盖——根本无路可走。从我之前睡觉的地方到现在所在的地方,只移动了不过几十米,就已经这么费劲又难堪,接下来又该如何跑到几公里外的海岸线,这就是现在的难题。或许应该仔细想想对策——就在我准备开始绞尽脑汁的时候,『嘎吱、嘎吱、嘎吱、嘎吱』突然传来了讨厌的动静。那声音来自我爬上的这棵树内部。我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听到了『咚咚、咚咚』的声音。水流沿着导管上升,像是树的心脏在跳动。这本该是一种浪漫的意境,然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棵树已经生长到了极限,现在正行将枯死。世代更替的速度太快了——不,应该说是加速了。速度正不断上升——别说明天了,说不定今天这座岛就会沉没。虽然寿命很短暂,但我无暇为它哀悼——毕竟,我所立足的这棵大树马上就要倒下了。这棵树好像不仅是在枯死,同时还是在采取一种把我甩下去的最终手段——我被狠狠地摔了下去,但并不是摔到地面上,而是精准地朝着一片长满了像仙人掌一样,全身配备了尖锐针刺的植物丛飞去。由于我采取了防御姿态,反而使受到的伤害加剧了。完蛋,照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被杀——虽然我刚才说跟植物置气没什么意义,但对面誓要让我就此枯死的意图,可谓是来势汹汹啊。

(*背に腹は代えられない,字面意思为背部不能代替腹部,可能是因为背部比较扛揍,肚子上要害比较多,所以引申为『为保大局选择较轻的牺牲』『两害相权取其轻』一类的含义。

就好像,因为直译在中文里难以理解,意译又会失去和下一句『把肚子贴到树干上』的联动感,所以译者为了流畅感选择改成『为了避免腹背受敌』,的感觉。)

9

回过头来想想,『被植物杀死』什么的,真是杞人忧天——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只要用心去照料植物,它们就会回应你的爱意什么的、植物也有情感和意志什么的,好吧,作为幻想的题材倒是很有趣,也不是全无道理,但果然还是很牵强。毕竟这只取决于观察者的看法罢了,就像擦同一双皮鞋,也只有带着爱意去擦的那一只才会闪闪发光那样。当然,因植物而死的人也确实存在。在这世上的某些地方,生长着全然不顾食物链金字塔这座沙上楼阁的剧毒植物——动物并不总是比植物更强,更不能说动物就一定比植物更加优越。植物以压倒性的数量傲视着生物圈,最重要的是,植物能在没有动物的情况下繁荣地生长,但动物没有植物就活不下去——毕竟氧气是由植物产生的。所以,植物确实可能会导致人类死亡——但要认为它们抱有杀意,那就有些被害妄想了。人类擅自破坏森林,把地球变成一个不适宜生存的地方,并不意味着大自然在报复我们——那不过是自作自受,或者说,是自杀罢了。我眼前乱糟糟的植物看似是要阻挡我的去路,也只能说是我擅自这么想而已,实际上它们可能只是对运动的东西做出反应而已,植物是有这种习性的。就像它们会朝着太阳生长、会攀附周围的物体一样,植物有时会对周围的动静与气流作出反应——如果把这种『对移动物体的反应』判断为『植物对动物的敌意』,那简直是从偏见走向了偏执与自大*。不论对猫狗,还是对机器人,都会不自觉地代入感情,这是人类一贯的坏毛病……所以,我本不该为多余的事情犹豫、不该去感受多余的情绪,而是应该径直奔向大海,但现在,火山岛的地形已经被改造得连直线行走都成了难题。我大费周章,最后终于勉强下了山,但此时的我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花费的时间也远超我的心理预期。虽说下山的路上应当比上山更加谨慎,但我当然不可能遵循那种登山教条,也没有为了躲避密集的树丛花费太多力气——因为从中途开始,我就决定毫不留情地折断挡在前路上的所有树木,一路摧枯拉朽地前进。说是决定,其实我觉得这几乎是被迫做出的选择——我本来想着,如果采取这条不顾一切的直行路线的话,应该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海岸线。然而我刚到山脚,竟然就站不起来了——何止是上气不接下气,简直是字面意义上的五体投地。我很少陷入这样的状态,所以不能断言——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筋疲力尽吗?就因为下山?不对——不是这样。并不是累了,正相反,我的状态非常好——至今为止,单就在森林里一路披荆斩棘而言,我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困难。但是,我的状态好得有些过头。我的体力透支了。不能妥善分配能量——无法调整。就像是给汽车加油过量反而让引擎运转不畅一样……是氧气吗?大脑运转得太快,思维变得异常清晰敏锐,反而让我无法正常地做出判断,最终我勉强得出了答案——也可以说是濒临极限的直觉。考虑到这片植物群正在进行如此活跃的大规模生态活动,若不假设它们进行着同等规模的光合作用,那才叫不合常理——这一带的氧气含量似乎因此变得异常浓厚了。虽说由于气压的差别,从氧气稀薄的高山山顶急剧下冲的我也难免需要适应这份落差——但这里的氧气岂止是浓郁,简直到了地狱的程度。大气中的氧气含量平均约为20%,这个数值对于人类的生存来说,既不能过多也不能过少。缺氧固然会很糟,但过量的氧气也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高浓度的氧气或许能暂时提升身体机能,但那就像是强行过载,实际上会加速肉体的氧化。就我现在的情况而言,感觉就像是被强制拉进了过度换气的状态——在宇宙或深海的时候,我总是得留意剩余的氧气够不够用,现在居然又要给我完全相反的体验,真是无微不至、面面俱到的冒险谭啊喂。再这样下去,我是会因为氧气中毒而无法动弹,还是会先被植物绞杀呢——不论如何,如果不拼上性命从这里离开,今后的一切就无从谈起。但现在,我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出海——我的视线无法聚焦了。怎么,我已经到晃荡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对——原来是眼睛湿润了。哀川润的眼睛湿润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来到这里之后,应该没遇到过什么令人感动的事情吧。如果这时石丸小呗突然敲锣打鼓地闪亮登场,前来救我一命的话,我还真的有可能会哭出来,但这只是单纯的生理现象,眼泪而已。换句话说,就是过敏——要说得更具体点,就是花粉过敏。比如杉树花粉、豚草花粉什么的……难道是那一类植物完成了独自的进化,正在攻击我的体内吗?不对,正在攻击我的,是我自己的抗体……那这效果还真是立竿见影。它们这是在诱使我的身体进行自我毁灭啊——可恶,视力、体力,就连呼吸都被封锁了,这下真是无计可施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振作着站起身来,但藤蔓就像瞄准了这个时机一样,飞扑过来缠住了我——接着,大量韧劲十足的枝条就像施加杖刑一样,在我身上乱打一气。虽然枝条被打断了,但我的骨头似乎也断了几根——咔嚓、咔嚓、咔嚓……啊,完蛋。肋骨就不说了,脚被打断的痛感真是难以忍受——不光是身体痛,我的计划也遭到了痛击。原本打算以猛牛般的速度冲向海岸线,但这条穷途末路的计策如今也不得不放弃了。那,现在该怎么办呢?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吗?人类最强的承包人,要被植物给包下了吗?……呀,到底会怎样呢。我倒是无所谓,但我曾经对付过的那些家伙们,应该没法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结果吧。不仅限于人类的范围,像什么外星人啊、岩石人啊、气态生命体啊、人鱼啊——嗯? 气态生命体?

(*思い込みを通り越して、思い上がり。超过了偏见,成了自大。按字面意思,分别是『陷入』和『抬高』自己的思维)

10

回想起与气态生命体『浮烈爱』的那场恶战,我立即采取了行动——那并非积极的行动,而是几近本能的反应。『浮烈爱』——也叫『浮烈雅』、『浮烈姆』,或者『贫者一灯』什么的,那是恶名昭彰的喜连川博士留下的最后一项研究成果,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拥有意志的火焰。那次战斗也是一场苦战。对动物来说,火焰是进化的起点,同时也是至今仍在恐惧和畏惧的对象——并且,对植物来说也是一样的吧。那片令人惊异的强悍植物群虽然支配并征服了熔岩这种岩石,但面对火焰,它们也无法与之抗衡不是吗?就像石头输给了木头,木头也会输给火焰——火焰会不会又输给石头,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那我就管不着了……纵火烧毁这片森林似乎成了我所能采取的最后的手段。不,说实在的,连使用这个手段的机会也没给我留下——植物们就像事先预料到我的反抗一样,在相当早期的阶段就夺走了我的背包。那包里面有火柴、打火机和油——这些东西全被它们给收走了。回头一想,只能认为是预先设置好的防范对策——用绿植填满火山口也是一样,是为了应对『火焰』『火山喷发』还有『岩浆』而稳扎稳打地推进的防范措施。要像打火石那样,拿熔岩互相敲击打出火花是不可能的。地表的那种石头大概已经全都被树根碾成了齑粉。即使想要生火,也找不到方法——要说有的话,那就只剩一个了。虽然是非常原始的方法……我伸手摸向地面,捡起了一根之前对我的身体棍棒相加时被折断的枝条——我用它紧紧抵住一旁的树干,开始摩擦。就像拧螺丝一样转动了起来——这就是童子军之类的组织会向人们传授的,标准的生火方法。咯吱咯吱咯吱——我专心致志地钻动着枝条。这事单手做起来非常困难,我也无法判断这么做是否还有意义。没办法好好思考——氧气太浓了。因为我是在用几近鲜活的树木互相摩擦,里面含有大量水分,很难起火——而且,即使成功擦出了火星,顶多也只能点燃这棵树。要想烧光这一带,乃至烧尽占据了整座岛的植物群,要引发规模如此盛大的火灾根本没有可行性。如果真想通过制造这等规模的火灾来脱离险境,除了设法引起火山喷发之外,别无他法。在火山口附近醒来时,直到爬上树梢观察岛屿全景之际,都还没产生烧光整片森林这个想法,这正是哀川润在这单案子里的失败之处——在那个时间点,我就该下定决心烧了这座岛,设法通过某种手段激活火山喷发才对。换作从前的哀川润百分之一百会这么做——嘁,变得太圆滑也不全是好事。事实上,自打我变得圆滑以来一件好事也没有。如此想着,我仍然继续用力地剐蹭着树干。不论是变得圆滑还是怎样,『放弃』这两个字从来都不在我的字典里——我继续着徒劳的挣扎。唯有死不认输是我永远不变、也永远不会失去的本色。嘎吱嘎吱——就像是要封住我的垂死挣扎一样,茑萝和藤蔓再度缠上了我的身体——好像很着急似的。怎么?垂死挣扎都不行吗?事到如今,烧你们一棵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就这么锱铢必较吗?嘎吱嘎吱,咕噜咕噜。转眼间我的全身都被团团裹住,就在身体被强行扯开,千钧一发的那个瞬间,恰好因为被猛地拉向后方,那股反作用力成了最后一击,令我之前苦战许久的树干上腾起了一缕青烟,继而——轰然爆燃。

11

所谓刀耕火种其实并不像字面上看起来那样,是什么对自然环境十分恶劣的耕作方式。为了保护自然,为了更合理地促进植物生长,有时候需要烧掉森林的一部分,以此来制造富含营养的肥沃土壤,这其实意外地符合自然规律——尽管用火进行除草的场面怎么看都非常冲击视觉,但从整体和相对的角度来看,也不能说这是一种过于粗暴的做法。然而,话说回来,此时此刻,我在这座被我命名为『熔岩岛』的小岛上引发的这场灾变,却无法用任何借口来辩解——说是烧成一片焦土都算轻描淡写了。整片地表几乎像遭受过空袭般,被彻底摧毁——原本被植物的根系挖掘翻搅、形状彻底改变过一番的岛屿地面,现在也已形影俱毁——或许应该说,整座小岛变成了一抹漆黑的残影。曾经盛极一时的植物群,现在不论是树木、草丛还是花朵,就连根须的尖端都已化作了灰烬。哈,从变得空无一物这层意义上讲,算是恢复原状了吧……熔岩山也被漂亮地彻底夷平了,岛屿的轮廓完全变了个样。曾经流传过『哀川润进入过的建筑无一例外都会崩塌』这样的都市传说,但谁能想到连岛屿也会被我整到崩坏……这不是一点也没有变圆滑吗。我走之后,寸草不留,搞什么啊,锋芒也太尖锐了吧。该说是字面上的『摇滚』(Rock)一样吗……不,完全不对,我本来没打算闹到这种地步的……而且,这也不全是我的责任。我只是想着至少烧掉一棵树作为抵抗,看看能不能稍微改变一下局面而已,同时还用那颗因为氧气供应过量而无法正常思考的头脑思考了一下——谁知道最后居然会把整座岛给炸得比火山喷发还要惨烈……而酿成这副惨状的原因,正是那过量的氧气——不言而喻。氧气对人类来说就像能量一样,同时也能作为助燃的媒介发挥作用。氧气浓度越高,火势就蔓延得越快——可能正因为如此,植物群才会做出那种像是要阻止我的垂死挣扎一样的举动。差一点就能阻止起火了——顺带一提,让我陷入过敏状态的花粉,可能也是爆炸的原因之一。也就是所谓的粉尘爆炸——说白了,我之所以能够逃出生天,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功劳。就像人类破坏环境是自掘坟墓那样,这是植物群自作自受……简直就是自杀。该死,花粉症应该能治好吧?是我的话应该能吧。怀着这些胡思乱想,像大地一样被烧得焦黑,摆成大字躺了半天的我站了起来——不再有缠绕我的攀藤附葛,连根系也没有了。我伸了伸懒腰,三百六十度环顾四周,满眼都是烧焦的荒野——那么,我该如何总结这次的任务呢?对于那些表现出异常的生长趋势、显然对动物怀有敌意的植物群,我的观察日记该怎么写才好呢——真是令人深思啊。不过,我可不会老老实实地将这一切当作自然界对人类敲响的警钟。八成是四神一镜的那帮家伙在搞深海调查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刺激到了海底火山,诱发了火山喷发,其影响可能也波及到了流出的岩浆。于是,那些生长在冷却后的熔岩上的植物,就会出现超越人类的智慧,却又基于人类智慧的突变。至于我最初发现的那株双叶嫩芽……真要说那是什么的话,我想,它大概是从四神一镜的直升机上和我一起空降的外来物种吧。一粒附着在机身上的草种……植物种质的『入境』在进入离岛时本应是作为规章需要加以注意的事情,如果是因为这方面的疏忽,导致它那样生长起来的话,照此说来,这不还是人类自作自受的结果吗?破坏生态系统的环境破坏。这么一想,是笑得出来呢,还是笑不出来呢。话说回来,眼下的危机已经解决了,还要继续执行驻岛任务吗——就算向瀞美解释,这也是个根本不可能让人相信的故事,而且发生的事情本身就需要保密。反正最后只会变成互相推卸责任的局面,而因此让领土争端的问题激化也不是瀞美她们所希望的吧。在如此这般做着总结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了什么。脚下——那片漆黑的土地里,出现了一抹小小的嫩绿……和昨晚睡前发现的那株两片叶子的嫩芽一模一样——因为土壤黑得像是煤炭,那片绿色显得格外鲜明……刀耕火种,肥沃的大地。植物很快就能扎根,转眼间就会长大——而且拥有动物无法比拟的顽强生命力。原来如此,几乎是不死之身啊。自以为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胜出的人类,也敌不过这一株小小的嫩芽——我们寻求绿意来疗愈自己,绿意却只是自顾自地痊愈。我怀着这番感慨,在那株双叶旁边缓缓蹲坐下来。库库库,罢了,反正我已经准备离开了,如果做得到的话,尽管悠闲自在地生长吧。这对在温室里养尊处优的人类来说,或许会是个不错的刺激呢。

(人类最强的心跳・完)